梦回老宅
2015-08-29张琳
离家30年多了,可是梦里还无数次回到老宅,梦醒时,还恍惚觉得是躺在老宅的土炕上,那掺着泥土和炕烟的气息还在我的胸口间萦绕,让我的心一次次地颤动、镇痛,梦里老宅清晰的画面,许久无法从脑中剥离。
听外祖父说我家的老宅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一直传承了十几代。它坐落在村子东头一处最平坦的高岗上,旁边百米远就有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河,还有一座小石桥。老宅面积很大,有正房、东西两溜厢房及仓库、谷仓、牲口棚、鸡舍和门楼,正房和东西厢房都是青砖灰瓦,院墙也是由青色石块垒砌起来的,上面冠以一排赭石色的琉璃顶,屋前还有一道小榆树剪成的篱笆隔墙,菜田一直从隔墙延伸到门楼,屋后是种着各种果树、花树、盆栽的花园,前后园都有通向院子的柴门,正门口的西侧还长着一棵百年的老榆树。
非常有幸,我的整个童年时光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初中时虽说在县城住校,可在寒暑假期,我都要像候鸟一样飞回到那里栖息,度过了一段段美妙的时光。
在我的记忆里,老宅的四季都是美的,让我流连和沉醉。
春天,老宅后园的海棠、李子、杏子、樱桃树还有不知名的树相继开花,这一簇嫣粉、那一团火红,惹得蜜蜂嗡嗡地忙着,蝴蝶翩翩地舞着,这个时候,也是我们一群孩子闹得最欢的时候,我们在前后园追赶着、嬉戏着,闹得鸡犬不宁,不时碰得院内的各种物件乒啪作响,有时还会遭到外祖父、外祖母或舅舅、舅妈们的几句带有疼爱的斥责。
夏天,石墙上的青苔绿得刺眼,石缝里的蟋蟀也叫得格外响亮。院子里的柿子、黄瓜、甜瓜不等熟透就被我们啃食殆尽,老人们则常常搬几把小凳坐在丝瓜棚下纳凉,喝着茶水聊着闲话。
秋天,大人们赶着牛车把从田地里收回的玉米、豆子、水稻一片片地摊在老宅的院子里晒,我们就在上面打滚、翻跟斗,表哥们还不时打着口哨轰着来啄食的鸡鸭和偷袭的麻雀,直到玩得满头大汗、精疲力竭,身上沾满了豆荚和稻芒。
冬天,大雪将老榆树罩上了一个盖子,像一个粗状的白蘑菇,露出的枝桠上落满了唧唧喳喳的麻雀。屋檐下一串串冰溜子晶莹剔透,被男孩子们掰下来当冰棍一口口地吮着,全然不顾手已被冻得通红。女孩子们则在堂屋那青砖刻着花纹的地上,用石笔画上格子来跳口袋。男人们围在火盆旁卷着旱烟、摸着小牌或算计着一年的收成,该办多少年货,哪天该杀年猪了,女人们忙里忙外地准备着上供的花馒头、粘豆包和冻饺子。我们就知道,离穿新衣服、给压岁钱、放鞭炮的好日子不远了。
在我的记忆里,老宅的阅历是神秘厚重的,让我忍不住好奇和猜想。
老宅的西厢房有一个小耳房,门上一把铜制的大锁,平时轻易不开,也不允许我们进去。有一次外祖父开门的时候,我从门缝里瞧见了一排排红色的木书架,上面有许多书。我非常好奇,几次想跟外祖父溜进去都没有成功,我上初中那年,清晰地记得是阴历小年那天午饭后,来求外祖父写春联的邻居络绎不绝,趁外祖父开耳房进去取纸砚的空子,我瞅准了机会钻了进去,猫在书架下,待听到外祖父的脚步声远去了,才放心地站起来。我惊愕了,不亚于发现一个“新大陆”,视线里一排排古铜色的书架,立著一排排书,有成盒的、也有单本的;有线装的、也有精装的。我小心地打开一盒,有若干册,里面的书全是那种黄黄的、极薄的纸张,有整齐的毛笔小楷,有洒脱的行书,还有印刷的,均是竖行排版,外面用精致的骨针别着。我翻着、看着,可谓图文并茂,有的画着仕女、才子,似乎是叙述着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有的画着人体穴位图,好像是医典;还有的画着骑马持戟的士兵,疑是描述一场战争。繁体字,我看不太懂。我决定转移目标,直奔精装书架,《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牛虻》《钢铁是怎样练成的》《苦菜花》《红岩》……我一本本地看着,飞快地浏览着,记不清看了多少本,忽然,我恍惚听到谁在呼喊我的小名,可我的腿又僵又麻,脚已挪不动了,我这是在哪里?环顾一下四周,才感觉房内的光线已暗了许多,一缕夕阳正从那唯一的一扇小木窗射进来,我本能地大声应着,我听见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当表哥表姐们看到惊恐不安、脸上挂着泪痕还捧着一本《苦菜花》的我,都哄笑起来,我已被关了5个多小时了。可是,从那天开始,我破例得到了那把大大的铜钥匙,外祖父给我换了新灯泡,清扫了积尘,还摆上了一把老藤椅。于是,我在那里度过了无数个最美好的阅读时光。尔后,在我的心里也埋下了一个奢望,等我有了房子,一定要把那些书搬过来,当成珍宝收藏,再研究研究那些古书,是哪位先人的真迹。后来,特别是当我知道,那些书是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五舅的珍藏时,我的愿望就越发地强烈,可我却不敢对他们讲。
在我的记忆里,老宅的先辈是不朽的,值得我去敬仰和怀念。
后来,外祖父带着他20年村长的荣光去世,紧接着外祖母也在义务给村民看病、接生30年后辞世,四个老实本分的农民舅舅和舅妈也先后因为年老体弱,分别去了表哥、表姐家或敬老院。
我考学在外的第一年,就听说老宅换了主人,我还天真地认为,他们一定是看中了老宅的幽深和古朴,会完好地保留着它。可是,我错了,在我毕业那年,当我千里迢迢奔到它的身旁,想再看看它时,它已变成了一片废墟,连那棵老榆树也未能幸免。我痛苦地蹲在那片承载我无数欢乐和记忆的土地上,一种从来未曾有过的悸痛席卷全身,我没有能力将老宅保留下来,也没有为此做过哪怕一些微不足道的努力。我后悔,没有提前搬走那些书籍,是我遗弃了它们。不仅仅是因为我痛失了那些留着我指纹和泪痕的宝贵书籍,更是因为老宅的消失也带走了我童年和少年的印记,以及那些熟悉的曾经刻进我的欢笑和小小忧愁的一砖一瓦。
到铁路工作后,我随着火车游走了很多古镇、乡村,试图寻找老宅的踪影,哪怕不惜动用我所有的积蓄去复制一个也好,但我深知,我却再也无法复圆它的灵魂,给予它新生了。是呀,在终日埋头于电脑、出入于网络的生活里,我给自己留下的空间又有多少,能容我心灵栖身的空间又在哪里?
老宅已盖在了我的心上,随着我的心跳一次次复活。
老宅已融入我的血液中,伴着我的生命而归于永生。
我知道,我还会回去的,在梦里。
作者简介:张琳,铁路作协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诗歌作品多次在《人民铁道报》《哈尔滨铁道报》和《牡丹江日报》上发表,并多次获奖。著有《心灵网页》诗歌、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