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歌的生命气韵
2015-08-19刘伟
明代著名学者王世贞《艺苑卮言》说:“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四十七)李白是最能体现盛唐精神的诗人,对其来说,自信、自由、解放、超越犹如与生俱来的天性。李白诗歌的理想、风尚、观念、趣味无不折射出一种昂扬激越的生命气韵精神。以气论李白,可以说是抓住了李白生命性格及其诗风的关键。若以“气”论,李白可具五“气”:李白号称“诗仙”,因而具有“仙气”;李白不肯折腰事权贵,因而具有“傲气”;李白行侠仗义,“手刃数人”,因而具有“侠气”;李白喜爱出国远游,笑傲江湖,因而具有“山水自然气”;李白斗酒诗百篇,因而具有“酒神书卷气”。
一.我字当先——无比强烈的主观精神
李白自信非凡,凡事我字当先,极有强烈的生命主体意识,即对自我价值的肯定、对自我人格的珍视、对自由精神的高扬。李白满腔激情,唯一倾泻之途就是以创作来充分表现自己,所以他总是以充满主观色彩的大笔去涂抹一切,以“我”的目光、“我”的心胸、“我”的思维方式去审视一切、感知一切、再现一切。于是他的诗文就具有异常鲜明而强烈的主观色彩,饱含着主体深厚激越的情感。据统计,在李白的一千余篇诗文中,直接提到“我”(包括“吾”、“余”、“予”、“李白”等)的作品就占了很大比例,可见李白的创作就是要表现其摇曳多姿的自我形象。李白在关注政治和国家的命运,抒发自己的愤懑与不平时,“既热情,又泼辣;即执著,又超脱;所表现的内心世界冲突之尖锐,风暴之强烈,波澜之壮阔,是前无古人的”。①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则具体指出,李白作为“我国文学史上继屈原之后又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其鲜明的人性自觉意识、自由自主的个性特征在唐代诗人中尤为突出。在物我、人我关系中,李白非常突出“自我”,“我”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万物皆备于“我”,一切事物都围绕在“我”周围,为“我”所设,服从于“我”。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着我之色彩。”李白在诗中时刻关注“我”的存在,例如“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登太白峰》,《全唐诗》卷180)、“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哭宣城善酿纪叟》,《全唐诗》卷184)、“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秋浦歌》,《全唐诗》卷167)等。李白为了表明志向、发泄愤懑、感叹不遇,往往采取先入为主的抒情方式,诗句往往“我”字当头:“我到巫山渚,寻古登阳台”(《古风·五十八》,《全唐诗》卷161)、“我浮黄云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梁园吟》,《全唐诗》卷166)、“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沙丘城下寄杜甫》,《全唐诗》卷172)、“我来扬都市,送客回轻舠”(《送当涂赵少府赴长芦》,《全唐诗》卷175)。随便翻检太白诗集,诸如此类诗篇不胜枚举,正如康怀远所说:“古往今来,在差不多所有的诗人中,李白是生命意识最为强烈的诗人之一。这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就在于他的诗歌所表现出来的永恒与不朽。”②
李白自信非凡,这种自信最终化为一种生命的自觉力量,即为“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梁园吟》,《全唐诗》卷166);即为“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全唐诗》卷168),即为“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江上吟》,《全唐诗》卷166)。这样的风格使李白的诗歌具有了最本质的感动兴发的内涵——生命气韵。越是伟大的诗人,他们越是用发自心灵的歌唱表达顽强生命的呐喊与奋争。
二.笑傲千古——不畏权贵的铮铮傲骨
李白思想多元,儒、道、侠、纵横家兼具,才高八斗,浑身是胆,充满激情。可以说,在中国古代文人之中李白最特立独行,因而魅力无穷。李白平交王侯,面对权贵依然傲岸雄伟,心怀四溟,做事磊磊落落。他常以圣贤自比,如其诗:“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比孔子)、“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比孔子)、“知逢渭川猎,犹可帝王师”(比吕尚)。李白诗中,管仲、乐毅、贾谊、鲁仲连、晏子、诸葛亮、谢安等人,更是常比的对象。李白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一文中展示了自己的理想:“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全唐文》卷348)李白在其诗中塑造的自我形象,自信、自傲、自负,蔑视权贵,充满着浩然之气和叛逆精神。在中国文学史上,将狂傲的个性和过人的才华结合起来聚于一身的,除了李白之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就像唐人殷璠《河岳英灵集》所称誉的那样:“奇之又奇,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王琦《李太白集注》卷三十四引)《松窗杂录》记载:“会花方繁开,上乘月夜召大真妃以步辇从。诏特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板檀,押众乐前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承诏旨,犹苦宿醒未解,因援笔赋之。”(王琦《李太白诗集注》卷三十五引)可以看出,李白此时备受礼遇,但权宦高力士却在杨贵妃面前攻击李白。声称《清平调词》中所写的“可怜飞燕倚新妆”,是借赵飞燕来贬低杨贵妃。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的“贵妃研墨,力士脱靴”故事表明,李白不畏权贵,一身傲骨,因而李白的生命气质也凸显出一个傲字。宋人赵德麟《侯鲭录》卷六记载了李白在权贵面前的铮铮傲骨:
李白开元中谒宰相,封一版,上题云:“海上钓鳌客李白。”相问曰:“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钓线?”白曰:“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丝, 明月为钩。”相曰:“何物为饵?”曰:“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时相悚然。
苏轼曾说李白“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像李白这样放任不羁、率性而为、不惧权贵的诗人是十分罕见的,但如此特立独行的个性与卓然不群的情怀,使他必然遭受群小的妒忌报复与恶意中伤。但诗人仍保持着尊严的人格和不屈的气概。“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酬崔十五见招》,《全唐诗》卷178)尽管谤声四起,如蝇逐臭,但诗人绝不退缩,依然傲骨嶙峋,坚持操守,他声称绝不“沽名矫节以耀世”(《鸣皋歌送岑征君》,《全唐诗》卷166),继续高声吟唱出“一身自潇洒,万物何嚣喧”(《答从弟幼成过西园见赠》,《全唐诗》卷178)、“傲然遂独往,长啸开岩扉”(《赠别王山人归布山》,《全唐诗》卷174)等这样弘扬个性、蔑视权贵、肯定自我的脍炙人口的诗句来。李白的人格、气骨、气象、气势,都通过他的诗歌淋漓尽致地昭示给读者。李白的傲骨一向为人称道,曹松《吊李翰林》称其:“李白虽然成异物,逸名犹与万方传。”(《全唐诗》卷717)好友任华在《杂言寄李白》中言其“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八咏楼中坦腹眠,五侯门下无心忆。”(《全唐诗》卷216)可以说,李白的诗歌充溢着豪气、逸气、壮气,历经千古而犹然在目。任何时代都有其面临的问题和难以排遣的困惑,一个人不管他所处地位是优越还是卑下,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来自各个方面的困难和大小不一、内外各异的威压及种种不开心的烦扰,这就是苏轼所感叹过的人生不得意者十七八。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人们阅读到李白这些充满傲骨、张扬个性,蔑视权贵、倾泄胸中块垒的诗句时,自然会产生痛快淋漓的生命震撼力。李白的傲骨,正表现了中国古代文人不阿谀逢迎、不低三下四、正直无私、一身傲骨、不惧邪恶的高尚品格。这就是李白诗文能够激动人心,引起读者千古共鸣的奥秘所在。人性的复归、个性的张扬、精神的舒展是引起读者共鸣与认同的基础,好的文章、诗歌具有陶冶情操,消解烦忧,呼唤自由的审美功用,会给人以精神的陶醉与享受。
三.狂狷任性——桀骜不驯的一代狂才
李白举手投足间无不彰显其凌厉千古的狂傲之气,在中国古代像李白这样个性张扬和解放的诗人是少有的,他向来以狂名世,如张埜《前调》就说:“太白狂歌起舞,便得腰悬黄金印。”(《御选历代诗余》卷九十六)所谓狂,就是指狂荡不羁,倜傥不群,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绝不是疯狂、颠狂。他狂而有则,荡而不浮,并非放浪形骸,滥醉如泥。如“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全唐诗》卷173),诗人摆出一副挑战礼教、儒学传统的姿态。“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送贺宾客归越》,《全唐诗》卷176)李白的挚友贺知章,自号四明狂客。归隐山阴,像王羲之那样,以书法自娱,雅兴岂不浓乎?这里,李白以狂写狂,正突出地显示了他那向往自由的情趣。因此,李白诗风之狂,正是诗人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精神的表现,难怪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把“由道返气,处得以狂”作为“豪放”的一个特点。
李白以狂狷任性之躯为大唐帝国的知识分子树立起了一个光辉的人格典范。这一典范的树立,使我们得以从中窥见唐代进步文士崇尚自由、桀骜不驯、与黑暗势力绝不妥协的时代风貌。李白之狂,狂得个性十足,诚如蒋孔阳先生说:
所谓个性,不是指耳目鼻这类的长相,也不是指饮食男女之类的本能的冲动,而是说一个人的精神上成熟了,能够以独立自主的非意识,来对周围的世界进行独立自主的判断和观赏。个性是从自我的觉醒开始的。一个人,当他意识到自己是人,并且要以自己的生命来保障自己做人的权利的时候,他的个性开始了。这时,他像找到了童话中所说的金钥匙一样,他能以他独有的金钥匙,打开一个新鲜而美好的世界。这个金钥匙,就是个性。③
李白以狂为美,以狂为荣,这就是李白的个性。只有具有高度个性的人,才会具有高度的灵性,也才能大量而准确地发现世界的美。“唐诗之所以美,也在于它有个性。”④他在《与韩荆州书》中不无自豪地说:“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候;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以义气。”(《全唐文》卷348)李白之狂狷气魄正如范传正在《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中所说:“常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彼渐陆迁乔,皆不能也,由是慷慨自负不拘常调。”(王琦《李太白集注》卷三十一引)刘全白《唐翰林李君碣记》亦说:“志尚道术,谓神仙可致,不求小官,以当世之务自负。”(王琦《李太白集注》卷三十一引)李白之狂,令后人景仰不已,激动不休,齐己《读李白集》就说:“竭云涛,刳巨鳌,搜括造化空牢牢。冥心入海海神怖,骊龙不敢为珠主。人间物象不供取,饱饮游神向悬圃。锵金铿玉千馀篇,脍吞炙嚼人口传。须知一一丈夫气,不是绮罗儿女言。”(《全唐诗》卷847)李白正因为具备如此的豪气,所以才狂得潇洒。《唐才子传》卷二记载:
白浮游四方,欲登华山,乘醉跨驴经县治,宰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无礼!”白供状不书姓名,曰:“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宰惊愧,拜谢曰:“不知翰林至此。”白长笑而去。
李白文武全才,英名远扬,玄宗最终召见,供奉翰林,据李阳冰在《唐李翰林草堂集序》中说:“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全唐文》卷437)可以说,在中国古代文人之中,李白最有狂的资本,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浑身是胆,充满侠情,因而他才狂得潇洒,狂得自由,狂得任性。李白,就是这样一个口出狂言的人,一个个性狂荡的人,一个举止狂放的人,一个喜交狂士(如贺知章、张旭)的人,一个狂歌纵饮的人。表现在豪放诗风上,焉得不狂?
总之,李白诗歌之生命气韵实乃一种人生境界,体现出盛唐的时代精神,诚如袁行霈所说:“李白的魅力,就是盛唐的魅力。”⑤李白诗歌之生命气韵具有美学典范意义,不可复制。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即云:“太白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涛浪自涌,白云卷舒,从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力也。”毋庸置疑,李白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响亮的名字之一,他超过了许多富有江山的帝王,超过了许多功绩彪炳的将相,达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达到了名扬四海的地步。李白的狂傲之气淡化了士人对于皇权的依附性,为后世文人提供了一种理想的生命人格范式,中国的文史需要李白这样的生命张力来支撑。李白在盛唐睥睨一世,他的诗情,他的气骨,必将如同日月,永世不朽,万古长青。
注释:
①王运熙、杨明《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第二卷,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228页。
②康怀远《李白创作和生命意识》,《宝鸡文理学院学报》(杜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
③蒋孔阳:《唐诗的审美特征》,《文史知识》1985年第10期。
④蒋孔阳:《唐诗的审美特征》,《文史知识》1985年第10期。
⑤袁行霈《李白诗歌与盛唐文化》,《文学遗产》1986年第1期。
※ 本论文为内蒙古师范大学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经费项目:《唐人生命气质与诗歌关系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YJRC12008。
刘伟,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