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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落稻田的乡村细节

2015-08-17江静龙

大理文化 2015年3期
关键词:稻草稻谷稻田

江静龙

沿着路,我看到了一些橙色的元素,由漾濞江边往山脚铺排,构成一幕黄铜色的图景。奇怪的是,我的眼睛在一瞬间出现色差,江这边的稻谷青色与橙黄交错,山脚背阴处更显绿,或许是夕阳和距离的缘故。阳光照射下的漾江河谷曾一度让我困惑,由马厂往外,一路铺叠的稻浪在这片河谷中越发暗了,模糊了,光被一座座山隔在了另一面,正如我被一层虚无的质与故乡隔阂了许久。天色将暮时我看到一群,不是,是一些人群在这块青橙色交融的田地里涌动,我在奔流于这条路上的某一辆车里,耳畔形色语言混杂,气息混乱。在这个混沌的小世界中,我清楚地辨认出属于稻谷的元素,或是味道,或是颜色,抑或是一种气氛,我被这种秋季的泛环境包裹着,严丝合缝,在云贵高原的群山中,寻求着一条路径,突围,奔走,背离,试图回归。

我在10年前就已背离了村庄,也许更久以前,更或者出生就已注定。下营村的河流干涸之时,我离开了村庄,当它又一次暴涨的时候,我看到了祖母的灵柩横过河流。和祖母同眠的棺木里,有着稻谷,有着和稻谷同源的米,我那时才发现,赢弱的祖母原本就轻,如烟岚一般地虚渺,而八个大汉抬着棺木气喘吁吁的原因在于里面的米和稻谷,他们抬着的是祖母在下界的用度。人的生命往往轻如草芥,我在祖母的往事中听得最多的就是关于稻谷的忧虑。生活与稻谷息息相关,与一家人的生命纠结再纠缠,儿多母苦,苦得祖母咽下了泪,咯出了血,那些“粒粒皆辛苦”的教育语言无需再说,也不会说,现在的孩子浪费粮食是因为他们没挨过饿。我在父亲的身上找到了影子,关于饥饿,关于生活的影子。这是一种暗语,这种对于生命轮迹的暗示又重现在我的身上。我成了家族中第一个背离者,用堂祖父的话来说,“你是我们老江家的第一朵大鸡(土从)!”鸡枞,在一定程度上就有一种幸运的意思在里面。我不知道我这朵鸡枞有多大,是大白鸡枞还是麦秆鸡枞,至少在老江家的祖坟上冒出来了。从土里冒出来的我,无论怎么折腾,身上的这股土气磨灭不掉,与乡村的根脉扯断不了。

我在白羊村的那片高地底层看到的那层黑色的物质,跟我家楼上堆叠的稻米没有两样。这代表着宾川的这片河谷中,曾流淌过农耕文明的“艳史”(灿烂夺目的历史)。这一道痕迹虽然已被碳化,那些关于锄头、犁耙、镰刀、草帽、稻谷堆里的隐秘之事,流血之争又一次回复到生活之中,从未断绝。我在下营村的河谷边,亲眼目睹了一场为水之战。仅只是三分的稻田与六分四厘的葡萄而已,那一刻,我掂出了土地与水在农人心里的分量。出手的两人动用了锄头,先是为一渠浑水的粗细相互谩骂,接着开始用锄头打开又封上缺口,封上又被另一人打开,反复几次之后,那些用以堵塞缺口的泥在锄头与水流的冲击中,不知所踪,堵不住的水往下游稻田中流去,揪扯的双方开始在渠边争斗,争斗又在围观众人的劝解中平息下来,我看到了一些人的愤恨,也看到了一些人的满足,同时还看到了满脸的血色和仇恨的火焰,我突然间明白了争斗的价值。不一会,我又听到了稻田主人的尖叫以及葡萄田主人的坏笑,那水在三分稻田中巡回之后,压垮了田埂。这一幕生活剧到底存留在了记忆里,也许在这片高原深处,为稻米争斗的个例不止这些。

道旁这片稻谷的姿态顿时让我怀念起乡间的农事来。布谷鸟为了一场春天的约会准时而来,那些求偶或是寂寞的信号被春捕获。我发现乡村种稻的开始不是播种,而是晒粪、筛粪砂以及鸟类的大肆集聚。这种精细的作业在下营是一种信号,当你看到满村的人们都把粪晒在马路上让过往的车辆碾压然后用筛子筛粪时,春已悄然走进了河谷。布谷鸟发酵的情爱也许是受到这方面的启示,村人在拉开陈年的粪进行晒的时候,那些久藏于粪中的虫蠕动在阳光下,这份彩礼对于布谷鸟来说最好不过。平田,在稻谷的一生中意义重大,那些冬季翻晒好的田里,暗藏生机,一旦被水浸泡之后,一切都涌现出来了,蟋蟀、蜈蚣、虫豸、蛇、遗落的镰刀、丢失的钱币……我曾经听外祖母讲过,在下营的后山,有十二个人为一户人家做工,午饭时主人家送来喷香的一锅鸡肉,宾川的天热得有点出奇,似乎在为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创设条件,为了让菜快一点凉,送饭人打开了盖子,边栽稻谷边等菜凉,饭后不到一个时辰全部殒命,这个为生活献生命的故事让我懂得了“蜈蚣与鸡相生相克”的老辈人经验其实是一部用生命归结的教育史。这十二座坟真的在后山,我曾在一次放牛时有过短暂停留,那些坟被路过的牛踩塌了,我从那个牛脚孔中看到了一些雪白色、暗黑色的物质,是糟木屑、骨殖和泥巴,碎米一般的影像。只是这些人栽种的稻谷流于何方不得而知了。平田,让春天幻化成若干大小不均的自然之镜,照羞了天空忙拉来乌云,这不春雨便淅淅沥沥起来。春雨一阵紧一阵急,又一阵缓一阵绵,似待嫁女郎成婚当天的心绪,老天是要一直等到所有的稻谷拔节,绿色遮住那明晃晃的镜子之后,才把羞云撤走的,这时布谷鸟已成婚为父好久了。

我一直在为一件事耿耿又羞于启口,这是夏季的记忆了。

外祖父在老宅旁有一方池塘,有时栽藕、种茨菰;有时种荸荠、栽稻。但总少不了养鱼,刚把作物栽种之时就把鱼苗育养上,直到收割时才统一捉鱼,这里的鱼上食稻花莲蕊,下饮活水清泉,倒也滋味十足,天然纯粹。有一年,我和父亲抓黄鳝来到外祖父的池塘,稻香阵阵扑鼻而来,水面上漂着一层淡绿色的四叶小浮萍,偶有小鱼张嘴吐泡,或是一转身,搅得小浮萍四散开又聚拢来。父亲挨着池塘边找黄鳝洞,父亲捉鳝有一套,一会用手逮,一会用脚踩。突然,父亲大叫我,说有大黄鳝,那是一个水下大洞,也许是干旱季节老鼠打的现在被大黄鳝寄居了,父亲费了很大劲,终于抓出来了。这条黄鳝是我见过最大的一条,头上鼓鼓的似有冠子一般,足有一斤多,父亲说黄鳝成龙了,我一阵害怕又一阵惊喜。外祖父稻田中的鱼让我一度窃喜,之后我常独自一人打开稻田泄水口,放上撮箕,隔三差五捉外祖父的鱼。到秋收之时,外祖父的鱼寥寥无几,这一年竟破例地没叫我们去吃稻花鱼,不是外祖父小气,是真没鱼可吃了。这件暗含于心的隐秘我想已被外祖父遗忘了吧。

秋天说到就到了。打电话回去听母亲说稻子懒黄懒黄的了,又过几天再问说已经收割了,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总觉得心里的某一脉根系被狠狠地割了一刀,撕扯着疼。懒黄,这个故乡特有的词语吸引了我,时光是不懒的,唯有时光附着其上的庄稼表现出来了。收割为这场农事画了个句号,懒黄为这场秋事增添了几多漫长感,黄得懒即黄得慢黄得淡黄得浅,这是时光的表达方式。我在收割现场的外围扎着草,把稻草立起来,立在一块块稻田中,暮色中犹如一排序列有致的卫兵,看守着农园。在扎草的空闲里,我看到一排排根部交错摆放的稻谷排成一溜(母亲割稻时刻意摆放的,把顶部散开更利于阳光照射),大小刚好够父亲捏一把。父亲弯腰拿起一掐稻,在篾海簸里先轻拍两下,抖掉那些已脱落的谷粒,再用腰部的力量把稻谷连稻草举过头顶,在空中划一优美曲线,用力摔在篾海簸的边缘,如此反复。我发现,在乡村,打谷子永远属于男人,而打谷子的男人正在批次老去。晴空如碧,汗滴似豆的劳作场景,晶莹着乡村平淡的生活。那一声声掼斗的清脆响声还在夜空中弥漫,好似昭示着丰收的年景。

在父亲把一袋打好的谷子放我肩上,再费力地抬另一袋的时候扭伤了腰,父亲像刚收割的一茬稻一般躺在稻田里,疼痛使得父亲这个坚韧的汉子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了软弱的一面,我不得不丢下稻谷袋,扶父亲回家疗伤,然后再独自一人去扛完所有的稻谷口袋和那笨拙的篾海簸。我惶恐不安,我感到袋子的沉重,在父亲扭伤腰后,我意识到有一付担子如山般正从父亲身上转移到我身上,我无从躲避,更无法推卸,包括这几块田,长坡岭末端的那坡地以及整个家。我成了父亲最后种植的一丘稻谷。收割后的稻谷茬在秋雨的浸泡下发软、变烂,有的谷茬再迸出嫩绿的幼苗,供牛马果腹。立在田边的稻草人零零落落,被风侵蚀,被鸟雀凋零,被时光暗淡,最后到底会留下什么,什么都不会留下,如糟糠草芥般轻盈。

让·弗朗索瓦·米勒的《拾穗者》画面恰在这时进入我的叙述之中,我看到了三位如我母亲般健壮面目黧黑的妇女,向苍茫的大地俯下腰。她们谈不上美丽,更说不上优雅,只是谦卑地弯腰在地里寻找零散的、剩余的粮食。谦卑——米勒抓住了劳作场景背后影射的内涵,我知道只有劳动者才具有这样动人的一面。拾穗的背后,一垛垛草被堆砌成包,草堆成垛的同时,粮食也存满了仓,一群群劳动者在忙碌着,我似乎看到了我的乡邻和父亲也在其中。我看不真她们拾穗的神情,但我敢肯定的是她们对于粮食的热爱定不亚于对生活的热爱,以至于遗落在田中的一粒麦、一穗谷都会被弯腰这一个动作所收获,这种不舍对于粮食是一种幸运,幸运的是这样的场景在乡间被一再上演。

晒场是村中的老时光,碾子、笊篱等老物件在记忆中渐次隐退、消亡。收割后的稻谷要在晒场上暴晒后才能上楼贮存,这场秋事已完结,孩子们光着脚在稻谷堆中犁着,模仿父辈耕田的姿势,将稻谷犁出一墒墒、一行行,纵横交错,阡陌交通。

我特别钟情碾坊是因为与爱情有关。碾坊河是我从教时常去的地方,我曾经在一篇名为《雨中的山林》的小文字里讲述了我在雨中进山拾蘑菇与碾坊的遭遇,那里我看到了两条交缠的蛇,如胶似漆(这在村人眼中是不吉祥的,遇到就得打死它们),我远观着它们的幸福,远观这种物性的真实流露,那一刻,我竞对两条蛇的爱情倾慕不已。在那落寞的河谷中,这些青色的大理石碾磨被苍苔覆盖,时光冷淡山谷幽静,我暗想在这河谷中曾发生的情事,包括山鸡、夜莺等类的爱情也与碾坊有关,更多的是稻谷,是粮食,是前来碾米磨面的男人和女人。我想起了湘西傩送的碾坊与翠翠的爱情,我想碾坊多与爱情有关的,诸如段誉与王语嫣的邂逅之类的。有时我想象白己也有一碾坊,水碓磨,那会是多么富有呀!而那时的我是多么地渴望一场爱情降临。在云南大地,稻谷被升华为米线、饵丝、饵快、凉粉、糍粑等,这些美味小吃无一不与碾坊、与稻谷、与情爱颔首相连,构造着云南人最普通的味觉系统。

在乡村医生明辉阿大的诊疗本上,我发现有一味药叫糠麸,说难听点就是喂猪喂牛的糟糠,这在别的药店中极为少见。这层稻米的外壳极其低廉,随处可见,是治疗肚胀等消化不良病症的一味乡间药。这让我固执地认为我的祖辈以前吃饭肯定连着糠才让他们消化异常良好,以至于枯瘦如柴,面阔骨凸。这个猜想在祖父那里得到证实。祖父将腰拉成弓,再把弓折成两段才养活了父亲兄妹9人,对稻谷等粗糠之物已然无所谓,脾胃似已完全空瘪。说实在的,现如今玉米、苦荞等苦难的食物已沦为稀有的健康美食,某一天吃糠咽菜的粗放时光会不会在这些不知道珍惜粮食的孩子们面前重现一遍,我突然间有了这样的幻想让我也惊诧不已。

很多时候,我有这样的理解:热爱稻谷的人,必定是个懂得感恩的人。祖辈相传的农村有家必养狗,养狗宁饿人肚不绝狗粮。感恩生命,感恩施与,老人念叨最多的就是稻谷是狗带来的。相传一年发大水,淹没了整个大陆,狗在激流中翘着尾巴几经周折,找到了一片高地,当人们饥寒交迫来到高地之时,身无一物,狗摇动身上的水,把藏在尾巴毛里的稻谷摇落在陆地上,稻谷才未在人间绝迹。不管故事可信与否,我打小对狗总觉得亲近,以至于现在每到过年,吃年夜饭之前母亲总会先把家里的狗喂饱,喂好,以示嘉奖一年以来的兢业看家守院之功。母亲以实际行动教会了我感恩,教会了我做人,哪怕是对动物或是一些卑微的生命也该心怀感恩。

当然,有些人是不爱稻谷的,但他们热爱生活、热爱美丽。在我接触的一些人中,有一个女人,微胖,差不多半年不吃米饭,成天吃水果或药片、减肥茶,似乎稻米是她的情敌一样,吃一口那位有钱的男人就会飞了,在她看来稻米成了无法原宥的宿仇。对此,我无语,也无需言语。

也许,对稻谷的了解,人远不如动物。

牛是我想到的第一种。相比较而言,对于稻谷,牛更有发言权,人所需求的仅只是稻谷的精华——米,其他的都可摒弃。牛则不然,牛全程参与着稻谷的成长期,下种耕田、栽种平田、收种拉货哪一环节少得了牛?而牛得到什么,稻草、糟糠、秋雨后冒出的嫩芽……年成好的时候加上点玉米面就已满足了,牛在农村的命运被一株稻谷锁扣,每到夜晚,父亲都会打着手电,爬上圈楼,掀下几把稻草,牛在夜间嚼食着微辣的稻草,反刍一生的忧伤,反刍的稻草有一股回甜感——这也是生活本身的味道。当母牛产下小牛时,父亲也会把胞衣用稻草裹起来,放在顺风的地方,寓意小牛顺利成长。吃不完的草,会与牛同眠,抚慰牛忧伤的心灵,然后沦为滋润泥土的肥。鼠也是最懂得稻谷的动物了,它们把稻谷衔进洞,在干燥的洞里一颗一颗地嗑瓜子般抠出米粒,那动作和神情唯恐弄疼了谷粒,进洞的谷粒从不会浪费一粒的。我猜度,古人为十二生肖排名的时候,是不是也参考了对稻谷的认识度,与稻谷的关联度。

当茅草被疯狂地剥夺生长之地时,稻草最古朴最诗意的修饰装点了人们的眼球。行走中,我看到了一亭名日草庐的景点,稻草在人们的头顶庇护着一方安宁、古朴。我想,稻草不该出现在这里,来去匆匆的行人怎能读懂稻的神韵,它还该回到乡间,与农人、牛一道,耕耘季节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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