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明仕
2015-08-22周耒
周耒
大新明仕山庄的夜晚让我难于入眠。
晚上大概十点钟左右,明仕山庄笼罩在夜色里,那些杆栏式的壮族建筑棱角优雅而又清冷。这些建筑极尽能事地模仿那些久远的民居,但作为这样的民居里出生长大的我,深切地明白这样的模仿更加背离了我的记忆。我熟悉那时候这样的居所的颜色、气味和一切纹理。屋子底下牛的喘息声和尾巴鞭打身上蚊子的啪啪声,以及浓烈刺鼻的牛骚味道。有时候我还在缝隙里和硕大的牛眼对视,如果愿意,我还可以用点青菜或者别的什么食物让它把温热而又粗粝的舌头探上来,和我的手做肉麻地接触。这才是我记忆里的民居,它和火灶上滚烫的玉米粥有关,与屋顶上横亘的蜘蛛网有关,和隐秘在角落里的壁虎有关。但是这里不同,它剔除掉了所有原始生活中的气息,剔除掉了有可能让你引起不适的因素。壮锦铺设在清洁标准的床单上,柔和的灯光营造着昏黄的意境,古朴的家具试图把你拉进过去的时光,然而这一切都是匠心独运后的结果。这反而让我有不适之感,我走出外面来,在走廊低矮的凳子上独坐。清凉的山风吹来,对面开阔的山崖露出肃穆的神色,似乎有虫鸣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我慢慢放松自己的心境,慢慢闭合无关的感触,那些气息和声音更加真实地来到我的鼻腔和耳膜,这一刻,我似乎真的回到了久远的从前。
突然,我被前面山崖上奇异的景象吸引住了。只见夜色的朦胧中,一群白色的鸟儿在空中飞来飞去。它们仿佛要以这面巨大的山崖作为幕布,尽情展示飞翔的快乐。它们大概有数十只,在空中来回飞着,在山庄投射在山崖上的光影空间里扑腾着,不知疲倦。它们仿佛是这夜空的精灵,恣意纵情。它们一定是在捕食夜空里的飞蛾。这是它们的饕餮盛宴。这是一次集体的扑杀,但在我眼里却成为一场华美的演出。我知道我的恻隐之心是没有道理的,这是大自然的法则,在这个夜空笼罩之下,在这群山怀抱之中,所有生命的开始和终结,大自然早在上亿年前做了安排。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宿命。飞蛾们纵情享受夜空正在陶醉之中转瞬扑进了飞鸟的嘴巴,被迅速吞噬,坠入死亡之境。它们在临死一刻可能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又怎能否定它们生之意义呢?飞蛾们在飞翔中获得片刻的惬意感,并且在达到极致的瞬间生命幻灭,何尝不是它们最好的宿命。
我的思绪慢慢平复。我让自己的内心安静下来,目光也平静下来,夜空在我眼里更加澄明了。突然我又被新的发现震惊了。我发现那些天空中飞翔的白鸟其实是假的,它们只是山庄布设的灯光投射到山崖上的光影。这是一次人工的光影布景。我内心涌起一阵愤懑之情,感觉自己似乎被愚弄了。但是这样的情绪又无法发泄,因为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感观误会。我之所以感觉被愚弄,主要是我对白鸟飞翔引起的遐思,飞蛾被扑杀的恻隐之情,由此对自然万物的感应,这些真实的感情竟然都是建立在一个虚无的场景之上,这才是我一时难于接受的地方。我们的人生中是不是充满了这样的悖论,我们渴望获得一种真挚的贴近自然和生命本初的情感,但是赖以依存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甚至是为了迎合我们的需要而假造的场景。那么,我们不得不怀疑,我们由此得到的感应也不真实起来。
明仕山庄在我心中瞬间变得面目可疑起来。我发现我希望在这里获得恬静的生活感受,找到宁静的内心已经变得不可能。我反身回到屋子里,关上门,关掉灯,躺在黑夜深处,让自己尽快睡去。也许这个时刻,只有黑夜才是真实的,我必须让它紧紧包裹我,承载我,我才能得到安全感。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更无法知道在我睡去的夜里都发生了什么。在这同一时空里,在这一片山庄中,也许疲倦的旅人已在床上尽情舒坦开自己的肢体,让每一颗细胞在夜的清凉空气里放松;也许蜜月中的情侣不想浪费美好的时光,整夜不愿意睡去在床上缠绵不止;也许垂垂老矣的老人正被病痛骚扰无法入眠。而我是一具格格不入的躯体横躺在这里,还没有找到生命的答案。
我是在一阵阵的鸟鸣中醒来的,鼻子里同时能闻到淡淡的花香,那应该是窗外的梨花。我起身推开窗,一股甜腻湿润的空气涌进房间。外面是一片苍翠欲滴的田园,油菜花摇曳着一地的金黄,清澈的河水环绕而过。远处的山被层层的白雾缠绕,一切是那样的富有诗情画意。早起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走进这片田园。一个女孩踮着脚尖踩过田埂,俯身把鼻子凑近菜花闻着,做出陶醉的样子,一边不忘记召唤着同伴用手机拍下这一场景。咔嚓的拍照声还没有逝去,她已经把手机抢到手里,用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地拨弄着。这一刻,我知道她的照片已经通过互联网发布。她似乎忘记了周围的景致,一直拨弄着手机。她肯定是被一个个点赞所激动,挖空心思想出最精妙的句子回复也许来自几千里之外的评论。她已经一头扎进手机里,完全沉浸其间忘记了身边的田园。这时候,我不得不怀疑她刚才把鼻子凑近菜花做出陶醉的样子是否是真实的,她的陶醉多半是表演,只是为了在网上展示她的幸福感,向他人炫耀她的度假时光。她向她所认识的所有人发布她精心营造的幸福感,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从别人那里确认自己真的幸福。她的内心似乎已经失去了判断自己是否幸福的能力。
我又再一次发现自己内心的猜忌和多疑,倘若我现在跳出去说出我的感受,我肯定是个煞风景的人。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难道我是个人格分裂的人?我用冷水洗着自己的脸,在镜子端赏自己,我发现我面目也变得可疑起来。我想,我必须尽快把自己从这样一种消极的情绪中拔出来。我推开了门,走出外面来,也走进了这片田园。我像他们一样背着手,踱着步,浏览着这些美景。菜花和青草上的露珠很快打湿了我的鞋面和裤脚,不断扑面而来的田野之风灌入我的鼻腔涌进我的肺腑,春意盎然的景象通过我的瞳孔倒影在我的心里,我开始有了欢愉之感。
我的脚步又停了下来。我看见一个农妇正在田里干活。她应该有50多岁了,穿着一件黑色的土布衣服,佝偻着身躯,蹲坐在菜地里除草。她专注地除草,满是皱纹、骨节粗大的手快速地探进田垄间的草丛,泥屑飞溅间杂草已经被连根拔起,又被抛到身后。她身后已经被她开辟出一条几丈距离的除尽杂草的田垄。没有了杂草的土地干净疏松,没有了杂草遮蔽和缠绕的蔬菜显得更加精神抖擞了。农妇的脸上已经有了汗水,她的后背衣服也被汗水浸润了一个圆圈,但是她并没有要停下来休息的意思,仍然保持着快捷的节奏向前推进除草。此刻,她关注的只有她这一亩三分地。这是她生活的场景,是她一生的舞台。
那个刚才陶醉地闻菜花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菜地的另一端,她举起手中的手机对着农妇拍着。农妇头也没有抬,她还在埋头除草。女孩很快拍好照,转头一边走一边低着头用手指拨弄着手机屏幕。我想她应该又是把农妇的照片发到网上了。我不知道作为风景的农妇在网上会得到她的朋友怎样的评论。农妇在女孩的眼里成为了风景,但是农妇可能并没有这样的认识。女孩和农妇在这里相遇,但是她们的距离却不是这短短几丈远,隔阂着她们的也不仅仅是这几丈的稀薄的空气。
我的心头一痛。我的老家离这里也就几十里的距离,我的母亲也经常这样在田间劳动。我是山村的孩子,我在这片土地上成长。但是我来到明仕山庄跨越的也不仅仅是这几十公里的距离,我用了近几十年的时光,从一个光着脚丫在田埂上奔跑的男孩,离开了农村,到遥远的城市求学,工作后一路坎坷挫折,绕了一个大弯,在接近不惑的年龄才来到这里,在这个山庄里住上一晚。如果我一直在村里跟着我母亲除草,我一辈子也不会来到这个山庄,这一片田园也不会被我视为风景。正如同眼前这个农妇和山庄的距离也就是几十米,但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走进山庄去住一晚。这也许是我在明仕山庄里一夜难安的原因。
我不敢再细想下去,我害怕正视自己的内心,我转过头,仍然背着手,朝着女孩离去的反方向走去。我想,我的血液里还残留着泥土的成分,这也许要用好几代都不能淘洗干净,这是我无法优雅地领略这一地风景的原因,我发现了我内心狭隘的格局,但是明白这一点让我感到心安,也就不以为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