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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我的父亲

2015-08-17杨卓如

大理文化 2015年3期

父亲身体一直硬朗,年届九旬还能够生活自理,且思维清晰、耳聪目明。我一直以自己已经六十多还有一双九十多岁的父母在堂而庆幸和自豪。我每每打电话问候他们:您们身体好吗?父亲总是回答:我们很好,不必挂心。声音洪亮、爽朗。然而,怎么也想不到,一刹那间,父亲会突然离我们而去。

那一天,我的女儿下乡到漕涧,父亲就一直给她打电话,女儿在忙完了工作以后,才回到家中,祖孙三人一起看电视。到了晚上9时半左右,父亲说:阿丽,差不多10点了,我们要睡觉了,你怎么样?女儿说:阿老,您们先睡吧。然后到门口接了一个电话,再回到屋内,就看到爷爷双手撑在桌子边上,脸色非常不好。女儿赶紧给镇卫生院的医生打电话,并立即联系救护车连夜把爷爷送到离老家最近的保山市人民医院急救。

第二天,当我从下关赶到保山的时候,已经是早上9点左右了,医生刚刚为父亲做了核磁共振,并正在做彩超检查。只听到父亲用白族话不断地说:“罕那兮,罕那兮(害羞,害羞)!”一生善良的老父亲,在自己生命临危的关头,还对年轻的女医生为白己作检查时赤裸着身体而抱有愧疚之心,使我倍感震撼。

父亲被安排进了医院的重症科ICU病房。主治医生告诉我,老人家是突发大面积脑梗塞,这种情况的病人,治愈出院的机率大约是3%到40%左右,十分危险,更何况老人家已经是九十高龄。

在最初的几天,由于脑部水肿,父亲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到了第5天,父亲在我们的轻轻呼唤中睁开了眼睛,似乎能听到我们鼓励他挺住的言语。到了第6天,父亲出现了肺部感染,粗重地喘息着,脸部憋得通红。父亲的身体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让人看着尤其心疼。由于医生采取了消炎的措施,第7天,肺部感染得到了控制,父亲的症状有了缓解,使我们看到了父亲闯过了一关的希望。哪里知道,父亲的病情在第9天又出现了变化,肺部出现了重复感染,而且来势更加凶险。到了第11天,医生告诉我们,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已经无力回天了。我们只好依从医生的建议,把父亲运回老家。

当父亲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的时候,我大声说:爹,咱们到家了!父亲微微地睁开眼,脸色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到了家中不到半个小时,在与病魔顽强地抗争了11天以后,父亲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父亲走了,带着他九十余年的岁月沧桑,带着他对与白己相濡以沫七十余年的我的老母亲的深深眷念,带着他对儿孙们的深深关爱和不舍。

父亲属牛,生于1925年。他是一名白族知识分子,却过了半辈子的农民生活。1949年,父亲在漕涧小学教书的时候,参加了中共地下组织,并担任中共漕涧区委委员。新中国建国之初,父亲是第一任漕涧完小校长。但是不久,父亲就在政治运动中丢掉了教书的饭碗,回家务农了,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父亲才落实了政策,享受离休的待遇。

我始终不明白致使父亲回乡的因由。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她说是因为那时她已生下了我,而我的奶奶患有严重的风湿病,行动都很困难,上级又要把父亲调到一百多公里外的白石完小任校长。父亲对于这个家牵肠挂肚,实在抛舍不下,所以宁可放弃叫人艳羡的工作,回到妻儿身边享受天伦之乐。以前我一直认为这是真的,他的这个做法,不是更像一个丈夫和父亲吗?虽然这太过于儿女情长了。时间又过去了很多年,我也经历了许多的沧桑变故,猛然回想起我六岁或者是七岁的时候,父亲接到区公所的通知,说是给他恢复工作了,但他身体不好,因此就近安排,叫他去新成立的漕涧供销社上班。不到一年,父亲又被供销社辞退,我才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不管怎么说,父亲回来了,开始了他长达数十年的农民生涯。我想,劳动带来的肉体上的痛苦,远比不上心灵的孤寂和失落。从此,在家乡的田野里,人们就常常可以看到一位瘦削的农人扶着一副沉重的犁头在水田里蹒跚地耕耘:一位瘦削的樵夫挑着柴火在山脊的小道上艰难地行走:一位瘦削的牧人在山野里放牧。幸好那个年代的人们还是比较尊重知识分子的,生产队里怜悯父亲体弱,又对农活不熟谙,就没给他安排多少体力活,除了农忙季节也得上山下田干活外,父亲的任务就是记工分。每天抱着个本子站在田间地头,查看有无人员缺勤、迟到或早退,然后按每人出工情况如实记录。后来,父亲又在生产队当了很长时间的会计。父亲的算盘打得又快又好,每当他在油灯下拨动算盘珠子的时候,那有节奏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一曲动听的音乐,传达出了父亲愉快的心情。父亲与生产队长关系很好,丽人常常暗中策划隐瞒一部分产量,好让社员们多分到一点口粮。这是瞒产私分行为,是要担风险的,但他们俩却得到了群众的支持和尊敬,故而也未因此倒霉。

从我能记事时起,我就经常听见父亲在一家人都睡了以后,悄悄地出门,去到老家屋后菜园或者家门右边的石头上,拉响他那把胡琴。拉的什么曲子我记不清了,只觉得旋律很悲伤,呜呜咽咽地混杂在时而掠起的风里,悠悠地飘荡。这个时候,父亲一定眼含热泪,用他的五指进行着他对命运的索问吧?就像我此时一样眼含泪水,用我的五指敲击键盘,进行着对他的追记和缅怀。我被惊醒后,往往又在母亲愁苦的叹息和连绵不绝的琴声中睡了过去。如果我现在能穿越到那时,我一定会悄悄地走到父亲身后,用心去聆听和解读那些音符,然后像个挚友一般和他并肩而坐,一曲终了相视而笑,目光就像那些淡弱的星光那么幽微。而在某些时候,父亲也会拉一些欢快的曲子,像《金蛇狂舞》等,那都是在分到了比预期的要多的粮食的时候,或者队里杀猪宰牛分到了一块肉的时候,不过这样的机会很少。

三年困难时期过后,国家的农村政策一度宽松,大家可以在田边地头开垦一些小片开荒作为自留地,家家户户都可以养上两头猪,过年时宰杀,“吃卖各半”,一半交售给国家,一半白己吃。家里的情况有所好转,起码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春天都还没过去就缺粮,就要到处借,低声下气说着好话陪着小心看着人家的脸色,或者经常满脸羞惭地空手而回。更多的时候,只能吃糠咽菜或者吃“代食品”充饥。

虽然回乡当了农民,但父亲爱读书的习惯丝毫未改。每到农闲时节,父亲总要从他的那个书柜里翻出他的那些宝贝一样的藏书,例如《三国演义》、《水浒传》、《醒世恒言》、《资治通鉴》、《论语》、《孟子》、《庄子》《道德经》,还有《家》、《春》、《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甚至还有建国前出版的美国小说《飘》等等。父亲总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着这些发黄的书页,孜孜不倦。这也常常引起母亲的不满,絮絮叨叨地抱怨父亲不管家里的生计,做这些无助于生活的事情。到了我上学的时候,父亲显得特别的高兴,每天督促我读书、习字、做作业,甚至手把着手地教我描红。老实说,我之所以不像其他小时的同伴一样早早地辍学回家务农,跟父亲坚持家里无论怎样困难都要供子女读书的态度息息相关。

父亲落实政策以后,按照离休的待遇,在家安度晚年,身体一直很好。唯独在他73岁那年得了一次小中风,康复后虽然留下了走路时腿脚不灵便的毛病,却也17年来没有得过大病。谁知道,他却在白己的90岁生日刚刚过去不久的时候,突然离世,给我们一家迎来了一个无比悲伤的日子。父亲是在我的怀抱里去世的,但我却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50多岁的妹妹告诉我,父亲已经去了,我感觉到她热辣辣的泪水汩汩地掉下来,洒在我头上,脸上。她哽咽着说:你还不觉得吗,爸爸已经去了。我一下子惊呆了,望着灯光下一脸平静的父亲,亲友们正哭泣着给他更衣,妹妹的眼泪是那么汹涌,一直源源不断,我甚至能听见泪水掉落的噗噗声响。我的弟弟妹妹们围在他身边,蓬头垢面,涕泪滂沱,哀哀地看着更衣者的一举一动。父亲是永远地睡着了,人世的苦难和艰辛,在那一刻戛然终结。当时的我甚至忘记了哭泣,呆愣愣地看着已被收拾停当的父亲被停放在堂屋。这时候,我才恍然感觉到,我没有父亲了,我永远失去他了。悲伤像潮水一般涌上来,我觉得喉咙里哽得发痛,就扶着门放声大哭。我的哭声引发了本来逐渐平息下来的亲人们的哭泣,这些哭声冲出院落,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下蔓延,奔跑,绝望地寻觅父亲那已经遍寻不着的身影。

第二天天亮了,故乡的雨还在锲而不舍地下着,我的眼泪也像雨水一样止不住地汩汩而下。白色的招魂幡哀伤地在寒雨里飘扬,悠扬的诵经声伴随着锣鼓声响起来,来来往往帮忙的人们十分忙碌,偶尔有人用怜悯不忍的眼光看看我们。我已经披上了长长的孝布,前来吊孝的亲友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去父亲面前看看,伤伤心心地哭一场。我永远感激这些发白肺腑的哀痛和哭诉,这些哭声在我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候,仍然叫我热泪盈眶。

父亲留给我们的,只有一张黑白相片。幽幽的眼神,凌乱的头发,刺眼的补丁。我不知道这是他什么时候照的,或许就是在他得以落实政策的那一年吧,要不,他的眼神里除了忧郁,也不会有那么一丝希冀。

现在,我写下这些文字,除了给白己和父亲一个交代外,我还想人们都能看见它。我希望人们都能和家人好好团聚,珍惜上天安排的这个缘分。人的一生虽不长,但是只要做到良心无悔,了无遗憾,也不枉来世一遭。父亲,让我们来世再做父子吧,虽然我们仍然免不了会有分离,但我们都会努力做到,那是没有泪水的离别。

编辑手记:

本期选发的散文作品《边地书》,我们能惊喜地感受到作者那只“乡村里的写诗”的手在用散文的格式,继续书写着来自边地和山谷中的那些生命。简单和深沉,美好和苍凉,敏感和温暖,这些矛盾的体验交织着整个阅读的过程,等真正掩卷沉思,生生不息的边地生活乃至生命的本身就纯粹地铺展开了。这是泉溪的边地,也是他魂牵梦萦的热土,而周明江和江静龙同样抒发了爱乡恋土的炽热情怀。周明江的语言简单轻快有节奏感,江静龙的语言丰富充盈有韵味。杨卓如的《追思我的父亲》是一篇亲情散文。记录了父亲平凡、淡然、处事不惊的一生,写得朴素、细微、有心,我们看到了作者在失去父亲时的痛苦和对父亲的声声呼唤,潸然泪下中懂得珍惜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