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评:“绿色批评”与“蓝色批评”的生态整体观
2015-08-15李新新
李新新
(西华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9)
一、生态批评的源起及定义
“生态批评”(ecocriticism),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理论范式,滥觞于20世纪70年代的欧美。威廉·鲁克尔特(William Rueckert)于1978年首次在论文《文学与生态学:一次生态批评的实验》(Literature and Ecology:An Experiment in Ecocriticism)中使用这一术语,他主张“将文学与生态学结合起来”[1](P114-115),强调批评家“必须具有生态学视野”[1](P114-115),掀起了文学的生态学转向潮流。然而,由于历史的原因,文学的生态学转向显得过于缓慢。自20世纪90年代起,世界范围的环境问题日益严重,人与自然的矛盾越发不可调和,生态危机越来越凸显。在全球变暖、臭氧层破坏、酸雨蔓延、淡水资源危机、能源短缺、森林锐减、土地荒漠化、生物多样性减少、水体污染和大气污染等现实语境压力下,文学批评家逐渐从对与文学有颇多渊源的种族、阶级、性别等问题的关注转向一度被边缘化的自然上,由此加速了这一批评潮流在全球的风靡。生态批评的兴起拓宽了文学研究的视域,自此,文学研究“不仅穿越了其他的人文学科,也跨向了自然学科(生态学)”[2]。然而,生态批评“不是生态学这门自然科学与文学批评的简单相加”[3](P3),它并非汲取“自然科学的具体研究成果和研究方法”[3](P3),而是“生态(哲)学的基本思想……整体观、联系观、和谐观等”[3](P3)。生态批评不仅探讨描写自然的作品,张扬生态意识,还要批判反生态的思想、文化、发展政策、生产及生活方式,从而推动人类思想文化朝生态整体持续存在的方向变革[4](P63-67)。
鲁克尔特首次将生态批评界定为“将文学与生态学结合起来……为文学研究和文学的阅读、教学和写作提供生态学概念进而发展出一门生态诗学”[1](P115),但因过于强调生态学这一自然科学,随着生态批评研究走向更广阔的领域,这一定义被大多数生态批评家所摒弃,不过“生态批评”这一术语得以保留。谢里尔·格洛特费尔蒂(Cheryll Glotfelty)认为“鲁克尔特的定义特别关注生态科学,这太狭隘了”[1](Pxx),进而将“生态批评”定义为“探讨文学与自然环境之关系的研究”,并补充道:“生态批评以自然与文化,特别是自然与语言文学作品的相互联系作为它的主题。作为一种批评立场,它一只脚立于文学,另一只脚立于大地;作为一种理论话语,它协调着人类与非人类。”[1](Pxviii-xix)格洛特费尔蒂的这一定义强调以自然与文化(语言文学作品)的相互联系、相互影响作为生态批评研究的主题,揭示了生态批评的根本使命:通过文学(作品)来重新审视人类文化,挖掘出导致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该定义既简洁又概括较全面,因而得到多数生态批评家的认可。然而,美中不足的是:“生态”含义的缺场使得该定义缺乏生态主义,尤其是生态整体主义思想观念的指导;而“环境”一词的使用,为该定义留下二元论和人类中心主义的痕迹。除此之外,其他欧美学者如詹姆斯·汉斯(James Hans)、斯洛维克(Scott Slovic)、威廉·豪沃思(William Howarth)和劳伦斯·布依尔(Lawrence Buell)等人也试图对“生态批评”进行界定,但同前两位学者一样,他们的定义也大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在综合欧美学者对“生态批评”所下定义的利弊基础上,我国学者王诺教授对这一术语进行了更为全面的界定:“生态批评是在生态主义、特别是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指导下探讨文学与自然之关系的文学批评。它要揭示文学作品所反映出来的生态危机之思想文化根源,同时也要探索文学的生态审美及其艺术表现。”[3](P8)该定义既兼顾了生态整体主义思想观念的指导,跳出了人类中心主义及二元论的局限,又强调了生态批评的根本使命,是新时代语境下生态批评研究日趋走向深入、走向成熟与完善的标志。
二、“绿色批评”:生态批评的主潮流
如前所述,生态批评倡导者之一谢里尔·格洛特费尔蒂认为,生态批评应“一只脚立于文学,另一只脚立于大地”,强调生态批评一方面立足于“文学文本、立足于审美和艺术等文学内在特征”[3](P5),另一方面立足于地球上的“整个生态系统”[3](P5)。格洛特费尔蒂的“大地”指代“地球”,再向外拓展,可进一步指代“整个[地球]生态系统”,这一点可以从其论述“生态批评将地球中心的思想引入文学研究”[1](Pxviii)得到进一步佐证。在格洛特费尔蒂看来,“大地”俨然成为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代名词。显然,格洛特费尔蒂的这一说法缩小了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外延,以偏概全,易造成“大地生态系统即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误解,忽略了占地球总面积71%的海洋的生态系统。在这一理念影响下,早期生态批评侧重对以绿色为原色的大地问题的关注,注重“阅读大地”,促成了这一时期以“绿色解读”(green reading)为标志的“绿色批评”主潮流在生态批评领域的盛行[4]。
事实上,“绿色批评”主流的根源可进一步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英国科学家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提出“盖娅假说(Gaia hypothesis)”,用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原型“盖娅”来喻指“生态系统的整体性和内部关联”[5]。受“盖娅”大地之母的身份局限,生态批评发展初期,大部分批评家把生态批评的重点放在“关注大地”“阅读大地”的“绿色批评”上,为后现代语境下文学作品的“绿色解读”在生态批评领域的风靡埋下伏笔。无独有偶,20世纪90年代,美国现代生态理论与生态文学的奠基人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在其著作《沙乡年鉴》(Sand Country Almanac)中提出了生态“共同体”的“土地伦理”思想。利奥波德认为:“……人们在一个土壤、水、植物和动物都同为一员的共同体中……每个成员都相互依赖……都有资格占据阳光下的一个位置。”[6](P216)利奥波德将传统意义上涉及人与人关系的伦理学概念延伸至人与社会的关系,发展了具有生态意义的“土地伦理”学,他指出:“土地伦理只是扩大了这个‘共同体’的界限,它包括土壤、水、植物和动物,或者把它们概括起来:土地。”[7]他坚持必须从“共同体”即“整体”的独特视角考虑土地(自然)的存在。显然,利奥波德所指“土地”是“自然”的代名词,其生态整体观是以土地(自然)为核心要义的,这无疑与以“大地”为核心的传统生态批评一脉相承。
毋庸置疑,无论是洛夫洛克的“盖娅假说”,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说,还是格洛特费尔蒂的“生态批评立于大地”说,这些生态批评鼻祖们的观点在生态批评界产生了重大影响,在某种意义上强化了“大地/土地”在传统生态批评研究中的核心位置,成为“关注大地”,以“阅读大地”为主要内容的“绿色批评”主潮流形成的根本性、决定性因素。
三、“蓝色批评”:被边缘化的生态批评及新时代语境下生态批评的新转向
然而,近代科学发现:陆地仅占地球约1/4 的面积,剩余近3/4 的面积则由蔚蓝色的海洋覆盖。从浩瀚星空上看去,人类栖居的这颗行星貌似一个蔚蓝色的“水球”,而以绿色为显著特征的陆地看上去则像这个蔚蓝色“水球”上的几座孤岛。海洋对人类和自然万物赖以生存的地球来说举足轻重,正如洛夫洛克所言,海洋是“盖娅”的重要组成体之一,“为地球水、气与温度的自我调节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它与地球生命休戚与共”[5]。科学研究发现,海洋“为地球上99.5% 的生物提供了陆地和淡水水域所能提供的300 余倍的生存空间”[8],堪称大自然生命的摇篮。正是得益于海洋创造的水、气循环,无论是陆地上,还是海洋里生活的自然万物,甚至是人类,才得以存活,没有海洋,一切生命物将趋于完结。海洋是自然界生物环链的发端之所,人类处于这个环链的最顶端,其对海洋生物链的依赖程度不言而喻,当然其他自然万物对这一环链的依赖亦不容低估。美国著名海洋生物学家莱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曾在《寂静的春天》中对自然万物赖以生存的生物环链进行论述,认为“这个环链从[海洋中]浮游生物的像尘土一样微小的绿色细胞开始,通过很小的水蚤进入噬食浮游生物的鱼体,而鱼又被其他的鱼、鸟、貂、浣熊所吃掉,这是一个从生命到生命的无穷的物质循环过程。”[9](P48)可以说,海洋生态系统的稳定与和谐不仅对地球上的淡水生态系统,还对整个陆地生态系统和人工生态系统的健康、良性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当前生态批评界对海洋生态系统的重要性估计不足,生态批评学者对海洋的认识尚不够充分,最直接的表现是:文学生态批评领域过多地“关注大地”“阅读大地”,而过少地“关注海洋”“阅读海洋”,从而导致以“绿色解读”为标志的“绿色批评”的一度盛行,而以“蓝色解读(blue reading)”为标志的“蓝色批评”的被边缘化。目前,学术界发表的关于“蓝色批评”的文章仅有3 篇,而关于“绿色批评”的文章很多。在新时代语境下,由于人类无节制地开发海洋资源,如过度破坏性捕捞、过量开采石油、肆无忌惮地向海洋排放工业污水、海上漏油灾难以及核污染等,海洋危机频发,海洋生态日益遭到破坏。近年来频发的特大海洋事故,如2010年4月的墨西哥湾“深水地平线”钻井平台漏油事故、2011年3月的日本东北海域特大海啸造成的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事故,无不在警示人类:只有保护海洋,保护海洋生态系统,才能保护蔚蓝色的“水球”生态系统的完整性与和谐统一性。这是身为“水球”上拥有最高智慧的人类义不容辞的责任。
受海洋生态问题驱动,生态批评“关注海洋”的视域被迫打开,处于生态批评边缘位置,以“阅读海洋”为主要内容的“蓝色批评”必将引起学者关注,并逐渐迈向生态批评的中心。钟燕2005年发表于《国外文学》上的文章《蓝色批评:生态批评的新视野》可谓独树一帜,高瞻远瞩,开启了“蓝色批评”研究的新篇章。在某种意义上,“阅读海洋”的“蓝色批评”是生态批评这一后现代文学批评范式的拓展与延伸,是“新世纪生态批评必须转向的新视角”[5]。
四、“绿色批评”与“蓝色批评”并重:真正意义上的生态整体观
生态批评以生态哲学思想为指导,主要是生态主义的思想观念,其核心是生态整体主义,即生态整体观,坚持“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3](P3)。在此,“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即整个地球生态系统,包含地球上的一切子生态系统:陆地生态系统(含森林生态系统、草原生态系统、冻原生态系统),海洋生态系统,淡水生态系统(含湖泊生态系统、池塘生态系统、河流生态系统、湿地生态系统)和人工生态系统(含农田生态系统、城市生态系统)等,是个十分微妙而复杂的生态体系。以“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生态批评绝不仅仅局限于“阅读大地”的“绿色批评”,毕竟陆地生态系统不过是地球这个复杂生态系统中的小小一环,而海洋生态系统对其他子生态系统的重要意义以及对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不可或缺性,决定了在生态批评视域下“关注海洋”“阅读海洋”,进而转向“蓝色批评”的必要性。
在人陆、人海关系紧张的现实语境下,传统意义上“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理念被赋予新的意义:既指与陆地(大地/土地)和谐相处,又指与海洋和谐相处。只有坚持“阅读大地”进行“绿色批评”与“阅读海洋”进行“蓝色批评”并重的生态批评方略,将大地与海洋统一起来的生态批评才是真正意义上生态整体观观照下的批评。
五、结语
受传统观念的影响,生态批评在发展初期以大地为中心,过多地关注大地问题,强调“阅读大地”的“绿色解读”,形成了“绿色批评”的主潮流,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对占地球近四分之三面积的海洋的关注。然而,随着人陆关系的不断恶化,地球环境的破坏不断加剧,并蔓延至海洋领域,导致目前人海关系的日趋紧张,海洋污染愈发严重,海洋生态危机重重。在现代语境下,对海洋的关注必须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反映在生态批评领域,就是要坚持“关注海洋”“阅读海洋”的“蓝色批评”转向。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核心要义的生态批评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故侧重“关注大地”的“绿色批评”作为传统生态批评的主潮流有失偏颇,在新时代视域下,唯有坚持“绿色批评”与“蓝色批评”并重发展,才能建设真正意义上生态整体观观照下的生态批评。
[1]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ed.)Ecocriticism Reader;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M].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96.
[2]韦清琦.方兴未艾的绿色文学研究——生态批评[J].外国文学,2002(3).
[3]王诺.生态思想与生态批评[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4]王诺.生态批评:界定与任务[J].文学评论,2009(1).
[5]钟燕.蓝色批评:生态批评的新视野[J].国外文学,2005(3).
[6][美]梭罗.瓦尔登湖[M].许崇信,林本椿,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
[7]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8]沈国英.海洋生态学[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
[9][美]莱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M].吕瑞兰,李长生,译.北京:科学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