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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专业主义在中国的变异与融合

2015-08-15杨三喜

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党报主义专业

杨三喜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北京100089)

一、新闻专业主义:一种社会化建构

新闻专业主义是西方新闻学的核心概念,是西方新闻工作者恪守的最主要的职业规范之一。它产生于19世纪美国报业由政党报向商业报转变的过程中。1896年,奥克斯买下了《纽约时报》,并确立了“高尚的新闻政策”“独立工作的评论”“正确详尽的新闻资料”三大目标,与不负责任,充斥色情、暴力的黄色新闻相抗衡,成为新闻专业主义的源头。一战之后,新闻专业主义的思想深入人心,各个领域的新闻工作者,纷纷寻求制定专业规范,实现行业自律。二战后,以哈钦斯为首的出版自由委员会在《一个自由而负责的新闻界》正式提出了媒介专业化的目标,标志着西方新闻专业主义的成熟。

新闻专业主义建立在新闻客观性和传媒的独立地位之上,显示出传媒试图从所处的政治权力和经济势力中独立出来,更好地为社会服务,满足各阶层公众需求的努力。其主要内容包括:作为一种自治体系,传媒必须对政府、政党和其他政治经济集团采取一种独立的、批判的态度;作为社会公器,传媒以服务全体人民为目标,而不是某一政治经济团体的代言人;媒体必须真实、准确、客观、公正地报道新闻,尽力展示最全面的真相,客观地呈现原生态的事实给读者,以传播真相和真理为最高理想;此外新闻专业主义还包括在上述基础上形成的一套关于新闻媒介社会功能的信念、一系列规范新闻工作的职业伦理和一种服务于政治、经济权力之外的更高权威的精神。一方面,新闻专业主义可以被视为一种区别于市场和法律的自律性规范机制,它的动力源于有责任感的报人和媒体积极寻求重建自由而负责任的新闻业的努力[1]。因此,自诞生以来新闻专业主义便被西方新闻从业者奉为圭臬,并作为西方主流意识形态的核心之一,在全球范围内得以传播和普及。另一方面,新闻专业主义提出之后,无论从理论还是实践来看,其所主张的传媒的独立地位与客观报道原则,都陷入了多重悖论之中。新闻专业主义的最高理想是传播真相或真理,但是人类历史上,真理的标准是一直变化的,而对真相的概念也很难把握,对真相的认识还取决于受众的主观判断;新闻事实本身并不是完全中立没有倾向性的,新闻产品不是对客观世界“镜子式”的反映,而是记者、编辑以及媒介组织选择、加工、重构的产物,大量证据也表明很多客观性报道本身就带有隐含的难以察觉的偏见;在新闻实践中,新闻业更无法摆脱复杂的社会关系,不可避免地会受到金钱和政治势力强大诱惑,受到政府和市场双重控制和挤压。

对新闻专业主义的质疑一直不断,而且伴随着新闻实践的发展愈发深刻,但这并没有影响西方新闻工作者对新闻专业主义的信仰。那么新闻专业主义的理念是否放之四海皆准,是否能适用于所有国家的传媒实践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新闻业作为社会子系统的一种,是社会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存在与发展政治、经济、文化等存在密切的联系,不可能独立存在。“媒介与政治、经济、文化的密切关系的总和即是媒介的生态环境,媒介生态环境在决定媒介制度、决定媒介发展水平以及决定媒介的改革方向、改革力度等方面具有决定性的作用。”[2]318新闻专业主义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铁板一块的理论模式,而是一种特定语境下的社会化建构[3]。对新闻专业主义的建构不可能脱离特定的历史背景、社会结构、发展阶段和传媒实践而独立存在。新闻专业主义在西方的诞生和演变有着特定的语境,是媒体与政府、公民之间博弈的结果。传媒在市场经济中的独立地位,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以及对言论和出版自由权利的保障是新闻专业主义之所以能在西方诞生的社会前提,而其实践程度亦取决于西方社会的发展状况,受到各方面因素的制约。

二、新闻专业主义在中国的发展:接纳、对抗与融合

(一)民国报刊对新闻专业主义的尝试

新闻专业主义在中国的发展与中国的人文历史传统不无相关。中国几千年的士大夫文化培植出了中国知识分子“文人论政”的传统。“文人论政”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傲然独立的姿态、不畏权势的批评精神与新闻专业主义有某种相通之处。现代知识分子一方面传承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基本性格,又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在这个背景下,新闻专业主义在中国发展自有其深厚的土壤。新闻专业主义“首先影响到中国的一批新闻学者和报人,徐宝璜、戈公振、黄远生、邵飘萍、张季鸾。产生了新闻本位的观念,认识到了应该客观、真实、公正地报道新闻。明确了记者的地位、职责、作用的重要性,意识到了开展新闻学教育,培养新闻专业人才的重要作用,并开始积极的实施”[4]。

其中受新闻专业主义影响最大的是《大公报》。《大公报》创始人英敛之在创刊伊始就提出了“忘己之为大,无私之谓公”的办报宗旨。《大公报》在此基础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人事变迁,《大公报》一度沦为安福系的机关报,最终被迫停刊。1926年,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三人以新记公司的名义续办《大公报》。张季鸾在社评《本社同人旨趣》提出“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 “四不”原则,阐明了《大公报》独立于党派之外,纯以公民地位发表意见,不以言论做交易,不接受一切带有政治性质金钱补助,作为公众喉舌不图私利,拒绝盲从、盲信、盲动、盲争的立场。“‘四不’原则非常接近新闻专业主义的内核,是中国本土新闻专业主义理念初步形成的标志。”[4]在之后几十年的办报活动中,以张季鸾为代表的《大公报》同仁身体力行,虽然也有对国民党“小骂大帮忙”的嫌疑,但《大公报》的办报活动鲜明地体现了对新闻专业主义的追求,是民国时期报刊的典范。《大公报》之外,史量才主办的《申报》,以“言论自由、不偏不倚、为民喉舌”为宗旨,也对新闻专业主义进行了有益的尝试。储安平创办的《观察》周刊,坚持专业主义理念,秉持客观、理性、公平、自由的立场,“《观察》自创刊之后,就一直以知识分子的良知和责任感,就国家、政治、经济、文化多方面地进行畅所欲言的自由评说。”[5]163《观察》创办时间虽短,但成为了民国报刊实践新闻专业主义的标杆,在当时的影响也非常之大。

(二)新闻专业主义在中国的远离与复归

《大公报》《观察》等报刊开启并推动了新闻专业主义在中国的本土化进程。而新闻专业主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区域与党报理论发生冲突。延安整风运动期间对《解放日报》的改版,以及这次改版之后一系列关于党报新闻工作的文件、社论、署名文章,对许多重要的新闻理论进行了阐述,如胡乔木的《报纸是人民的教科书》,陆定一的《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批判了教条主义和资产阶级新闻观点,丰富和发展了党报理论。在党报的性质上,明确了党报是党的喉舌和武器,党的集体宣传和集体组织者,党报的党性、群众性、组织性和战斗性等特性。在党报的功能和使命上,确立了“全党办报”的原则,肯定了列宁的党报具有宣传、鼓动和组织的社会功能,并阐述了党报的三大优良作风,即发扬党报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和人民群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以及自我批评的三大作风。在业务上做出了事实第一性,新闻第二性的唯物主义论断,主张新闻必须完全真实并与人民紧密相连。这次改版形成了我国目前新闻体制的理论基础和雏形。这是一次成功的改版,因为从当时的形势来看,它适应了当时党的需要,使报纸真正成为党的战斗工具,但是它也在很多地方与西方新闻专业主义理念发生了比较严重的冲突。

党报理论的核心将新闻事业视作实现党和国家意识形态的工具。新中国成立之后,各类私营的媒体收归国有,媒体所有制形式发生根本性变化,新闻传播事业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已成为党和人民的喉舌耳目,在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针下,新闻传播要服从党的领导,宣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延安时期所形成的党报理论得以进一步发展和运用,确立了无可动摇的主导地位。新闻专业主义的传统被割裂,并成为批判的对象,失去了赖以存在的政治经济空间。很长一段时间内由于“左”倾思想在党内占据主导地位,新闻媒体的复杂功能被“阶段斗争工具”所取代,宣传本位代替了新闻本位。在“文革”期间这种情况最为严重,新闻业完全违背新闻事业内在的规律,彻底沦为阶级斗争的工具。新闻专业主义理念作为资本主义国家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失去了话语合法性,一度销声匿迹。

改革开放以来,新闻业也开启了改革的进程,引入了信息的概念,明确了新闻业不仅要承担宣传的功能,而且还承担提供信息、介绍知识、提供娱乐等多种功能。1992年的全国报纸管理工作会议上,首次明确了新闻事业的商品属性。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确立,我国逐步建立了“事业性质、企业管理”的新闻体制。新闻业经过30多年的改革,除了所有权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之外,包括宏观经营管理、采编业务、经营发行等多个方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闻事业获得了丰富的发展空间和话语空间。这些改变都为中国的新闻事业重拾新闻专业主义话语提供了丰厚的土壤。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新闻传播领域的改革也随之开启。经过三次大的学术讨论,新闻事业的功能回归多元,宣传本位向新闻本位过渡,新闻事业的商品属性得到确认,媒体也从党报党刊一统天下发展为党报党刊、市场化媒体并存的二元结构,传媒市场化的道路越走越远。媒体市场化经营程度的提高,经济实力的提升,使媒体在经济上有了相对独立的地位,这为新闻专业主义的话语回归提供了契机,为媒体摆脱经济利益集团的控制提供了物质基础。进入21世纪以来,在《南方周末》《财经》等媒体的努力践行和推动下,对新闻专业主义的讨论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许多有责任感的媒体把新闻专业主义理念作为职业规范。

三、新闻专业主义:中国式诠释

芮必峰指出:“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在接纳或者抗拒某些外来文化时有着自己内在逻辑。新闻专业主义是特定文化历史场景中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产物。”[6]中国的历史条件、特殊的政治体制、新闻体制和传媒实践决定了中国式新闻专业主义有着特定的内涵,必定不完全等同于西方新闻专业主义。“新闻专业主义最突出的特点是相信可以从非党派、非团体的立场客观地报道新闻事实。”[7]新闻专业主义的目标是服务于全体人民,而不是某一利益团体。西方新闻专业主义理念主张媒体独立于党派、利益团体之外,除了接受法律和道德的制约以及专业社会组织的自律之外,不接受权力控制,服从于事实和真理这一最高权威。但在中国,新闻媒体是中国共产党的新闻事业的一部分,必须坚持党性原则,服从党的领导。所以,从政治上讲,中国的媒体不具有“独立于党派”的地位。新闻专业主义话语的回归,直接原因是媒体的市场化改革带来的经济上的开放和相对独立。在党管媒体的体制下,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就是,中国的新闻业不仅要遵守宪法和法律的规定,坚守新闻职业道德,接受行业自律,还要无条件地服从党的领导,遵守党的新闻政策和宣传纪律,这是诠释中国式的新闻专业主义所面对的最大现实。不管是在资本主义社会,还是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中国,新闻专业主义的基本出发点是一致的,那就是服务公共利益。中国特殊的传媒体制决定了媒体不具备独立于党派的地位,但是新闻专业主义要求媒体摆脱对政治、经济势力以及其他利益集团的干涉和控制,为公共利益服务的根本出发点仍然适用。中国的新闻事业作为党的耳目喉舌的性质,与新闻专业主义为公共利益服务的根本出发点是一致的。因为中国共产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中国共产党始终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坚持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执政理念。《中国新闻工作者职业道德准则》规定,新闻工作者必须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是社会主义道德建设的核心,是社会主义道德建设的集中体现,也是我国新闻工作的根本宗旨。”新闻专业主义所主张的媒体的独立地位与新闻事业要坚持党性原则并不矛盾,坚持党性原则并不是要歪曲事实、隐藏真相,也并不是不能对国家政策、党员干部进行批评和监督,并不是没有媒体的立场和态度。更好地履行舆论监督的职责,对社会腐败现象进行揭露和批评;关注民生、关怀弱势群体,为民众的权利鼓与呼;构建公共平台,为党和政府的决策建言献策,推动公共政策制定的科学化和民主化,都是新闻专业主义的要求,也是对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宗旨的贯彻,这本身就是对党性原则的坚持。

在为公共利益服务的基本出发点之下,媒体作为社会总系统提供信息支持的子系统,其首要的责任就是提供负责任的报道。负责任的报道,包括真实、全面、客观、公正地报道新闻,以尊重和满足公众获得真实信息的权利。《中国新闻工作者职业道德准则》规定,新闻工作者要维护新闻的真实性,要报实情、讲真话,不得弄虚作假,捏造和歪曲事实,客观公正地采写和发表新闻。同时,社会责任的范围在中国相对而言更加广阔,还包括维护社会稳定促进社会发展,以及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

中国大陆的新闻专业主义,从民国时期的《大公报》《观察》等刊物开始,就不是纯粹性的,当时中国面临着严重的民族危机,救亡图存是当时中国人民最紧迫的任务,新闻业的使命是为实现国家独立和民族的自立唤醒、启迪、鼓舞国民。当代中国,最大的公共利益就是促进现代化的目标实现,新闻业最大的责任也就是促进现代化目标的实现,而这个现代化当然不仅包括经济的增长,也应当包括社会的稳定、政治文明的进步、个人福祉的增进。在目前现有的政治体制下的新闻事业体制必然要以国家的发展目标为导向。在此导向下,承认体制的权威,谨慎地帮助它改进,使它更好的运转,是一条现实的道路,也是包括《南方周末》《财经》《新京报》等一大批有影响力的报纸实践新闻专业主义的策略。

新闻专业主义的概念是一套理念体系,也是一套操作规范,是一套抵抗政治势力和经济势力的话语。芮必峰指出:“新闻专业主义在中国新闻话语实践中具有碎片和局域的呈现,具体表现为知识操作技能和表现手段上的专业水准以及实践中的专业伦理。”[6]从这个层面来讲,新闻专业主义还包括具体的操作规范,如报道与评论分开、慎重处理消息源、给予争议双方平等的表达机会、错误更正、保护个人名誉和隐私等原则。对新闻专业主义的坚守同时也是媒体保护自身的一种有效手段,尤其是批评性报道,做到客观公正,才能让被批评者心服口服,即使走上法庭也可全身而退。此外,新闻专业主义一方面受到来自政治权力的控制,另一方面则受到来自市场的诱惑。新闻专业主义能够成为现实亦得益于市场化的经营,市场化的经营使媒体获得了经济上的相对独立,从而为摆脱其他利益集团的束缚提供了必要条件。但是传媒市场化的过程中又无时无刻不受到来自经济势力的影响和控制。一方面在商业化浪潮中,媒体为了吸引眼球,争取更多的受众,实现经济利益的最大化,不惜满足和迎合受众的口味,向暴力、色情、低俗等内容归顺,出现过度商业化和娱乐化的倾向,导致媒体社会责任感的缺失。另一方面,为了争取更多的广告,媒体也面临着收买的诱惑。尤其是在新媒体的强力冲击之下,传统媒体的生存面临更大的挑战,“有偿新闻”和“有偿不新闻”的现象时有出现,利用批评报道权进行敲诈勒索、收取保护费违规现象更是频现报端,这是与新闻专业主义精神严重对立的。在我国的传媒实践过程和新媒体的冲击下,新闻专业主义精神在市场化大潮中的失守同样值得警惕。要改善这种情况,一方面是要继续推进市场化的改革,使传媒在经济上获得更多的自主权,要提高媒体从业人员收入,增强其抵制经济诱惑的能力;另一方面则要健全新闻法治,完善行业自律机制,提高媒体从业人员的专业素养。

[1]云国强,郑寅淑.建构新闻共同体:当代中国新闻专业主义的发展与影响[J].重庆工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5).

[2]李良荣.新闻学概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

[3]史安斌.当代中国媒体生态的变迁与新闻专业主义的重构[J].新闻与传播评论,2003.

[4]周劲.新闻专业主义的本土化探索[J].新闻大学,2013(4).

[5]吴飞.新闻专业主义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6]芮必峰.描述乎?规范乎?新闻专业主义之于我国新闻传播实践专业主义[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0(1).

[7]郭镇之.舆论监督、客观性与新闻专业主义[J].电视研究,2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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