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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与中国20世纪初的空间政治

2015-08-15范小红

绥化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王龙赛珍珠黄家

范小红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南京 210023)

赛珍珠自小随父母来到中国,在中国苏皖地区工作生活了近40年时间。期间,赛珍珠以娴熟的汉语,阅读了大量中国古典文学,对中国文化和习俗甚为了解。在中国20世纪初那风雨飘摇的年代,赛珍珠亲身体验到了中国社会的动荡和变迁,敏锐地观察到各个阶层人们生活的状态,将自己的理智与情感都倾注到作品的字里行间。赛珍珠在《故事里的中国》一文中指出,外国人对中国的理解多有偏见和成见,她分析了多部中国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和社会风情,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中国人正名:“我们必须要懂得真正的中国人,他不会在文明冲突之中迷失方向,大大方方,故事里和故事外的人们有着相同的生活热情。”[1](P164)《大地》一书取材于她随农学家丈夫布克(J.L.Buck)在安徽宿州农村生活期间的所见所闻,从王龙一家人的生活变迁出发,全景式地描写了20世纪初中国社会和中国人的生活。

在《大地》中,王龙的一生历经了多次环境的变迁,其中有被动地,也有出于主动地改变生活环境。空间的转移作为故事的一条明线,展示了王龙如何从一贫如洗的农民,变成富甲一方的地主的过程。与此同时,空间的转移还有暗线的作用,将中国的社会空间,以及不同空间下中国各个阶层的生存状态全部展现出来。

一、空间的生产与文学空间

以笛卡尔为代表的传统理性空间认识论发端于启蒙运动时期,认为空间是一个客观的物质世界,是人精神主体世界的延伸。传统空间的概念主要是作为一个物质实体,一个人类活动的平台。对空间看法的重要改变始于法国思想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iLefebvre,1901-1991)的“社会空间”理论:“人们并不把空间看成是思想的先验性材料(康德),或者世界的先验性材料(实证主义)。人们在空间中看到了社会活动的展开。”[2](P39)列斐伏尔指出空间本身不是静止的,而是具有生产性的社会空间,将空间与人的生存和社会批判联系在一起,认为空间建构了人的生存方式。爱德华·索加还提出“第三空间”的概念,与列斐伏尔的三元辩证法呼应,探讨人类历史生活的空间性。[3]

空间理论在文学批评中得到了深入的应用,正如M.J.T.米歇尔说:“空间形式不只是一个随意的隐喻,而是文学阐释和经验不可缺少的特征。”[4]空间并不仅仅作为文学事件发生的地点而存在,更是与人物形象性格的塑造、情节结构的构建等等紧密联系,成为“文学性的空间。”[4]米歇尔用文学中常用的术语“视野(vision)”一词来解释文学的空间维度:“将一个道德和预言性质的意义与有关感知和认知的科学的,哲学的语言统一起来,它关注的是对空间形式的创造和理解过程,而不是将这一形式固化”[4]。沃夫与阿里亚斯在《空间的转向》一书中的前言《将空间重新引入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研究》一文中指出:“空间是一个社会建构,与人类主体历史的理解和文化现象的生产紧密联系。”[5](P1)也就是说,文本中的空间形式与人类社会和文化息息相关。从空间的角度阅读文本可以探寻人类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链接点,而文学的空间转向成为当前文学理论研究的热点之一。

二、《大地》中物质空间转移与自我寻求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结构的第一要素即为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s),即生产社会空间的物质过程。《大地》中主人公王龙的一生经历了从贫穷到温饱,到一无所有,最后成为新地主的过程。因此第一层次的空间即为王龙一家所经历的物质空间的改变,以及在改变中所带来的心态和思想的变迁,对自我定位的变化。

结婚成家之前,王龙与父亲的家简单而实用,是典型传统中国农村以厨房为主要活动场所的房屋,“里面黑黢黢的,一头牛摇动着它的脑袋,从门后边低声地招呼着他”。房子的原材料来源于土地,“厨房和住屋一样用土坯盖成——土坯是用从他们自己田里挖的土做的,房顶上盖着自家生产的麦秸”。房子从祖辈那里遗传下来,有着家族的记忆,“由于多年做饭使用,现在已烧得又硬又黑”。房子的建设既简单又实用,“在这个灶的上面,放着一口又深又圆的铁锅。”[6]

与此对应的是“黄家”所代表的典型地主内院,极尽奢华浪费。当王龙第一次去“黄家”接未过门媳妇的时候,“门紧紧关着,两扇大木门漆成黑色,边上框着铁皮,钉满铁钉,紧闭在一起。两头石狮一边一个,守在门口。此外没有一个人。”[6]。空间的差别显示出王龙与“黄家”社会地位的差别,这正是造成王龙紧张的重要原因。赛珍珠生动地描绘了王龙心中反复打退堂鼓却又不断鼓起勇气,进退两难的境地,“只是想到黄家大院,想到去那里接一个女人时,他的整个身子都冒出汗来。”[6]终于再次来到黄家门口,他看到有人出来,于是上前打听,本是因为正当理由而来,却被看门的索去身上唯一一块银元。穿过黄家大院的时候,他感觉穿过了数百个院子,“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里的柱子雕画得十分精致,然后他们进入一个王龙从未见过的大厅。大厅又宽又高,二十个他自己那样的房子装进去都显不出来。”[6]王龙只顾看屋子上面的雕栏画栋,竟然差一点在高台阶上摔到。这些将一个普通农民在地主大宅所代表的财富和地位面前的卑微描写地淋漓尽致。王龙一直记得黄家老太太高高在上,而他毕恭毕敬地站在堂下听她训话的情境。因此,当富裕起来并成为新地主的王龙搬到黄家大院住的时候,他最想坐的就是当时老太太坐的那张椅子,因为它象征着财富和权力。

与农村相对应的是城市,王龙在城市中的生活从一个侧面映射出20世纪初中国社会状态。饥荒时期,王龙带着一家老小来到南方的大城市。然而城市所能给逃难者提供的不过是席子搭起来的窝棚而已。他们“在这个南方城市里却像外国人似的”[6],没有任何归属感。王龙靠拉人力车过活,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做了一天比在田里收割还苦的工,仅仅挣到了一个铜钱”[6]。在城市繁华的外表下,隐藏着无可数计的贫民窟,这些人靠着微薄的收入,加上乞讨和偷盗,艰难的生活:“这些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在市场和布店里进进出出,他们也在城市附近的乡间流浪;男人们为了挣几文钱做这做那,而女人和孩子们则小偷小摸和沿街乞讨。王龙和他的老婆孩子也处在这些人当中。”[6]王龙对自己以及孩子们的道德堕落深感难过,“我们要吃买的或者乞讨来的肉,但不是偷来的。虽然我们是讨饭的,但我们不是贼”[6]。他虽然无法理解城市里面发生的变化,但是他知道城市工人是“为他人享受而辛劳的人”[6],具有最淳朴的洞察力。城市工人的社会地位正如他们的住所一样,“贴墙而建的这个席棚小村永远不会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也不会成为城外乡村的一部分”[6],是被排斥的他者。

王龙的发迹也伴随着空间的改变。当他最终攒足了钱,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土地,靠辛勤的劳动,生活开始逐渐好了起来之后,他首先想到改变自己的居住环境,“他还在老家的后面新建了一处房子,院子正面是一间大屋,院子两边靠着大屋子是小的厢房。新建房子的房顶盖了瓦,但墙仍然是用田里的泥土打的土坯做的,只是他把墙抹了白灰,显得又白又干净”[6]。这样的空间设置意味着王龙开始有了闲钱,从扩大房子规模的过程中找到存在感。“家”不仅从物质空间角度得到了扩大,而且象征着家族意识的觉醒。

然而空间的无限制扩张带来了隐患。为了娶小妾,王龙再次扩建家产,并通过分隔将家中人的地位差别拉大,进而导致了家庭的矛盾和伦理问题,带来了家族分裂的前兆。更进一步的征兆随着王龙的儿子们搬进了黄家大宅而开始。

王龙此时已经褪去的紧张,反而转换身份,开始瞧不起住在大宅中的其他百姓:“他心里想,这些人太脏了。他在这些人中间穿过的时候,把鼻子皱起来,屏住了呼吸,怕闻到周围的臭气。他瞧不起他们,讨厌他们,仿佛他自己已经成为这个大户人家的主人”[6]。另外,在装修过程中家族中人产生了更多分歧。王龙家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妇虚荣,想方设法要买进各种稀奇的东西,向邻里证明自己的富足。然而这个空间并不能给王龙带来宁静,儿子们之间的争吵标志着从前齐心一致的时代已经结束。最后王龙感到黄家大宅也不能带给他归属感,在他长久以来对黄家敬畏与渴望得到满足之后,他又怀念家乡土地上的那个家,不过他再也回不去了。

王龙的崛起,伴随着空间的转换,也象征着他对自我的不断追寻。他在城市的经历展示了在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转型时期中国城市工人的迷失。他的回归昭示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坚持。然而搬入象征封建社会权力结构的“黄家大宅”预示着他的成就也会和那个旧制度一样走向不可避免的分崩离析。

三、《大地》中的社会空间构建与家国政治

列斐伏尔指出,社会空间最重要的特征是政治性。列斐伏尔认为,正是通过对空间的管理,通过“使用者、个体和团体统一对时间和空间的占用”,并且“在最高层面上与社会经济组织结合起来”,实现了“社会的复杂化”[2](P58)。空间不仅是政治权力斗争的场所,而其本身就是斗争和矛盾的一个部分,“统治阶级把空间当成了一种工具来使用……让空间服从权力”[2](P139)。空间关系也反映出社会关系,如国与国之间的外交关系,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经济关系,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关系等等。《大地》以文学的方式对中国农民所处的政治经济状况进行了重构。

王龙的崛起源于土地买卖,而黄家的败落也源于土地买卖。土地作为农村最基本的生产资料,直接决定了农民的命运。《大地》中的王龙原本家徒四壁,在娶妻生子之后家境逐渐好了起来,在获知黄家有卖地的意愿之后,他将所有积蓄拿出买了一块好地,成为他翻身的资本。有学者认为赛珍珠在这里有理想化的成分,实际上正如赛珍珠自己认为的,她描写的正是中国封建土地制度在社会转型时期受到冲击的真实反映,这也正是王龙能够从黄家手中买到地的根本原因。

布克教授研究的中心点是中国的佃农经济,因为当时的中国农民大部分都是大户人家的佃农。他们靠租种地主的土地,收获后自己仅能剩留很少一部分产品。而且根据张妍与毛立平所著《19世纪中期中国家庭的社会经济透视》的研究,由于佃农长期对所租佃的土地投入大量工本造成了反复的租佃和沉重的债务,难以翻身,而沦为永佃户[7](P245)。但是在20世纪初那个风雷变幻的时代,传统中国农村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发生了变革,首先就从土地的流转开始。列斐伏尔认为,土地所有制起源于封建社会,地主作为不动产的拥有者,在最开始是不同于资本家的,因为不动产基本是不流动的。然而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情况发生了改变,不动产作为“生产—消费”环节进入流通领域。“土地的财富与不动产的财富的流动,应该被理解为金融资本主义多年以来所进行的一种庞大的扩张”[2](P56)。土地流转过程中造成了财富的重新分配,王龙正是在这个转型时期抓住了机遇,实现了从农民到地主的身份变化。但是在王龙临死之时,两个儿子商量卖地之事不仅预示着王龙辛苦一生攒下的田产将不复存在,同时预示着中国社会关系将发生更加深刻的变化。

王龙从农村流向城市,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特定家族的行为,从深层看却反映出复杂的社会关系。列斐伏尔还认为,空间政治将导致发展的不平衡,导致“殖民主义的转移空间”,也就是说传统意义上的殖民地虽然不存在了,但是“都市的半殖民主义已经出现”。在都市这个半殖民地空间中生存的工人正是空间政治的牺牲品。“它将一些农村人、大量的外国工人、属于工人阶级或者只是分子的大量法国人,都纳入到了这些中心的支配之下。所有这些人,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受到了一种集中的剥削,而现在,在空间上都处于一种被隔离的状态中”[2](P62)。

王龙在城市中的生活正是这种隔离状态的真实写照。二十世纪的中国南方城市相对于中国其他地方已经比较繁华,然而却无法为城市工人提供归属感。住在大墙下贫民窟中的城市工人,在辛苦的劳作下逐渐失去了思想,在漂泊中失去了自我存在感,“他们的脸像阿兰那样没有表情,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6]。他们所住的窝棚不属于这个城市,也与农村隔离。即使是工人们之间也鲜有交流,彼此隔绝。与王龙一起拉人力车的城市工人更在乎将钱花去:“‘哈,真是个乡巴佬,对城里的生活一点不懂,不知道有了钱能干些什么。他要继续像长工那样在牛屁股后头干活!’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王龙更应该得到那些财富,因为他们知道怎样更好地花销。”[6]在以消费为主要生存方式的城市,“花钱”成为城市工人寻求存在感的重要方式。而相反,来自农村的王龙更希望攒钱,能够有朝一日回归土地,重建家园,这是他寻求归属感的重要来源。

城市工人与社会变革也是隔离的。王龙在拉人力车的时候遇到过一些激进的年轻人在宣扬革命思想,“年轻人说中国必须发生一次革命,必须起来反对外国人,王龙听了非常害怕,偷偷地溜走了”。又一次他听到人们说中国人必须团结起来,共同对抗外敌,而“王龙不觉得有什么人说的是自己”[6]。王龙害怕新思想,“我听说有一次革命。可是我这辈子太忙,没工夫去注意。地里的事没完没了”[6],他宁可守住自己的旧生活方式,来作为对社会变迁的抵制。20世纪初中国民族意识觉醒,一些有识之士已经开始最初的启蒙运动。而王龙所代表的广大农民对家国政治感到害怕,不愿卷入政治斗争,却却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社会空间政治的一个部分,成为被异化被疏离的一部分。

中国农民在风云变幻的社会潮流中显得非常渺小,然而赛珍珠却从宏观上将他们的生活置于整个中国社会家国政治的背景之下,敏锐地注意到中国启蒙思想的觉醒,赋予了作品深刻的思想深度。

总之,《大地》中王龙所经历的数次空间转换不仅见证了他财富的积累与消耗,也见证了他在不同空间中所处的社会关系,见证了他不断寻求自我的历程。他的财富起源于土地流转,也终将结束于此。他对政治的害怕和躲避反映出当时大多数手无寸铁的中国人的普遍心态。王龙的形象和他的经历是中国社会转型时期人民生活状态的真实反映。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中,穷苦农民与城市工人生活在互相隔离的状态中,即使生活有所成就,也难以超出整个社会的空间政治。赛珍珠评述中国人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时期的困境:“我想人们需要认识到生活在社会转型时期的艰难,但是这一点并不能减轻那些必须忍受这种生活的人们的苦难,尤其对那些不适应时代发展的人们来说。”[8]

[1]Buck,PearlS.“China in the Mirror of Her Fiction”[J].Pacific Affairs,1930(2).

[2][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M].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3] 刘进.20 世纪中后期以来西方空间理论与文学观念[J].文艺理论研究,2007(6).

[4]Mitchell,M.J.T.“SpatialForm inLiterature:Towarda GeneralTheory”[J].CriticalInquiry,1980(3).

[5]Warf,Barney & Arias,Santa.The Spatial Turn [M].New York:Routledge,2009.

[6]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7]张妍,毛立平.19 世纪中期中国家庭的社会经济透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8]Buck,Pearl S.“Chinese Women:Their Predicament in the ChinaofToday”[J].PacificAffairs,193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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