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语言规划观的演变及对我国语言政策的思考
2015-08-15马月秋
马月秋
(河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24)
一、引言
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和人类有意识的活动,语言规划(Language Planning)的历史已有数千年。二战后,语言规划与政策作为一门课程在大学里建立起来,20世纪50年代末美国语言学家豪根(Haugen)将“语言规划”这个术语引入学术界,20世纪60年代开始了对语言规划的正式学术研究。因此,对语言规划的专门研究也不过50多年的时间。Haugen认为,语言规划是指为了改变某一语言社区的语言行为而从事的有意识的尝试性活动,从提出一个新术语到推行一种新语言[1]627。我国学者郭龙生认为,语言规划是指在某一语言群体范围内,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语言文字的功能而对它的形式、作用、各种要素及其内部关系进行的有意识的调节活动[2]。
二、语言规划观的演变
1984年,Ruíz提出了语言规划的三种价值取向,我们可将其视为三种语言规划观:语言作为问题(language as problem);语言作为权利(language as right);语言作为资源(language as resource)[3]。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们将关注的焦点转向濒危语言,在学界引发了一场关于语言生态观的讨论,目前许多国内学者将其作为第四种语言规划观。
(一)语言作为问题
将语言视作问题这一价值取向,可从语言规划的定义中窥见一斑。刘海涛列举出33种关于语言规划的定义[4]55。值得关注的是,这33种定义中有12种涉及“问题”,早期的语言规划总是与“问题”紧密相关,语言规划的目的就是为了解决语言问题,正如Haugen所言“哪里有语言问题,哪里就要求对语言进行规划”[5]。
那么,人们为什么将语言视为问题呢?我们以美国为例。美国是世界上典型的多民族、多语言的国家,在殖民统治时期,欧洲殖民者对印第安语就采取了歧视政策,殖民者把对印第安人的英语教育视为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对印第安人进行语言文化教育,试图让他们学会英语,忘记自己的母语,从而在观念和文化上同化、征服他们。20世纪以来的双语教育和唯英语教育运动,使英语的权威地位进一步得到了巩固和加强,其他语种不断受到排挤,并逐渐被边缘化,追求语言和文化的同一性仍然是美国语言规划的核心理念。1968年美国颁布了《双语教育法》(Bilingual Education Act),这是少数族裔接受双语教育重要的法律依据,然而,是采取“过渡型双语教育”还是“保持型双语教育”?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争议。双语教育的实质是为了解决那些英语水平有限的少数族裔的语言问题,让他们尽快学会英语,并顺利地融入美国社会生活。双语教育政策的实质是将语言多样性看作问题,强调语言作为交流工具的社会功能。这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英语官方化倾向的价值取向。
此外,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纷纷独立的前殖民地国家也面临着语言问题,国家的统一和现代化建设中出现的许多难题需要借助语言规划来解决。例如,政府应该选择哪种语言作为国语和官方语言?如何实现语言的现代化以更好地解决交流问题?这些不仅是国家政府的关切,也是社会语言学家的兴趣所在[6]。在解决前一个问题上,政府面临着两难选择。如果选择前殖民者的语言,那么就无法彻底摆脱殖民者对其语言文化的影响,不仅伤害了民族自尊心、自豪感,也无法树立真正“独立”的国家形象。如果选择本国的语言,那么众多民族语言到底该选哪一种?又该如何平衡这些语言之间的关系?这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当时,“一个国家、一种语言”的欧洲模式备受人们的青睐,语言多样性已被人们视为影响国家发展的障碍。因此,人们相信语言规划能够解决语言问题,并对此持积极乐观的态度。由此可见,无论是在经济发达的美国,还是在情况复杂的前殖民地国家,语言是实实在在需要解决的社会问题。
(二)语言作为权利
人们对语言权利有着不同的理解和诠释。Ruiz列举了一些学者对语言权利的解释,学者们说法不一,各持己见,但总体说来,正如Zachariev所言:母语教育是最基本的、不可剥夺的权利,母语权是最重要的语言权利。语言权利的产生,社会基础深厚,历史久远。首先,在多语共存的社会,人们使用自己的语言作为一种天赋权利历史悠久;其次,社会语言学的研究充分证实了语言间交际功能的平等性与语言社会地位不平等之间的悖论。
许多学者从历史的角度探究了语言作为权利的渊源、语言的发展过程及语言的现状。Kloss详细论述了始于殖民地时代而又从未间断的双语传统,探讨了受美国宪法保护的人权、公民权、政治权、使用母语权及进入私立学校使用自己语言的权利[7]68。Brisk追溯了美国语言政策的历史及演变历程,进一步论证了双语教育在美国是一种历史的必然[8]。在美国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少数族裔从未放弃过使用自己语言和文化的权利,他们强烈地要求美国各级政府通过立法来保护他们的权利。Skutnabb-Kangas著有《语言人权:超越语言歧视》一书,在书中他阐述了美国语言的人权范畴及语言立法类型等问题[9]105。另外,从历史和政治的视角来分析,美国语言政策的历史实质上是一个迫使人们在最大范围内使用英语和限制其他语言权利的过程。Fishman指出,长期以来美国的语言政策体现的是美国主流社会的意识形态,并未能体现双语教育要有利于各语言的发展、有利于少数族裔及主流社会群体共同利益的原则[10]234。
20世纪50~60年代,随着民权运动的兴起与发展,美国少数族裔意识到语言权利属于民权运动的范畴,他们疾呼,语言权利是人权的重要组成部分,使用母语和使用母语接受教育是他们最基本的权利。1974年美国出台并开始全面实施了《平等教育机会法》(Equal Educational Opportunities Act),这一事件在美国少数族裔争取双语教育权利的历史进程中具有重大意义。此外,国际社会及国际法律对语言权利的关注也促进了语言权利观念的形成和发展。20世纪70年代末,尽管遭到法院的反对,人们在民权运动中运用国际法来争取民权的热情不断高涨,国际法对美国少数族裔争取语言权利有着深刻的影响。世界文化与发展委员会在一份报告中指出:“就语言作为人类交流工具而言,所有的语言都应该是平等的。只要有合适的机会,所有的语言都可能成为世界流行的语言。……所有语言的命运都是政治、社会因素以及权力关系作用的结果。”[11]113目前,语言人权已经成为维护语言平等的前提和基础。
(三)语言作为资源
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人类宝贵的精神财富和稀缺资源,是一个永久的储存历史和文明的工具。我们必须像保护我们的眼睛一样保护语言。我们要反对语言的不平等、不平衡和不安全现象,我们应当把语言看作自然的产物、社会的精神财富,呼吁国家采取有效的措施加以保护并促进其发展。Ehlich明确提出:语言政策不应该再继续沿着令人不满意的道路走下去,应该把多语共存看作一种社会资源,使国家政策朝着支持多语制的方向发展[12]。Ruíz指出,语言作为资源的优势在于它可以避免语言作为问题和语言作为权利所引起的矛盾和冲突,进一步提高少数族裔的语言地位,有利于缓解多数族群和少数族群之间的紧张关系,它提供了一种看待语言的新方法,强调合作式语言规划的意义。他还指出,现存的语言资源因管理不当和压制破坏而面临严重的危机,人类社会对此却没有清醒的认识。在这样背景下,语言作为资源的价值取向将有助于人们重新认识语言和使用语言的群体。双语和多语能力在国际交流、国家安全、经济发展及人文教育等领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语言是一种要被管理、发展和保护的资源,少数族群的语言更是一种重要的稀缺资源[13]。
以资源为价值取向的语言规划观也并非完美,学界对此也有批判和质疑。语言既然是一种资源,那么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资源?是人文资源、社会资源还是经济资源?如何有效地开发、利用和管理这些资源?这些都是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的问题,对语言作为资源的研究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入。
(四)语言规划的生态观
“语言生态”是Haugen在20世纪70年代首次提出来的,目前已经衍化成为一种语言规划观。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们对濒危语言开始高度关注,这一现象推动了学界借用“生态”来分析语言和语言所处的社会环境。
Haugen认为语言生态学是研究语言与环境之间相互作用的学问,“环境”与“语境”的概念相似。不同的是,他所指的语境是语言的社会文化环境,是使用这个语言的社会。Haugen将语言生态分为心理学意义上的语言生态和社会学意义上的语言生态。他认为:语言生态的决定要素是学习、使用、传承语言的人。语言生态学研究语言和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内容非常丰富,包涵了心理学、民族学、社会学、语言政策、语言规划等社会科学。在这基础上,Haugen列出了语言生态学所关注的十个问题[14]96。澳大利亚语言学家P.Mühlhäusler批判地继承和发展了Haugen的观点,他将语言多样性看作是一种资源而非问题,认为语言生态追求的是语言的多样性,在语言规划中要考虑多种因素,不应该只考虑个别语言的利益,要对语言生态进行整体规划。在语言生态规划的理念下,规划和管理是为了实现语言的自我调节,现在的干预和管理是为了达到未来无需管理的理想状态。
日本名古屋大学教授Yukio Tsuda将焦点集中在世界范围内的语言不平等和“英语霸权”现象。他是语言学界反对“语言霸权”、提倡语言生态平衡的著名学者之一。他在代表作《英语语言霸权与语言多元策略——提倡语言生态学范式》一文中,深刻地批判了全球范围内的英语霸权现象,陈述了他的语言生态学理念。Tsuda认为,英语的语言强势实质上是另一种霸权,英语的传播已经成为“新殖民主义”(neocolonialism)。提倡语言生态学范式是应对这种威胁、遏制英语霸权、维护语言多元化、确保其他语言文化生存乃至整个人类文明健康发展的良策[15]213。Tsuda认为,提倡语言多元能有效遏制语言文化单一趋势及英语霸权的蔓延,从而维护语言生态的总体平衡,更重要的是确保国际社会的平等和民主。这是语言生态学除语言本身之外更为重大的人文关怀。
三、对我国语言政策的思考
当前,语言作为问题的规划观已经不合时宜,不被人们所接受了。但我们也不能否定后三种语言规划观所发挥的积极作用。这三种理念各有其优势、自身的局限和适用的环境,也许三者结合起来才会发挥更好的指导作用,才能适应越来越复杂的国际环境。我国是世界上人口第一大国,56个民族组成了这个大家庭。语言格局也十分复杂,更需要一个高瞻远瞩的语言规划。目前,我国语言生活中出现了一些矛盾和问题,例如,普通话与方言之间的博弈、母语与英语之间的矛盾、某些少数民族语言濒危的现状。如何厘清并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可以从西方语言规划观的演变中获得一些有益的启示。
汉语是我们的民族语言,是中华民族宝贵的资源和财富,也是华夏文明存在和发展的基石。当前,我国的民族文化意识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挑战,颇有淡漠之势,因此,我国语言规划的首要任务是在学术界、教育界及广大普通民众之中强化母语的重要意义,促进优秀民族文化的传承和发展,从传承文化的视角认识语言的功能,要像爱护我们的眼睛一样爱护我们的母语。在全球化背景下,我国的外语规划是以语言是资源为价值取向的,外语教育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但是外语与母语地位的倒置严重冲击了母语教育和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降低了民族文化认同感,也破坏了语言生态和文化的多元发展。因此,我们要认真调查研究外语教育的现状和实际需求,理性地看待英语的作用,有效地抵制英语对民族文化的渗透和影响,制定符合我国国情的外语教育政策。语言生态学启示我们:语言的生存发展如同生物的生存发展,都需要一个平衡良好的外部环境。多语共存是语言生态的基础,多语共存有利于各语言的生存和发展,语言生态实质上就是文化生态,语言生态的失衡将会破坏文化生态的平衡。所以,在加强汉语的地位和作用的同时,我们也要保护少数民族的语言,珍爱少数民族文化,维护我国多元文化格局。此外,方言是普通话生命力的源泉,标准语的“原语者”是其方言的“原语者”,因此,在处理普通话与方言的关系时,要考虑两者相互依存的关系,强化标准语的同时,也不能弱化方言的根基作用。
因此,在语言作为权利、语言作为资源和语言生态观思想下,我们就可以客观地分析当前语言规划面临的问题,并找出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语言对社会是一种珍贵的资源,对个人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无论汉语、外语、少数民族语言及方言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我们应该积极开发利用这些宝贵的资源,使其发挥各自的作用,造福于国家,受益于个人。我们要重视普通话的推广和使用,也要开发和保护方言、少数民族语言,尊重各个民族使用母语的权利。同时也要处理好母语和外语规划的关系,要倡导外语资源多元化,改变英语一统天下的格局。要从整个语言生态的视角制定语言政策,兼顾各方利益,找到解决语言问题的最佳方案。要维持语言与社会、语言与经济、语言与文化等变量间的和谐互动,最终形成一个“语言友好型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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