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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娘

2015-08-29田永元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8期
关键词:大脚花边母亲

田永元

这仿佛是一个感人的传说,却又是一则真实的故事。当美丽同血腥、当爱情与残酷纠结在一起的时候,憎爱之间飞迸的情节常常是动人情怀、催人泪下的。

一个弱小的女子,一个对生活充满了无限向往的乡间姑娘,当她来到这世间时,她有权利享受自己在这方天地里应该得到的幸福。然而,她面对的是那个被日寇侵略的年月,是让国人沦丧为奴隶的黑暗日子,她像一只美丽而又倔强的春燕,在黑夜里用自己的歌声,不断发出心里的愤懑和反抗,用自己生命的翅膀,搏击着腥风恶雨。她是不屈的,也是柔弱的,更是强大的。因为她的生命和热血,都融入到了整个民族那场抗击侵略的洪流之中。由此,青春的生命在与黑暗势力的不断搏击中,展示出更为美丽动人的一面,让我们不能忘怀那个年月里,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怎样在奋斗抗争中留下可歌可泣的“史诗”。

燕娘的家正冲着村东头,再往前就是绵延无际的荒山野岭,虽说是荒山野岭,却是个淘金的好地方,多少代人下来,横亘在眼前的一座座大山被掏得龇牙咧嘴的,让这个被破膛挖肚的山野生长出述说不尽的、瘆人的而又扑朔迷离的故事。而燕娘居住的那个村子,在大山旁就像是枝叶漫卷中结出的一棵金弹子,那么孤零零而又不失风韵地裸露在这片荒山野岭里,实在让人有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敬畏之意。

有人说燕娘住的这个村子,也就是桃村这地方,是块儿宝地,不仅宝在靠山的地方,藏满金子,还因为它是三个县城的交会点,是个三县都靠又都不管的三不管地带。一边靠着的大山,藏满了金子,一边绵延的平原,土地肥沃,而另一边濒临的大海,又盛产打捞不尽的鱼虾,不要说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是理想之地,这块肥地自然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可是怪了,你来我往的兵们,似乎谁想在这里扎下根来,都办不到。

所以,那位前知三百年、后知三百年的风水老先生早就说过,那是一块长着祸福的风水宝地,还真需要有些个性的女子镇住咧。其实,燕娘的家就像是在这凶险的风口浪尖上一个宁静的港湾,她那一说一笑、一动一静,仿佛会施展出说不出的魅力,让这不大不小的村子,还真的有几分和顺吉祥之意呢。尤其燕娘的家,正冲着村东头的门前环绕着一池的溪水,四周绽放着各式各样的花,连那一兜兜溪水,漫过这里的时候都显得那么懒洋洋的、情脉脉的,笑盈盈地面对着着一方清灵灵的天。

最迷人的还是那几间房子四周围起来的参差不齐的灌木丛,中间夹着的密实实的一株株的桃树,把这个家簇拥得只给外人遐想的空隙。挺牢实的门扉常常是紧关着的,很少人能猜得出,这里面藏着几多的故事和让人品味的传说。最独有的风景,还是在春秋夏之时,来来往往最频的就是燕子,它们围着燕娘的家,不停地撒着欢儿,上下左右地纷飞着、呢喃着,显现出一副副让人浮想联翩的好景致来。

青春初到的燕娘和这里的女孩子家是一样的,一般轻易是不出家门的,她那个家里就是一个世界。她常常坐在自己家那个靠水池边的空场上,身前摆着一个长方形的钩制花边的案子,一头黑柔柔的长发,如同一条瀑布从头上飘落下来,同她那白皙的脸庞互相映衬着,这本身就是一幅画。在桃树和花丛的掩映中,远远的人们很难看清她的脸庞,只有她圆润润的十指,轻轻地搭在制花边的案子上,尖尖的食指上下左右地舒展着,交叉着,两手轻轻地在那八个花边锤上跳动着,发出轻轻的、很柔和的声响,充满着一种很沁人心扉的韵律,那情那景煞是好看好听。就这样,随着燕娘十指轻轻地滑动,日积月累,一道道构图简洁而又呈现着天然之美的花边,从她的手中轻巧巧又密实实地流泻出来。

在当地人的眼里,尤其是那些年轻人的眼里,燕娘织的花边,总有那一种神秘感儿。仿佛天女散花一般,这一幅幅花边,是从燕娘的手里散落出来的。

在这一带,几乎家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做着花边的营生。在那个年月,这些花边成了当地最受欢迎的特产。每个人手中所织的花边还没完呢,就被走街窜巷的货郎们给盯住了,甚至早早就交了定钱。据说,日本人最喜欢用它做成围巾和枕巾的装饰,甚至把更精美的那部分镶嵌在镜框上,摆放在高档讲究的宴会厅里。正是这一道道花边成了东方的精美工艺品,也正是这样的工艺品,像村边一汪汪溪水一样,滋润了这个村庄,成为了那年月家乡的生财之道,也成为了姑娘们摆脱庄稼地里艰辛劳动的唯一出路。

燕娘在四周的十里八村中,不仅人长得漂亮,花边织得也漂亮。因此,窜街走巷的货郎总是第一个扑着她而来,她的花边总是能卖出很好的价钱。而唯有在卖花边的时候,人们才会看到燕娘坐在桃树下,坐在那一汪清灵灵的溪水前,看她用两只白嫩的小手轻轻地碰触一摞摞的花边,这时人们才会看见她那白晢的脸上总是含着甜甜的笑意。那些个走村蹿巷的货郎们,总要迟迟地挪动着脚步,多望她几眼,那一刻真是让人说也不是,爱也不是,痴呆呆的像是被一种魔力定在了那里,映着她那十指纤纤的手来回地在那花边前滚动。把本来早就应该痛快交出的钱,搭讪着,极不情愿地交到燕娘的手里,不时还不着边际地说上几句俏皮话,硬是要在燕娘身边多呆上那么一晌半袋烟的工夫,燕娘也真是好脾气,她明知道这些人的用意,却总是不愠不恼地说着:“你可是把这花边数好了,过了这个时辰俺可不认啦。”

所以,老辈人都说,看她织花边,下地的小伙都拔不动腿了,难怪那些走村蹿巷的货郎们,任凭这里地界偏僻,也总是从不间断地光顾着这个村庄,光顾着燕娘的家,瞅着她织花边谁都不愿意说话,往往是她抬起头来冲着大家莞尔一笑,那些男子汉们才不情愿地拎着锄头走了。燕娘这时眼睛会更加明亮起来,望着这些人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觉。一来二去的,村里的人,尤其那些青年男女有了闲暇就往燕娘那里奔,说是看燕娘织花边,时间长了倒是成了不少人聚会的地方。燕娘的母亲毕竟是大户出生,对所有来访的人不仅落落大方,而且礼数特周,斟茶倒水,不管年纪大小都能亲切相待,于是自从燕娘成人,一改了这个僻静之地的状况。渐渐地,就有男人买了酒肉到这里喝上几杯、边吃边唠的习俗,在燕娘频频编织的手指尖将村里村外上上下下的历史翻腾得有滋有味儿、有声有色。更令人佩服的是,她的院门口,无论来了多少男女,无论是老人孩子,一旦靠近这院子,个个都变得落落大方,从没有什么粗俗的举止,这常常令人惊叹不已。不知道在燕娘的身上有一股什么魅力,总能使骚动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这样安详。

燕娘长得美,那种美透着几分甜,情感忒缠绵,那种缠绵,不能不使异性的人心襟一动,尤其她那淡淡的一笑,水汪汪的眼睛勾魂似的。家乡人说,凡是懂得点情感的男人,瞅到燕娘那副神态,真的有几分受不了,总想靠近她,甚至亲昵她。而往往在这个时候,房檐下的那些燕子们都会在她身边来回缠绕,呢喃着好像通了人性似的,似乎是来为燕娘的美喝彩。此时的燕娘,不时地也会抬起头来,冲着眼前的燕子,又是那么莞尔一笑,不知是对他人说的,还是对燕子说的:“看你们整天调皮的,就没有闲着的时候。”

俗话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其实,即使是不薄命,也许是因为太美了,上苍都会嫉妒,总是把那磕磕碰碰的命运,加在这样的人身上。自然,燕娘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其实,燕娘本是大户人家,父亲是远近闻名的买卖人,却在生意旺盛的年华撒手人寰,那年燕娘才三岁。受到家族人的排挤,无奈,母亲只好领着她回到了这个乡间的家。虽然燕娘没有进学堂,但很小母亲就教她识字吟诗。因此,这十余年来,她不仅出落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养成了十分安详恬静的性格。可是,掩藏在燕娘骨子里的那份情热,却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地在内心里冲撞着、压抑着、掩饰着,是是非非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燕娘十八岁那年,许给了村上的一个教书先生,这家里也是一个有钱的大户。成亲的日子已经确定,眼看着就要拜堂成亲了,可是男的却不清不白暴卒而死,按照当时的说法,燕娘虽说没有过门,却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凡是燕娘家的人,都为燕娘的命运叹息。此时就有风水先生说:“燕娘这孩子生辰八字偏有一处是致命伤,生的时辰不好,是阴历五月二十六,那天可是关老爷磨刀的日子,是会妨男人的。”此言一出,四周围的男子,仿佛在同一时间,都远离了她。即使是心存爱慕的,也只能默默地将爱埋在心中,对这位命运多舛的姑娘敬而远之。

此后,燕娘的院子里,依旧整天还闪动着她不停织花边的身影。可是,寂寞的四周,只能使她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好在豁达的燕娘并不计较这些。自从未婚的丈夫死后,她反而将织花边的案子,往门口挪动了几分,越发打扮得朴素端庄,越发把这花边织得华腾而快捷,她的脸上永远都挂着一丝恬淡的笑意。每天早上,她携着星辰,把第一道花边照亮;每天晚上,总是把最后一抹阳光洒在花边上。尽管母亲看到自己的女儿在公开场合仍然表现得那么端庄得体,仿佛在她身上就没有痛苦烦恼之事。可是她知道,燕娘的心里苦着呢,常常在背地里偷偷地流眼泪。

日子在骚动之中,无聊地打发着,失去了丈夫的燕娘,在母亲的眼里更加妩媚迷人,那种迷人常常在无意之中,带给她一丝惊恐,仿佛这平静的妩媚,会给这不祥的山村带来不好的预兆。这最先的预兆,呈现在母亲眼里的,就是那双大脚。这双大脚,在这三寸金莲方为美的时代,过于显眼了,当娘的这个时候才真正的后悔,从小没有父亲的燕娘,被自己惯坏了。当初,因为燕娘婆家是县里的大户人家,不甚计较这些,在她眼里还算不上什么问题,可是一旦没了婆家,燕娘的两只大脚,就像抖落在田间的两只栖息的蝴蝶,太扎眼。

燕娘一小该缠足的时候,她哭着喊着说什么也不干。娘给她缠上了,半夜里还是被她生生扯下来了。而且要死要活地嚎,这孩子人长得娇嫩,哭出的声音也抓人心肝,当娘的最后不得不默认了,流着泪依了她。自从死了丈夫,她再坐在院子里去织花边,村里的人就多了一份议论,好像燕娘那一双大脚是一夜间长出来的,都用几乎惊诧的目光,盯着那两只大脚,悄悄地诉说着:“这人啥都好,就是那两只大脚丑死了。”可是,说来也怪,燕娘就是有这个魅力,村子里的人,尽管有人这样议论,可是时间一长,燕娘的美,反而留在人们的眼里更明显,也更强烈了。谁也说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此,燕娘轻易不说话,挂在她嘴边的还是恬淡的笑,那白皙的,稍微有点扁平的脸上,仍旧闪动着笑意,人们谁见了还是想停下步来多瞅上两眼。

后来事情的发展,真的就应了那个风水先生的话。燕娘人太漂亮,就算红颜不薄命,那也肯定是她的命太硬。一般的男人,哪能碰得过她,有人就说:“燕娘是一汪清水,一汪迷人的水,谁娶进来搞不好就是给自己引进了一汪祸水。”所以在那个年头,村里的人,对燕娘的爱和喜欢,总是带有几分忌讳的心理,在那方天地里,人们的思维又怎能跳出那位所谓神灵般的风水先生的掐算啊。

年复一年的日子,不经意地从每个人的眼神中流走,使得燕娘的眼神儿,在不断流走的明快中,积淀了几分忧伤,这常常令她的母亲整日里为燕娘悬着说不出来的一种不安。忽然有一天,她觉得这种无形的不安,变成了一种可以预感的征兆,使她惦念燕娘的心越发忐忑起来。

那一天,谁也不曾想到的是,燕娘将织成的花边,那白得像刚刚用水漂过一样的花边,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一下系在了她那乌黑的头上。这时,恰好一阵风刮来,那花边就像一片白云,在她头上抖动起来,衔着她的头发要飞,燕娘索性也跟着风跑了起来,在院子里一边跑着一边哈哈地笑个不停。她笑得那么无拘无束,又那么放纵,甚至不在意母亲听到这笑声后脸上闪现出来的有几分惊恐的不愉快表情,反而更任性地站在母亲的面前,撒娇地问着母亲:“娘,你看俺这样漂亮不?俺就喜欢这白,白得让人心里干干净净的。”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在听到她那无拘无束的问话后,母亲终于忍受不住了,突然间脸上一阵痉挛,一种不能抑制的恐惧,就袭上了她的心头。她于是用几近哀求的声音,对燕娘说:“孩子,这样做可使不得呀,咱不能没事搅灾啊!”按当时的民俗,只有为亲人戴重孝的女子,才会把漂白的头饰带在自己的头上。此时的燕娘却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倔强劲儿,不仅没有把花边从头上摘下来,还硬是把那花边又系在脖子上,而且用两只手拽着,生怕有人给它抢了去,还连连埋怨着母亲说道:“妈,就你说道多,人家心里愿意戴,俺自己看着漂亮,又有什么不好的呢?”看到这种情景,此时的母亲几乎没有了再理直气壮让女儿摘下花边的勇气,只是轻轻地叹着气说:“你不是个孩子啦,唉,你还真把自己看成个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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