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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被遣送回乡的北大人

2015-08-29吴宝三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8期
关键词:农场上海同学

吴宝三

北大校庆前夕,为寻访一位分别三十年的老同学,我从北疆城市哈尔滨出发,取道北京,去中国最大的都市上海。

当年,他也许是乘这趟列车回上海老家的。和我不同的是,他不是在这春意盎然的花开时节,而是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严冬;他不是躺在舒适的卧铺车厢里,尽情饱览大江南北的山光水色,而是由两名工作人员押解出校,并失去了自由。那时,距毕业典礼还有十天,北大革委会军代表在全校大会上宣布,将张建中“开除学籍”、“开除党籍”,遣返崇明岛劳动改造!

三十年未曾见面也未曾有过联系,只是从老师或同学那里打听到一点儿他的境况。我不知道他的工作单位和住址,只凭他受苦受难时一位同班同学给我的一个电话号码去寻觅。几经周折,多方询问,终于打听到他现在的工作单位——上海中医药大学,并知道了他现在已担任了这所大学的党委书记。我真替他高兴,兴奋之余,我竟禁不住默诵:“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1970年,来自全国各地的首批工农兵大学生跨进北大。我们那期中文系的200名工农兵学员中,来自上海的学员不足十分之一。其时,学员的文化程度参差不齐,上海学员比较高些,而张建中又是其中的拔尖者。因此,他先后担任了班长、党小组长。这在当时来说,应该说是系里的“红人”了。

在那极“左”的年代,张建中与“红人”不同的是,他从不刻意打扮自己,处处表现出二十几岁年轻人应有的真实。

一次看完“反动影片”——赵丹主演的电影《武训传》,系里要求学员進行讨论批判。张建中身为党小组长,非但不批,反而领着几个同学在宿舍演起武训来。一位来自东北的同学效仿武训的样子,爬在地上当马让人骑,致使这位同学的门牙磕掉,血流如注。张建中和同学们连夜将他送到校外的医院。我和他们的寝室是对门,但对这件事竟不知晓,只知道我的这位老乡不知何故镶了一颗金牙。

学校开门办学,文学专业学员“以社会为课堂”,分赴南口车辆厂和密云县的穆家峪公社。

行前做了一番动员,张建中却公然“唱反调”说:“学生应该以学为主,什么社会实践,纯粹瞎折腾!”一个多月以后,他带领一个班的同学从南口回到学校,当走到宿舍楼下时,大声喊道:“弟兄们讨荒回来了,快下楼来接我们吧!”

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工厂上“实践”课,张建中不止一次对几个同学说:“王洪文当过兵,当过工人,凭这个就能爬那么高,咱们同学中有的不光当过兵,当过工人,还当过农民呢!比他的阅历还丰富!”“张春桥爬那么快,是踩着多少人的肩膀上的啊!”

当张铁生交白卷成为“反潮流”英雄,登在报纸上的那一天,他对着几位同学发表了一通“激烈的批评”。

这些言论,终于导致他大祸临头。

班里有位女同学,在宿舍拿了另一位女生的钱包。不久,东窗事发,这位“上海女老乡”为了将功赎罪,向党总支揭发了与此事毫不相干的党小组长的“反动言行”。系里不愿让事态扩大,想自行解决。不料,这位梁上君子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打开已准备好的小本本,逐条揭发,和盘端出,揭出他的“反动言论”十余条,其中有几条上纲上线后竟然反映到了学校革委会。于是,校革委会对张建中做出了如此严厉的处分。

见到张建中,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他比我想像的要精神得多:他似乎还是老样子,只是发胖且显得更健壮了。他操着上海普通话和我只谈了几句话,便令我想起临来上海时,北京的老同学刘胜旗感慨的那样:“同学见面,别看分别那么多年,有的变得都认不出来了,一唠嗑,还是念书时的那德行!”面对张建中,这话却不尽然。虽然一下子找到了当年同桌的影子,让我惊异的是,他变得沉稳了,但我仍由衷地说,他不是在装扮什么,在举手投足之间,依然表现出了我们那一代人中的“这一个”。我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出乎意料的是,他却淡然一笑,既无慷慨也无激昂,却不无幽默地说:“故园不堪回首月明中。”“问君能有几多愁?”“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遭过如此大难的他,竟然如此平静,平静得令我有几分吃惊。我强烈感到,这位“一方净土”的领导人,不失学者的风范,笔挺的深色西装,方格领带,裹着一颗智慧的心。难怪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上海时留下印象说:“这座国际大都市的人民,有着良好的教养。”

当晚,彻夜长谈。那年,张建中从北京被发落回崇明岛的星海农场,便拉开了“改造”的序幕。场里分派他罱河泥,他和农工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到晚泡在泥里水里。他没有家,一人住在临时搭起的简陋房舍,屋内阴暗潮湿,第二天起床时裤子、鞋子都是湿漉漉的,没有替换的,咬牙穿上后,照例下到冰冷的水中。感冒发烧了,烧到三十九度多,仍挑着百斤重的担子,走上十几米高的跳板,两腿颤抖不止,随时都有跌下去的危险。口渴难耐之时,他曾不顾一切地扑向马蹄坑里残存的雨水,俯下身子,吹一吹浮在上边的草末,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一场大病下来,他的身体几近散了架子,精神亦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曾想过死,一死了之,转念想到对父母双亲尚未尽孝,这才打消了死的念头。每当熬不住时,不知何故,他总想起京剧《芦荡火种》中郭建光的一句道白:“胜利就在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或许,是新四军郭指导员这句话给了他生存下去的勇气,他真的坚持下来了。

三年过去了,这是他咬着维系生命的绳头度过的三年。直到1977年,中文系费振刚先生代表北大来沪为他平反,他才得以重见天日。如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过草地一样,张建中在命运的沼泽中跋涉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未被吞噬,实乃大幸也!

回首往事,张建中极平和地对我说:“我还算是幸运的。当年的老右们戴了二十年的帽子,我只有三年啊!”“可不可以说,你是最早反对‘四人帮教育路线的?”“我不敢这样标榜,也从未这样想过,我只是讲了几句真话。”他说。

是年,张建中从星海农场调到中共中央血吸虫病防治领导小组办公室,他像一条受压的潜溪,顽强地穿出岩层,终于冲出地面,汇入大海。他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春天,拼命工作,以此补偿失去的大好时光。80年代中期,他调任上海市卫生局担任办公室主任,几年之后到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任党委书记,接着,被提升为上海中医药大学党委书记。似一株饱受风刀霜剑的树木,终于享有阳光雨露的恩泽,这位令人难以置信的受害者,一步一步地走向重要的领导岗位。争名逐利不是他的追求,而历史却还他一个公平。历尽劫难终成业。当我在校园里李时珍塑像前驻足时,不由浮想联翩:李时珍不畏艰险,追求真理,给后人留下了《本草纲目》,张建中不正是在药圣的精神感召下,为实现心中的治校目标而努力攀登吗?

在星海农场劳动改造的日子里,张建中同农场工友们结下了很深的友情。人们并未歧视他,相反却同情他,把他当做自己的弟兄。张建中在北大读书期间有两箱子书,在遣返中全部丢失,工友们便帮他借书,甚至从市里为他买书看。这期间,有一位女性对建中最为关心照顾,她认为张建中为人正直,有才气,坚信他是个难得的好人,这就是后来成为张建中妻子的农场场长叶杏珍。

那天下午,也是我们班的同学,时为上海市宝山区委书记的于根生,为我们举行了聚餐会。

叶杏珍女士因事姗姗来迟,人未落座,道歉声先飞了进来。她,不似江南女子那般纤弱,却像我们东北的女同胞,性情开朗,举止大方,谈吐中透出火一般的热情,乍见之下,让我一下子想起北方大平原挺拔的红高粱。叶杏珍席间滔滔的话语,把我带到他们当年生活过的令人酸楚的农场岁月。此时的张建中,看着患难与共的妻子,一声不响,脸上却掩饰不住幸福的微笑。

我向叶杏珍敬了杯酒:“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我的老同学张建中能有今天,多亏了你啊!”叶杏珍摆了一下手:“我没有你们作家想的那么多,那么浪漫。在我的心里只有一条,那就是保护好我的丈夫和我的婆婆!”酒后吐真言,作为妻子,还有什么比这更难能可贵的呢!不是吗,身处逆境的张建中,以酒为伴,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躺在敞篷汽車上不省人事,就是这位女子,将其背回了家。

迎着习习晚风,我来到张建中的家里。他们现住三室一厅,膝下一女,和建中的高堂老母住在一起。按照上海厅局长住房标准,还没有到位,但建中已经很满足了。风风火火的叶杏珍蹑手蹑脚为我倒茶、削水果,原来是怕惊醒已经入睡的老人。幸福之家,幸福之人,我心中为多磨难的张建中能找到这样一位贤妻而暗暗庆幸!

两天的交谈,张建中不止一次地提到要总结教训,态度相当认真。他用浓重的上海话自语道:“记不清是哪位哲学家讲过,苦难是人生的老师。未经苦难,只能看到世界的一面。”我清楚地知道,这番话更多的是说给他自己的。此时,我更深切地感到,张建中从年轻时代的锋芒毕露已经走向成熟。

虽然身为一所高等院校的党委书记,但建中仍然没有扔掉曾经学过四年而且深深热爱的中文专业。他兼任《健康报》上海记者站站长,经常写一点文字,正着手整理这些年发表的文章与著述,准备结集出版一本书。出书之事,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们再没有展开来谈。”后悔的是,我当时没有问及书的名字,但我有理由相信,书的内容定是关于苦难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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