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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洒向加缪

2015-08-22杨仕芳

民族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山坳晶晶理由

文学院

1

理由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使我怀疑他不是南方人。

我到文学院的第一天。理由就指着我说你就是杨仕芳啊,怎么是个男的?还以为是个女的。我瞟了这个和我一样来自南方的小子一眼,心里忍不住咒骂起来,你不知道南方草木茂盛?取芳字为名的男子数不胜数?而我又不得不承认,杨仕芳这三个字的确误导过不少人。我就取个例子吧。某次参加某山区的教育会议,我在报道册上签下名,抓起门卡就往房间奔去。我把行李搁在桌面上,便脱掉衣物冲进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当我围上浴巾吹着口哨走出卫生间时,从门外走进一个漂亮且清纯的女孩。来这之前,听说这地方遍地是野鸡。我以为指的是山上放养的野鸡,可以大饱口福,却没想到指的是这种女孩。我心里莫名的疼了。诚然我没有越过雷池,不是因为我是好人,而是因为前来参加的会议是关于女童的教育问题。我说,小姐你走错门了。女孩吼叫起来说你说谁是小姐?我说我说错话了。女孩说你必须向我道歉,必须,然后从这个房间滚出去!我就道了歉,却不愿离开房间。我们就僵持着,最后主办方前来调解,才发现是他们把杨仕芳看成一位女性,便安排与另一位女性同住。误会才在女孩的愤愤不平中得以消解。

这样的遭遇时有发生。

所以理由说的第二句话,我便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了。

理由说你用这个名字写小说不好,太女子气,你应该取一个笔名代替,比如叫八路什么的,挺好是吧?

我笑笑。他说你笑什么。我没有回答。我在想八路这个词语。想象着自己在山谷里与敌人狭路相逢,手里都握着抢,接下来就是你死我活了。这场面让我热血沸腾。这使我发现自己的身上流淌着八路的血性。那一刻,我喜欢上了笔名,那以后发表文章就叫八路吧。

帮我取笔名的理由却疯掉了。

后来我想,理由的发疯应该与他写的一部小说有关。那是一部三万多字的中篇小说。理由在念文学院期间写的。那部小说他只花了三天时间。这让我十分佩服。当我读完那部小说时,我对理由更是刮目相看了。他在小说里藏了一把刀,吱吱地割着我的心口,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疼痛。遗憾的是,那部小说却没有发表出来。我想知道那部小说的去向,却怎么也联系不上理由。他电话停机了,也不上Q,似乎从人世间蒸发了。后来某家刊物在黎城召开笔会,我想都没想就受邀参加,因为那是理由的城市。我想与他见个面。

我是在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精神病院里见到理由的。

他疯了!

他面容憔悴,头发蓬乱,嘴角淌着口水,与记忆中的理由判若两人。这个人真的写出过让我自叹不如的小说吗?我不由怀疑自己在做梦。

后来理由死鱼般的眼睛忽然复活,闪出从刀锋上折射过来的光芒。这光芒把我拉回在文学院念书的记忆里。那时理由的目光总是这么锐利,似乎足以穿透水泥墙。我常常在他的目光里呆若木鸡。那天他的目光再次使我惊呆。他望着我,微蹙着眉头,说你没病吧?跑疯人院里来干什么?我竟结结巴巴了。理由说我没病,是装的。我说那你为什么要装?他说因为这世间经不起追问。我说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理由对我轻蔑地笑了笑。我这才发现自己的问话有问题,落在理由设的圈套里,于是不再说什么了。他说你不相信是吗?那好,今晚我逃离这里。

那天晚上,理由就从精神病院消失了。我是在几天后才得知消息的。理由逃跑后,精神病院乱成一团,工作人员几乎倾巢而出,寻遍大街小巷,没人看到理由的半点身影。最后只好向派出所报案,说理由是一个危险的病人!于是警察也介入进来了。

2

我对理由产生兴趣是从研讨会开始。

那次研讨会在上午举行。教室外扎着几棵树木,光秃秃的,困顿而潦倒。树木顶端是飘满雾霾的天空,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的,连一只鸟也没有。尽管如此,教室内仍然讨论热烈,从不同嘴里迸发而出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从冬眠里苏醒过来的青蛙在喊叫。我望着那些声音云雾一样升腾,很快就从眼前飘走了。我的思维跟着飘走了,飘到一位先生的课堂上。先生说我们这个社会,这个民族,大多数人都不具备打开沉默区域的能力。如果这个问题成立的话,那么我是否属于大多数?我到底是不具备打开的能力,还是我从始至终就不愿意打开?

我来说说吧。

理由开口开始发言了。他那蹩脚的普通话着实让人不敢恭维。然而他的发言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理由的发言整理如下:

今天研讨的是作家创作的职责、使命与困境这个主题,我们知道要写出好作品,就要写出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无愧于历史的。我想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答案,而每个人又都不知道这个答案。换句话说什么样的作品才是好作品?每个人心里都有数吧,可谁又能说得清呢?就取刚才发言的同学的话题吧,这位同学提到移坟事件。说一位在自卫反击战中阵亡的士兵,他是英雄,埋在一座半山坡上。多年之后的今天,那座山坡要开发建工厂,就需要移坟。于是又一起中国式的搬迁案例出现了。英雄的家人认为补偿过低,拒绝移坟。后来搬坟的时限到了,工作人员就趁着英雄家人不在而挖开坟堆,竟发现英雄居然还未腐烂。这位同学说因为涂过化学药品的缘故。我相信这个说法。我想说的是,这个情景超出工作人员的预料,使他们左右为难,因为他们只带来一只陶罐,无法装下整个人的躯体。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结果就撕碎英雄躯体,塞进陶罐里了事。我想说的是,英雄是否有灵魂?如果有,我们怎能如此待他呢?别说他是一个为国捐躯的人,即使是一个普通的死者,如此不敬,魂灵是否感到不安?或者说我们已无魂灵?诚然,我并不是在责怪那两个工作人员,那是工作,不那样做就可能失去工作,就没有收入,就没钱送他们孩子去念书或者治病。那么对此就不责怪他们了吗?这就是我们的自相矛盾,也是作品的自相矛盾。这个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我就说这些吧。谢谢。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理由的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落在一片苍白的天花板上。他在那里看到一只通透灵魂的时空黑洞吗?而我只是想起到处是苍白的医院。或许这就是我与理由的不同吧,而我对理由的作品便充满期待了。

我说理由,我相信你会写出不同凡响的作品。

理由对我翻了一双大白眼。我在他的眼里看到弥漫在南方山谷中的那种雾气,层层叠叠,扑面而来,把我当一棵松树。我喜欢南方的松树,挺拔、坚韧和常青。那是一种品格。直到《xxx报》刊登了关于研讨会的文章,我才明白理由的眼里为什么会出现南方的雾气。

3

《xxx报》用两个整版刊登研讨会的文章,却对理由的发言一字未提。报纸便不是报纸了,而是一只巴掌,狠抽他的心口,疼痛与失望把他淹没。他把目光拔投向天空,看到一片北方春天里少有的阳光明媚。阳光下是几许行人和停靠的汽车,以及从远而至的嘈杂声。他又看到那些还没发芽的树木了。他油然想起南方。此时南方的枝头上早已生机盎然。树木与树木是有区别的。后来理由这么对我说。他说完这句话就往嘴里塞一支兰州烟。他抽不惯兰州这种烟,却喜欢兰州这个地名。当时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烟就耷拉在他的嘴里,只是把烟给倒着叼了。我提醒他说你把烟叼反了。他哦一声便把烟从嘴里拔出来,瞟了一眼又叼在嘴里,仍然倒着叼。这回他是有意而为。他点着过滤嘴狠抽起来,居然也抽出一阵像模像样的灰白色烟雾。

我说理由,你不必在乎这些,不必在乎别人的看法,你要坚持自己的发现。

理由说我没想这个,我想要是鲁迅他会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我说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理由就骂了一句脏话,这有什么呢?我自己写就是了。停了停又说,这几天我就要弄出一个东西来。

理由说干就干。当天晚上他到超市里买回一堆方便面、香肠和一包雀巢咖啡,路过水果店时,又买了一堆水果。他提着一大袋食品隐没在房间里。当北京城万家灯火时,理由的小说便在他的头脑里灯火一样清晰了。他的小说就是他下乡的事。他写好小说后这么对我说的。他说他下乡的遭遇,远远超越了他多年来所积累的阅读经验。他说那段经历本身就是一部小说。理由花三天时间把那篇小说写完。他刚写完,我就拿来读。小说是这样开头的:

天被撞破了一样,漏下来的雨水越来越大,河水跟着越来越高,河水中央赫然扎着两位老人。他们仰着头望向灰蒙蒙的苍穹。那里只有乌云、雨水和闪电。他们眼里的光芒一点点减弱,最后只剩下一片黑夜般昏暗。他们的脸上爬满了松树皮般的皱纹,被连绵不断的雨水浸泡着,由白变紫,再由紫变白,最终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表情。河水涨得更高了一些,水顺着他们胸口往上爬,再往上爬,要爬过他们的头顶,把他们最后一丝望向人间的视线也吞没。他们感受到了来自河水的危险,然而他们却没有退却的意思。不远处站立着一片村民,他们像一片静默的树木,也像一群沉默的黑山羊,满脸着急地向河中央望来。

我一下就被小说营造的氛围吸引住了。理由在一旁喋喋不休,说你改个时间读行不行?你陪老子说说话会死啊?告诉你小子,小说里的故事都他妈是真实的。我对他笑了笑。我相信他的话。他是个真诚的人。当读完这篇小说后,我感到身体里的某个部位被那把隐藏在小说里的刀划破了,血流一地,却又找不着伤口。当时我呆坐在椅子上,窗外的夜晚已经到来。我没有伸手去开灯,只想让夜晚把我淹没。

4

我得承认,那篇小说之外的故事一样吸引着我。理由对我说他从乡下回到县城,想都没想就把辞职报告呈给他们局长。理由说他们的局长吴理的脸上爬满了惊恐与迷茫。吴理的目光在辞职报告和理由的脸上来回徘徊,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破绽。理由说你猜那个局长在我脸上看到什么?我摇摇头。理由哈哈大笑,说肯定是看到帅哥的脸啦,哈哈。理由的哈哈大笑,使我产生一种错觉——笑声来自遥远的山坳。在我的想象里,吴理看到理由的脸上是一片视死如归。吴理便迷惑不解了。时下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挤破头都想成为公务员,捧着铁饭碗。理由倒好一言不吭就递交辞职报告。这人不是傻子吧?吴理说小李啊,你有什么困难就说嘛,不要意气用事,动不动就提出辞职,每项工作肯定会遇到困难的,是不是?没有困难组织也就不需要派我们去了,是不是?办法总比困难多嘛,是不是?事后理由告诉我,当时他不想讲半句话,他厌倦了这种自欺欺人的劝说。他说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想被这份厌倦将他的生活吞掉。那样他将不再是他。理由一脸庆幸地说当时他在乡下成了一只困兽,不知该何去何从,恰好接到文学院的入学通知书,一下子便看清了去路。他说你知道吗?当时的感觉就是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就是荒野里的一株绿荫,就是旱地上的一场春雨,就是荒废渡口里出现的一只木船……我打断他说得了得了,别再抒情了,快说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理由一脸认真地问我说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使劲地点着头。理由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当时我就把录取通知书搁在局长面前然后转身走人,我一秒钟都不愿再呆下去。我想说那为什么没把这一段写进小说里呢?结果我什么也没问。

在即将毕业的前几天晚上,理由拉着我到一个新疆人开的小吃店喝酒。我们喝得有些伤感,因为即将别离,虽然我们都来自南方,从理论上说相见的机会与条件尚可,但是可能一辈子也无缘相见了。那个晚上,理由喝了五瓶青岛啤酒,舌头就有些僵硬了。他说杨仕芳,我告诉你,你要好好写下去,为了我写好吗?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你是知道的,你能行。我没有说话。我听得懂他的话,他辞职了,首先考虑的是找份养活自己的工作,之后才能想着表达内心的小说。我不由伤感了,感觉眼角湿润了,担心被他发现,连忙抓起一只酒瓶咕噜咕噜喝着,喝得泪眼涟涟。我把酒瓶搁在桌面上,说你能像我这样喝出眼泪来吗?理由向我翻了那双大白眼,竟不知眼里布满血丝。那时他的电话响了。他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斜着眼看了看,脸上露出一片不屑,说瞧,又是那局长打的,我按免提,让你也听听他娘的想说什么。

喂,小李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就坐飞机,别坐火车,机票回单位报销。你赶快回来,乡下的那件事等你回来处理呢。前些天,还有个女人到单位来找你,她说她怀孕了,说孩子是你的。

你说什么?谁的孩子是我的?

那女人说是你的,她说是你诱奸她。

你说什么?我诱奸了她?怎么不说她诱奸我呢?

我用手捂住理由的嘴,不让他再叫嚷什么,然而理由的喊叫已经引来一片目光。我把手拿开,放弃了堵住理由嘴巴的努力。理由也发现闹出了笑话,慌忙按掉手机,他的嘴巴和手机一样陷入沉默。然而我知道,理由是无法沉默了。

山坳叫向阳

1

理由诱奸的女人叫王晶晶。

当渐渐洞悉许多关于理由的秘密,我也开始相信那个传言的真实性了。我与理由谈起此事,他的反应像一只被惹怒的狮子,暴跳如雷。他捏紧拳头向我挥来,却在到达我的胸口前变成一只颤抖不已的手指。他的话跟着颤抖起来。他说要不是,要不是我们是朋友,是兄弟,我早就把你给废了。我笑而不答。作为朋友,我同情他的遭遇。他到乡下去工作,无意间发现女朋友路路与吴理关系暧昧。他说她不敢当他的面接猪头局长的电话,就说明她心里有鬼。路路却说他不讲理,冤枉她。在这件事上,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其实,他在乡下每当遇到麻烦事,掏出手机就想给路路打去,自尊心却迫使他放弃。他就把苦楚悄悄地埋在心底。岂料,这些苦楚像春天里的种子,在夜间哗啦啦冒芽,居然长成一片孤独和寂寞的森林。不久后的夜晚,没有星星和月亮,也不像要下雨的模样,他在一个王姓家里喝醉了。王家有一个大姑娘,没什么文化,人却长得晶莹剔透。落寞的理由在那次酒后与王氏姑娘发生了故事。四年后,我见到那个叫王晶晶的姑娘。那时她望着我幽幽地说,我就想嫁给理由,我等着他娶我。我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然而理由疯了,怎么娶她为妻呢?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似乎洞悉了我的内心,便不再说什么,转过身幽幽怨怨地走了。

理由没有在小说里提到王晶晶。他在写那篇小说时还没有发疯。他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一声不吭地坐在电脑前,乡下的记忆像从洞穴里爬出来的蚂蚁,在他身上四处啃咬。这使他的记忆变成一场难忍的疼痛。他的小说全部来自于这份疼痛。于是他才开始在电脑里打下小说的题目:山坳叫向阳。那时已是凌晨五点,北京的黎明已经脱颖而出,对面的楼房和树木,以及几只流浪猫,都逐一在他的眼里清晰起来。他的小说如何取舍也了然于胸。他埋头就写起来。他说从没感到写作是如此顺畅与美好。

2

在那篇小说里下了好几场大雨。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每当雨季来临,南方的雨水总是没完没了,角落里的纸张、木板和桌椅,都会生起大片让人望而却步的白色霉素。我自小喜欢雨水,每每依偎着栏杆,巴望雨水里的山川,或者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书,窗边滴答滴答的雨声,便是天然音乐了。然而我却不喜欢梅雨天气,觉得在那样的日子里呆久了,连心都会长出大片白色霉素。这句话得到吴宇宙的认同。吴宇宙是我朋友。我们一起念书,一起回到乡下教书,一起惹校长不高兴,不是因为我们年轻,而是梅雨时节带来的沉闷总让我们想制造出一些事端,刺激着那些死气沉沉的日子。后来渐而明白事理后,我们觉得惹校长不高兴没有意思,于是想干点有意思的事。吴宇宙就去考警察,而我跑去给县委书记当秘书。吴宇宙曾告诉我一个与梅雨有关的案件。那案件是一起强奸案。一个患绝症的男人每天呆在阳台上盯着对面的楼房,他时常看到一个女人出现在对面的楼房里。后来一个梅雨天的下午,他冲到对面的楼房把那个女人强奸了。事后他轻声地告诉女人他住在对面。他的意思很明白,让她报警,让警察把他丢进牢狱。女人没有报警,仍然不时出现在阳台上,目光越过对面的楼顶望向远方。男人不知道她在望什么,在想什么,心里一阵阵失望,后来他等不到警察出现,便在一个下雨天,从阳台上跳了下去。当时女人靠在沙发里,清楚地看到男人跳下去的情景。后来她打电话报警,说我谋杀了一个人,那个人像一块糟糕的破布从楼上掉了下去。当时接电话的正是我的朋友吴宇宙。他告诉我说当时案件的本身并没引起他多少兴趣,而是女人在报案时用的那个比喻使他心惊。那个比喻也使我心惊。

我说这个故事,用意是证明理由小说里的雨水就是南方最让人受不了的雨水,不管理由在小说里写下什么古怪的故事,我都能理解也都会相信。

在理由的小说里,最初是下一场南方常见的大雨。那场大雨下了好几天,时断时续,终于酿成了一场洪灾。一个人在那场洪灾到来之前奔跑在河岸上。那时天上还飘着雨水,他不带雨伞也不穿雨衣,全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他仍旧没有收住往前奔跑的脚步,把路面上的积水与烂泥踩得四下飞溅,像极了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他并没有那份浪漫的心情,此时他心焦如火,一心想着固执站在河中央的那两位可怜的老人。这两位老人不是在等死吗?等着洪水把他们淹没啊!躲在古树下的村民们不是更该死吗?他们怎么不去救老人呢?怎么如此折磨着老人呢?老人都快行将就木了,他们于心何忍啊?难道他们就不怕天谴吗?他真想跑过去给他们一人一巴掌。

他真恨!

他恨透了!

理由说他理解小说里的那个人,因为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理由站在河岸上对着河中央的两位老人叫喊,老人家你们快出来,有什么事好商量,这可要闹出人命来的!河里的两位老人抖着嘴巴,说你不要管我们,在水里和在岸上对我们来说都一样。理由立即明白了两位老人的用意,他们故意而为,是在完成一种壮举,英雄赴战场一样义无反顾。然而,他从他们微颤的声音里听到他们内心的恐惧,越来越近的死亡使他们浑身发抖。理由对站在古树下无动于衷的人们更加憎恨。你们还是人吗?理由没把这句骂出来,尽管他很想骂,连杀人的心都有了,结果他还是把溜到嘴边的话硬吞下去。他对着古树下的人们叫喊,你们还不快来救人啊?人们没有动弹,只是怪怪地望着他,目光和雨水一样灰蒙。理由的心跟着灰蒙了,于是他转身向站在河中央的两位老人去。人们看到了,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黑山羊奔涌而来。他们的脚步杂乱无章,喊叫声四处飘荡。理由心里不由泛起一股温热。他想终究是人,是区别于动物的,哪能见死不救呢?人们跑到理由的身后,二话不说就把他从河里拖回来。理由站在岸上等着人们把两位老人拖上来,然后一起离开这条该死的河。人们却架着他回到古树下。那是几棵苍凉的松柏,他心里也一阵苍凉。他明白了人们不是在帮他,而是阻止他去救老人。人们是要让洪水把老人卷走。

他终于怒不可遏地叫骂起来,你们还是人吗,啊?人们怔住了。人们对骂娘的理由感到陌生。怎么可能呢?理由是一个国家干部,还是一个作家,怎么可能这般骂娘呢?怎么和山野村夫一样粗鲁呢?理由不住地叫骂,还不去救起那两老人,你们想愧疚一辈子吗?人们围在那里,对他的叫骂不感兴趣,只对他骂人的行为感到新鲜。人们不无摇头地说李主任也会骂娘。理由在抱住他的人手臂上猛咬一口,挣脱出人群,往河里奔跑过去。他边跑边说,你们眼瞎了吗?老人被冲走了!人们看到两位老人卷在河水里,像两根木头沉沉浮浮,两只脑袋刚冒出来,一阵浪水哗地冲过来,便又给淹没了,只看到枯树枝般的手臂胡乱挥舞。人们纷纷向河岸奔跑而去。他们超过了理由,扑通扑通跳进河里,往两位老人游去,把两位老人拖到岸上。理由望着两位浑身泥土的老人,双脚渐渐地软了下去,整个人便蹲到地上,双手抱着头,泪花从手指间落下来。当时没人知道他在流泪,以为是天下掉下来的雨水。此时雨水和泪水又有什么区别呢?难不成老天就不会哭吗?

理由在小说里为了渲染当时紧张的氛围,用上了不少充满想象的比喻。他把天上不知疲惫的雨水比作密密麻麻的竹箭,把浑浊的河水比作一条失去良心的蟒蛇,把从河里救起来的两位老人比作两具穿越千年的干尸。小说是这样描写两位老人的: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两位老人从河里拖到岸上。两位老人的力气被河水冲走了,现在他们瘫倒在河岸上,身上沾满了泥巴和树叶,甚至一些枯烂的藤条。此时,雨水落在他们的大腿上、胸脯上,以及脸庞上,居然溅起了一丝丝微弱的水花。他们的眼睛一同紧闭起来,似乎不想再看一眼这个老是下雨的世界。几位妇人打着雨伞跑过来,给那两位老人遮风挡雨。两位老人的眼睛慢慢启开,眼里和仍旧下雨的天空一样暗淡。他们的目光穿过人群,最终落在我的脸上。我在他们的目光里看到了失望和不安。我进而读懂他们的内心:他们在感慨,在惋惜,他们觉得再坚持一下就被河水淹死了,那样他们就成了大新闻,就能登上走进千家万户的报纸,上级就能知晓他们山坳的艰难,那样他们的山坳才有救。刹那间,我心里像被刀撞了一样,血慢慢地往外涌,混在雨水里淌了一地。最后人们把两位老人扶起来,他们回头望了滚滚而去的河水一眼,尔后弓着身一言不发地往山坳里走去,如同两具从河里打捞上来的穿越千年的干尸。

那时没有人说话,苍茫大地也沉默不语,只有雨水发出让人心烦的滴答声响。理由在小说里写道当两位老人消失后,立在河岸上的人们唏嘘不已,尤其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抱住一棵古树,呜哇呜哇哭叫个不停。

3

小说的第二部分是一段倒叙。这一部分出现大段大段的人物对话,限于篇幅问题,我摘选其中几句话来作一些必要的补充。现在我们先跟随着理由的记忆回到半个月之前的下午,那时他跟在两个乡干部的屁股后面。当时他们正在爬山,他们的目的地在三座大山的背面。理由每走一段路就抬起头,用目光攀住山顶,似乎那样可以把躯体拖上去。那时他总是看到两只瘦弱的屁股,让人觉得弱不禁风。这使他对许多小说和电影产生了怀疑和不满。他在那些小说和电影里看到的乡干部,不是肥头大耳就是不通人情。理由不由替乡干部感到不平和愤慨,于是他在小说里这么写道:

陪我一起到向阳屯调解搬迁工作的是两位乡干部。一男一女。他们都很年轻。那女孩是河南人,刚从一所重点学校毕业,却不知何原因不远千里来到南方的偏远乡镇工作。我在想要是换作我会不会像她一样选择呢?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如若遇到什么事,那可谓举目无亲,怕到时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啊。然而她却一脸阳光,一路上有说有笑,等我们走累了便说,我唱首歌给大伙提提神吧。女孩还没等我们俩应允,她已经开口唱起来。说实话,她说的比唱的好听,但是我却很感动。她几乎五音不全却自告奋勇为大伙唱歌,这份勇气实在令人佩服。在她身边,我似乎才真正认识到乡干部的真实模样。他们一样有血有肉触手可及,一股暖流便由心生。

那天傍晚他们才爬到那个叫向阳的山坳里。理由在小说里描写道,向阳这个山坳是一条狭长的山谷,中间淌着一条河,山谷里住着二十来户人家。人们说这条山谷曾经树木葱郁,鸟语花香,河水清澈。后来山梁上的树木被放倒了,运出山外,山梁就成了被剃光的秃顶。理由把这些山梁比作一群越狱的逃犯,凶神恶煞地盯着山坳里的人家。每当雨季来临,山坳里的人家便瑟瑟发抖,担心在某个雨夜便迎来一场灭顶之灾——要么是洪水,要么是山体滑坡。前两年的晚上,一场山体滑坡把一户人家砸得破败,还把户主埋土里。要不是人们及时把他救出来,户主早已闷死在地下。而洪水每年都随着雨季来临。二十户人家多是建在山谷里,河水一涨,便被浸泡了。山坳里的人家过得不踏实了,夜间睡觉都不时被噩梦所惊醒。镇上知晓了这一情况后,便往县里打报告,县里往市里打报告,市里往省里打报告,最后拨下一笔款项让村民搬迁到安全地带。

搬迁原本是好事,结果却搬成了坏事。

理由在小说里是这么说的,镇上找到村长,让村长负责搬迁工作。村长当着镇上的面拍着胸口说你们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村长便与几个村干部分工,找地的找地,买木头的买木头,联系木匠的联系木匠,不出几个月就建起了二十余栋木楼。村长来到山坳里对人们说,上级给了一笔钱让我们搬迁,现在房子建好了,大家都搬吧。山坳里的人家别提多高兴了,高高兴兴地跟在村长屁股后面去看新房子。楼房是新的,却空荡荡的,怎么能住人呀?即使搬来还要花不少钱。人们便不乐意了,不由对那笔搬迁款怀疑起来。

小说里是这么写的:

他们说村长,这笔款项到底多少钱呢?

他们说村长,政府要我们搬迁,为什么事先没告诉我们呢?

他们说村长,镇上给我们的搬迁费是按什么算的呢?

……

人们像一群好学的学生,提出了许多的问题。村长像个冒牌的老师,总是遮遮掩掩,答非所问。村长最后也烦躁了,说楼房建了,你们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这下惹恼了山坳里的人们,他们转过身抛下村长扬长而去。他们不是傻子,怎么能说搬就搬呢?他们要活个明白。

他们说,我们找镇上去吧。

他们跑到镇上,镇上劝他们搬,有问题等搬迁后再一一解决。他们不相信镇上的话,他们知道等搬完了,就不再有人理他们了。这样的事他们见多了。他们就到县里去说情。县里也是一样的意见。他们便不干了,说除非提高搬迁补偿款,不然谁说也不搬。搬迁的事便僵持住了。

小说里说,山坳里的人家既想搬迁又不想吃暗亏,结果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被围住的困兽一样不知所措。后来一个从山坳里到大学念书的孩子打电话来说,这事要往大的闹,闹得越大越好,只有把事情闹到报纸上,上级才会重视才会答应我们的要求。于是人们就想如何把事情闹大,终于想出让洪水淹死人的主意。只有人死了,才会引起上级关注。问题是让谁去死呢?那是人命啊,又不是小猫小狗。人们却不想放弃这个主意。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人们聚集在古松柏下。巫师搬来一只神坛,摆放在空地中央,烧上纸插上香,对着空旷的夜空念念有语。围在一旁的人们静默着。巫师端一碗水,喝了一口,噗地喷出来。人们脸上感觉到一阵凉意,心底也跟着一阵凉意了。巫师说大伙抽签吧,不管谁抽到都是为这个山坳啊。人们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于是站成一排,慢慢地走向神坛上的生死签。场地上异常安静,连月光都凝固了。队伍最前边是一个小女孩,她伸向装签筒的小手不住打颤,手指触着竹条做的签,被蛇咬住一样忽地缩回来,整个人蹲下去哇哇地哭起来。身后的人们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此时山坳里年纪最长的王伯走上来,把神坛里的所有竹签抓在手里,走到河边丢了下去。他抬头望一眼清凉的月亮,转回身来到古树下,说这签不用抽了,由我去吧,我活了快百年了,早就活够了,死前能为乡亲们做件事,我心也安了。与王伯年纪相仿的李伯从人群里走出来,说老伙计啊,要走就一起走吧,路上结个伴,不孤单。人们就静静地望着两位老人。两位老人的脸上一片安详。人们的脸上却满是泪水。于是洪水来临时,两位老人就走向河流,立在水中央,等待着洪水把他们淹没,卷走,最终成为一则爆炸性新闻。别说是镇里县里,就是市里省里,甚至全国都会知道。理由在小说里非常生气,说你们这是在干嘛?这是谋杀,集体谋杀知道吗?人们没有说话。一心赴死的两位老人说,李主任,这是我们自己愿意做的,我们都老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没什么区别。理由被洪水呛住一般,怔在那里哑口无言。好半晌他才找到事由来责怪人们,说你们看看,看这山光秃秃,年年都发洪水,这不都是因为你们把树木砍光的原因吗?国家到处封山育林,你们倒好把树木砍光了。人们满脸委屈地说,我们不砍树,孩子怎么上学?不砍树,我们吃泥巴呀?要不你来这当农民试试?

理由又哑口无言了。

理由在小说里感到十分沮丧。他忽然发现书本上的许多看似硬朗的道理,在现实面前总是那般鸡飞蛋打。更令他感到沮丧的是,他发现写下的小说总是滞后于生活。他在小说里说,当时他很想抱着古松柏大哭一场。

4

小说的第三部分是山坳里的村民到县政府上访。

那是理由从乡下回到县城第三天发生的事。那时他正在午休,吴理给他打来电话,说山坳里的村民又来上访了。他的脑袋嗡一下,整个人从床上滑落下来,抓过衣服套在身上,在镜子前胡乱梳了几下头发,想了想又埋下头擦掉鞋面上的尘土。那是台湾人生产的红蜻蜓皮鞋。他喜欢这个品牌,第一次穿上红蜻蜓时,脑海里出现一只红蜻蜓飞越海峡栖落在他的脚上。那种感觉使他觉得在踏浪。现在他却感到如履薄冰。他把一只黑色公文包夹在掖下,哐咣一声拉门往外赶去,结果遇上一场阵雨。理由在小说里是这么写的:

正要出门时,天忽然下起一场大雨,整个天空灰蒙蒙一片,不远处的房屋和树木都看不清了。我退回屋里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支真龙烟都还没抽完,屋外的雨就不见了踪影。雨后的阳光便从云层后跑出来,地面上到处是白花花一片,异常明亮和耀眼,然而我脑子里却一片昏暗。我离开房屋走在被雨水清洗得一尘不染的路面上,却似乎走在一片四处潜伏着危险的沼泽地。

理由在小说里说,他匆忙赶往县政府大院,看到大院里黑麻麻挤着一大群人。人们不吵不闹,只是静默在那里,巴望着,如同一群沉默的山羊。那时阳光很毒,刀片一样削下来,把人们的眼睛削得无法睁开。阳光掉落在地上,把地面上的积水,晒成一缕缕细碎的雾气。这些雾气使人们想起山野。每每清晨,深谷中、山梁上以及河道旁,到处都是这般雾气。他们觉得从地上升腾起来的雾气,成了他们温暖的依靠。理由赶到大院门口,发现情况比想象要复杂。大院里挤着大群村民和机关干部。干部劝着人们散去,没有取得任何效果。他们是铁了心的。后来理由这样对我说,如果那天他没有出现,那么向阳村的村民就不会被抓起来。他回忆说当时他赶到大院,要做的是把人们带走,先安抚人们再说,总之不能给县里添乱。那时吴理在电话里吼叫,你到向阳都干了些什么?你到政府大院看看,向阳村民都快把政府大楼给拆了,省里的检查组就要到了,你知道那样的后果吗?谁不知道后果呢?理由在心里暗暗骂着。理由说其实如果那时候不是路路的电话打进来,事情也不会糟糕到那个地步。

理由说这句话时,我们坐在北京地坛公园里的木椅上,面前是松柏、杏树和桃树,许多鸟雀在叶丛里跳跃。当时理由还说了什么话,我都听不进去了。那时我在想那一个叫史铁生的人。我想多年之前,史先生是否从我坐着的那个角度巴望着面前的景物呢?如若他这么静静巴望着,又看到什么呢?理由吼叫起来,说你有没有同情心啊?我说的话你一点也不听。我笑笑。我想要是史先生听到理由的故事,他作何感想呢?理由的语调陡然低了下来,说你知道吗,当时我不该接电话,接了电话也不该骂娘。当时他想摁掉电话,然而路路又打进来,再摁,她再打,他便怒不可遏了,对着电话吼起来,说你他妈的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下吗?当时他脸上爬满了愤怒。向阳村的哑巴看到了他,被他脸上的表情吓住了。哑巴就向他喔喔地叫着。理由没看到哑巴在跟他打招呼。哑巴就挤开身旁的人向理由走去。这一挤就把一个干部挤倒在地。旁边的干部以为哑巴打干部,蜂拥而来,推搡着哑巴,还往他胯下踢了一脚。村民们冲过来,一场混乱就这样开始了。那场混乱的结果是向阳村的村民全被关进拘留所里,受了伤的哑巴被送进医院,躺了两天之后也被送进拘留所。哑巴出院前,医生对他说他的下身坏掉了,坏掉了就是没有了生育能力。向阳村的村民对此愤怒不已,说李主任,你是一个好人,我们也就相信你了,你去告诉他们,我们要讨个说法,哑巴不能就这么废了,他可还没讨老婆,怎么能这样呢?这可是断了香火的大事。我们要求抓出凶手,不判罪也行,也让哑巴把他的蛋蛋踢坏,再坐下来谈搬迁的事,不然就没得商量。理由说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大家只有先离开拘留所。村民们说李主任你得为我们想一想,我们这样了,还不让我们来说情,还打了我们,关了我们,还要我们听话,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们坚决不干!

理由劝不了他们,只好回到向阳山坳里,那里只剩下老人、妇女和儿童。人们听到亲人们被抓后,不由慌了手脚,张大嘴巴望着他,等他拿主意。人们害怕亲人再也回不来。他们说我们同意搬迁,怎样做都行,只要亲人们能够平安回来。那些老弱病残的人们说着说着竟然向他跪了下去,求他回到城里去帮忙说情。理由说这句话时,满眼都是泪花,他说当时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心如刀绞。人们跪在那里,如同被狂风糟蹋的庄稼。理由也跟着向人们跪下去,说快起来,折杀我了,我答应大家,回去请求他们把人给放了。那时天空堆积着灰暗的阴云,一场大雨似乎在所难免地到来。理由在大雨来临之前,逃似地离开山坳。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我回头往山谷里望去,二十来户人家依稀扎在谷底。那些人家的屋外是树木和狗,它们一同静静地仰望苍穹。此时苍穹和屋顶一样呈现出暗灰。屋后是径直往上爬的山坡,山坡上到处是杂乱无章的野草。几处塌方从半山坡上直挂下来,像是一把巨大的斧头劈出来的几道伤疤。这几道疤痕却成了几条疯掉的狗,远远地向我狂吠奔赴而来。我知道我无力对抗这几条疯狗,唯一能做的是加快赶往县城的脚步。

黎城精神病院

1

你真是理由的朋友吗?

这是王晶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说这句话时满脸怀疑。这使我想起与理由的相识之初。我想这两个人怎么一个德性呢?难怪他们之间会发生故事——让人充满想象的故事,真不是空穴来风。这想法使我一下子就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说实话,当年在北京街头听到这个故事时,我并不以为然,觉得那只不过是虚构的小说情节而已。这个判断像常年翠青的南方树木在我的头脑里扎了根。四年之后,我却在陌生的黎城街头轻而易举地推翻了这个判断。那一刻,我发现这个世界有些颠倒,如同有时昏暗的并不是黑夜而明亮的也不是白昼一个道理。现在我不得不重新评判理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诱奸一个村姑?

我被自己问住了。

我先交代一下分别之后的情况吧。在文学院学习的那段时间,像是重温一场旧梦。结业了,梦就醒了,又被狠狠地摔回现实里,杂草般的琐事劈头盖脸而来。我回到单位,整天忙忙碌碌,却过得平庸异常,得不到升迁,也买不起房子,只跟生活了七年的妻子离了婚。我被世俗淹没了。离婚那天我抬头望向苍穹,看到一片灰暗的阳光,像是长在石阶上的苔藓。我不喜欢灰暗与苔藓,却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不喜欢就看往别处,天涯何处无芳草。许多人都这么说。我也这么说。我不禁想起理由。我们在电话里海阔天空地瞎侃,高兴时地痞流氓一样哈哈大笑,愤怒时又正人君子一样义愤填膺。我们从来没问过对方都在写着什么,似乎写作已经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我一直在关注理由的小说,尤其是他在文学院写的那篇小说。然而理由和他的小说,却不知从何时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如同村庄上空的那只苍鹰,再也找不着影子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像忘记苍鹰一样忘记了理由。要不是收到笔会邀请函,我或许一辈子再不会来到黎城。那封邀请函在一本《求是》杂志里。那本杂志搁在我们主席的办公室桌上。我们主席是残联主席,是一个断掉了左腿的女人。她的左腿在救起一个小学生时被车辗断的。我刚到残联报到,对她那条不知所踪的左腿表示同情。她却一点都不领情,反而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我。后来这样的目光出现在单位同事们的脸上。他们用打量着怪物的目光一样打量着我。我想来到这种地方或许显得帅了吧。我这么跟一个关系挺不错的女孩子开玩笑说。女孩剜我一眼,说臭美吧你,在残联上班不是缺腿断手就是缺眼睛看不见,你四肢发达,那说明你的心是残疾的。这话把我的笑声摁了下去。女孩又剜我一眼,抛下一句神经病便走了。我想追上去说我不是神经病,结果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我来到残联上班是因为我离了婚,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难道这也有错吗?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封邀请函夹在《求是》里。我去帮主席整理文件,拿起桌面上的杂志抖掉灰尘。那封邀请函便像灰尘一样抖落下来。我和主席的目光跟着邀请函同时着地。我捡起邀请函时心情有些复杂,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主席。主席似乎有话要说,嘴角抽动一下,欲言又止。她双手撑着桌面想站起来却没有成功,似乎残存的另一只右腿也断掉了。她干脆把整个人淹没在沙发里。我心里滋滋地生长着某种东西,想了想就把邀请函递交到她面前。她拿起信瞟了几眼,说笔会呀,是好事,你去吧,把单位的相机也带去,多拍些照片,多逗留几日也没关系。

主席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便化解了这场尴尬。后来我是揣着不再复杂的心情离开办公室的。几天后我就来到了千里之外的黎城。起初我以为在笔会上会见到久别的理由。见到他,我先在他胸口上打两拳,再骂一句北方的粗话:你狗日的!然而理由没参加笔会。后来在晚宴上,我举着酒杯走向黎城的宣传部长,说部长,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部长说杨作家,有事尽管吩咐,在黎城找个把人,我想我还是能办到的。我说我想找理由。部长脸上紧了一下接着舒展开来,说你是他同学?我说是的,几年不见了,却没有他的信息。部长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说这样吧,你到古宜街头去找一个叫王晶晶的女人,就能找到你的同学了。

第二天傍晚我找到了王晶晶。当时她提着一只灰色的尼龙袋子走来,身后铺着一片血一样暗红的夕阳。卖烟的老板说,她就是王晶晶。事实上我在烟摊旁等了一个多小时。起先我来到街头的小烟摊买一包大中华,抽出一支递过去,说老板,跟你打听一个人,叫王晶晶,你认得她吗?老板接过烟又瞟了我一眼,露出一丝浅浅的坏笑,说哪能不认得,她每天都从这里经过,大概也是这个时间,再等一下就能见到她了。于是我就在那里等,一等就一个多小时。我和老板快把那包大中华抽完了,王晶晶走进我们的视线里。她是一个身材苗条而满脸忧郁的女人。

我走到她面前,说你好,你是王晶晶吗?我是理由的朋友。

王晶晶愣一下,说你真是理由的朋友?

我说我是从夜城来的,我和理由是朋友,我和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联系了,不知他跑哪去了,我问别人,别人告诉我来找你。

王晶晶立在那里望我半晌,似乎有些为难,最后什么也不说就转身走了。我连忙跟上去,来到她的出租房。出租房很简陋,一张小床,一张小饭桌,两只塑料椅子,衣服散乱在床上和墙上,一个孩子躺在床角睡觉。王晶晶把孩子抱起来,说他叫李由,快四岁了。我心里悚了一下,接着点点头。王晶晶说这是理由的孩子,他还没看过这孩子。她的声音陡然悲伤,说他现在在精神病院里。我说你说什么?他得了精神病?王晶晶垂下目光,说别人都说他疯了,把他关起来。他比谁都清醒,你去看看他吧,告诉他李由已经快四岁了。

我不知道理由发生了什么,但一定发生了什么。

2

理由认不出我了。

我走进精神病院站到理由的面前。理由呆滞的目光没有在我的脸上停留片刻。他坐在椅子旁边的地面上,仰望着和他一样安静的树木。上午的阳光掉下来,像脱离水的鱼儿在地上挣扎。树梢上跳跃着几只鸟雀,他采掉几片被虫蛀坏的树叶。有一片叶子落在理由的额头上。理由仍旧巴望着树木,对额头上的那片树叶毫无察觉。他真的疯了。这时一个年轻的女护理走过来,把理由额头上的树叶摘掉,说你朋友是写小说写疯的。又说我以前挺喜欢作家的,现在不喜欢了。我对她笑了笑。她也对我笑了笑。我说不清她的笑里是礼貌多一些,还是同情多一些。她看了看手中的树叶,把它丢进垃圾箱里,于是被风吹一样飘走了。此时理由的目光贴在护士丰满的屁股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心里突然释然了,想既然还懂得看女人,头脑应该是清醒的。我蹲下去,叫理由,是我呀,我是杨仕芳。理由没有反应,两只眼睛仍然呆滞无光。我说,理由,你想想,想想那个八路,你帮着取的笔名,叫八路,记得起来吗?我们在北京文学院念书,我们最喜欢谈鲁迅和加缪,你一点也记不起来吗?理由的眼睛向我翻过来,尽是一片枯萎的白色。我想了想说理由,你孩子快四岁了,很可爱,你能记起来吗?理由仍旧像一棵枯死的树木。他到底认不出我了,也认不出这个世界了。

我刚走出精神病院,王晶晶抱着孩子匆匆忙忙跑过来,满脸大汗地问杨大哥,理由他怎么样?你跟他说孩子了吗?我摇了摇头,说理由认不出我了。我的目光垂落下去,那里地上躺着两张纸片,一阵风吹来,纸片一跳一跳着,终于跳到阴沟里去了。

我说理由怎么变成这样子呢?

王晶晶的泪就下来了,说都是我害的,要不是我他也不会这样,可他没有疯的,总有一天他会出来的,那时我们一家人就在一起了。

我想说句安慰的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从钱夹抽出一千多块递过去。王晶晶倒退了一步,似乎面前不是钱,而是一条吐着红信的蛇。我说这是给我侄儿的,别把我当外人,我和理由是朋友。王晶晶咬着下嘴唇,接过钱塞到孩子怀里,说,李由,谢谢杨伯伯,你要快些长大,把你爸接出来啊。李由似懂非懂地望着王晶晶,又望了望我,眼里一片疑虑。我连忙把头抬起来,望向一片漠然的苍穹。我心里一阵难受,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有一支连理由都比不上的笔。一股昏暗的浪潮向我淹没而来。这个比喻并不很恰当。要是理由看到了,他的左嘴角一定猛地一抽,说这句话他娘的不好,娘们写的。然而理由疯掉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还会读小说吗?

这个该死的理由!

我在笔会上提到理由的小说。我说我有个朋友叫理由,写了一部相当不错的小说,这么说吧,他这部小说比我所有的小说都好,他是黎城的作家,可惜没有出席笔会。杂志编辑的眼睛闪亮起来,说听你这么说,我倒对这部作品有些兴趣,回头你叫这位作家寄给我吧。黎城文联主席的脸色难看了,说黎城的确有这么一位作家,写没写那么一部小说,我不得而知。编辑说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嘛。文联主席说问题是,这个叫理由的作家疯掉了,在精神病院里呆了三年。会场顿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向我刷刷地投过来。这使我想起北京的雪花,冰冷、坚硬地打在脸上。我咳了一下说,这么说吧,理由的这部小说是他住进精神病院之前写成的,我至今认为那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小说。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会场里飘来窃窃私语和细碎的笑声。人们的目光开始变得异样,嘴角跟着微微往上翘,似乎他们看到另一个人跟着疯了。操!我在心底骂道。我不禁想起多年前这般骂人的理由。我们骂人何其相似。当年在北京的时候,理由还这么骂过一个编辑。那是一天晚上,他跟几位学员出去喝酒,酒桌上有一位编辑。编辑是酒桌上的主角。大家陪着笑脸向编辑敬酒,说着让老师照顾指点的话。理由听着同学们的话,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轮到他去敬酒,他想对编辑笑一下,却把脸整得比哭还难看。编辑说你那小说不行,像个初学者一样。理由浑身一震,愣在那里,不再敬着编辑,而仰起头饮掉了。这时两个女生拥过来,一左一右攀住编辑,几乎都挂在编辑的身上了。她们挨着与编辑喝贴面酒。理由看呆了,坐不住了,话也不说就离开酒桌。他回到宿舍就骂着我操!老子不写了还不行?老子还要跪下来求你啊?理由骂这话时,满脸都是失望和沮丧。那个夜晚理由心里的文学被一种虚无替代了。我很想叫他去读那本叫《作家忏悔录》的小说。书里有他需要的答案。我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把目光抛向窗外,那里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北京夜空。

在之后的几天里,我对笔会了无兴趣。好在第三天下午笔会就结束了,与会人员像候鸟一样纷纷飞走了。我没有跟着离开,不想就此回到少了一条腿的主席面前。我不是在嘲讽我们主席少一条腿,少一条腿又怎么样呢?我们的生活早就伤痕累累了。比如我,比如理由,比如和我们一样的人。我没有嘲讽我们主席的理由和必要,何况她还批给我好几天的假。诚然,她给我批假多半归功于我破裂的婚姻。我成了一个离异的人,她便给予我同情。倘若她知道这个世界还存在着理由和理由的小说,那么她也一定会给予理由同情的。她是一个好女人。我应该把理由的故事带回去讲给她听。

3

我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路路。起初我到政府大门口拦几个人打听,说请问你认识路路女士吗?她在哪个单位上班?人们无一例外地用眼剜我,似乎我是一个疯子。他们总是满脸厌恶地离开。我还想继续打听,被两个门卫给撵了出来。我来到街边,走向一个小烟摊,掏出两百块钱递过去,说给我一些路路的信息,这就是你的。摊主是一个小个子男人,长着一双老鼠眼,眯着眼望了望我,接过钱对着太阳照了照,再用手指弹一下纸币,发出哗的一声脆响,说老板你耐心等几分钟。他抓起手机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他没问我为什么要找路路这个女人,也没有怀疑我是个坏人或者疯子,或者是两张纸币消弥了他所有的怀疑。这想法使我心里变得复杂。几分钟后,老鼠眼把路路的消息告诉我,我的心情立即恢复了平静。

我和路路在一家叫记忆者的咖啡厅见面。她出现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礼貌的手,颠覆了理由多年前对她的表述。她穿一套浅灰色的套裙,墨水般的黑发泼下来,脸上没有化过妆的痕迹。她给我的印象是沉着干练。我怎么也没法把她与暧昧联系起来。难不成我被事物表象欺骗了?理由曾提醒过我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时我们在北京街头瞎逛,街边的树木使我无端伤感。初到北京时,天还冷,街边的树木没冒一片叶芽。直到四月底,我们要离开北京了,街头的树木才复活过来,枝头上悄然挂满了树叶和花朵。这景象和南方无异。我不由落寞地说,北京以南方的形式把我们送回南方。理由翻着两只白眼斜向我,说求你了大神,别见风就是雨的,不然你会吃苦头的。理由的话居然成了一道魔咒。我回到单位认真做事,却屡遭领导批评,真是莫名其妙。后来友人提醒我说在机关里做事得多个心眼。我想了好几个夜晚,都想不起在哪少了心眼。后来不想再受此折磨,便申请到残联去上班。难不成我现在又犯了这个毛病?我这般想竟找不出话来。路路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笑了一下,向服务员招了招手,说麻烦给我来一杯越南白咖啡。她说这话时没有看我,似乎在对着空气说。她的目光落在桌沿上,那里有一条被玻璃划过的伤痕。她幽幽地说你和理由是朋友,我是不怀疑的,但我不想再说起理由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希望你能理解。

我想帮帮理由。

我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轻轻地点着头,想既然她不愿意说,那一定有她的难言之隐。我不由更加想知道其中的缘由了。我不禁怀疑这是在为朋友两肋插刀,还是在满足猎奇之心呢?我回答不上这个问题,尴尬地笑了笑。路路避开我的笑,轻轻地托起咖啡杯浅浅地品了一口,尔后站起来欠了欠身,说杨作家,对不起了,我有事就失陪了。

我用目光送她。原本我是想站起来送她的,却被她的微笑拒绝了。我靠在二楼窗边的座椅里,恰好望见门外的情景。门外边停着一辆黑色现代汽车。车身油光滑亮。这时车门开了,一只光秃秃的脑袋露出来,落在上边的阳光折射过来,像一片玻璃划过我的脸庞。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敌意。我想着这个男人就是猪头局长吧?路路屈身上车,摇下车窗,把一只手和一个微笑抛出来,似乎还眨了一下眼睛。车子开走了,很快就消失在街角里。我油然想起落荒而逃那个词语,顿然明白了理由为什么没把路路写进小说。我轻轻地闭上眼睛,让目光往后退,再往后退,退到四年前的夜晚,那时路路就在理由的小说里落荒而逃,像一只受伤的山羊。理由终于放弃了对这只山羊的围捕。事隔多年,路路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使我洞穿了理由小说的所有奥秘。

我跑去找王晶晶,说晶晶,你带我回一趟向阳吧。

王晶晶望了望我,没有说什么话,摇了摇头便转身走开。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自己太过分,于是决定自己一人去向阳屯,而不该把不明就里的王晶晶拖进来。

4

我来到向阳山坳,是一个日落的傍晚。我看到了理由笔下那个叫向阳的山坳。事隔多年,向阳山坳与理由小说里没有多少变化。只不过在理由的小说里,山坳里是哗啦啦的下雨天,到处是一片乱哄哄的浑浊泥水,快把活在这里的人给逼疯了。这个傍晚天气出奇美好,西下的阳光从山顶上斜过来,如同一道道金光,使整个山谷和层层梯田镶上一层金黄。我坐在半山腰上欣赏风景,夕阳慢慢隐退,天空中的云霞由金黄变成紫色。天空下是几只错落的房屋了。屋脊是一片紫色。灰白色炊烟袅袅升起,给山坳披上了透明的紫纱。我拿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下来。

这里如此安宁!

相机里出现了飞鸟,树木和小河流,以及悠然而归的老牛,趴在路边的小黄狗和不想回家的一群小鸡,不久相机里出现了一张张充满惊喜的脸。他们把我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说什么。我在他们的比划和满脸着急中,明白了他们问我是不是记者。我不想让他们失望便点头说是。他们立即叫了起来,记者来啦记者来啦!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把我围在中间,似乎我是带领他们脱贫致富的领路人。那几天人们不再上山劳作,全跑到我的面前。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哪家的牛丢了,哪家的媳妇与家婆吵架了,哪家的猎狗追到猎物了,甚至连哪家的小鸡生病了也来告诉我,似乎只要写到报纸上,小鸡就会变成凤凰。我用录音笔把人们的话录了下来。

哑巴的父亲苦着脸说:

记者你好,今晚你一定要到我家吃饭,你不去就是看不起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关于我儿子哑巴的事情,那样的话你的采访就不大好,对吧?所以你一定要答应这个要求。这个要求不过分。你是记者,我们都喜欢记者,喜欢得不得了。好吧,还是要从我们搬迁说起的。你看到了,我们搬到这里来,房子一点也不好,比以前好不到哪里去,这个我不说了,我就想说我儿子哑巴的事,你不知道他的蛋蛋被踢坏了,坏了,就没用了,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绝对是要了他的命。他受了伤还去坐几个月的牢,出来后整个人都疯了。他却什么都不说,他也说不出来,他是个哑巴,但是他心里很苦,太苦了。你要把这个写一写,写给那个李光荣看,都是他给害的。你知道的吧?很多人都说过了,当时我们到城里去要求补偿,我们又不说谁腐败,只要求一点点补偿,这也过分吗?一点也不过分。但是问题却出现了,当时是在政府大院,所有人都盯着政府大门,都盼望着从里边走出一个大人物来为我们说一句话,结果都只是一些说话不算话的小人物。问题就在那时发生。我们都没注意到李光荣,我不想叫他光荣,他一点也不光荣,他疯了,疯了好,恶人有恶报。我叫他姓李的吧,对,姓李的就在那时出现。我的儿子在那时扭过头去,就看到了那个满肚子坏水的姓李的。我儿子当时不知道他在使坏,还很友好地去招呼。然后我儿子就不小心碰了一个干部,干部就倒在地上。干部怎么就那么不中用呢?碰一下就倒地了,和泥巴一样不经碰。干部就以为我儿子动手打人,于是就混乱起来,结果我们就被抓起来,只是我儿子的蛋蛋伤着了。你要写一写,或许哪个医生看到了,能给我儿子治一治。今天我就先讲这些,如果还不够的话,明天再接着讲。

王晶晶的母亲哭着说:

记者啊你要为我们做主,你看我女儿,多么好一个姑娘,现在却成了一个流落街头的女人。这都是那个天杀的给害的,他怎么能那么没良心呢?我女儿都怀他孩子了,他居然不跟我女儿结婚,还要让我女儿把孩子打掉,这是人说的话吗?那是一个人呀,怎么能说打掉就打掉呢?那是一块石头吗?是石头也要看看值不值钱,是吧?那个天杀的一点也不管我女儿死活。我们找到他单位,单位里的人便问当时的情况,我们都说了,人家就说这姓李的就是诱奸。这可是一个罪。我们也觉得天杀的犯了一个罪,需要天杀的来赎罪。于是我们晶晶就在一张纸上签字。那是告天杀的犯诱奸罪的纸。这个你都不知道的吧?后来天杀的还是不理我女儿,我女儿就把孩子生下来,都差点没命了。天杀的却疯了,他倒好在精神病院里享清福。更可恨的是那个天杀的父亲,居然不承认那是他的孙子。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啊?当时天杀的与我女儿好时,都说着什么话呢?说要待我们家晶晶好,要捧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这些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你不知道这个该天杀的,在城里还有一个女人。男人怎么都没一个好人呢?不是说你啊记者。我只是打比方。我们到城里去找女儿,她也跟着疯了,带着孩子在城里捡垃圾。她说要等到那个该天杀的从精神病院里康复出来。疯了!一个人发疯了真的还能治好?如果该天杀的出来后,又不理我们家晶晶呢?那时候说不准是谁疯了。记者,你一定要把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写上报纸,让天底下的人都看看那对该天杀的父子是不是没良心,良心是不是被狗给吃了。

王伯叹了一口气说,

记者,我得向你说说,你看我们山坳里的那片树木,到现在都拿不到补偿。我们不再争吵都搬出来了。上级要在山坳里建一个水库。建水库是好的,我们就不怕每年的洪水。可是建水库会把我们许多田地给淹了。我们这里没有多少田地,你看看我们田地就那么几块。但是上级要建水库你能说不建吗?我们也同意。我们只提一点要求就是给我们补偿。起初上级也同意,后来他们知道我们在补偿地上种树苗便说话不算数了。上级哪能这么说话不算数呢?后来我们才知道,原因出在李光荣身上。我们是上了李光荣的当,他叫我们到山坳里种树,说那样能够保持水土,能够减少洪水危害。我们看到他是有文化的人便相信了他,当时他还自掏腰包给我们买来树苗。我们便种上了。谁知道过不了多久,上级便说我们这样种树,是想着得到更多的补偿,上级就生气了,就不给我们补偿了,到现在也没给一点补偿。我们现在需要李光荣站出来还我们一个清白,说那些树是他骗我们种的,他是上级派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上级要在这里建水库呢?那是他的主意,不是我们的。记者你一定要把这事写上报纸,把我们的补偿还给我们。

……

人们讲的是土语,我一句也听不懂,回到城里请一个当地人翻译。这个人叫王化名,对待工作极其认真。他说这份工作使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翻译家。从他满脸的自豪神情,我相信他翻译过来的文本。翻译完后,我请他去喝酒。他喝酒和理由一样,两杯下肚就满脸通红,肚子里的话全倒了出来。我们谈得很投机。要不是理由逃出精神病院,我们早已成为朋友。事情是这样的。我再次走进精神病院。理由的眼睛仍然像死鱼。我不想跟他说太多,他疯了,说什么都无益。我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理由,你知道吗?晶晶为了等你,为了养活你们的孩子,快要去卖身了。我不是在编造谎言。前天是李由生日,王晶晶叫我去吃晚饭。我就去了。王晶晶还跟我喝酒。她说几年没喝了。我便依着她。后来孩子就睡了,王晶晶也喝多了,身子就往我身上挂。我怕她摔倒便扶住她,把她扶到床上休息。她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往她胸前拱。我闻到一股奶香味,思维顿然出现了混乱,接着出现一片空白。当奶香味再次涌来时,我忽然醒了,也明白了怎么回事。我拨开她的手臂夺门而出,一阵极其压抑而委屈的哭泣从身后追来。

理由的眼睛在我即将离去时突然复活。他两眼泪汪汪地望着我,说我没病。那天晚上,理由便从精神病院里消失了。直到现在人们也说不清他是如何消失的。后来警察介入这个案件,结果不了了之,因为连理由的女人和孩子也找不见了。警察断定理由把她们接走了,去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警察顺藤摸瓜摸到了我。我成了帮忙理由逃跑的嫌疑犯。警察和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一同涌进我住宿的宾馆。警察从我的相机里翻出向阳山坳和精神病院的几百张相片,又从我的笔记本电脑里翻出向阳山坳的文字。我随便念一段吧:

我背着相机来到理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这里很安静。光秃秃的山梁,干瘦的河水,揭露了这里的贫穷。我不由得想起许多远在城里的事情,也想住在精神病院里的理由。他发疯是与这个地方有关的。我知道他是委屈的,和这个地方一样都是委屈的。他们都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道向谁说。他们看到我时,误把我当成记者,他们觉得自己有救了。这种感觉让我感到痛心。如若不是因为他们太无助,没有任何力量,他们怎么会如此想呢?我觉得自己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至少要为他们写些什么,表达自己对这块土地,对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悲伤与敬意……

警察把我的电脑、相机和录音笔全收缴了。他们太无法无天了。我叫嚷着要去告他们。他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突然把我按倒在地,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就把我拖上警车。警车没有开往警局,而是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我不由一阵慌张,撕开喉咙大声叫喊,我不是记者,也不是来暗访的,你们看看我像记者吗?像有病的人吗?你们细细看看。我不是和你们一样的吗?我知道现在是下午,还有阳光,对面是五棵树,三棵桂树两棵松柏,我都认得出来的呀!

他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对面的五棵树,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

我心里一急说,我还知道前些天菲律宾士兵枪击台湾渔民事件,王歧山讲话说要找出老虎和苍蝇,对吧?

他们又望了我一眼,接着相互对望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想他们在考虑把我放了,怎么能把一个正常人送进精神病院呢?我悬着的心便安落了下来,便对他们笑了笑。他们也跟着笑了笑,还发出啧啧声响。他们不再说话,转身走了,留下几个发白的后背。我想对着那几个后背吼叫,眼前一阵发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5

这个曾经属于理由的精神病院,现在属于我了。我来到理由经常出现的椅子旁边。以前我到这里来看望理由,每回都看到他蹲坐在椅子旁的地面上,两眼无光地望着眼前的树木、楼房和病人。那些景物从理由的眼中转换到我的视线里。这真像一场梦啊。生活原本就是一场梦,我们总是活在某一个人的梦里,当这个人醒过来了,我们便消失了。这句话是从一个十来岁孩子嘴里蹦出来的。那是在四年前的北京,当时初春已到,乍暖还寒,三月中旬还扬扬洒洒飘起一场大雪。对于生长在南方的我来说,那场雪宛如一个突然复活的传说。雪过后,阳光灿烂地落下来,我奔出门去踏雪。我走过树下,绕过水池,来到围墙旁。铁栅栏外是一棵玉兰树,树下是一对母子。他们一同望向铺满雪花的大街,街上的行人仍旧来去匆匆。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只是随意看风景,总之孩子就在那一时刻说出一句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的话。

多年后,孩子无意说出的那句话救了我。

最初几天,我被关在三楼的一间病房里,房门给锁上了,怎么也打不开,窗口上焊接着手指粗的钢筋。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精神病人,怎么能如此对待我呢?我没病!我为此感到愤怒,继而又感到恐惧。我不住地对自己说要坚持,不要怕,于是咚咚地踢打着门。门是铁门,把脚踢坏了,门板也岿然不动。

我吼叫着,我要见院长,你们怎么能把我关进来呢?我没有病,你们才有病,你们才是瞎了眼的精神病。我要请律师,把你们告上法庭,你们这些人太不拿人当人了。快给我叫院长,听见了吗?如果你们向我道歉,我可以考虑放弃对你们的法律追究,不然你们会后悔的。

院长没有在我的叫喊声里走来,连院里的护理都不见踪影。我的所有大声叫喊,像一群饥饿的蝙蝠在房间里纷飞,最终疲惫不堪地掉在角落里,什么也没有改变。我觉得自己被世界遗忘了。谁记起我被关在病房里呢?是理由,我的前妻,抑或是少了左腿的主席?没有!恐怕只是吸血的蚊子记得我了。我现在又何尝不是一只蚊子呢?我得想办法让自己出去。后来他们来给我送饭,门打开了,一个女护理端饭进来,两个牛高马大的男护理跟在身后。我只好放弃夺门而出的念头。我便站起来向他们点着头,说你们看看我,我很正常,没有病的,这是一场误会,纯属误会。女护理瞟了我一眼,说快吃饭。我还想解释什么,觉得不能太心急,那样会引起他们反感,于是闷着头默默吃饭。我吃完饭就犯困了,眼皮挂着铅似的往下沉。我坚持不住了便倒头睡去。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梦。一个女护理在梦里向我走来,她头上戴着一顶白色帽子,帽子上绣着两只相亲相爱的蝴蝶。她轻飘飘地来到我的身旁,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庞。窗外飘洒进来细碎的亮光,把她的脸映出一片暗红。她冥冥自话地说,我喜欢疯子,这个世界只有疯子不会骗人。此时她含情脉脉,目光如水,如同热恋中的女人。我不由想起我的前妻,也想起别的什么女人,身体竟渐渐地热了起来。我翻起身把她扳倒在床上,说你放我出去,我就喜欢你,好吗?她猛地把我推开,整个人跳起来,往后退,再往后退,退出了我的梦境。

后来我发现这个女护理从梦境中走到现实里。她端着饭来到我的面前。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就认出了她。她再次慌里慌张从我面前退去。我就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不久,女护理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男护理。他们二话不说就把我的手脚绑在床上,使我变成一只巨大的粽子。他们用力捏住我的腮帮,把好几片药强塞进我的嘴里,接着把我的下巴往上托。药片就咽进胃里了。凭什么给我喂药,我又没犯病?我挣扎着叫喊着。他们就用一块胶布封住我的嘴。我叫喊不出来了。那时我又犯困了,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最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我醒过来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忽然,我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梦而已。想通这个问题后,我感到身上轻松了许多,力气缓缓地回到身上,于是站在窗口前哇哇大叫。我觉得不过瘾,又把床铺掀翻在地,在床被上胡乱踩踏,脚底涌起一股柔软。这股柔软使我想起踩在雪地上的感觉。我的思绪回想到四年前在北京遭遇的那场雪。我在雪地上喜欢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和雪花一样纯净,总像雪花一样在记忆里飘忽。几个护理匆匆赶来,他们把我按倒在地,我没有反抗,因为没有用。他们给我打了一针。我身上的力气就被打掉了。他们把床铺翻起来,把我绑了上去。一个护理还在我的脑袋上挥一巴掌,说看你还不老实。我他妈的就不想老实!我没有骂出来,觉得没有用。我只想挥他一巴掌,手脚却被绑了,只能用目光当巴掌挥过去。护理瞪起眼睛,说你还不服?于是我的头上又挨了一巴掌,疼痛来得更加深刻。我的脑袋便耸拉下去,接着昏昏沉沉睡着了。

我再次醒来,再也不想动弹和叫嚷了,那样都没有用。于是我坐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树木、楼房和云朵都静默不语,似乎在想着什么。它们都在想着什么呢?难不成它们在想着理由的小说?这想法不时让我忍俊不禁吱吱发笑。后来一个女护理听到了我的笑声。当时我坐在椅子旁边的地面上,两眼巴望眼前的某处景物。我喜欢目不转睛地望着景物,望久了便觉得那些景物活了过来,和我说话。我就问着它们理由是如何逃跑的?它们摇摇头说把什么都说了就没意思了。我觉得它们的话有道理,便对着它们吱吱地笑了。女护理挤到我身边,说你笑的样子真好,我喜欢你这样子,让人心疼,也让人放心,晚上我到房间去找你吧。我转过脸去望着她,像在望着一个梦。她在梦里笑了,我却不觉得好笑。在那之后的许多夜晚,我做着乱七八糟的梦,女护理总从梦中向我走来,说她喜欢我这个疯子,还要我喜欢她。我不知道该不该喜欢她,因为都是一个梦境。

太阳特别大的下午,路路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还是那样年轻漂亮。她给我送来一封信。她说信是理由寄来的,托她送给我。我看着她的嘴唇,那和湿润的土地没两样。要是播下种子,肯定能长出一片茂盛的庄稼。她把信塞到我的怀里,说不要让护理看见。她摇摇头就离开了。我在她的背上看到一片跳跃的阳光。后来我的目光落到了信件上,那是一幅画。画上画着一个太阳,阳光下是一棵肥胖的树,和一个丑陋的男人。丑陋男人仰着头望向树梢。那一定是李由画的。画上附着一句话:阳光洒向加缪。我想着这句话,沉闷多日的心间豁然开朗。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我在梦里猴子一样爬上树梢,然后从树梢跳到楼顶上,落地时发出叭的声响。这声响穿过人们的梦境,人们以为是野猫在发情,接着安然睡去。而我站在楼顶上巴望着眼前的夜景。我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夜景在眼前徐徐展开,如同多年前看到理由的小说一样让我震颤不已。

责任编辑 孙 卓

责编手记

第五次阅读这篇小说时,领悟到的东西好像又多了一些。感谢复杂漫长的审阅编校流程,给了我反复阅读的机会。作者提供了如此层次丰富的文本,正是让每一次阅读都充满新意,让多种阐释都拥有可能。

如果说文学院代表了高贵的精神理想,那山坳则象征着生存的原初渴望。在这两个极端状态中,人们因都难以得到理解与共鸣,只能走向精神的困顿,产生病态般的迷惘。可贵的是,作者没有绝望,结尾处刹那间的豁然开朗,似乎是某种暗示:保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坚守心灵的轻盈与自由,依然可以获得那份洁净和明朗。“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我们欣慰地看到:阳光洒向了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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