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辛公平上仙》这篇传奇，单就故事情节曲折，人物描写生动来看，就是杰作。故事中人鬼交融，行为怪异，情节跌宕，前后呼应，神秘莫测，阅读起来很有愉快之感。

唐传奇中写修仙、弄神、出鬼、祟狐者多，但如本篇这样结合了多重因素并综聚到一起的则很少见。唐传奇写仙写神写鬼写狐，都是以写人的方法来类推，并不特别渲染这些“非人”们与人类有多少的不同。也可以说，表现这些奇特人物，是为了写出人世间种种奇特事物。有时因某些事情过于恐怖、诡秘、隐晦，不能明白讲出来，只能曲折道出，采用谈神说鬼方式，隐喻表达，是极有时代色彩的艺术手法。

读唐传奇和其他文言小说，要查一下文中提到的纪年，例如本篇“元和”，这样，知道故事的时代背景，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对理解作品会有很大帮助。

自“安史之乱”后，唐代短暂的“盛世图景”瞬间崩溃，而进入长达近两百年的中唐、晚唐的“藩镇割据”的混乱中。唐代被称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盛世，尚且如此不稳定，可见依靠圣王个人道德高尚搞垂衣之治，并不是可靠的政治制度。一旦换了个昏庸胡混、好大喜功的后辈做皇帝，就会把先辈辛苦积累的家业败尽，而且弄得朝野崩溃，民不聊生。隋炀帝在演义小说里被写得淫荡昏聩，实际上他还是太子杨广时，曾带兵作战，统帅三军，算是英雄少年。然而继位之后，却因权力过大，纵情享乐，耗尽国家财物，激起民乱，最后倾覆大隋朝的一片花花世界。

大诗人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极力描写过的唐玄宗，跟隋炀帝很相似，也是一个风流天子，似乎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唐代笔记《开元天宝遗事》里，也写到了唐玄宗宫廷生活的奢靡景象，有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找来看看，会知道那时杂技表演就很先进了。唐玄宗少年英武，继位后肃清武则天的余党，整治国家，而让唐代达到了鼎盛的高峰——不过历史学家也指出，武则天当政几十年，虽然大兴刑名，但是她的酷烈的统治手段，主要只是对付政敌及李唐家余党的，对平民百姓而言，受到直接波及之处不多。基本上算是神仙斗法，凡人围观。另外，武则天还有贤相狄仁杰辅佐，办事并不都离谱。有好几次，武则天甚至还下令减赋，黎民负担为之一轻。武则天退位也类乎尧舜禹“三代”时的禅让，基本算是两代领导人和平交班，没有太多刀光剑影和恐怖杀伐，更没有分裂国家，导致国家内乱和长期征战。唐玄宗恢复李唐王朝并继位天子时，武则天朝及之前的财富、国力积累达到了顶峰，因此政治上只要不出现大昏招，就不会即刻出现大乱。然而，政治制度如果缺乏有效的自愈或自我调整能力，那么，这种貌似平静的社会底下，实际是暗流涌动的。

著名历史学大家黄仁宇先生在名作《万历十五年》里写到，万历年间，天下太平，并没有太多可以写的事情。但在平静之下，这个社会却埋藏着很多动荡的祸根。至于祸根在哪里，就要去读黄仁宇先生的这本书，看他的详细分析了。

极权政治的危险性是很大的：皇上英明神武，则国家平安幸福。而如果皇上昏聩，荒淫无道，则百姓遭殃。唐玄宗一朝，表面上国力鼎盛，内外无事，一片歌舞升平，整天在宫内吟诗作赋，寻欢作乐。翻查史籍会发现，即便在那时，唐人与吐蕃、回鹘的冲突也是连绵不绝的。后来还跟南方的南诏发生了两次大战，都遭遇惨败，几十万将士埋骨洱海。这就是在所谓的“开元盛世”发生的事情。在这种文征武伐貌似国力宏大的历史事件背后，埋藏着巅峰国家的恶性祸根。

更不幸的是，唐玄宗花天酒地享乐了一辈子，感觉国内外太平无事，天下安宁，而对国家和政治失去了判断，导致晚年昏庸，信任奸佞。唐玄宗宠爱杨玉环，又偏听杨国忠、李林甫，并几乎毫无理由地溺爱肥胖胡人安禄山。他在华清池等地游玩，乐不思蜀，根本就无法得知国家真相——如唐大将鲜于仲通率领二十万大军远征南诏，却遭到阁罗凤的顽强抵抗，并被南诏请来的吐蕃骑军夹击，而惨遭全军覆没。当权的宰相李林甫们却把这件惨败的噩耗改造成了喜讯，作为内参送到唐玄宗面前。又后来，李林甫和安禄山之间不断出现矛盾，李林甫谓安禄山必反而处处刁难安禄山，安禄山也确实暗藏祸心，在安阳暗地里锻造和私藏大量兵器，又训练机动性极强的亲兵。这样，各种合力下，让安禄山仓皇而秘密地逃离长安，回到安阳，发动叛乱。安禄山是有名的大胖子，穿衣服要侍从李猪儿托着肚腩才能塞进去，他在疾驰赶回安阳途中，据说累死了好几匹骏马。安禄山也有一说，是被李林甫“逼反”的。在那样的一种“安宁”的社会环境下，一旦“渔阳鼙鼓动地来”，唐境内那些和平日久，刀枪入库的州县都几无抵挡能力，而纷纷沦陷。有些州官县令匆忙间打开武器库，才发现刀枪都生锈朽坏了，根本无法使用。

“安史之乱”给唐朝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之后虽然平定，但军民死伤太重，财物毁坏太多，各地军阀拥兵自重，而成为事实上的藩镇割据局面。唐朝天子名义上仍统治天下，但内庭被有势力的宦官集团把持，外面受到各个割据藩镇的钳制，以至于政令不通，法度不行。即便如此，还不断地出现血腥的“宫斗”。

在唐朝，宦官集团过多介入“宫斗”，而使得唐代宫廷血雨腥风不止。所谓“大唐盛世”，其实有很大程度、很长时期属于“黑暗时期”。日本“讲谈社”出版的《中国历史》的唐代分册里，就特意把这点指出来，认为唐代大部分时期处于分崩离析状态，真算盛世时期的只有几十年——而即便在那个“盛世时期”，也还一直在与回鹘、吐蕃、南诏、高丽等周边国家发生冲突，战争不断。

现在我们回到《辛公平上仙》这个传奇上来，可以看到中唐时期唐代社会政治的险恶与混乱。传奇里说，唐宪宗元和末年，辛公平和成士廉两人结伴进京去候选新的官职，途中下雨，他们在洛阳西边的榆林店投宿。客栈老板很穷，家具陈设老旧污秽，只有一张看起来还干净的床，却被一名徒步旅行者先占了。老板总是嫌贫爱富的，因此要去赶那位“步客”让给“贵客”住。但辛公平是一个厚道的人，他阻止了店老板，说，人好不好，跟徒步还是骑马无关，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是一位值得尊重的长者呢？不要因为我有马有仆人就去烦扰他。然后他又对“步客”说，先生莫动，我们自己在这里休息即可。“步客”于是应了一声，又躺下了。

好吧，“元和”这个年号在这个传奇里很重要，文中还专门提到“末年”——怎么就到了末年呢？因为传奇后面点明了，就在这次辛公平目睹的刺杀行动中，唐宪宗干掉了。具体的指挥者是一位将军以及辛公平和成士廉两个小官（县尉）在赶赴京城等候另外派任（调集）的路途中偶遇的这个怪人王臻。哦，对了，他不是人，是鬼。传奇嘛，有意思的事情就在这里。照道理说，鬼有鬼路，人有人道，怎么王臻先生竟然要在人类开设的客栈打尖住店呢？并且，竟然还是“步客”，没车没马步行的屌丝，像现在的“三无青年”。王臻非富非贵，很被老板看不起，要赶他离开最干净的那张床，让给辛公平、成士廉两位有车马、带着随从的父母官住。你们可以看到，作者不解释为什么一位阴间使者竟然要住在人的店里，还要睡觉，还要跟人类打交道，不辞辛苦地跟他们聊天、作预言，还带辛公平去看大热闹。既然人类万事都是前定的，那么，王臻在客栈里碰见辛公平和成士廉，也是可以被预知的，因此，他是有目的有预谋的。又或者，这是本文作家没考虑到的一个小小的破绽。

传奇中写到，辛公平和成士廉这两位（县尉）是忠厚和善之人，不因为自己是县政府公安局长就凶神恶煞。两人到了深夜开始吃宵夜，摆上了酒肉，辛公平还想到邀请那位“步客”一起来吃喝。吃着喝着，发现“步客”王臻谈吐不俗，敬重且欢喜。谈吐间，官场不太得意的辛公平感叹人生无常，胡言乱语说：都讲人是万物之灵，可是我们下一顿吃什么，住在哪里，都不知道，灵个屁！

王臻预言了辛公平和成士廉第二天吃喝和住宿的具体地方，辛公平两人故意多找了几十家客栈才敲开某一家，而发现这就是王臻预言过的赵家。他们刚住下，王臻也赶到了。王臻这才说，他是阴间专门迎接皇帝的，这次是为了迎接本朝皇帝“上仙”（就是驾崩，就是死亡），并邀请辛公平一起去“观看”。

历朝历代，皇帝驾崩都是件大事，有时还要求全国百姓哀悼三年——汉文帝曾下诏要求下臣们注意，他驾崩后一切从简，不要骚扰百姓的日常生活——但元和末年的皇帝突然被王臻等迎接而去“上仙”了，却如此诡秘，无人知晓。如果不参阅历史事件，大概读不出这部传奇背后藏着的惊人历史事件，以及其背后的恐怖谋杀故事。

公元820年，是唐宪宗李纯元和末年。这一年，笃信神仙道，胡乱服药祈求不死的唐宪宗因为长年服丹药而性格暴躁易怒，最后被宦官陈弘正等派高手秘密刺杀，后拥立太子李恒继位，是为唐穆宗。

而这个惨烈的“宫斗”，因为过于诡秘，不合道义，在当时没有大事宣扬，而是秘而不宣。

唐宪宗李纯自己上位时也有些疑点：他父皇唐顺宗“因病”退位，被封为太上皇，不久就突然死了，然后宪宗正式即位，有了九五之尊的权势。

那时，藩镇割据已成型，朝廷势力已不能畅达各地。宪宗即位初期，被称为英武。他利用藩镇之间的嫌隙，拉一派打一派，让川西节度使、魏博节度使、淮西节度使等不同藩镇之间矛盾激化，借力打力，而顺利地平定了一些不服中央的藩镇。

在当时，各个藩镇之间为了战胜对方，那是不惜手段的，什么阴招损招都用上了。例如，在唐宪宗决定对淮西用兵时，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感到自己的利益受损，就声称要支持淮西节度使吴元济抵抗朝廷军队，并派高手潜入淮阴漕院（囤藏税赋物资之仓库），放火烧毁钱帛三十万缗匹，谷物三万余斛，导致江淮一带粮赋化为泡影。李师道还派高手潜入京城，暗杀力主对淮西用兵的宰相武元衡，制造恐慌气氛。这种高手往来刺杀的秘闻，在历史书里看不到，因此要借助唐传奇中一些精彩作品来辅助学习。如另一篇唐传奇名作《聂隐娘》里，就写到少女聂隐娘天生异秉，十岁时被一个神秘女尼看中，掠到深山老林练功，五年后功夫大成，可千里之外取人头颅，是江湖上超级高手——这种高手，多为各地豪强所倚重。

聂隐娘的父亲聂锋本为魏博节度使田氏旗下大将，几年后，聂锋去世，魏帅知道聂隐娘有异能，优待着她吃住。又过几年，魏帅派她去刺杀敌对的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但刘昌裔能预测未来，知道聂隐娘会来刺杀自己，而早早派衙将去“迎接”。因此一事，聂隐娘认为刘昌裔是个不错大官，就留下来帮助他。聂隐娘告诉刘昌裔，自己失败后，魏帅肯定不会罢休，会另派高手前来行刺。聂隐娘设计击杀第一位高手精精儿，她知道接着要来的空空儿是超级大高手，自己无法正面抵挡，只能采取巧妙的方法护住刘昌裔脖颈。空空儿这人是超级大杀手，自负一世盛名，一击不中自然退去……可见，在那个时期暗杀是主旋律。

令人恐怖的是，唐朝“宫斗”中的暗杀之惨烈，已经超越了基本人伦。唐太宗李世民率部劫杀兄弟，让其父皇高祖李渊黯然退休，大概是开了一个坏头。后来武则天甚至亲手杀掉亲生儿子。而唐宪宗对父亲唐顺宗的手法，也不能说是光明正大——虽然有人喜欢把这些事情推给掌握了禁军势力的宦官集团，但唐宪宗终是道德有污点。因此，他的即位，以及他的被宦官刺杀，是悲剧始，悲剧终。在当时，禁军是朝廷精锐部队，类似于现在的8341部队，各种高人能人云集，战斗力很强。而宦官控制了禁军，就意味着控制了朝廷。

历史书上对唐宪宗被刺杀的事件记载得不清楚，因此，有人、可能就是《辛公平上仙》的作者李复言，把自己从某些渠道听来的秘闻以特殊方式写出来。谁也不知道王臻的真实身份，他可能就是刺杀唐宪宗的高手之一（在传奇里被伪装成阴吏），另一位就是“多髯而长”的面容狰狞恐怖的刺客。这些人，估计，也是聂隐娘一类的杀手角色。而那位做事有条有理的迎驾“将军”，则可能是当时禁军的头领。

可能是为了让这篇传奇显得更加合理，文中还写到王臻去查了地府档案，给辛公平和成世廉作弊修改未来的细节。辛公平还有点小的升迁机会，成士廉命薄，几乎没戏。后来，果然如王臻所言，辛公平和成士廉都无所事成，归于碌碌。

关于唐宪宗这位“元和中兴”的名主，苏辙在《历代论之五》里有极为深入的论述。他说：“唐玄宗、宪宗，皆中兴之主也。玄宗继中、睿之乱，政紊于内，而外无藩镇分裂之患，约己任贤，而贞观之治可复也。宪宗承代、德之弊，政偾于朝，而畿甸之外皆为畔国，将以求治，则其势尤难。虽然，二君皆善其始，而不善其终，所以失之者一道也。”

苏辙是宋代人，更加讲究儒法之礼义廉耻之类的伦理道德，也更加强调“道”。玄宗和宪宗皆是强人，也都是有了好的开头，却不得其善终。

仿佛是香港影视巨星周星驰主演的《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说的名言：我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

王琦，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副教授。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