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娘
2015-08-18王印吉
王印吉
那天的天气特别沉闷难耐,每个人身上都随时汗涔涔的。
大清早起来,我开车拉着妻子和娘到城里,陪娘踱进一家生意兴隆的米线店吃酥肉米线。这是娘最喜爱的故乡美食之一,隔三差五,我都会陪她吃一餐两餐。米线下肚,我和妻子买了一斤酥肉,拟带回家慢慢享用,然后,陪娘在城里四处闲逛。路过一家鞋店,门口站着位三十几岁的广告女郎。她身材修长,皮肤白皙,上身着灰白色T恤,下身穿一条蓝黑短裤,右手握个喇叭,涂过口红的小口对着喇叭不紧不慢地吆喝:“便宜卖喽,跳楼大甩卖,三十元一双牛皮鞋,假一赔十,数量有限,欲购从速……”她边说边左手伸得直挺,指向鞋店,像十字路口的交警指挥车辆,标准有力,态度严谨认真。她的双脚像不愿落地,交替着,一着地就弹跳起来,很滑稽,很搞笑。
广告女郎的举止和广告说辞,逗得娘咧嘴甜蜜地嬉笑。我和娘都禁不住站住了,看几眼广告女郎,又看几眼鞋店里像抢人一样的挑鞋者和买鞋者。我格外兴奋,陪娘逛街,不就是让娘开心愉快吗?娘独自闲居老家,平时较为孤单寂寞,难得有这么开心的机会。此时,妻子忍不住兴奋地说:“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嘴里说着,人就不由分说,一头扎进鞋店,五分钟、十分钟都没有出来。我陪娘站在鞋店门口,一边好奇地观赏手拿喇叭的广告女郎不知疲倦地吆喝,一边观赏一个又一个淘到满意皮鞋,付款后满面春风、昂首挺胸、大踏步迈出鞋店的买鞋者的得意样子。
这时,我兜里的手机急促地吹响冲锋号———居住在邻村的侄女打来电话,请我们一家下午去她家吃晚饭。
几月未见,话匣子一打开,就控制不住了,滔滔不绝,没完没了。鞋店门前太吵嚷,我听侄女说话模模糊糊,云里雾里,侄女听我说话也尤为吃力,总会追问:“你说些哪样?”我就边讲边顺街边往僻静处移动。不经意间,就溜出近一里路。
当我打完电话返回时,娘已不知去向。
我顿时慌了,赶紧冲进鞋店,将事情经过告诉妻子,叫她放下手中的事和我一起去找。她顺街道北边,我沿街道南边,各自找了近一公里不见娘后,我俩又交换方向继续找。
我抱怨妻子,妻子又抱怨我。我愤懑地用凶狠的眼睛剜了她一眼,恶狠狠说:“买双皮鞋进去半个月不肯出来,现杀牛现加工都加工出来了,要是你不磨磨蹭蹭,娘也不会丢!”她反骂我:“一个大男人家,看个人都看不住,还好意思怪我?”她这么一说,更让我火上浇油,我恨不能挥手给她一耳光。但仔细一想,又觉不妥。二三十年的夫妻了,我何时碰过她一指头?又何时做过多大的错事以致让我扇她耳光?再说,这事也不能完全怪她。
我看不到我的脸色气成什么样子,只感到脸颊仿佛在呼呼地燃烧,火辣辣地烫得难受,满头汗水也浇不灭。我的背上,很快也被汗水浸湿,雪白的衬衫黏乎乎地沾在身上,甚是难受。妻子脸上水汪汪的,沾满了亮晶晶的汗珠。她的背上,也透出湿漉漉的汗渍。
顺街道北面寻找娘,我脑子里倏忽跳出个地方———市中医院。我们每次带娘进城看病,首选的就医点是市中医院。娘几次因病住院,我们也喜欢送她到市中医院。觉得这家医院服务态度还说得过去,收费也不算太高,特别是住院部的病房,比其他医院的理想、满意。我猜想,娘有可能独自去市中医院解手。我急不可耐向市中医院跑去,从一楼到三楼的卫生间都找了一遍,没见娘的影子。又问旁人,都一个个摇头晃脑,说没见过我描述的要找的人。我的胸部隐隐作痛,我心里有数,我又是着急,又是发脾气,又是小跑的,招惹到缠身数年的冠心病了。很显然,冠心病又找我麻烦来了。我立即找个空闲靠背椅小心翼翼地坐下,再慢慢地大口呼气,大口出气,尽力克制住激动情绪,让心渐渐沉静下来。
与此同时,我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反复摸索,发觉早上出门走得匆忙,竟把“硝酸甘油片”忘在家里了。平时特别在意留心、从不离身的“速效救心丸”,也不知稀里糊涂搁哪里了。我心情不禁紧张起来。还好,几分钟后,自觉胸部疼痛减轻,根据以往经验,应该没事了。我又起身缓缓走出市中医院,顺着街道找娘。
出大门没走多远,就见妻子嘟噜着谁看了都不舒服自在的脸,火急火燎地迎面奔来。她凶神恶煞地问我一句:“找到没有?”我没好气地说:“废话,找到了你不看见了?”妻子说:“市中医院找过没有?我突然想起来,应该去市中医院找找。”我不屑地说:“我刚从市中医院出来,别伤精费神了。”她说:“再去找找。”我没理她,我觉得她这是徒劳,我继续东张西望,一路向前寻找。不一会儿,我又回到清仓大处理皮鞋那家商店。我胡思乱想,作着各种各样的可能和猜想。也许,娘就在附近闲逛,逛一会儿累了,想起我们来了,会回到这里来找我们。
我见手握喇叭吆喝的广告女郎喊疲倦了,随手拎着刚才还高扬着耀武扬威的喇叭,两腿站成欲倒不倒的“A”字,斜跨的一条腿故意擞擞地抖动,在歇力气养精神。不时抿几下干涩的红嘴唇,“呸”地吐一口痰在一旁的电杆脚。我笑眯眯地迎上去问她:“看到刚才与我站在一起那个老人没有?”她精神一振,说:“没有啊,不是跟你在一起吗?”我说:“我接了个电话,人就不见了。”她皱起黑亮的眉头,吃惊地说:“不见了?怎么会呢?”
我更加失望了,浑身的汗水一个劲儿地往外冒,尤其是脸上的汗水,顺着两腮大滴大滴地向下滑落。我脚面前的地上,很快闪现几片铜钱大的湿印子。娘老了,真真切切地老了!
人生不都是由小变大,由大变老吗?
记得几十年前那个农历腊月三十的上午,满头青丝、精神百倍的娘,身背背篓,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小妹到城里采购年货。一年中最后一个赶街天,从四面八方涌进城来赶街做买卖的人,迈着匆匆步履,把城里的大街小巷充塞得水泄不通。因我贪恋地摊上一个售价为两分钱的彩色氢气球,站在地摊前不肯挪步,哭喊着非逼娘买一个给我不可。等我拿到氢气球激动不已埋头使劲吹时,娘突然万分焦急地问我:“小妹呢?”我放下氢气球转动着小脑袋四面寻找,四岁多的小妹无影无踪!
小妹丢了,于我和娘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娘紧紧扣着我嫩生生的小手,“小妹、小妹”地哭喊着,在卖氢气球的地摊附近四处找寻。我也哭喊着“小妹”,伤心地跟着娘一起寻找。街子上人头攒动,人喊马嘶,哪里见小妹的影子?
娘的脸色一阵青紫,一阵煞白,泪水像两股小溪,哗哗地顺脸颊往下流淌。我从未见娘这么痛哭过,也从未见娘这么伤心过。找过去,找过来,苦苦折腾半天,才在不远处一个地摊前看到小妹。她正痴迷地盯着肚子里安装了发声器,抱着摇一摇就像婴儿一样痛哭的橡皮娃娃。卖橡皮娃娃的白胡子老爷爷,双手捧着橡皮娃娃,哗啦哗啦地摇,橡皮娃娃呜哇呜哇地哭,哭得凄惨,哭得伤心,逗得小妹嘿嘿嘿地傻笑,蹲在摊前不肯挪窝,忘记了一切。当娘带我找到贪玩的小妹时,娘松开牵我的手,猛然抱起小妹,把满是泪水的脸紧紧地贴在小妹脸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撼天动地,深深地刻录在我记忆中,久久难以忘怀。如今,娘已步入暮年,精神病、糖尿病、高血压、风湿病……多种疾病折磨着她朽木一般的身体。不时突发头晕、头昏病症,有时还健忘,像小孩一样需要人照看,需要无微不至地呵护。作为儿子和儿媳,我和妻子就是娘的主要照看人和呵护人。
在我焦虑万分之际,我眼前忽然出现这样一幕:妻子搀扶着娘,满脸喜悦,慢悠悠地向我靠近。
我心情十分复杂,一时语塞,左右为难吐不出一个字。半晌,我才终于克制住复杂情绪,放缓语速轻声对娘说:“你去哪里了,也不吭一声?”娘笑呵呵地轻描淡写地说:“我去市中医院解手,遇到帮我治糖尿病的张医生,说了一会儿话,她也得糖尿病了!”
妻子怨我,撅着嘴,瞅着我说:“咋找的人?我进去,一眼就看到娘了。”我一着急,想说的话又全卡在喉咙里,只觉得眼眶里湿漉漉的,像有小虫蠕动。我赶紧背过脸,几滴泪珠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我如释重负,似乎一切忧愁、一切痛苦都随泪水流淌干净。
娘找到了,我的心情平静了。我感到,此时的我,就像儿时娘带我找到丢失的小妹时一样,是多么地激动,多么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