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的科举梦兆
——以《夷坚志》为中心
2015-08-28黄宇兰赵瑶丹
黄宇兰 赵瑶丹
科举梦兆,通常是指人们将梦中的景象视为预兆,人为地将其与科举仕途联系起来,来预测科举仕途的趋势和结果。科举梦兆作为科举社会的产物,折射出士子心态与科举风尚等重要信息。近些年科举梦兆受到一些学者尤其是青年学者的关注*陈振祯在《中国科举徽兆文化研究》中将“科举梦兆”作为中国科举谶兆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进行了系统的阐述,较有见地地指出了科举谶兆的内涵和外延 (福建师范大学,2011年硕士论文),并以福建为中心对科举谶兆进行了考察,指出梦兆相较于其他兆应对当事者而言具有更为突出的影响(《浅述中国古代的科举谶兆类型——以福建为中心》,《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学报》,2010年第4期);张涛在《梦的解析:明人科举梦兆迷信述论》中对明代科举梦兆进行了研究,按通梦者不同划分为通神灵、通鬼神、通缙绅三类,并从中国传统的梦兆情节与现实诱因两个维度阐明了明代科举梦兆盛行的原因(《四川教育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也有一些学者将科举梦作为揭露士子心态的重要窗口,以科举梦作为切入点对士子心态进行深发,如吴康《中国古代梦幻》中对科举梦进行了一定的分析,也挖掘了不少《夷坚志》当中的材料(岳麓书社,2010年版);邵贤敏在《夷坚志——梦幻故事的文化解读》中也对科举梦幻及其昭示意义进行了较为详尽的解析(福建师范大学,2011年硕士论文),以上诸学者的研究为本文的探究奠定了基础,但他们的研究从文学或文化的角度进行浅析,对科举梦兆的分析缺乏一定的深度,或本着一种宏观视野,将中国古代科举梦兆作为一个整体进行探析,他们所研究的科举梦兆时间跨度大,忽视了不同历史时期科举梦兆的特殊性,尤其是忽视了宋代作为科举梦兆开始盛行的朝代所反映的社会现实和时代特征。此外,一些学者将科举梦兆局限于迷信的层次,从而使科举梦兆研究带上了偏见。,但对宋代科举梦兆的专门研究还尚属空缺。科举梦兆记载频现于唐代,但开始大规模出现则在宋代。宋代科举大兴,规模空前,科举不仅因制度革新而趋于公平公正,更以光宗耀祖、立牌载史之荣极大地调动了士子入仕的积极性,士大夫纷纷“以仕进为业”*周密:《齐东野语》卷1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18页。,以至“每岁试闺争排竞进,有躏死者”*王炎午:《题疏·先父槐坡居士先母刘氏孺人事状》,《吾汶藁》卷9,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入仕人数的增加意味着更为激烈的竞争,有些地方甚至达到“是百人取一人”*欧阳修:《论逐路取人札子》,《欧阳修全集》卷113,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717页。。此外, 从科场上的发挥到考官评卷,不确定性因素时有存在,糊名、誊录甚至造榜过程中也会漏洞百出,这些关系士人“幸与不幸”*苏颂:《议灾举法》,《苏魏公文集》卷15,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13-217页。的问题滋生了士人的侥幸心理,“徒劳争墨榜,须信有朱衣。万事前期定,升沉不尔违。”*柳子文:《未试即事杂诗》,《同文馆唱和诗》卷3,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科名前定”的观念与深信“梦是在预卜未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罗林等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第1页。的梦兆思想相互附和,科举梦兆遂得以在士人间盛行。
宋代科举梦兆散见于野史和文人笔记当中,《夷坚志》中就有大量关于科举梦兆故事的记载。《夷坚志》虽是一部志怪小说集,但洪迈采取“志异审实”的编纂方针*张祝平:《<夷坚志>材料来源及搜集方式考订》,《南通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2期。,秉持史家“信史”的理念进行创作,其内容以时人所见所闻为基础,是了解宋代科举梦兆极有价值的资料。本文拟以1981年中华书局点校的《夷坚志》为基本史料,尝试从内容、产生原因、影响、特点等几个方面对宋人的科举梦兆现象进行剖析和解读,以期揭示宋代科举梦兆所隐喻的重要历史信息。
一、宋代科举梦兆的内容
在《夷坚志》现存的1739则故事中,以科举为主题的梦境描写近150则,约占全书总数的十分之一,若原书不散佚,肯定多于这个数字。这些数量众多的科举梦,经人们解释和附会,直接或间接地昭示与科举相关的一些内容,并与后来事实形成某种巧合。梦象昭示的内容多种多样,有试题、报榜人、科名、登科时机、因果报应等。
1.梦试题
试题是关乎科场士子命运的重要因素,士子梦寐以求的就是能够猜破试题。但考试内容的不确定性以及宋代日趋严格的科考程序使得士子提前得知考题难于登天,而梦兆却似乎给予士子们猜破试题的可能。如《支甲卷四·詹烨兄弟》载,崇仁士人王益的父亲梦到金榜上的试题,因为“杳茫仿佛,不可尽睹”,仅看到末尾一个“美”字,王益等遂决定“凡美字可做题目者皆当牢笼”,幸运的是,省试的试题为《兼听尽天下之美论》,正是昔日所作之题。*洪迈:《夷坚志》,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41页。又如《支戊卷二·方翥招紫姑》载,莆田方翥,梦见神书写下“中和”二字,“遂遍行搜索”,凡可以以“中和”二字为题的,如《天子建中和之极》《致中和天地位》《以礼乐教中和》《中和在哲民情》等等,他都预先准备。但由于是岁应试的举子多,分为两场考试,其试题分别是《中于日月可冀》《和戎国之福》,“中和”并非连着为题,而分别位于两题之中。所幸方翥学识丰盈,虽押题不利,但仍能在试前作赋而中魁选。*洪迈:《夷坚志》,第1065页。
此外还有《甲志卷十三·傅世修梦》《支甲卷七—·钟世若》《支戊卷二·胡仲徽两荐》《支庚卷十·梦监补试题》《支乙卷二·王茂升》《支景卷五·伍相授赋》等都或多或少地昭示了试题,且梦者以遂愿为多。
2.梦报榜人
报榜人临门报榜是举子中榜的吉兆,因而报榜人也常成为科举梦兆的重要内容。梦中的报榜人往往被认为是神灵化身,给予士子以前途命运重要的昭示。《夷坚志》中有不少梦报榜人的故事。《乙志卷十九·二相公庙》记载:
乡人余国器应求崇宁五年赴省试,其父石月老人,携往庙中,焚香作文祷之。夜梦一童子,年可十三四。走马至所馆门外,告曰:“送省榜来。”觉而榜出,果中选。其他灵验甚多,不胜载。石月老人说。*洪迈:《夷坚志》,第349页。
梦中的报榜人有童子、道人、相识的朋友或已故的亲人,身份各有不同,但他们往往都携有榜文、科名等重要信息,因而备受梦者重视。有的报榜人直截了当地说明中选者名姓,如《支戊卷二·郑秀才梦》载,郑秀才“梦数报榜人,幢幢走趋,云寻一个郑大成不知去处”。到第二天揭榜,果然有个郑大成。*洪迈:《夷坚志》,第1065页。有的报榜人只是间接地说明登第者所在之处,至于姓甚名谁还需梦者仔细琢磨。如庆元元年七月,余玠卿的婢女梦见两人持黄旗来报省榜,其中一个说:“正是本宅。” 玠卿乃寄家书劝诫二子勤修学业以应梦兆。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正是本宅”仅仅指的是报榜时中选者恰在本宅内,而非是本宅之人。史本在揭榜前为避报榜人“剥脱人衣裘”之患,凌晨拜访余玠卿,第二天揭榜,报榜人已知史本所在,“径造余门”。“正是本宅”之义才昭然若揭。*洪迈:《夷坚志》,第1097页。
报榜人虽频现于梦中,但有时甚至让梦者也感到惊讶的是,自己现实中所见的报榜人俨然是梦中报榜人的翻版。《支乙卷二·周氏三世科举》中记道:“持榜恶少,衣装举止与所立处,俨同其梦,无小差。”*洪迈:《夷坚志》,第811页。
3.梦科名
相对于梦试题和梦报榜人,梦科名更彰显了梦兆的灵验程度。士子们在应试前往往期望能够摘得头魁,因而作魁梦是最为多见的。如《丁志卷八·何丞相》载,南宋丞相何文缜在赴京赶考途中梦到神掷文书,书有“今汝然为举首,后结衔具所授官”等句,而后“果魁多士”。*洪迈:《夷坚志》,第606页。
有些梦兆竟可以精确到具体名次,如《三志壬卷一·邹状元书梦》记载:“泰宁邹景初应龙为士人时,诣大乾庙焚香,其夕梦到一处拾钱,钱堆散满地,得二十五文而止。旁人云:‘邵武解额二十六名,若更得一钱便为压脚矣。’庆元乙卯秋试,遂占第二,说者曰:‘此居二十五人之上,梦已兆矣。’次年乃魁天下,或者贺曰:‘钱上有元,字状元之谓也。君以壬辰年恰二十五岁,尤为的确可证他人。神告不如是之切也。’”*洪迈:《夷坚志》,第1470页。又如天台王资道在太学时梦到一个老翁,告诉他说:“作殿试第三人者,即省试第二人。”待到唱名之时,果然如他所说。*洪迈:《夷坚志》,第1297页。
4.梦登第时间
每位士子都有应试的最佳时机,唯有在最佳时机应举,方能中选。在宋代士子的观念中,万事皆前定,即使是登第时间鬼神也已安排妥当。因而登第时间也常成为科举梦兆的重要内容。有的梦到了登科的年龄,如宣和年间赴省试的絇纺,几次三番梦见有人告诉他说:“遽得逢州便得纺,喜谓遽得者即得也。”但应试多次都以失利而告终。之后又梦见之前那个人,以实告曰:“君年四十八方登科,今未也。”后经一番周折,终于在48岁登第。无怪作者感叹道:“首尾十二年,凡三见梦方验,曲折明白如此。”*洪迈:《夷坚志》,第75页。
有的梦到中选的年份,如弋阳人吴公才,字德充,一直应试到50岁还一无所成,想要罢考归乡时,梦一童子告诉他说“君明年甚佳,自此泰矣”。吴因此留了下来,果然于第二年上舍中选。*洪迈:《夷坚志》,第471页。
梦中选时机者更是数不胜数,每位举子梦中昭示的时机也不尽相同,有的昭示改名方可登第,因梦改名之人遂不计其数。有的梦人说:“汝若逢丁则可及第矣。”意思是得遇上个姓丁的主考官才可及第。*洪迈:《夷坚志》,第952页。有的梦见参政公说:“汝今年与我同岁。”等到考试结束时候看到了一位士子的年龄正好与自己相同,才晓得了梦的深意,中第也在意料之中了。*洪迈:《夷坚志》,第1018页。
5.梦“因果报应”
梦有时也昭示“因果报应”对士子科考的重大影响。“汝欲登科,须积阴德”,这是时人对科考士子的劝诫。如果自己行为端正、善行不断或祖上积的阴德多,那么登第的可能性就大,反之,则会误了前程。如蜀州新津人杨希仲,因“能自操持,不欺暗室”,获得了“当令魁多士以为报”的吉兆。*洪迈:《夷坚志》,第384页。又如《支甲卷七·罗维藩》记载,吉水人罗维藩 ,在乾道五年(1169)省试结束后,梦见他的父亲告诉他说:“尔在举场,不可与福堂毒申争,缘尔家校杜申亏了二十八年阴德也。”*洪迈:《夷坚志》,第769页。罗维藩和杜申都有治诗的名声。待到榜出,杜为经魁,罗为前奏,而在杜之下28名。
罗家阴德比杜家亏了28年,表现在排名上便是28名之差,这似乎不是实力的比拼,而是阴德的高下。一些阴德甚厚之人,甚至在科场考试时也能得到神灵直接的帮助。如《支丁卷二·吴庚登科》载,合州赤水县人吴庚,虽“才短思涩”,非有登科之才,但吴家累世阴德,神灵故以善祥相报,以似梦如幻的形式假托张垣入考场为吴庚答卷。*洪迈:《夷坚志》,第977页。这等福利非一般士子所能享有,其前提是所积阴德所行善事足以感天动地。
当然,宋人科举梦兆的内容远不止上述几种,还有梦榜文、梦姓名、梦考官等,甚至有梦到士子的体态特征。如《支庚卷二·浮梁二士》载,浮梁一村民梦到祖上告诉他说:“吾乡秀才有生得眉毛直立者,必做魁。”*洪迈:《夷坚志》,第1149页。后来事实确实如此。这些形形色色的科举梦兆,大多是士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意有所及,梦亦同趋”,当举子们日夜苦思那些与登第密切相关的事物时,这些事物就很容易出现在梦中。也有不少梦兆预示的是他人登第、做魁等重要信息,如《三志壬卷·汪会之登科》《支癸卷十·王资道及第》《丁志卷十二·龚丕显》《丙志卷十一·赵哲得解》等。这看似神奇,但那些被梦者或因满腹才学或因声名远播而具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他们入梦的可能性很大。很多科举梦兆也极尽曲折,这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士子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以及一种似中非中、能成非成的不确定性心态,是士子复杂情绪的一种真实流露,正如彭卫所说:“历史人物的梦境,是由其情绪的多种感受导致的内心相应深层意识的曲折流露。”*彭卫:《历史的心境—心态史学》,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49页。
细读这些科举梦兆,我们会发现,很多科举梦兆是经不起推敲的,大多是与现实生活牵强附会的结果,很难让人信服。由于科举梦兆弥合了士子在科考前后的心理需求,不乏有士子借梦兆来巩固名声地位或为自己的中第制造声势。因梦具有隐私性,“梦者我知人不知”,加之对梦的解读带有很大的牵强附会成分,这就为士子利用或杜撰梦境提供了便利。“士人应科举,卜筮之外,多求诸梦寐,至有假托神奇以自托者,若出于他人之口,则谓堪信”*洪迈:《夷坚志》,第1149页。,从洪迈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假托神奇以自托者”不在少数。“举子将策名,必有异梦”,为了充分证明自己有中第的理由,不乏有举子篡改或编造梦象为自己博得声名或壮大声势。尤其是那些已然中第的士子,更以“异梦”为谈资,证明自己获得此位实为天命,进而巩固自己的地位及影响。
二、宋人科举梦兆的影响
正因科举梦中包含有与士子休戚相关的科考内容,科举梦兆往往被士子视为科举仕途上通神致命的法宝和不可或缺的预见性工具。尽管梦兆在今天看来荒诞不经,但在当时确实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其一,科举梦兆促使一些迷信梦兆行为的盛行,诸如祈梦、改名应兆、强行应兆等。祈梦是指士子向科举神灵祈愿,祈求神灵托梦告知考试信息。一些被认为十分灵验的科举神灵,其祈梦者通常是“赴之如织”。《夷坚志》中有不少以这些神灵或其庙宇为名的科举梦兆故事,并列有数则祈梦成功的实证,如《乙志卷五·梓潼梦》《乙志卷十九·二相公庙》《丙志卷九·上竺观音》《丁志卷五·威怀庙神》《丁志卷十一·李卫公庙》等。士子对梦兆的谨慎和认真还充分体现在“因梦改名”活动中。通观《夷坚志》,因梦而改名的故事有30多则,这足见士子们对“改名应兆”的热情,士子或是根据梦象或是采用“谐音变形”等方式改名,其中改了姓名而中第者竟有20则,占三分之二左右,这样的灵验程度不得不叫人惊叹。还有一种更为夸张的行为便是“强行应兆”了。所谓“强行应兆”,是指在梦兆尚未发生之时,士子通过人为创造与梦境相符的时机和条件,加速梦兆的到来或促成梦兆的应验。尽管这样的行为有违梦兆应验原理,但确有一些士子从中尝到了“甜头”。如《支戊卷六·黄师宪祷梨山》记载,绍兴戊午,黄师宪梦神告诉他说:“不必吾有言,只见陈俊卿。”所以黄师宪一见到陈就“逼之不已”,陈俊卿怒气之下大喊:“师宪做第一人,俊卿居其次,足矣。”后来陈俊卿怒气下的话竟应验了。*洪迈:《夷坚志》,第1096页。
其二,科举梦兆直接影响士子在考场的发挥。无论是士子祈得梦来还是说无端感梦,梦之吉凶都会在士子心中引发强烈反响。吉梦自然会增加士子应试的信心,促成士子的超常发挥;而凶梦则会影响士子的情绪,对士子产生不利的影响。不少士子因获得吉梦而信心倍增,一举登科,如《支丁卷八·陈尧咨梦》载,浦城县邑士陈尧咨,因“苦贫惮费,不能应诏”而祈拜神灵,结果梦到了一独角鬼,边走边唱道:“有官便有妻,有妻便有钱,有钱便有田。”陈于是就下定决心入城应考,果然一举登科。*洪迈:《夷坚志》,第1030页。当然,凶梦误人的例子也不少。如《支乙卷二·吴虎臣梦卜》载,博闻强识、在江西小有名气的吴虎臣,曾谒梦于仰山,梦到一红袖女子对他说:“寻春不是探花郎。”之后竟没能中第,只能以献书而得官。*洪迈:《夷坚志》,第808页。
其三,科举梦兆对士子的婚姻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张端义:《贵耳集》,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3页。的形势之下,宋人普遍以为,择婿以进士为佳,求婿“必欲得第者”*程颢、程颐:《家世旧事》,《二程集·河南程氏文集》卷12,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59页。,因而“榜前择婿”“榜前约定、榜后成婚”“榜下择婿”等择婿方式盛行一时。科举梦兆迎合了世人的这种择婿心理,从而影响士子的婚姻。如《丙志卷十一·赵哲得解》载,鄱阳县吏李某,梦人告赵医秉德之子也将预荐,后拜访赵时,并与他约定:“子若荐送,吾以女嫁子。”*洪迈:《夷坚志》,第458页。故事中李某“以女嫁之”便是在梦兆启示下“榜前捉婿”的典型案例。
其四,科举梦兆中所宣扬的“因果报应”思想成为促使宋人积善惩恶的重要力量,这是梦兆故事最重要的积极效应之一。科举梦兆中,所谓的“阴德”关系士子的前途命运,恰如袁仲诚在梦中获得的告诫那般:“君知士人中第,非细事否,要虚有阴德,然后得之。”*洪迈:《夷坚志》,第1566页。有的士子因梦兆不仅纠正了自己言行中的不善,而且自觉成为了伦理品德的宣扬者。如《支乙卷八·张元干梦》载,福州名士张元干省试遭黜落之后得到梦的昭示,原来只因收受无名之钱四百三十几贯。于是遍以告人,“使知非己之财,不可妄得如此。”*洪迈:《夷坚志》,第858页。在梦的启示下,张元干很自然地以自己的梦兆进行施教,劝诫世人莫随意收受非己之财。而那些因为言行不善,品德欠佳而使自己前途毁于一旦的梦兆故事,更是士子远离恶行的警醒,这恰如在士子和普通大众心间竖起了另一份规范德行的“四书五经”,对于社会良好风气的形成和社会的稳定都具有重要的作用。
三、宋代科举梦兆的特点及其成因
宋代科举梦兆内容和形式各异,梦兆发生的群体较为广泛,其呈现出一些鲜明的特点。
就梦兆主体而言,科举梦兆更垂青于科举成功人士。在《夷坚志》近150则科举梦兆故事当中,梦兆主体多以登科或中选为结局,即便科场失利也能获得特恩,落选遭黜或郁郁而终的不到20人,且大多是遭阴遣之故。科举梦兆也表现有鲜明的元魁情节,作魁者或是那些声名显赫的宰相公卿,他们常常成为科举梦兆的主角,甚至会集结数则科举梦兆,直接来证明他们显赫亨通的命运。科举梦兆青睐元魁不难理解,元魁所享受的荣光是他人所不能及的,做第一人往往是具有竞争意识的士子所共有的心态。然而,在激烈的科场竞争中能成为状元的人却屈指可数。于绝大多数人而言,状元似那遥不可及的神话。状元在世人眼中趋于神异,这是科场外在因素纷繁复杂导致的一个重要结果。杜撰或宣扬神话,科场得意者对此乐此不疲,而失意者也会津津乐道。状元由神指定或富有神性,这一点又与“科名前定”的思想相吻合,两者相辅相成,互为阐释和补充,得意者借此以证实天命,巩固地位,而失意者又借此以告慰天命,安抚灵魂。
从时间上看,宋代科举梦兆伴随科举发展和完善大量出现,但不同时期科举梦兆的数量也不断发生着波动。现将《夷坚志》当中有明确时间记载的科举梦兆故事按历朝进行统计(部分虽无时间记载,但经《宋登科考记》考证得出),如下表所示:
《夷坚志》中宋代历朝科举梦兆数量统计表
《夷坚志》主要反映的是宋宁宗嘉泰二年(1202)以前宋代社会的世俗百态,其中所记录的科举梦兆集中于北宋仁宗到南宋宁宗时期,这段时期恰是宋代科举制度的鼎盛期。从上表可以看出,南宋初期科举梦兆数达115则,而北宋时期科举梦兆数仅17则,南宋初期的科举梦兆显然盛于北宋,科举梦兆的数量也大体上随着科数的增加而增加。这意味着,科举梦兆同“衰世信鬼神”的常理不同,活跃于科举繁荣时期。单就北宋时期来看,科举梦兆多集中于徽宗时期。虽就科举本身的兴盛度而言,徽宗时不敌真宗、仁宗时期,但其时,科举伴随着朝政乱纪而混乱一时,统治者朝令夕改,形同儿戏 ,取人之滥之妄,登峰造极。科举制度的变革加剧了科场上的偶然性因素,朝令夕改使得士子无所适从,这加剧了士子的投机心理,促成了科举梦兆的活跃。
从空间上看,科举梦兆多集中于南方。除去无地点标示的科举梦兆,发生在南方的科举梦兆为131则,发生在北方的仅8则,这不仅是因为南宋偏南一隅,在北宋时期,南方的科举梦兆已超过北方。北宋时,科举梦兆的分布情况如下表所示(以梦兆发生地为计):
《夷坚志》中北宋时期科举梦兆地区分布统计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 ,尽管北宋时期京师在北,但科举梦兆已显现出南方甚于北方的态势。北方仅京畿路发生了8则科举梦,这些科举梦都集中在当时的都城,也是省闱所在地——开封,而做这些梦的举子竟大都是南方人。这绝非仅仅是地域上的巧合,而是与南方科举文化的兴起和繁荣密切相关。
北宋时期,南方诸地人文渐兴,科举取士也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以至于渐有后来居上之势。南方的科举文化事业超过北方,这种格局约在宋仁宗时期就基本完成。*王敏:《〈宋历科状元录〉中北宋状元地理分布的初步研究》,《文学界(理论版)》2010年第7期。《挥塵录·前录》卷三云:“国初每岁放榜,取士极少,如安德裕作魁日,九人而已。盖天下未混一也。至太宗朝浸多,所得率江南之秀。其后又别立分数,考校五路举子。以北人拙于词令,故优取。”*王明清:《挥塵录》,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24页。取士名额增加后,所得都是“江南之秀”,北人则需 “别立分数”,以乞优取,可见北方在科举方面已无力与南方抗衡。而在仁宗嘉祐中,遂有“七闽二浙与江之西东,冠带《诗》《书》,翕然大肆,人才之盛,遂甲于天下”*洪迈:《容斋四笔》卷5,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682页。之赞。与此同时,南方炽盛的巫鬼之风也对科举梦兆的兴盛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大江以南地多山,而俗机鬼”*洪迈:《夷坚志》,第695页。,宋代南方的巫鬼之俗并未随着科教的繁兴而消弥,而是愈演愈烈。据李小红考证,南方的巫风明显盛于北方,且具有相对较强的影响力。*李小红:《宋代社会中的巫觋研究》,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0年,第186页。巫鬼的盛行助长了迷信的风气,也与科举的昌盛纠缠在一起,共同促成了科举梦兆的大量出现。
综观宋代科举梦兆,我们可以发现,它是人们在科举社会下强烈渴盼科举成功的产物,也是士子艰难的求仕途中曲折心境的真实流露。其中不乏巧合的放大、梦象的编造及与现实牵强附会的成分。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它反映了士子的侥幸心理,与本已流行于宋代社会的“科名前定”相契合,是“科名前定论”的重要阐释和补充;与此同时,它折射出宋代士子无法把握自身命运,企图依靠外在力量的无助与悲凉。在科场浮沉中,科举梦兆成为了士子的一种精神寄托和抚慰心灵的一剂良药。士子想要通过梦与鬼神沟通,获得鬼神的庇护和启示。然而残酷的现实总会让他们从梦中惊醒,最终只剩下所谓梦的预言久久萦绕,成为他们的一种企盼、一个借口或是一个奋进或消沉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