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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遇之恩

2015-08-18王庆才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6期
关键词:智伯赵襄子匕首

王庆才

“赵襄子,我要杀了你!”豫让在心里说。豫让在砌一堵墙,墙体是厕所的一部分,石块和着泥土不断地黏合着,墙体在渐渐地拔高,豫让把这看作是一扇封闭的门,或一睹无法逾越的鸿沟。比如前世和来生,比如他和智伯。目光透过花园的树丛,可以看到不远处赵襄子的宫殿,依稀可闻的鼓乐之声从那里传来。燥热的季风从他身边掠过,掀动着他的长衫和裙角,以及脚下的砂石和尘土。豫让在心里恨恨地说:“赵襄子,我一定要杀了你!”

豫让想此时的赵襄子在干什么呢?他一定是在饮酒。是了,他一定是在用那只漆碗饮酒。这么想他的心便隐隐地有些痛。一次,豫让与人抬一尊石雕的神兽去宫殿,透过大殿敞开的门扉,他看到了案几上摆放着的那只碗,那只碗通身被涂了黑漆,样子像一个被切开了的瓢,或一枚空的蛋壳,脆弱而轻薄,感觉稍一用力那胎体就有可能碎裂。那色彩凝重的漆碗无声地静默着,似有着无限的哀愁。豫让的心不由得一阵战栗……那是智伯的头盖骨。赵襄子联络韩、魏攻灭了智伯,还把他的头盖骨做了盛酒具……被悲悯侵袭着,豫让的眼睛就湿润了。他说,智伯……耳际边似有轻微的驿动,就像风在叩击着门扉。他相信智伯是听得见的。他看到一只矫捷的雨燕快速地划过天空,高耸的塔楼上,锈蚀的风铃摇曳着一支颓废的陈年序曲。沉重的天体就像一颗阴郁的无法刨开的心,掩映在时光流逝的怅然中,而那缥缈的云影带走的则是遥远的淡去的往事……

豫让想,智伯如果还活着,该有多好……智伯对他是多么地尊重啊!想到智伯对自己的好,他心里愈加仇恨起赵襄子来。

藏匿在怀中的青铜匕首有些沁凉,豫让能感觉到那刃的锋利。他不怕匕首划伤自己,相反,他倒渴望能领受一些痛苦,这样或许更有助于提升他的勇气和力量。

豫让默默地砌着墙,他一直在等待着机会。智伯死了,所有的人都逃了,豫让没有逃。为了寻找机会,他隐姓埋名混到犯人堆里,来赵襄子的宫中做杂活。豫让默默地码放着石块,他沉郁而冷漠的面容似乎也如他手中的石头一样坚硬。豫让寡言少语,加上他那身粗麻衣衫,样子的确像受刑之人。手掌已经磨出了茧子,且绽开许多裂痕,连指甲都剥落了,他的手原来可没有这么粗糙,这双手原本是用来抚琴的,智伯最喜欢听他抚琴。追忆的思绪让豫让有些沉迷,记忆中那些美好的往事似乎永远也无法抹去。豫让忘不了属于自己的那段美好时光———殿堂里,香烛的烟霭像朦胧的纱缦,琴和奏者应该有相同的渴望。指尖的感触微妙的犹如撩拨清风,抚按中跃动着精粹。音质的延续像丝质的绢帛在阳光下呈现着斑斓。琴声舒缓悠然,它并非无形,那音律微妙而纷繁。弦的抖动像一滴水的溅落,指掌间那音符游刃而去的光泽,在幽深的寂静中绽裂,于是便有了那欢畅的凝聚———晨曦的凝露,柔细的清风,潺缓的溪水,拙朴的绿意,那恣意缠绵的旋律像不断生发的韧性枝节,疯长的藤萝、青草,在澄澈的温和中肆虐蔓延。雨淋漓宣泄,秧禾轻缓地拂动整齐划一……诱人的琴曲营造出一个自然和谐的美妙意境。斜倚在床塌上的智伯或许是睡着了。案几上的香烛快燃尽了,有宫女托着深红漆盘款款而来。高挽的云髻,浅绿色的罗裙,娉婷而轻盈的身姿,娇嫩的脸庞,柔媚的眼神,莲荷般的香气……女子酥胸微露,阔袖中藏匿着荷藕一般光洁圆润的手臂,还有那纤纤细指……那优雅的举止惶惑了豫让的视线,豫让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一切都仿佛是在梦中。抚琴的手停了下来,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如此动情,鬼使神差般就握住了那女子的手……托盘倾翻了,香烛散落一地。弦的余音仍回荡着……豫让惊醒了,随之醒来的还有智伯。

过后豫让想,假如她不以那样的眼光看自己,假如她不闪露出那样的笑容……后来的一切将不可能发生。让豫让想不到的是,智伯非但没有责怪他,相反,还将那个叫艳无的女子许配给了他。让豫让感动的是,艳无居然还懂得诗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是个多么令人难忘的夜晚啊———蜡烛的光焰温暖而柔和,就像艳无羞涩的表情。艳无也是喜欢豫让的,喜欢他羸弱中的那份执着,喜欢他抚得一手好琴。豫让内心的激动无法表述。那一晚他带着轻微的醉意,将艳无拥入怀中的时候,他的手有些抖,就像手指抚按琴弦时的轻微震颤———解开衣襟,再褪去那一层朦胧的轻纱,就像剥蚀一枚青笋……那过程缓慢的宛如一支苞蕾的绽放,那丰满而又匀称的身体居然让豫让联想到了琴———颀长、光滑,诱人的漆彩,温雅的品质。那倾泻的长发可以看作是弦丝,轻抚间有弦的韵动流出,伴着氤氲的芳香,水乳交融般缠绕着……豫让想要深入了解这一切,就像他渴望一支玄妙乐曲的呈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豫让的思绪。是一队士兵,阳光下,那金属的甲胄有些刺眼。

豫让不动声色地砌着石墙。手中的石块沉甸甸的,稀释的泥浆极具黏合性。墙体很牢固,但豫让看到了墙体的另一面所呈现出来的不规则和凌乱。

赵襄子走过来了,被众多的侍卫簇拥着。豫让感觉到怀中的匕首渴望挣脱般地跳跃起来。这幻觉让他对接下来的行为有了一种付诸实施的紧迫和畅快。和赵襄子相比,豫让显得单薄了许多,但这并不能掩饰他内心的那份狂躁的强势流露,他的手心里沁满了汗,他在等待机会。豫让太过心切,或许是他仇视的目光让赵襄子产生了疑虑,赵襄子警觉地停下了脚步。那个伫立在阳光下的男人无来由地竟让赵襄子有些心悸。

豫让还没有来得及拔出匕首,就被擒获了。

赵襄子眼中的阴影就像石墙下浮动的那层浓重的阴霾。赵襄子说:“我看到了,你有一颗仇恨的心。”

豫让说:“你杀了智伯,还把他的头盖骨制成了酒具。”

赵襄子说:“你是要为智伯报仇?”赵襄子表情木然地把玩着那把匕首。

匕首很锋利,翻转时,刃折射而出的锐利刺痛了赵襄子的眼睛,在与环佩的磕碰中,匕首发出了编钟和石磬的悦耳声响。赵襄子的目光沉静得让人难以琢磨,脸上似乎还涌出了一丝歉意的笑。他说:“智伯已经没了继承人,而他的家臣却想替他报仇,算得上是天下的贤士啊!”

赵襄子舞动匕首,做了几个优雅的动作,说:“今后我需更加谨慎才是。”他猛然甩手,匕首像一只惊悚的鸟儿从豫让的头顶掠过,贴着静止的水面,射入湖边的芦苇丛中。惊起的几只水禽扑棱着翅膀逃向远方。

赵襄子没有杀豫让,他挥了挥宽大的袖袍,在侍卫的簇拥下脚步轻松地走了。

郊外的一间破败的茅舍是豫让暂时的栖身之所,微红的火塘映着他削瘦的脸颊和有些抑郁的目光。也许只有抚琴才能驱赶他内心的孤独,才能慰藉心的凝重。指尖挑动弦丝,静静感受那音色深沉、余音悠远。在琴的木质纹理中,不断幻化的音律像蹿动的火焰,像清冷的月光,像缠绵的秋雨,像云影下的落叶,如影随形……琴声和着凌厉的风声,在萧瑟的旷野中游弋———幽怨,哀伤,悲戚;月的浅吟,马的跳跃嘶鸣,车的驰骋,兵器的对决,起起伏伏……那缥缈的音质真实而遥远,那是心在凄恻而忧郁地倾诉。一声夜莺的啼鸣划过夜的岑寂……琴弦断了。豫让想,自己应该是最后一次抚琴了,遂将琴丢入了火塘。琴在毕剥的作响声里完成了烈焰中的最后一次奏鸣……豫让捉起那尚未燃尽的深红火炭,丢入口中,并忍着疼痛快速地吞咽下去。炭火灼烫着他的胸,他忍着疼痛说,赵襄子……嘶哑的声音含糊不清。他说,智伯……喉咙里像塞了一团破布,呼噜噜的。肌肤上因之前涂抹了胶漆,而结痂着丑陋的暗斑和癞疮,看上去他几乎变了一个人。豫让相信,这刻意的行为或许在今后的复仇之路上能对他有所帮助。

喧闹的街市上人头攒动,豫让的模样已经无人可以辨认。他刚走进一家食杂店,店主就厌弃地驱赶他,叫花子,快走开,不要影响我的生意。之前,他也时常光顾这家小店,并未受到过如此待遇。很显然,店主没能认出自己。豫让很满意自己的装扮。

在一间铁匠铺前,豫让停下了脚步,他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那把剑,如果没有看走眼的话,那应该是智伯的佩剑。抽剑出鞘,剑身果然铸有智伯两字。豫让说:“王者之器,怎么会在你这里?”打铁的汉子慌忙将剑夺下,说:“癫子,说胡话呢,即便是智伯,也早已成了孤魂野鬼。”豫让说:“如果赵襄子知道你私藏智伯的配剑,会以为你要图谋不轨。”他的话让汉子明显感到了担忧。

豫让倾囊而出,欲将配剑买下。

汉子拒绝了。

豫让说:“再加上这个。”豫让摘下腰间的玉佩,那是由一块上等白玉雕凿而成的神鸟,神鸟的翅膀展开呈翱翔状,极其地精美。汉子用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打量豫让,似乎不敢相信,一个乞丐怎么会拥有这等贵重之物。

走在街上的一个女人很像是他的妻子艳无。豫让撩一把散乱的头发,还真是艳无。这邂逅的相遇并未给他带来丝毫的愉悦,相反,倒让他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一脸忧郁的艳无脚步滞重地从豫让面前走了过去,全无了之前的轻盈和优雅,那憔悴的模样让豫让好生担忧,他默默地注视着那身影远去,直到消失在远处的街巷中。

一个擦肩而过的男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并喊出了他的名字。

男人是豫让的朋友,看到豫让这般摧残自己,眼泪都流出来了。

所有的人都没有认出自己,包括妻子,居然被朋友认了出来,豫让不知该说些什么。

朋友了解豫让的个性,说:“你这是何苦?凭你的才能,委身侍奉赵襄子,一定会得到他的信任。那时你再干你想干的事,不是很容易吗!”

豫让说:“托身侍奉人家以后,又要杀掉他,这是怀着异心侍奉他的君主,那样做有悖君臣大义。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做法,就是要使天下后世的那些怀着异心侍奉国君的臣子感到惭愧……”

朋友说:“你以为智伯真的很欣赏你吗?智伯私下里曾对人说,你清高自负,太过虚伪,他之所以把艳无许配给你,是因为他已厌倦了那个女人。”

豫让的目光惶惑地跳了下,他看到,街对面那垂吊的木制酒幌悠悠地摆动着,很像一个醉酒之人摇摆不定的身姿。豫让记得自己常到那里饮酒,酒肆的主人会表演口技,他能模仿男女初次房事时的局促和羞涩,很蛊惑人的。

天不觉阴沉下来,下雨了,起初只是零星地飘洒,渐渐地就密集起来。那雨并没有气势,柔弱得像一个人的喘息,脚下的石板路因雨水的漂洗,变得有些发白,远远望去,很像一条暗涌的河流。街上已经看不到行人了,只有豫让一个人望着空旷寂寥的街巷发呆。

豫让怀抱着智伯的佩剑埋伏在一座拱桥之下,这是赵襄子外出时的必经之路。

内心的迫切和焦急在那一刻忽然沉静了下来。桥洞下很潮湿,桥基布满了青苔,河水在他的脚边舒缓地流淌着,岸边的水草被水抽拉得很长,很像印象中母亲纺织的棉线。一只蟾蜍,从草丛中蹦了出来,好奇地望着豫让出神,后来它遁入水中不见了。他还看到一条鱼,黑色的脊背划开水面,就像利刃划开一面绢帛……

出行的队伍过来了,赵襄子过桥的时候,马突然受惊,险些将赵襄子摔下来。赵襄子相信马是有灵性的,他猜想附近一定存在着某种危险。果然,侍卫发现了躲在桥下伺机行刺的豫让。

赵襄子有些不满豫让的偏执,说:“你不是曾经侍奉过范氏、中行氏吗?智伯把他们都消灭了,而你不替他们报仇,反而托身为智伯的家臣。智伯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执意为他报仇呢?”

豫让说:“我侍奉范氏、中行氏,他们都把我当作一般人看待,所以我像一般人那样报答他们。至于智伯,他把我当作国士看待,所以我就像国士那样报答他。”

赵襄子说:“你情愿舍去性命?”

豫让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豫让的话让赵襄子很受感动,他不敢看豫让那孤僻而又谦逊的眼神,怕他会再一次心生怜悯。他知道,只要自己轻挥下手,豫让就会永远在他面前消失。

有唢呐和笙竽的鸣响传来,那是另一支送行的队伍,那些粗麻的孝衣和晃动的幡祭因风的游戏而显得扑朔迷离。尽管有声乐相伴,但那队伍的整体却是沉静的,沉静得有如一条寂寞的溪流,无声地游弋在旷野之中……

豫让没有丝毫的恐惧,对生,他已经没有依恋,只可惜他无法完成刺杀赵襄子的誓愿了。他问赵襄子可否把衣服脱下一件,让他象征性地刺杀,以了却内心的郁结。是豫让的诚意和谦卑打动了赵襄子,他居然脱下了外衣,令侍卫拿给豫让。

那件随风摆动的衣服像是对豫让做着某种嘲讽和挑衅。那个没有实质的空的衣囊,被冠以了人物某种跋扈的特性,那因风而鼓胀的虚假身姿对豫让来说的确是一种羞辱。蓄意已久的仇恨就是在那一刻暴发了出来。豫让跃身而起,剑锋刺穿衣服的过程依然很滞重。如此三次,每一次都给了那阴影致命的洞穿。

起初赵襄子还保持着必要的矜持,但很快就沉不住气了,他的脸色极其阴沉,目光中透出的是复杂的无法言语的惶惑。

豫让想,虽然没能杀死赵襄子,但他用智伯的剑刺穿了赵襄子的灵魂。豫让觉得,杀死一个人的精神,比杀死一个人的肉体更有意义。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为智伯报了仇。

秋风掠过空寂的旷野,仿佛是一支奏响的琴曲,凄凉而优美……那一刻,豫让心里有一种无法诉说的哀思。他想到了智伯,想到了妙曼的乐舞。他还想到了艳无,想到她温柔的肌肤和秀美的长发。往昔的一切一一呈现:祭祀的方鼎,盛酒的金樽,大殿里红漆的梁柱,编排有序的钟鼓,錾刻着精密蒲文的玉璧,檀木的梳子,光洁的青铜镜面,粉红的胭脂,瓦罐里的清水……这恍惚而又凌乱的情景一直在眼前萦绕。

风散乱了他的发髻,他看到了头顶的浮云,和更远处混沌的天体……忽然,豫让为自己,为生感到了极端地失望,生与毁灭原本就很虚假,这看似沉重的延续其实单薄得几近虚无……生命对自己,抑或对智伯,只是一个忧伤的决断,或凝望中迷惘的界限,就像某支乐曲的完结。他的内心有了对自我盲目执着的讥笑,那沉溺的预谋,渴求的生命完整,不可消融的仇视……

剑沉甸甸的依然握在手上,豫让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如一缕尘烟,随着清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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