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文学的代表者——莫言与村上春树
2015-08-15陈高峰
陈高峰,黄 周
(安徽外国语学院东方语言学院,安徽 合肥 231201)
众所周知,莫言是迄今中国唯一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而村上春树,是日本现代知名的作家之一,并多次成为诺奖的候选者,虽无缘诺奖,但其在世界文学界中的知名度并不亚于莫言,甚至可以说其人气较莫言有过之而无不及。莫言和村上春树在各自的国家乃至世界范围内形成了莫言现象、村上现象。
莫言与村上春树这两位世界文学大家在写作立场上貌似迥然不同,然则在文学创作、思想意识等方面存在诸多的相似与暗合之处。比如,他们在创作当中都是大众文学的代表者,均以普通大众的视角来反映大众的心声。但是关于二者的比较,在目前阶段鲜有研究者。
在本篇论文中,拟以莫言的代表作《生死疲劳》(日译版『転生夢現』上、下)与村上春树的代表作『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第1 部、第2 部、第3 部)(1994-1995年)为例,着眼于两大作家代表大众文学的立场,分析二者在反映大众心声方面的手法,从而更加深刻地理解这两位大众文学的代表者,希望能给二者的比较研究提供些许依据。
一、莫言文学中反映大众心声的手法(以《生死疲劳》为例)
在莫言文学当中,因为作家本人出生在高密县东北乡,所以其大部分作品都离不开这片土地。而且作品中的人物几乎都是在这片土地上生生死死的父老乡亲,即普普通通的大众。因此,莫言文学也就代表了大众的立场,其反映的自然也就是大众的心声。
在《生死疲劳》这部作品当中,莫言描写了西门屯1950年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历史。作品以土地这个沉重的话题为中心,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并透过生死轮回,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农民饱经磨难的生活和他们坚韧、顽强、乐观的精神。
小说描写了土地改革时一个被冤杀的地主的故事。他自认为自己虽有财富,却并无罪恶,故而在阴间里为自己喊冤,结果不断地经历着阎王的戏弄,经由六道轮回,转世变成驴、牛、猪、狗、猴,最后终于又转生为一个带着先天性不可治愈疾病的大头婴儿,却都未离开他的家族,离开这块土地。小说通过他的眼睛,更为准确地说,先以各种动物的眼睛来观察和体味农村的变革,最后再以大头婴儿滔滔不绝地讲述他身为牲畜时的种种奇特感受,以及地主西门闹一家和农民蓝解放一家半个多世纪生死疲劳的悲欢故事,观照并体味了五十多年来中国乡村社会的庞杂喧哗、充满苦难的蜕变历史,写出了农民对生命无比执着的颂歌和悲歌。
在作品当中,西门闹转世为猪,以“猪十六”的视角对“大养其猪”的运动有着非常鲜明的记述。原文记述如下。
“每一头生猪,都是一颗射向帝修反反动堡垒的炮弹……”
(中略)
“我们要乘‘文化大革命’的浩荡东风,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养其猪’的最高指示,学习西门屯大队的先进经验,把养猪工作提高到政治高度……”
(中略)
“……我们要以十倍的热情、百倍的努力,推广西门屯的先进经验,各公社、各大队,第一把手要亲自抓,工、青、妇、群众组织要全力配合。要绷紧阶级斗争这个弦,加强对地、富、反、坏、右分子的管制和管理,尤其要提防暗藏的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1]
以上引用是“猪十六”在“大养其猪”现场会上所听到的某位负责人的话。这位负责人虽说是权力者的代表,而不是大众的代表,但他所讲的话,现在看来虽然非常不可思议,但在当时的背景下,从猪的视角来看,或从大众来看,却也合情合理。也就是说,代表了当时的一种心声。
二、村上文学中反映大众心声的手法(以『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为例)
综观村上春树的所有长篇作品,除了《挪威的森林》与《没有色彩的多崎造和他的巡礼之年》,作品中的主人公均为生活于社会中下层的人们。而且几乎无一例外地,他们都被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到了某个事件当中。于是乎,他们这些普通的大众代表者只有奋起探索或者反抗,为了寻找到自我的“出口”,以至于在事件的旋涡中挣扎,甚至不惜粉身碎骨。在村上春树的这些作品当中,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反映大众的心声,替那些挣扎在事件旋涡之中的普通大众鸣不平。
在『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中,“作中作”的讲述者伍长“本田”和中尉“间宫”被拖入了“战争”这个庞大的机器中,他们的人生从此被迫改变。村上春树借助两个从发生在中国“诺门坎战争”中生还的伍长“本田”和中尉“间宫”的叙述,表达在中下层士兵、尤其是下层士兵眼中的战争究竟为何物,从而把日本人所谓的为了天皇的“大东亚圣战”的本质揭露无余。
“本田”关于“诺门坎”讲述如下。
因为诺门坎之战对帝国陆军是活活受辱的战役,从那里活下来的官兵势必被派往最凶险的战场,简直等于叫人去那里送死。在诺门坎瞎指挥的参谋们后来爬到了中央,有的家伙战后甚至成了政治家。而在他们下面死命拼杀的人却十有八九硬是给弄死了。[2](P101)
“诺门坎战争”是非常壮烈、残酷的战争,其战争的善后处理也是非常残忍的。因为“对帝国陆军来说活着蒙受耻辱般的战争”是士兵们以命相拼、以肉弹战至粉身碎骨,而在该战争中活下来士兵,“势必被派往”南方“最凶险的战场”去送死。但是,“进行了荒谬无比的指挥的参谋们”,没有被人追问任何罪责,反而“爬到了中央做官”,而且战后“甚至成了政治家”。这是极其讽刺的战争结局。
本田通过讲述战争,对这种官僚、陆军、政治家的做法进行了批判。
“间宫”讲述如下。
我在失去左臂和十二年宝贵光阴之后返回了日本。回到广岛时,父母和妹妹已不在人世。
(中略)
(略)我什么也没剩下,自己本身也好像整个儿成了空壳。[2](P309-310)
“间宫”被卷入政治家及军部的野心家所发起的既毫无意义、也没有大义的战争,结果失去了一条胳膊和12年的宝贵岁月,“成为空壳”回到了日本。
诺门坎战争彻底破坏了他们的人生,也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间宫对这个不能称之为正义的诺门坎战争进行了批判。
村上春树以笔为武器,批判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政治,反对20世纪90年代前半期的日本现实社会、反对战争,呼吁那些发动了那场战争的人们或者其子孙们不要忘记他们的战争责任。
在『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中,村上春树还让“间宫”中尉间接地转述了一位叫作“滨野”曹长的话。
“滨野”认为在中国进行的战争不是正规的战争。他说的正规的战争,是“有战线,从正面向敌人发起决战的这种正经的”战争。在『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中记述如下:
口称什么剿匪什么收拾残兵把很多无辜的人杀死,掠夺粮食。战线迅速推进,给养跟不上,我们只有掠夺。收容俘虏的地方没有粮食给俘虏,只好杀死。这是错的。在南京一带干的坏事可不得了,我们部队也干了。(略)遭殃的说到底全是贫苦农民。他们没什么思想,(略)老百姓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到头来只能糊口,少尉!分青红皂白地把这些人不杀死,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对日本有好处。[2](P260-261)
在“滨野”看来,日本人在中国的战争,既是非正规的战争、错误的事情,更是毫无大义的、对既无思想亦无罪过的贫穷百姓的纯粹杀戮,结果被践踏的只是贫穷的农民阶级。
讲述者“间宫”借助“滨野”来批判这场战争,批判着日军的高层人物。而作者村上春树借助讲述者“间宫”之口,从“滨野”这个第三者的角度来批判战争。
从这部作品中不难看出,无论是“作中作”的讲述者伍长“本田”和中尉“间宫”也好,还是曹长“滨野”也罢,他们都是中下级军官的代表,更确切地说,是日本军队下层军人的代表,甚至可以说是普通大众的代表。虽然他们比一般的士兵及普通的民众稍有地位和权力,但是最终的结果是,战争这台庞大的机器连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撕得粉碎,更何况比他们更为弱势的一般民众乎?
由此而观,村上春树在创作之时,他所代表的群体和立场,舍大众还有谁呢?
三、莫言文学与村上文学的共同之处
莫言始终以故乡高密县东北乡为中心,所创作的文学几乎都离不开在这块土地上生存过或者生存着的人们,所表现的几乎都是这些看似小人物的生活,或者是这些小人物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热爱、执着。上述作品《生死疲劳》只不过是其庞大的作品群中的一部而已,但仅此一部就基本可以清晰地看出莫言在文学创作上的立场。其他的作品例如《丰乳肥臀》《红高粱家族》《白檀刑》等等被译成日语的长篇巨著更是如此。长篇尚且如此,短篇自不必赘言。
村上春树虽然不是乡土作家,但他作为现在在世界范围内极负盛名的日本作家,如前所述,在他的作品群中,除了《挪威的森林》与《没有色彩的多崎造和他的巡礼之年》,其作品中的主人公无一不是生活于社会的中下层的人们。他们在被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到了某个事件当中之后,只有奋起探索或者反抗,为了寻找到寻找到自我的“出口”,以至于在事件的旋涡中挣扎,甚至不惜粉身碎骨。
前文中所列举的『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只不过其中一例而言,在村上春树的这些作品当中,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反映大众的心声,替那些挣扎在(历史的、现在的)事件旋涡之中的普通大众鸣不平。
综上所述,无论是诺奖得主、现代乡土作家的莫言也好,还是诺奖的“陪跑者”、现代日本文学大家的村上春树也罢,在反映大众心声这一点上,两者都是共通的。
四、作家如是说
2010年10月,莫言在谈及自己的创作立场时做如下说明。
一个作家(略)要写作,究竟要站在哪一个层面来写作?究竟能够代表谁?这又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你是代表官方?还是代表民众呢?(略)毫无疑问,我们应该站在挥汗如雨的劳动阶层这一边,应该站在弱者这一边,应该站在穷人的立场上。作家当然得站在这个立场上,当然可以写一部为下层人代言的作品。这也是我十几年前内心非常强烈的要求。
真正的文学应该有相当的超越,真正的文学应该有更广泛的涵盖。(略)我觉得好的文学应该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来写作。[3](P15-160)
在莫言看来,一个真正的作家,就应该站在弱者一边,应该站在穷人的立场上,这才是好的文学。也就是说好的文学就是代表大众的文学,是反映大众心声的文学,是应该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来写的文学。一个好的作家,不仅同情穷人、歌颂善良的劳动者,还要批判那些富贵者和贪官污吏。
无独有偶,早在2009年3月,村上春树就在耶路撒冷的国际领奖台上发表了“高墙与鸡蛋”著名演说。
村上春树如是说。
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
是的,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略)假如小说家站在高墙一边写作——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那个作家又有多大价值呢?
(中略)
(略)请这样设想好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分别是一个鸡蛋,是具有无可替代的灵魂和包拢它的脆弱外壳的鸡蛋。我是,你们也是。再假如我们或多或少面对之于每一个人的坚硬的高墙。高墙有个名称,叫作体制(System)。体制本应是保护我们的,而它有时候却自行其是地杀害我们和让我们杀人,冷酷地、高效地、而且系统性地(Systematiclly)。[4]
如上所示,村上春树在写作之时所处的立场,正如他自己所说,总是站在“鸡蛋”也即弱势群体一方,换句话说,就是代表着普通的大众,是大众的代表者。因此,其所创作的作品也就自然地反映着大众的心声。
综上而论,莫言与村上春树这两位国度不同、语言不同的世界级文学大家,在个人作品创作上面的立场如此惊人地相似。虽然他们的表现手法各有不同,但作为大众文学的代表者,都不同程度地反映出一般大众的心声,在这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
[1]莫言.生死疲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村山春树.ねじまき鳥クロニクル(第1 部)[M].新朝文库,1994.
[3]莫言.文学与我们的时代——莫言自述之五[C]//任瑄.文学与我们的时代:大家说莫言,莫言说自己.北京:人民时报出版社,2013.
[4]村上春樹.エルサレム賞受賞スピーチ全文[N].読売新闻,2009-0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