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顿耳朵
2015-08-22冶生福
冶生福
在三万英尺高度,我看着窗外,飞机缓缓地降着高度,此时广西就在厚棉花云层下面,不可预知,也无法预知。
我在大新县的雨声中醒来,清晨哗哗啦啦的雨声撞击着我的麻木耳膜,推开门,明仕山峰在细雨中绰约。
前面是大新明仕河,在我眼前蜿蜒而去,秀丽的山峰蒙蒙眬眬,河边一块石头,正安卧在一簇青竹之下。我感觉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使劲摇摇头,终于发现嗡嗡声没有了。之前我耳朵里总有像汽车辗过柏油路的嗡嗡声,玩微信以后,这声音越来越大。大夫说没有器质性损伤,也就是没病,但我不相信。
而此时我准确地听到了清晰的雨声,雨点落在屋檐上的嗒嗒声,落在竹叶上的唰唰声,落在地面上沉闷的颤音!我甚至听到了雨水落在绿色上的声音,那是怎样清脆的一声呀!
毕竟是一个雨天,一个人,一条河,一块石头,还是有些孤寂。大新如同整个秀丽的南方笼罩在蒙眬的雨的面纱中,不可明晰她的端庄,也无法窥视她的秀丽。
平常我总在死板的铃声里醒来,又在耳朵里的嗡嗡声中睡去。可在大新的第二天我是在鸟叫声里醒来,手机沉默着,闹铃还没响起,还早着呢,也好,从固定里出走也未尝不是好事。鸟儿一笔一画清晰空灵的叫声让我推门出去,此时大新的明仕河畔是巨大的音乐厅,鸟叫声从四面八方朝我的头顶、脚底、手掌俯冲过来。
此时我觉得把耳朵安顿在什么地方都不合适,安顿在头顶,能听到鸟儿扇动空气的呼呼声,燕子机灵地划破河面又瞬间转向,翅膀掠过竹叶发出沙啦声。安顿在眼睛上,能听出鸟叫声里的各种颜色,深沉的叫声就是蓝色,浮在花朵上的叫声就是带点浅黄的红色。此时有耳朵就有福,没有嗡嗡声更有福了。
啪!脚上的耳朵在山峰的回声里震荡。
啪!背上的耳膜在砸落声里颤动。只有声的质感,没有形的棱角。
竟然是花!
花落有声!!
木棉花落了一地,它有着深红的五片花瓣,明黄的花蕊。脚上的耳朵听到了木棉花撕心裂肺的呼喊,我抬起脚,轻轻地走出落花阵,怪不得林黛玉寄人篱下拾花做花冢,怪不得孟浩然风雨之中轻叹花落知多少,怪不得许多诗人写了落红无数之诗,因为韵华易逝!
我竟然盼望嗡嗡声再次袭来。
远处山峰之下隐约着一脉村庄,就想过河,就想看看鸡鸣狗叫里的村庄。徜徉许久,无桥可过,看看水色,也绝非一蹚了事。一只船不期而至,竹篙一点,过河登岸。
脚真实地踩在大新的农田,板结发硬的红土刺激着脆弱的脚神经,玉米半米多高,一位壮族村姑正往玉米根上点药,她头顶的木棉花发出热烈火红的笑声。
水田里的拖拉机声向我们横冲过来,耕田的是一个老人,瘦小,开朗,穿连体雨裤,雨裤上沾满了泥巴,他吧叽一声踏进泥水中,又扑哧一声走出泥水,水里的小虫子们发出慌乱的声音。
我们走过田垄的空隙,跨过甘蔗旁的小渠,踱过木头小桥,村庄就真实在眼前了。各种声音在耳朵里活了过来,三角梅永远在枝头咧嘴欢笑,鸭子嘎嘎地从丰腴走向丰腴,小红脚片儿在青石板上啪啪直响,公鸡彩色的羽毛在巷子里跑得啪啦啦响,水塘那边传来受惊青蛙急促的扑通声。
年轻人都出去了,村庄多了些沉闷,几个老人枯坐在巷道中。一位老人给小孩教字,向我们微笑着问读音,此时安顿在眼里的耳朵竟然听到了老人微笑里的善意。
我们不想走回头路,村里人指了路,喏,转过山,往前走,就能回去。一通壮乡俚语。
穿过一片烟霭雾罩的青竹林,钻出红云四合的木棉林,大新又一次显出山的魅力,秀丽端庄,山木葱笼,半遮半掩,青石层层叠叠,很是耐看。我们顺着路走,绕过一座山,又来一座山,形状奇特,我似乎听到了青钢色的声音。
山接着山,峰连着峰,全是独峰,独立特行,我们开始担心走错路了,手中多了一根粗木棍,步子急促,毕竟是在陌生之地,能否顺利回去还是个未知数。
路上一盘黑乎乎的东西竟然是碾平的蛇。有人说广西盛产毒蛇,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还记得吧:黑质而白章!顿时我听到无数条蛇正沙沙地爬过周围草丛。
人说在美景之地,生存者永远苦涩,窥探者永远欢乐。在大新,我们又何尝不是张承志笔下的他者呢?大新消掉了我耳边的嗡嗡声,也挡住了我们回去的路。
我们狼狈而着急地望着迎面走来的群峰,我们记得从出发地到目的地只经过了两座山峰,可这条路上峰回路转不止五座山。
路边是四四方方的坟,青色在坟顶斑驳。路正对着一座山。急促的脚步在耳朵里回荡,每一座山峰反射过来一道声波,无数的山反射过来的就是杂乱和无序。耳朵告诉我,这是对未知的恐惧。难道这就是消除嗡嗡声的代价?
当!当!当!三声如雷巨响顺风而来,哪儿打枪?据说这里离边境不远,我们四处张望,手中的木棍惶惶不安。
竟然是一个采石工!一个赤裸上身的小个子男人,肤色黝黑,背对我们,抡起大铁锤,砸着他的石头,铁锤在石头上星火点点。他绷紧的肌肉一张一弛訇然有声。我是多久没看到砸石头的场面了?逼人的砸石声被山峰无限扩大,我全身的耳朵经受着一次次的考验,头顶之耳訇然作响,眼睛之耳金光灿烂,鼻子之耳硝烟弥漫,皮肤之耳金石狂鸣。关键是心之耳竟随铁锤起起落落。多年以前祖先们用坚硬凿出坚硬,用梦想凿出梦想。多年以后我们用幻想制造幻想,用虚拟制造虚拟。此时我无处安顿耳朵,也无处安顿灵魂。
采石工一脸皱纹,满腹肌肉。看到我们拿棍走向他,走向他的采石场,他善意的表情凝固了,停滞在半空的石头掩盖着恐慌,重压之下胳膊青筋突兀。我扔掉木棍,帮了他一把,他的笑融化了凝固的表情,此时我手之耳竟然听到了石头开花的迸裂声。
怕听不懂壮话,他不断地比划着,我们明白了,路就在前方。果然我们看到了公路。
大新以独特方式揭着它的面纱,揭着我与自然的帷幕。
民歌是地方之魂。或许理解一个民族,耳朵比眼睛保险,比眼睛深刻。民歌里有祖先的音容笑貌,民歌里有祖先的酣畅淋漓。洋洋诗三百,最有价值的不是文质彬彬的雅,也不是高堂之上的颂,却是下里巴人的风,国风。在大新,壮语中歌为“欢”, 山歌即为欢歌,这个汉语谐音词真好。
我头顶之病耳虽听不出先祖们的悠悠古音,但心灵之耳也能略知一二。比如说回族花儿,音调高亢,山大沟深,调调里有股排遣不去的苍凉。比如说回族宴席曲,唱着别的民族的事,却硬是有一股惆怅。八百里秦川,秦腔字字都能扎出血来。在西北放歌的老人少之又少。可在大新,遇人即为欢歌。眼睛之耳朵告诉我,欢歌之根实为欢!宝圩乡板价屯的农廷兴老人已至耆耋,一唱壮族摇篮曲,那表情都能让人听到祖先眼睛在黑夜中熠熠发亮。歌以咏志,歌为心声,有上百种调子,上百种内容,甚至有二声部、三声部的壮乡欢歌该有怎样的心灵呢?难怪在大新,随便找一个村庄,随便找一个老人,皆为高寿!
在大新,我还是愿意把耳朵安顿在任何地方。真要安顿,我愿意安顿在小河边,青石板上,听雨声,听渔翁把网沙的一声平铺在河中,听渔翁晚归时发自丹田的一声长啸。
真让我撒网孤守寒河,一守千年,人生又何梦之有?所以独钓寒江雪只能是图,只能是画。生之为人,没有浪花灿烂,名为归隐,实为憾事。如此还是最好把耳朵安顿在大新德天瀑布的那块悬空石上,如此就能听到水平静之后的张扬,人生短暂,能有几个张扬飞腾之时?能有几个飞溅灿烂之刻,甚而彩虹一弯?所以霸王无颜于江东,做虞姬之叹!如此人生无非为成与败。
离返程还有一天,我们等着下一个目的地——黑水河湿地,想想也无非是一条河,两片芦苇,三五只船,大家都没太留意,有人没带相机。
汽车在一片沙地停下,说到了,举目四望,荒草丛生。
也不过如此,船静静地向前驶去。
一过荒草,黑水河湿地就敞开她丰满的胸脯。大家愣了一下,都不说话了,手中相机嚓嚓嚓地响起来。
此刻我宁愿化为耳朵,此刻我宁愿把耳朵安顿在任何地方,一条鱼,一块石头,甚至半截朽木上,听听老树们亘古的歌谣。
船工肯定是个懂黑水河的人,船静静漂荡在河中,水波不兴,两岸容颜袭来,木棉在水中、空中开了一河一空的红花。随意而来的枯树绽放着生命的张力,要么双手高举苍穹,要么挥腿飞踢,要么裙裾飞舞。
河水静谧,如期而至的宁静填满了我全身所有的耳朵,河中怪石发出青色的低吟,远处青山展开歌喉扯成一天绝佳的背景,嶙峋树干伸向静静的黑水河,打捞多年前的梦,青竹撕出一绺一绺的歌。
一只竹排,独自横在水中,它已分不清水上的它和水中的它,低低地吹着属于自己的箫声,在空中水中穿梭,穿过缠绕欢声笑语的树枝,绕过积淀沧桑的榕树根,黑水河这支交响乐团的背景阔大起来。一片白水,几只飞鸟,一抹青山。此刻把耳朵安顿在船上,听听黑水河唱给自己的歌,听听一条鱼与黑水河对话都是惬意之事。远处一棵榕树托举着高高的孤独立在河边,他胡须的根在风中飒飒作响,发出长笛的声音。在这空灵的黑水河,石头应该是大提琴,借顽固的颜色和形状,低沉地反复它的故事,高高的竹子应该是小号,喜欢打断石头,让它重新从白色讲到黑赭色、绿色。
大家在一丛竹林中上的岸,谁也没说一句话。
我问这黑水河的上游是哪儿,有人说是德天瀑布!
看来我的耳朵还是保留了秘密,成与败并不是生之常态,动与静才是生之常态。
离开大新的那天,我一个人走到木棉树下,一地落红,一地绚烂。我小心地扫开木棉花,坐在落花之中,一些依然艳丽,一些却已枯萎,发出微微的酸味。此时还是应该把耳朵安顿在地上,让它靠近那逝落的木棉花。可耳朵竟然听不到一点声息,除了平静,还是平静。
大新,我走了,我把耳朵还给耳朵,黑水河还给黑水河,大新还给大新,自己还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