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最后的乡愁
2015-08-29郑子语
郑子语
茶是最后的乡愁
我们回到茶里,就像最后我们要回到故乡。可是故乡,一旦说起故乡,就意味着与之已然告别。脚下是光洁可鉴的瓷砖或是木板,举目是高楼是雾霾是车流,你的故乡与你有着遥远的距离。而时隔日久,故乡成为一部仍在上演的古老剧集,那里人物众多、剧情复杂。在每年的年末,或是一些节日,故乡被提及的频率越来越高——它横在你的梦里,闪现在你繁忙工作的间隙,被列在你回家的计划里。或者一不小心偶尔旁逸斜出的某个乡音,把你打回原形。
然而故乡,似乎就是用来告别的。故乡有着故乡的逻辑和人情,有着故乡式的标配人生,也有着自己的局限和不堪。有时我们厌倦一个太过熟悉的地方,相对于故乡之外的地方,“出走”意味着有无数的可能和未来。最后,故乡成了一个余温尚存的词语,在时光中包浆,在回想中有着温润的光泽。故乡是昔时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之地,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悲喜错愕,是今时今日回不去的地方。
城市,原本也是很多人的故乡,每个人都可以从里面找到属于自己的回忆。人们熟悉它的味道,走向,气息,温度,节奏,声音,呼吸,光影,脉搏,熟悉风的角度,雨的脾气,光的强度,路的胸襟,人的故事。而我们的城市,在日新月异的道路上不断添加亮眼的竖,光鲜的横,骄傲的曲,现代的大,仰望的高,原本亲切的老街老巷老屋,被孤立出来。心心念念的人在城市遗址一样的老地方徘徊往复,被几十年的记忆空间眷顾的生活,瞬间抽空。你开始相信,那些老建筑,亦是你的亲人,或者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父辈给我们规划一条条迁徙的人生路径,乡下人挤破脑袋去往城市,只为摆脱农村的土地,抛弃“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名曰“跳农门”。大城市里的人继续往更大的城市涌动,因为那里有更多的机会,名曰“北上广”。故乡,城市和乡下的故乡,主角们转换了场地,着装、口音,心态,梦境。十年前,一句“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戳痛人心,直到现在。家园,有着亲情温度的家园,唐诗宋词里的家园之梦,挥之不去。烟波江上使人愁,城市雾霾亦让人愁。古人的愁和我们的愁,终究是不一样了。古人的愁可以很美,而我们的愁,像一个坚硬的现实问题。终究是有人,放下城市里的生活,开始在乡下,在远离喧嚣和雾霾更远的地方,比如云南,安家落户,面朝湖水,登山看云。
此心安处是吾乡。终究有人,像东坡悟透了家园。寂寞沙洲冷,苏子亦是飘泊人。
当初我决意来边城腾冲,亦是一个安字。宁静、淳朴,不见高楼大厦,没有人潮汹涌,蓝天,像一个倒扣在头顶的巨大蓝水晶。街边的一草一木,都似乎会贴近你关照你。脚下多是青蓝的火山石铺就的路,即便是雨天,走路也稳稳当当。不由得放慢脚步,四处闲逛。家家户户门前贴着手写的对联,字体工整,敲门后总会迎上和善的面孔,每家都有院子。院子里种着兰花、海棠、炮仗花。再往里看,堂屋里立着“天地君亲师”,一旁还有奏善堂、流芳堂。像童年时的情景,一切亲切而熟悉。
而那时的和顺古镇,还刚刚开发,游客不多,店铺极少,想着若能在此处找一个院子住下来,真正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后来就真安放在这里,完全出于对腾冲的喜欢。“散落在边地的汉书”,腾冲是一个汉文化保留得比较好的边城。在和顺,我在图书馆里翻阅报刊。在荥阳村,我遇到了做油纸伞的老人。在刘家寨,我看到了古老的“灯影子”皮影戏。在龙上寨,我参观了古法手工纸的制作现场。腾冲人称餐馆为“食馆”,称东西为“物件”。在这里,勤耕雨读,亦商亦儒,古老的智慧和生活,如此鲜活生动。
我庆幸,我像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回到了一个更大的家。
更庆幸的是,我们还有茶。这是中国的茶叶,保留着茶叶最初的形态,我们仍可以用最简单的冲泡方式,亲近一杯来自茶园茶山的自然之茶。我们可以在陌生的城市找到一座陌生的茶馆,搜寻熟悉的茶叶温习熟悉的茶味,进而爱茶之人,也如来自故乡里的人,亲切自然。每年春天,大波爱茶之人,被茶召唤,变身茶农,上山进寨,分布茶园茶山,采茶制茶晒茶。友人因茶而聚,不用繁复礼数,来去自由,言说快活,即便沉默,亦不违和。茶里有故园的山山水水,一芽一叶,茶外有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的中国诗意。茶里有礼数,有禅意,有仙风道骨。在茶里,一杯一盏,一饮一啜,一坐一忘,释解乡愁。
彼时,清茶一杯,世间无我,茶里缓缓飘过故乡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