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姹紫嫣红

2015-08-22丁颜

民族文学 2015年8期

丁颜

在清晨的微光中醒来,黑暗的夜晚犹如漫长的隧道。

室外依旧在下雨,滴滴答答的声音,换穿衣服,洗漱,将头纱笼在头上,蹑足走出,门被拉开的瞬间潮湿清冷的雨水气息扑满面颊。这是一所富裕的农村庄园式旅馆,采用青砖和原木雕花,穿着极富民族风致的工作人员,走过门前的石板地,雨落满她的斗笠和肩膀,转过脸微笑着同坐在门前木椅上看雨的人打招呼,全身秀美的壮锦和闪亮的配饰,即使在雨里也很耀眼。木椅和木桌放在空旷的门口,在椅子上坐很长时间。路的一边种着各种植物,繁盛得让人眼目震惊,有扶桑、紫阳花、十里香、金银花、康乃馨、野菊、剑麻、海棠、九重葛,被雨水冲洗得新鲜而华丽。另一边的水渠里引了流水,有鱼浮动,空气腥辣清凉。

早餐是自助餐,我拿来的食物很简单,水果,新鲜的牛奶,吃完之后,默默起身,雨一直在下,雨雾中的陡峭高耸的大山浸没在雾障中,空灵秀,绰约如仙。盛开的大朵红花承载不住雨水的重量,坠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钝响。循声望去,木棉树萧瑟的枯枝上绽放的火红花朵充沛饱满,像是要燃烧起来,映红了包裹着树的雨水。

车载着所有的人行十分钟,目的地是一处会议室,进入会场之前,发了笔记本和圆珠笔,还有书籍,全都印着“民族文学”的字样。

跟着其他人慢慢走上楼梯,进入会场,一个女孩子转过脸对我微笑:“嗨,你的座位在这里。”声音很活泼,音调与当地人无异,个子不高,面容如洁白山茶,带着孩子般的单纯喜悦。我们坐在一起,她讲话时平静无畏,也不与人生分,说:“我叫连亭,我们同龄,我是壮族,我知道你是东乡族。”

台上坐的都是邀请来的一些本地的政府领导以及知名作家和编辑,踊跃地讲话和发言,我们两个唯一的“90后”坐在下面用心静听。

旁边的连亭翻开笔记本,迅速地记下台上人的语言:“广西,世代聚于此的壮、瑶、苗、侗……等民族,恰似姹紫嫣红的花朵,摇曳着万般风情……”字迹快而潦草,停下来再次翻动手里的书。

会议结束后又被车载回明仕山庄,餐厅对穆斯林有特别的照顾,专门做来一桌素菜,清淡简净,其他餐桌的人有时会特意过来打招呼,微笑着与其应答。

中午大雨滂沱,同室的姐姐用矿泉水烧了开水。大家都叫她金莲,写作风格温暖真实,人更是平易谦和,让人不曾感到任何压力。

浴室的镜子被灯光照亮,浮现出我犹如木棉花一样的红色头纱,镜子里的脸被泪水覆盖,顺着面颊往地上滴落,一时这么伤感,但也不知道这伤感来自哪里。

金莲姐姐在浴室门外问我:“你要喝开水吗?我倒给你。”

“我喝矿泉水就好。”

“还是喝开水吧,女孩子在经期,不能着凉。”

房间里突然寂静一片,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写作者大都心思细腻,点点滴滴尽收心底。

雨水渐渐变小,变成细微雨丝,我们去庄园漫步。走在我前面的连亭撑着伞,一步一步轻盈地走在蜿蜒的石板路上,细碎的花瓣撒在她的雨伞上,路边沉浸在雨水中的不同植物散发出腥辣的清香。

走在庄园里面,除了图腾,一切景象都和见过的其他庄园无异,有旅游休闲精品商店、影视拍摄基地、表演民俗或者晚会的大舞台、进行各种娱乐的场地。

这里的图腾,木人上举的双臂,人身蛙形的图腾,赭红色的有力线条……将古骆越人的生产、生活、劳作、战争全定格在这里,颓败的,诡异的,充满神秘,或许也有巫蛊,留下漫长的时光痕迹。还有愤怒,忍耐,善良,离别的悲苦,漂泊迁徙的酸楚,生命的喜悦,死亡的静美。

空气被雨水淋得快要发白,连亭说:“走,让我们去湖边看看。”平静宽阔的湖面上,有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渔夫装束的男人蹲在竹排上垂钓。我们站在湖边观望,拿出手机,拍下这幅“一叶扁舟卷画帘”。

暮色笼罩过来,山庄所有的路都被古风灯盏点亮,路边有茂盛的芭蕉树,和摆姿拍照的游客喜悦的面容。

岩壁上天然形成的画像,如同冬季集结在窗玻璃上的冰凌花,暮色中充满浪漫与想象。

青山,崖壁,清流,水车,蔗林,蕉叶,水影,渔舟,农庄,凤尾竹……疏密有致,浓淡相宜。

我是如此地喜欢这个与夜色巧妙结合的新天新地,犹如绵延不尽的山水画卷。

去往德天瀑布的途中,天空有淡淡的阳光,大巴车一路飞驰,一路都是连绵起伏的苍翠峰峦,一条河如影随形,他们说河的另一端,就是越南,能看见越南的大山和隐没于高大植被中的村庄。

停车下来,一条瀑布隔河相望,瞬间被这天然的美和尊严所折服。

沿着曲折的台阶一直往上走,一直往上走,步移景异,秀丽葱茏。陌生的游客走过来与我拍照,闪光灯刺入眼目。

路边的石碑上写着从硕龙镇到德天瀑布,中国和越南以归春河为界,两国隔河相望,河的一边是颇具神秘色彩的异国风光,一边是别具一格的边民小楼或壮族特色的“干栏”房。归春河在德天屯遇断崖形成德天跨国大瀑布。

连亭很快乐,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与我合影,以瀑布为背景。我们一起看拍下来的图像,听见瀑布飞溅的声音。大自然本身的存在,相机何足以达,只能将这种美扭曲。

沿着石阶继续往上走,看见河对岸的越南人,戴着椰壳斗笠,还有他们的渔船,他们的俗世生活。一直走到越南小货品市场,泥土路,摊位遍布,堆满货品,干果,拖鞋,糖果,香烟,咖啡,糯米粉点心,手工艺品,防蚊虫治跌打的药品……全都摆上摊。同一种货品每个摊位上都有,价格也十分便宜。

卖黄瓜的,提前将黄瓜洗净,放在木板上,一根一根地卖,顾客买了之后,将皮削净递过来。

摊贩破旧的简易木棚,游客如织,混杂着绿色行装的老兵,他们在这里拍照,大狗慢腾腾地从身边走过,一种节制而颓废的美。同行的摄影爱好者看到这样的景象格外兴奋,手里的相机频繁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连亭停下来,为她的母亲仔细挑选着拖鞋,她要带回去。这个壮族的女孩这样美,她跟我说起她的母亲,她失业的父亲,她的弟弟和妹妹,她成长中的那些事,她留下来的童年记忆。

午后,步行到一座桥的拐角处,牌坊上写着板价屯,桥被称之为上甲桥,石板小巷里居民的生活在眼前展开。异乡的小桥流水,人们坐在家门口的小凳上围着低矮的桌子打牌。空气中满是绿色植物的清香和水的气味。上了年纪的农廷兴歌师在陈旧的建筑里面讲解“短衣壮”民俗歌舞表演的独特风貌,说到尽兴处自跳自唱。

有人走到我身边,说:“你是来自远方的客人,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这是我们传统手工做的紫色糍粑,你拿回去吃。”这善意友好的馈赠,让人左右为难,寻找理由,微笑着说:“我不知道这个东西怎么食用,给我也就浪费了,请您收回去吧。”

“很简单,这是冰箱里面冻过的,冰融之后直接可以吃。”这些边疆的少数民族,心性拙朴,在羞涩与自尊中给我礼物。

黄昏的时候坐大巴车回旅馆。这是我们在大新住的最后一个晚上。

洗漱之后陷在椅子里面发呆,窗外是城市的夜色,霓虹闪烁,但也沉寂。

金莲姐姐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用洗过衣服的水又洗袜子和粘了泥土的鞋子。她用水很节约,小心翼翼。

做完一切之后,穿着睡衣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问我这几天是不是很累,看上去疲惫不堪。我笑笑,没有说话。

她又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是第一次来南方,眼目被苍翠繁盛的植被震惊,让北方的苍凉山峦,显得相形见绌。”

金莲姐姐温暖安静地看着我,她说:“南方有南方的好,北方也有北方的好。”屋子里面静静的,姐姐轻轻地叹息,讲起她贫瘠而苦难的童年、干旱的土地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些年她所有的文字表达都围绕着这一题材,对她来说这一题材是一个永恒,一直在回头望,回头找。

一夜倾谈,两个人都睡得不实,我醒来时金莲姐姐已起床。这个童年贫苦,长大后经历过很多繁华场面,但仍然拥有一颗平常心的女人,她的心里始终是痛的。

最后一站是安平。大家上车,挑好位置坐下,车厢内塞满整理好的大背囊和行李,堵满过道。

车载我们去一处新开发的景点,黑水河,坐在船头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看河水和两岸,安静的绿色河面像是沉默的天堂。偶尔看见依石阶而下来岸边汲水的村民,这些依湾临水,搭棚而居的村民。

船靠岸之后又步行进入村里,每家每户的门头顶正中央都悬挂着太极八卦图,门是敞开的,有老人在门口支一个小板凳,坐在那里削芋头或者抱小孩,洗的床单衣服,挂在家门口晾晒。

古老的祠堂,被作为文化遗产保护起来,这里曾经是安平土司的土地,有被遗忘的城隍庙,有刻着飞禽走兽的完整石壁,散卧在门前花树下面,花瓣纷纷落下来,覆盖在上面。

同行的人在走的过程中发现宋朝的石桥,惊叹不已,站在桥上,桥下,水边,不停地拍照。

告辞的那一天,大新县的师傅驱车送我们去南宁,我与所有的朋友挥手道别。人群中没有看见连亭,我来不及去找她,分离的时候,都不能说声再见。心里有无限的落寞难过。

在车上将头抵在窗玻璃上,翻看手机,看到两行文字:

你上车时我在另一边送你们,你没看见。不过,我觉得以后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我要上飞机了,再会。

是连亭。发过来的还有她给我拍的照片,背影,侧脸,吃水果时的表情……她拍这些照时我并未察觉。还有一张是她自己的照片,站在德天瀑布前面,笑容灿烂,露出雪白的大颗牙齿。

车窗外是迅疾而过的春天的南方,我见到了久违的阳光,天空的蓝淡退了,空气依然温热,街道安静空旷。这些天活像是活在一场深入的梦里面,梦到醒不来。

责任编辑 陈 冲 哈 闻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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