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文化民族主义的历史影响与启示——增强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再思考
2015-08-15闫磊
闫 磊
(西南交通大学,四川 成都 611756)
近代中国历史的转捩中,面对国家危局与民族危亡,中国传统的士大夫与知识分子应时而变,趋新改革,从“师夷长技以制夷”到“中体西用”,再到科学,民主的全面西化,所有的革新思想都建立在改革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与之针锋相对的是捍卫中国传统文化的保守论者,他们认为:传统文化资源足已应对时局,传统文化并不阻碍中国的近代化,中国的传统文化反而对西方文明有一定的补救、修正作用。职是之故,文化救国、卫国逐渐演变成为文化民族主义并与改革派向西方学习的思想并驾齐驱,成为中国近代思想论争中的主流之一。限于晚清民初时代课题的要求,文化保守论在抵御外敌入侵和强国富民中逐渐失去效用,成为改革与改良时代主流中的配角,几乎奄奄一息。但是文化民族主义在西学东渐和中学更新的历史背景下蔚然兴起,成为以中西文化融合为特色的现代民族新文化的源头。这种民族文化主义在应对列强入侵的国难时代显现出了巨大的号召力和凝聚力,增强了中国人的民族自信心,强化了中国人的民族认同感。在西学盛行的社会潮流中,文化民族主义者在“整理国故”与“保存国粹”等方面,扮演了“卫道者”的角色,他们在时代变局中,对传统文化的新解释与新思考,为我们今天在如何看待传统文化,如何发挥传统文化在凝聚民众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等问题上提供了宝贵的借鉴。
一、文化民族主义的历史轨迹
(一)故纸堆中的“灵丹妙药”
中国人引以为傲的中华文化源远流长,文化民族主义更是沦肌浃髓。中国人对本身文化的优越感造成了一种历史惯性的错觉,以至于在近代中西文化碰撞之后,强烈的反差带来了两种思想极端,一种主张以华夏文明对抗西方文明,一种主张学习西方文明拯救国家。在经历了短暂的惶恐不安后,冷静下来的中国知识分子又提出中西折中的调和文化论。这些思想都是近代文化民族主义的滥觞与痕迹。
鸦片战争的炮火动摇了中国“泱泱天朝”的独尊地位,一部分中国传统的士大夫和知识分子从“天朝上国”的虚梦中清醒过来。应对时局的危机,改革的方法有三种:一是以不变应万变;二是从本身文化资源中寻找应变的方法;三是学习西方以应变。文化民族主义者并不是冥顽不化的“不变者”,他们面对国难,重新搜索传统儒家文化在治国,平天下上的有效理论,从中国本身的文化系统中寻找救亡图存的方法。以龚自珍与魏源为代表的先见之明者,从明末清初黄宗羲、顾炎武和王夫之等人的经世致用的“入世”哲学中找到了“药方”,他们重拾顾炎武提倡的文化的致用性和民族性,倡导经世之学,意图接续文化民族主义的思想,对内改革弊政,对外师夷制夷。这样,在龚,魏复兴“经世致用”先声引吭下,开启了中国近代文化民族主义思潮的先河。紧随他们步伐的是一些洋务论者和封疆名臣对理学的实践和复兴,国难当头,使得那些关心国事的理学家走出书院,放下文章,将“义理”与“经济”结合起来,提出“以经世之学济义理之穷”,以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为代表的理学经世派,在传统民族文化的资源中,提取出了治国安邦、平内乱、制外敌的方法。他们强调的中体西用是一种灵活的思维手段,极力证明传统文化在应对危局中的重要性。但甲午战后,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华民族之大方醒,传统文化维护国家安定的效用受到普遍质疑,改革成为举国呼声。康有为仿照前辈实行文化救国的方法,另辟蹊径,顺应时势,将今文经学中的“三统”“三世”说类比对照于时局当中,呐喊“保国,保种,保教”,为改革变法寻得一件符合经典传统的文化外衣。除此之外,康有为还将传统文化的代表人物孔子塑造成中国历史上“托古改制”的先驱和导师,不仅在传统文化的“故纸堆”中找到了维新变法的理论根据,传统文化的至圣先师还成为维新变法的开路人。“以复古求解放“,是中西文化碰撞之后,中国传统士大夫和知识分子面对国家实力不足的客观现实,不甘心民族文化的优越性被否定,被超过,所以他们从传统文化价值入手,在相应的历史条件下,对传统文化进行一种时代的新解释以求来解决时代给出的课题。文化民族主义的“救世”之心始终是其内核与原则。
(二)再造文明的尝试
在传统文化的土壤中长出救国救民的大树——这是文化复古论者的思路。但国难的步步深重,使得这种文化民族主义的思想被逐渐否定,另一种民族文化思想对应兴起——对民族文化的重塑与改造。再造中国文明尝试从严复开始,严复通晓西方自然科学知识和精通西方政治学知识,在危亡的国势下,他提倡西方科学学术中的“黜伪崇真”,政治文明中的“屈私为公”,从这两点入手去倡导学习西方的语言文字和自然科学,大力鼓吹西方的民主精神,并将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与人类种族的竞争联系起来,吸收赫胥黎的“与天争胜”的自强思想,提出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观念。严复开辟了从内容到形式,彻底改造中国传统文明的文化民族主义的一种新思路,但“救世”的内核与追求并没有改变。严复代表的这种西化的民族文化,与传统士大夫的文化守卫思想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在思想史的长河中表现为中西文化谁是体谁是用的论争,进而还有保种保教的论争余音。随着历史事实的发展,文化上守卫主义与排外主义成为一种窠臼落后之词,但围绕着民族文化的论争,也逐渐生成为保存与改造两股潮流。保存论者继续在“中体西用”的基调上顽强抗争,但改造者却从各个方面入手,诸如中国的历史学、地理学、人种学和语言学等,大谈中国文化改造的必要。梁启超首先喊出“史学革命”的口号,抛弃枯燥乏味的旧史学,倡导资治通鉴的新史学。章太炎将史学革新事业与民族命运联系起来,认为史学兴则国家兴,史学兴则民族精神方可弘扬。在地理学方面,文化民族主义的“改造”派分析了自然地理与中国历史上政治军事经济的重心分布之间的联系,认为越靠近海洋和河流越先进,可以成为风气之先的地方。将中国与西方的落差,归结为大陆文明与海洋文明的差异。此外,中国的知识分子还探讨了自然地理对中华民族性格塑造的关系,自然地理对中国内部文化相异的影响。在各种西学联袂来华之际,西方的文化人类学也随之传入,中国知识分子在民族自尊心的驱使下,为寻求民族的平等,认为帕米尔—昆仑山或巴比伦是人类及其文明的摇篮,以此证明中国人种与西方人种同属一源,没有贵贱之分。在语言文字方面,当年的一些知识分子确信语言文字与国家民族的兴亡休戚关联,他们大力推行白话文运动,试行拼音文字运动,中国的知识界甚至发出了学习“万国新语”的世界语的激进主张。不过,以彻底洗心革面来再造中华文明的尝试毕竟是少数知识分子的一厢情愿,传统儒家文化形成的文明底色,断难被几浪西学而来的潮水冲刷干净。但是文化保守主义与改革主义在挽救时局的时代背景下所进行的针锋相对的论争为现代新民族文化的形成积累了资源。
(三)西方文明的分裂,民族文化兴起的契机
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知识分子在吸收西方文化,积累了充足的理论知识之后,对传统文化的一次全盘否定,但与之相反的还有另一种重新肯定和弘扬民族文化的观点。新文化运动相伴随的是一战的爆发,战争带来的惨剧使得中西知识分子开始对西方文明产生质疑。西方文明的分裂带来的直接后果之一是:在中国的思想界又重新认识和肯定了传统的民族文化。梁启超认为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化能够“治疗”西方文明带来的“疾病”,因为东方的文化是以“精神”为出发点,西方的文化是以“物质”为出发点。持这种观点的还有梁漱溟,认为欧洲的文化是“意欲向前”的,中国的文化是“意欲自为调和折中的”,印度的文化是“意欲向后”的,他认为一战已经证明欧洲文化弊端百出,所以未来人类文化必将走“中国的路”,“孔家的路”,从而自信地喊出了“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之复兴”。梁启超与梁漱溟这种中国文化复兴论是在西方文明出现弊端之后,重新回顾审视自身文化而得出的一种否定之否定的结果。可以看出,这种观点与晚清那种纯粹的文化保守论者有实质上的差别,它更有一种调和中西,中西互补的色彩,不可否定的是,这种色彩难免带有“中体西用”旧调阴影。
在国家出现危机的情况下,传统文化显然不能在器物的现代化上提供理论支持,这样,在团结民族力量,号召民众抵御外侮上,传统文化就迸发出无限的魅力与力量。近代反抗压迫,求得民族自强的过程中,无论哪一阶级,无论哪一派观点,都企图唤醒民众的民族意识,举全国民众之力求得民族复兴。民族意识最坚韧,最敏感的当然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所以民族文化一直是号召中国人民奋起抵抗的旗帜。然而,当国家危机进一步深重,传统文明在挽救危亡的过程一次次被证伪,民族文化的有效性就逐渐失灵,成为知识分子质疑、改造的对象。保存,调和,西化这三种观点的旨意都在解决救国救民的时代难题,文化民族主义也在这三种观点中不断出现,但民族文化在凝聚中国民众的力量,增强国人的信心方面,其效用一直是应验的,如在抗日战争期间,文化本位主义的兴起,就是传统文化在凝聚国力方面发挥重要作用的典型表现。
二、文化民族主义的影响与启示
在走向世界多元文化的今天,文化民族主义看似已经束之高阁,成为一种学问以供学者们探讨。但文化民族主义经产生过的作用与影响,需要我们从历史与时代的角度作一探讨,启迪未来。
(一)肯定与否定,摇摆中的民族文化是否可以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
回顾近代中国,传统文化没能使中国顺利得走向现代化,在资本主义扩张的冲击下,治国安邦的可驭性又失败。民族危机带来了两种民族文化的认知:妄自尊大与妄自菲薄。前一种认知承认传统文明不能使国家走向现代化,并且认为现代化的机器是传统文化中不耻的“奇技淫巧”,认为“救世”的方法还是靠传统文化来“救心”,极力肯定弘扬中华文明在凝聚国力抵御外侮上的作用,“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文化救国论其实也是一种排外主义。后一种认知是在知晓了“传统文化即使将广大民众号召起来,也不能抵御外侮的”后而产生的一种绝望又激进的思想。尤其是在甲午战后,维新变法成为全国之风气潮流,但很多士大夫与传统知识分子依然没能放下中华文化可以“攘夷”的幻想,直至在朝廷的鼓动下,数十万众的义和团被万余八国联军击溃,造成庚子国难,这才心灰意冷,全面否定自身文明,急求于西方良药。分析保守的文化民族主义,虽极易造成文化排外主义,但可以及时的,有效的调动民众的积极性与民族心,当列强环伺,民族危难的时刻,国内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可以迅速让位于民族矛盾,传统文化可以通过号召其信仰者来保存自己,政治家更善于利用它来调动群众的斗志。但依赖民族文化来拯救危难的风险之一是:一旦失败,国内的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就会突出的被人们所发现和认识,矛盾会在民族主义的刺激下倏而激发,造成内乱。晚清时局中正是如此,满汉之间的矛盾,官僚地主与人民大众的矛盾一直处于一种常态的适度紧张中,但随着列强的叩关而入,割地赔款的国耻使得国内君民一心,矛盾的双方“阋于墙而外御其侮”,官方也正是利用“夷夏大防”文化民族主义的精神去号召民众,但御侮不成,反招其祸,从敏感的知识分子到普通的民众,对传统文明的态度自然要发生逆转,从肯定到否定,从相信到质疑,从依赖到抛弃,这是思想变迁中最易发生的文化逆反现象。在发生逆反之后,向先进文明学习又成为一种共识,中国的知识分子企图移植西方文化来拯救中国传统土壤,进而有进化论,立宪主张,共和主张等,排满革命成功后,中国的近代化还是蹒跚不前,知识分子又认为是西化的程度不够,全盘西化论随之风行一时,既然要全盘接受西方文明,传统的中国文化也就必须全盘丢掉,即使承认有可取之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一部分激进的知识分子正是如此心态,虽也必须承认中国文化的某些可取之处,但为了走西方的路,也必须抛弃。然而,民初学习西方文明的政治实践失败后,中国并没有走上自强的道路。一战后的巴黎和会,作为战胜国的中国反而被帝国主义戏耍一番,西方文明在中国的思想界到底还是分裂了。从盲目排外到崇洋媚外,两种民族文化观都是利用文化在增强民族凝聚力方面的独特作用,无论哪一种救国的方法,都显然清楚一点——文化可以救国,也可以救民,这样的逻辑推导结果是——救国必须通过文化,救民也必须通过文化。所以,近代文化民族主义在众多的思想潮流中格外引人瞩目,民族文化也随着国势的变化不断的摇摆,从一端的肯定到另一端的否定,再到折中的中间。历史已经过去,我们只能把历史交给历史,借鉴留给后人,当今世界多元文化的碰撞与冲突,较之过去,不知激烈了多少倍,中国改革开放后三十余年,也一度出现了西化论的暗流潜行,民族文化的内涵也不断随着时代的发展与进步在提炼与升华。但在和平的时代,民族文化如何被民众所认识,如何发挥文化凝聚民族力量的作用,需要国家与当代知识分子的进一步努力与探索。
(二)认可与忽视,民族凝聚力的增强需要国家力量对民族文化的有效领导
民族文化在国家危难时刻发挥的巨大号召力已经被历史证明,过分强调民族文化万能性带来的教训与经验我们也要吸取。回顾近代中国,那些在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国家优秀领导人往往被人们推崇备至,在史册中熠熠闪光,但那些在中华民族的危难时刻,试图通过自身的灵台神智,为构筑更为永固、有效的长城所做出努力的精英们也应该被我们所铭记。现代民族离不开科学技术,但现代民族更离不开自身的民族文化。在国将不国的时代,先进的知识分子或登高远望,寻求彼岸的“药方”,或埋头自省,从故纸堆中寻求被遗忘的“良药”,或中西结合,试图调和一种新药,来医治国疾。他们之间的思想争论,奠定了现代中华民族新文化的基础。然而,知识分子的争论毕竟不能将民族文化普及大众,民族文化的号召力也无法发挥。当代中国的发展,国家力量的强大是近代任何一个时期所不能比拟的,政治经济力量的强大,为民族文化的发展建立了更广阔的平台,为民族文化在民众中传播创造了更方便的条件,民族凝聚力是在民族文化的感召下,全国人民的一种合力,民族凝聚力的大小决定了该民族兴盛衰亡。增强中华民族凝聚力是一个苦苦寻觅百余年的理想,可以说,今天这个理想还有待于继续追求。继往开来,国家力量必须引导好民族文化的发展,不至在世界文化的大潮中丧失本色,使得文化失去重心,也不至在文化冲突中盲目排外,成为文化“自恋”主义。同时必须具有世界眼光,深刻洞察世界潮流,勇于吸取其他文明的先进之处,敢于改变不合时宜的旧章古调,精确提炼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只有这样才能领导民族文化择定方向,繁荣前行。而当代的知识分子更要勇于担当,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将传统文化价值与时代价值有效融合,开模范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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