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曾国藩家风建设的实践基点
2015-08-15周海生
周海生
(淮安行政学院 行政学教研部,江苏 淮安223005)
在2015 年春节团拜会的讲话中,习总书记指出,不论时代发生多大变化,不论生活格局发生多大变化,都要重视家庭建设,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风。
中国社会历来重视家风建设,有许多优秀士人致力于塑造家风文化,其中尤以在近代史上起过重要作用的曾国藩为代表。曾国藩家书和日记既体现了一位集传统文化大成者对世道人心的观察,也反映出一位卓越思想家家风建设的思想与实践轨迹,其中积淀有丰富家风建设经验,蕴含着深刻的家风建设思想。学界对于其治家思想体系,挖掘研讨较为完备,但对其如何开展家风建设,即从实践基点上加以论述讨论的方向上,还不够充分和深入。这一方面的展开对于当前开展家风建设,有一定的指导和借鉴意义。曾国藩家风实践基点包括孝亲、友弟、课子和端内四个层面。
一 孝亲
在曾国藩家风思想体系中,首要的是确立目标,即建设什么样的家风。曾国藩一直提倡建立勤俭孝友耕读之家,认为只有这样的家风,才能长久绵延。道光末年间,他在致诸弟的信中,系统阐述了他的家风建设目标:
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省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我今赖祖宗之积累,少年早达,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尽,故教诸弟及儿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1]167
目标确立之后,则是具体的实现路径。曾国藩的孝道思想是其家风建设的最根本决定因素,其他一切都以此为基础。其孝亲的实践展开概括为两个方面:在请训汇报中体现孝亲,在忠孝两难时选择孝亲。
(一)寄情于请训汇报之中
曾国藩自28 岁中进士点翰林起,便几乎长期不在家乡。因此践行对祖父辈、父辈等的孝道,除了寄送钱物,主要体现在频繁的家书中的请示汇报中。如他在致弟弟的信中曾回忆起当年向祖父请训的情况:“吾……侍祖父星冈公于阶前,请曰:‘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星冈公曰:‘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遗训不远,至今尚如耳提面命。”[1]526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是曾国藩修习理学的起点。从这一个月起他按照当时理学名臣倭仁及唐鉴的指导,初窥理学修习门径。随即在其制定的修身十三条中专门列出保身一条,表示要遵从父亲教诲训示,做到“节欲,节劳,节饮食”[1]144。还千里寄书,向父亲汇报他与同年郑小珊的矛盾。接到父亲“宜速改过”的指示后,他立即放下矜持去和郑姓同年修复关系。
咸丰四年四月初二,曾国藩率湘军作战遇到第一次惨败——靖港之败。曾国藩在又气又羞之下投江自溺。左宗棠从长沙缒城而出,前去安慰他,向他出示了其父曾麟书亲写的训令:“儿此出以杀贼报国为志,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也!”[2]239左宗棠就此评价道:“闻者肃然起敬,而亦见公平素自处之诚。后此沿江而下,破贼所据坚城巨垒,克复金陵,大捷不喜,偶挫不忧,皆此志也。”[2]239这也表明了曾国藩恪遵父训的情况。
光宗耀祖、衣锦还乡是传统社会里中国人出外打拼的理想。衣锦还乡曾国藩倒没做到,可能也不会做。但仕途上不断升官、连升四级是一件大事,也是能让家人、特别是长辈开心的事。学养深湛如曾国藩者,也不能免此俗套。况且,向长辈汇报此消息,符合曾国藩家风宗旨之一即“养亲以得欢笑为本”。因此,他连升四级后的第一封家书就是写给祖父的:
六月初二,孙荷蒙皇上破格天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由从四品骤升二品,超越四级,迁擢不次,惶悚实深。[1]131
曾国藩是个清醒的人,他同时也向叔父曾骥云汇报,请求叔父不断提醒他,防止骄傲:
兹于本月大考,复荷皇上天恩,越四级而超升。侄何德何能堪此殊荣!常恐祖宗积累之福,自我一人享尽,大可惧也,望叔父作书教侄,幸甚。[1]132
他还总是忧心忡忡,常担心人生太顺而遭到什么变故,推崇“花未全开月未圆”“堂上求全、堂下求阙”“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的人生哲学,总希望自己这一辈多遭点罪,而让父辈和子女辈多点福分和圆满,并将自己的修德进业与家庭圆满联系起来,认为有因果关系。如当他赴江西任主考时接到母亲去世的噩耗,立即将此消息归咎于自身。他在指导儿子处理京中事务的信中写道:“惨闻吾母大故。余德不修,无实学而有虚名,自知当有祸变。惧之久矣。不谓天不陨灭我身,而反灾及我母。”[1]206
(二)抉择于进退忠孝之间
生长于传统社会,曾国藩自然受“忠臣孝子”文化的熏染。但他也遇到他自己所说的“两次夺情则从古所无”的巨大伦理问题。在忠孝两难困境中的进退抉择,尤能体现其孝道思想指导下的孝亲行为。夺情起复,是中国古代丁忧制度的延伸,意思是官员在丧父或母之后,因丁忧本应去职。但若国家夺去孝亲之情,可不必离开公职,以素服办公,不参加吉礼。夺情原本少见,但在战争背景下,则丁忧服从夺情,古人称之“墨绖从戎”,又称“金革之事不避”。
咸丰二年间,曾国藩赴江西任主考官途中,闻母亲去世消息。他在悲痛之余,即丁母忧,放弃主考官美差。但当时因太平军围攻长沙、继攻武昌,湖南湖北情势危急,清政府命曾国藩起复赴任团练大臣。经好友郭嵩焘劝解,特别是在其父曾麟书训令之下,本决心为母亲守制的曾国藩才最终决定起复,墨绖从戎。第一次夺情困境是在遵父命的情况下解决的。
咸丰七年二月四日,曾国藩父去世。当时曾国藩正率湘军在江西战场与石达开部太平军作战,按“金革之事不避”原则应该夺情。他给朝廷写请假报告后竟在未等到朝廷回复前离营回湘。曾国藩这份奏折侧重点在论证须丁父忧、无需夺情,透露出曾国藩对朝廷可能命其夺情的担心:
臣之私心,常以未得在家守制为隐憾。今又遽丁父忧,计微臣服官二十年,未得一日侍养亲闱,前此母丧未能办理葬事,今兹父丧未能躬身含殓。而军营数载,又过多而功寡,在国为一毫无补之人,在家有百身莫赎之罪。[3]
在朝廷指示给假三个月再赴前线之后,他又多次上奏折力陈难以夺情,还屡次沥陈办事之艰难。其中一份报告称:“臣通籍时,祖父母、父母皆无恙,在京十四年,在军五年,堂上四人先后见背,生前未伸一日之养,没后又不克守三年之制,寸心愧负,实为难安。前代及我朝夺情之案,被人弹劾者层见叠出,而两次夺情则从古所无。”“欲终制,则无以报君高厚生成之德;欲夺情,则无以报吾亲恩勤鞠育之怀。欲再出从军,则无以谢后世之清议;欲不出,则无以谢患难相从之军士。进退狼狈,不知所裁。”[4]
将其夺情与守制、进而履公务与退而尽哀思、忠与孝的两难困境陈述得淋漓尽致。虽然难以抉择,但他最终还是将孝放在第一位,在家守制,直到第二年六七月份才起复。在他心目中,放下军事工作归家守制,最起码能缓解一点不能尽孝的痛楚。世间清议也不会遣责他再次夺情,他最看重的声名不会受到影响。
无论如何,在第二次夺情困境中,曾国藩虽万般为难,但还是孝道因素让他做出守制的决定。但是多少还是有点以起复为由与朝廷讨价还价的心路轨迹。局中人是如此狼狈,难以选择。但局外人,当时诸如他的朋友、同事不赞成他守制而希望他夺情。左宗棠就曾向他剖析了在军事背景下夺情的合理性,劝导曾国藩不必过分拘泥名教束缚:
《纲目》一书,于夺情题后一事,总以其人所处之时地为断,所以重纲常、维名教而警偷薄之俗也。至“金革之事无避”一语,经义直捷了当,更无可疑;诚以兵礼、丧礼同一凶事,并无所谓希荣忘哀之念;而干戈之际,事机急迫,有万不能无变者。顺乎天理之正,即乎人心之安,则世俗所谓“夺情”者,乃圣贤所谓“遵礼”,又何拟议之有?[5]
二 友弟
曾国藩有四个弟弟,二弟国潢(行四)、三弟国华(行六)、四弟国荃(行九)和幺弟国葆。发挥兄长的示范作用、友好地对待弟辈是曾国藩家风建设的关键实践基点。友弟思想是其孝亲思想的转移延伸和具体体现。他把促进弟辈成长、成才当作自己责无旁贷的义务,认为是孝的体现。“余欲尽孝道,更无他事,我能教诸弟进德业一分,则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诸弟进十分,则我孝有十分;若全不能教弟成名,则我大不孝矣。……惟愿诸弟发奋立志,念念有恒,以补我不孝之罪。”[1]38
曾国藩通过示范、研讨、砥砺、规训等方式,教弟辈修身、立品、处世、持家,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平常状态下的管教、指导、督促,二是非常时期中的提醒、警醒、劝导。
(一)鞭策于勤教严绳之际
自道光二十年初进京后,至咸丰二年,曾国藩长达13 年未曾归家。因母丧而归家后,他曾引为幸事的“堂上重庆”局面已不再,长辈中只有父亲、叔父母见存。不在祖父母、父母、叔父母身边,自然不具备晨昏侍奉、嘘寒问暖的条件。很多时候,他便将孝思、孝心转移到对弟辈们的培养上。有时甚至到了喋喋不休的地步,让几个弟弟很烦,但他仍一直坚持在勤教严绳中引导、熏陶他们。最终弟辈还是在他规定的轨道里成长。在道光二十二年间写给诸弟的一封长信中,曾国藩先批评了妹妹,接着介绍自己如何守恒和择友,然后着重阐述了立志、守恒、有识在读书中的重要性,反复敦促弟辈持之以恒地修习课程:
闻四妹起最晏,往往其姑反服侍他;此反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妇而可得好处者,诸弟必须时劝导之,晓之以大义。……诸弟在家读书,不审每日如何用功?余自十月初一日立志自新以来,虽懒惰如故,而每日楷书写日记,每日读史十页,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此三事,未尝一日间断。……诸弟每日自立课程,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虽行船走路,须带在身边,予除此三事外,他课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者,将终身行之。……予从前限功课教诸弟,近来写信寄弟,从不另开课程,但教诸弟有恒而已。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1]41-42
在同一封信中,曾国藩还详细列出他自己打算终身坚持的十三条修习课程(后定名为课程十二条),包括主敬、静坐、早起、读书不二、读史、写日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所能、谨言、养气、保身、作字、夜不出门等。用这些简明易行但意义深远的方式引导弟弟们走上修德进业之路。
诸弟的天资禀赋、兴趣不同。曾国藩没有千篇一律地机械要求,而是根据各人特点,提出供他们选择的人生道路。特别是对曾国潢和曾国荃,他付出了更多精力和心血。曾国潢几番失意于科举考试,便向兄长流露出不愿走学问之途的想法。曾国藩为他辨析求取功名与撑持家庭的道理,指出能持家、恪守孝悌之道才是大学问:
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弟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弟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代圣贤谈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谈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面兄弟皆谒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1]59-60
曾国藩看到既然弟弟曾国潢读书之途并不坦荡,便教导其担负起持家重任,指出其在持家中应承担的职责,应坚持的方法等:
家中蒙祖父厚德余荫,我得忝列卿贰,若使兄弟妯娌不和睦,后辈子女无法则,则骄奢淫佚,立见消败,虽贵为宰相,何足取哉?我家祖父父亲叔父三位大人,规矩极严,榜样极好,我辈踵而行之,极易为力。……现在我不在家,一切望四弟作主。兄弟不和,四弟之罪也!妯娌不睦,四弟之罪也!后辈骄恣不法,四弟之罪也!我有三事奉劝四弟,一曰“勤”,二曰“早起”,三曰“看五种遗规”。[1]137-138
道光二十三年,曾国藩曾赴四川任主考,获得考生及当地地方官馈赠的银两达千两之多,这是清朝制度所允许的合法收入,也是曾国藩在官场掘得的第一桶金。兄弟之间为此款项如何使用通信讨论前后长达一年。曾国藩也利用通信反复与诸弟讨论做人、持家的道理,相互箴劝。随着曾家门庭渐盛,弟辈年岁渐长,他根据各自现状,对他们做出不同定位要求。咸丰十年二月,他为在内撑持家庭的四弟题赠了一付对联:“俭以养廉,誉洽乡党;直而能忍,庆流子孙。”[6]104对在外建功立业的九弟,他则题赠:“入孝出忠,光大门第;亲师取友,教育后昆。”[6]104
(二)警醒于盛衰顺逆之时
曾国荃打下安庆之后,湘军取得对太平军的战略优势。这时曾氏家族声名鹊起,曾国藩已是两江总督,曾国荃和曾国葆都已成为湘军统将。曾国藩此时也更加关注家风建设,担心出现飞扬跋扈、骄奢淫逸的现象。
安庆之役后,曾国藩提笔给兄弟子侄写信,信中没有描述安庆的激战,也没有夸耀他的战绩,而是郑重指出,富贵之家子弟奢侈骄矜势所难免,因此更应特别注意戒傲戒惰,才能保持家运绵延:
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凡贵家之子弟,其矜骄流于不自觉,凡富家之子弟,其奢侈流于不自觉,势为之也。欲求家运绵长,子弟无傲慢之容,房室无暴殄之物,则庶几矣。[7]
此时曾国荃正是意气风发、高歌猛进、舍我其谁的状态,总觉得成就来自于自己的本领,对兄长让他谦逊、廉洁、内敛之类的说教、劝诫不太能理解和接受。在一次给曾国藩的回信中写道:“以兄二十年来,千磨百劫,无所不受,近年稍历亨衢,犹复深自裁抑、返躬弥厚,责人愈薄,此学养深纯之候,非我辈之所能及也。吾愿此后待弟辈中材之姿,寓诱掖奖劝于明责诰诫之中,庶不至以无稽之人言,致启无状之反唇耳。”[8]146直率地告诉其兄,弟弟们学养没达到他的境界,在功名利禄之前不会谦退含容。倒是多年后,他才感悟到兄长教诲的有道理,说:“(以前)以为本领甚足,今乃知全是运气,毫无本事。……又以一家而论,亦已近炎炎之势,趁此时弟尚可稍冷一步,冀以久延世泽……”[8]263-264
随着军事优势的建立,曾国藩在攻克金陵之前已在考虑曾氏兄弟的平安降落之道。同治三年二月,曾国藩给曾国荃写信,商量克复金陵以后军队安置和兄弟进退之道:
金陵果克,弟之部曲断不能全数遣散。一则江西是管辖之境,湖南是桑梓之邦,必派劲旅防御保全。二则四五万人同时遣散,必无许多银钱。而坐轿者愿息,抬轿者不肯,其中又有许多人情物理层次曲折。勇退是吾兄弟一定之理,而退之中次序不可凌乱,痕迹不可太露. 待兄弟相见,着着商定,再行办理。[9]251-252
曾国荃率湘军攻下金陵之后,曾国藩在得知消息的当天日记中写道:“三更三点接沅弟咨文,知金陵于十六日午刻克复。思前想后,喜惧悲欢,万端交集,竟夕不得成寐。”[10]62
在喜悦之余,他更多的是惶恐。一则因为“花未全开月未圆”是他抱持的人生信条,此时他是将胜利、辉煌与家运联系在一起来思考的,想得更多的是防止门第太盛。他认为人生太过圆满之后,衰败萧条是必然的事。二则因为熟读史书的他,对汉代霍光秉政的下场等历史典故非常熟悉。甚至于他还想到了兔死狗烹、过河拆桥这些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
因此,曾国荃作为掌兵重臣,必须低调低调再低调,谨慎谨慎再谨慎,才能让朝廷放心曾氏家庭。作为家庭兄长,他要求曾国荃销兵弃位,是符合逻辑的事。再就是到处写信,反复告诫弟辈们要谦谨,防傲惰。在曾国藩心目中,是把这些防范举措与维持家运绵长联系在一起的。
经多次劝慰长谈,曾国荃接受了曾国藩的建议,决心以称病抱归,同时裁撤部队,好让朝廷放心。曾国藩为了安慰九弟,在其41 岁生日之际,给他写了十三章寿诗,并号召全家要记住曾国荃兴家的功勋。在同治三年九月初二的日记中,曾国藩写道:“写手卷一个,即沅弟之寿诗十三章。跋尾云‘使儿曹歌以侑觞’,盖欲使后世知沅甫立功之苦、兴家之不易,常思敬慎以守之也。”[10]89
其中一首诗是这样的:“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6]86提醒其弟功高震主的风险,告诉他与名利相伴生的是诽谤、忌妒之类的烦恼,荣华富贵之后是寂落空荡,所以要将这些看淡。精研易经的曾国藩参透了盈虚互换、盛衰互移、宠辱互变的规律,始终把家运放在乾的位置,其他浮华富贵、虚名荣庞处于坤位,必须服从家泽绵长的根本要求。
提醒完这个弟弟,他不忘教训另一个弟弟——在家主持家事的四弟曾国潢,要求保持寒门家风,不可傲惰。并建议兄弟三人在“勤俭”二字上保持反省和相互规劝:
门第太盛,余教儿女惟以勤俭谦三字为主。自安庆以至金陵,沿江六百里大小城隘皆沅弟所攻取。……余欲上不愧先人,下不愧沅弟,惟以力教家中勤俭为主。余于俭字做到六七分,勤字则尚无五分工夫。弟与沅弟于勤字做到六七分,俭字则尚欠工夫,以后各勉其所长,各戒其所短。[9]319
在随后的几年中,他仍不忘提醒居家的曾国潢,将他对保持家风的思考、力戒傲惰的途径等想法付诸信中。有些观点,至今读来仍振聋发聩。
余与沅弟同时封爵开府,门庭可谓极盛,然非可常恃之道。……凡家道所以可久者,不恃一时之官爵,而恃长远之家规;不恃一二人之骤发,而恃大众之维持。[9]430
吾家现虽鼎盛,不可忘寒士家风味,子弟力戒傲惰。戒傲以不大声骂仆从为首,戒惰以不晏起为首。吾则不忘落市街卖菜篮情景,弟则不忘竹山场拖碑车风景,昔日苦况,安知异日不再尝之?[9]477
前面谈的是他在顺境、盛况时反思自己、警醒兄弟的情况。面对挫折失败,他也首先是反省如何通过治理家庭来转变局面。如在湘军遭遇阵亡七千人之多的安徽三河之败后,他在致兄弟的家信中,提到三条措施,都和整顿家风、重振家运有关。
吾兄弟断不可不洗心涤虑,以求力挽家运。
第一贵兄弟和睦。去年兄弟不和,以至今冬三河之变,嗣后兄弟当以去年为戒,凡吾有过失,澄沅洪三弟各进箴规之言,余必力为惩改。三弟有过,亦当互相箴规而惩改之。第二贵体孝道。推祖父母之爱以爱叔父,推父母之爱以爱温弟之妻妾儿女,及兰惠二家。……第三要实行勤俭二字。内间妯娌,不可多讲铺张。后辈诸儿,须走路,不可坐轿骑马。诸女莫太懒,宜学烧茶煮饭;书蔬鱼猪,一家之生气,少睡多做,一人之生气。勤者,生动之气,俭者,收敛之气,有此二字,家运断无不兴之理。[1]397
曾国荃退避家乡一年多后出任湖北巡抚,兄弟联手与李鸿章的淮军合作,与捻军作战。这也是曾国荃最窝心的时期。因打下金陵而与朝廷关系紧密的时期已过去,所在巡抚驻地被人放火,两次大败于捻军,弹劾湖广总督却被朝廷轻轻放下并激起满族宗室的反弹,还因低报湘军大将鲍超战功、高报淮军大将刘铭传战功,遭到两名将领的抵制和抱怨,甚至差点引起湘军系与淮军系的矛盾。因此,曾国藩用易经中悔吝吉凶相互转化的辩证道理,反复告诫九弟要不断反省、加以悔改,才能转危为安。如:
鄂署五福堂有回禄之灾……凡遇此等事,只可说打杂人役失火,固不可疑会匪之毒谋,尤不可怪仇家之奸细。……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9]476
弟当此百端拂逆之时,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诀、硬字诀而已。[9]486
这一时期曾国藩日记记载了兄弟应付难关的情景:
中饭后,接沅弟信,知有言官劾弟收馈送三千金之事,尤为廑虑。[10]380
接沅弟十九日二信,知十八日又系大败,与去年十二月初六郭松林之败几同,表弟彭杏南暨葛承霖等阵亡。亲邻中在该军者甚多,想伤亡不知凡几。沅弟久处顺境,今忽处此非常拂逆之遭,不知能自持否,实深忧灼。[10]380
御史佛尔国春参劾沅弟,以劾官相为肃党不实,例应反坐。虽经谕旨平反开解,而痕迹甚重。吾家高爵显宦,为众人所侧目,思之悚栗。[10]407
为了安慰九弟,他现身说法,说起自己曾遇到的四大失败,劝导其坚毅面对:
第一次壬辰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之浅;第二,庚戌年上日讲疏内,画一图甚陋,九卿中无人不冷笑而薄之;第三,甲寅年岳州靖港败后,栖于高峰寺,为通省官绅所鄙夷;第四,乙卯年九江败后,郝颜走入江西,又参抚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绅人人目笑存之。吃此四堑,无地自容。故近虽忝窃大名,而不敢自诩为有本领,不敢自以为是。俯畏人言,仰畏天命,皆从磨炼后得来。……弟力守悔字硬字两诀,以求挽回。[9]488
三 课子
教育培养儿子曾纪泽、曾纪鸿及其他侄子们,是曾氏家风建设的核心环节。因为家风的延续、家运的历久,必须靠世代相传,后辈接续。曾国藩对子侄辈的教育,主要通过提炼出诸如“八宝三不信”“八本三致祥”“不忮不求”“日课四条”等简明易行、生动直观但又含义深远的家训,要求遵守之,力行之。这些内容也分两个层面展开。
(一)叮咛于言传身教之隙
对子侄辈的教诲,曾国藩特别重视从历史、从自身、从具体实际出发,层层深入、抽丝剥茧式的叙述。这就使得他的教导训诫,不至于机械生硬,易于沁人心脾。如:
朝列圣相承,总是寅正起,至今二百年不改。我家高曾祖考相传早起,吾得见竟希公、星冈公皆未明即起……吾父竹亭公亦甫黎明即起……余近亦黎明即起,思有以绍先人之家风。尔即冠授室,当以早起为第一先务。自力行之,亦率新妇力行之。余生平坐无恒之弊……用为内耻。……星冈公仪表绝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容止亦颇重厚,盖取法于星冈公。尔之容止甚轻,是一大弊病……早起也,有恒也,重也,三者皆尔最要之务。早起是先人之家法,无恒是吾身之大耻,不重是尔身之短处。[1]453-454
如同他现身说法教育引导兄弟一样,他在给儿子的信中,也坦然解剖自己,说自己生平有三耻,并就此针对性地提出对儿子的要求:
余生平有三耻:学问各涂,皆略涉其涯矣,独天文、算学,毫无所知,虽恒星五纬亦不识认,一耻也;每作一事,治一业,辄有始无终,二耻也;少时作字,不能临摹一家之体,遂致屡变而无所成,钝而不适于用,近岁在军,因作字太钝,废阁殊多,三耻也。尔若为克家之子,当思雪此三耻。[1]373
他所关心要传导的家风,不仅是针对他这一门的小家,而且是整个大家庭。所以侄儿辈也是他要熏陶的对象:
吾家累世以来,孝弟勤俭。……今家中境地虽渐宽裕,侄与诸昆弟切不可忘却先世之艰难,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勤字工夫,第一贵早起,第二贵有恒。俭字工夫,第一莫着华丽衣服,第二莫多用仆婢雇工。凡将相无种,圣贤豪杰亦无种,只要人肯立志,都可以做得到的。[9]235
在衰病侵寻、政务倥偬,重任两江总督的晚年,他在写给兄弟的信中,仍不忘教育子侄辈,提出养生、为学二者兼营并进,是家中振兴之象。要求兄弟一辈中仅存的曾国潢、曾国荃敦促子侄遵行:
吾见家中后辈体皆虚弱,读书不甚长进,曾以养生六事勖儿辈:一曰饭后千步,一曰将睡洗脚,一曰胸无恼怒,一曰静坐有常时,一曰习射有常时,一曰黎明吃白饭一碗不沾一点菜。……又曾以为学四字勖儿辈:一曰看生书宜求速……一曰温旧书宜求熟……一曰习字宜有恒……一曰作文宜苦思……盖阅历一生,而深知之深悔之者,今亦望家中诸侄力行之。[9]574
(二)嘱咐于生死荣辱之前
沧海横流,方显本色。在面临重大挑战、生离死别之时,曾国藩特别眷念家庭、关心家风传承。在治军和治政生涯中,他曾有过数次自杀,一次因太平军五路围剿陷入绝境写遗嘱的经历,一次怀着必死之心处理天津教案写遗嘱的经历。这里谈两次写遗嘱的经历。
第一次,咸丰十年底十一年初在安徽祁门的经历。咸丰十年底十一年初,太平军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贤、辅王杨辅清、大将黄文金、刘官方五路齐发,进攻安徽、江西等地,以图化解湘军对安庆的围攻,缓解英王陈玉成的压力。当时曾国藩身处如釜底的安徽祁门,太平军曾数次攻破祁门四周湘军据为屏障的山岭要塞,直接面对曾国藩的老营。面对屡次挫败,突围未成的军事绝境,他反复写信给兄弟、儿子,交待如何持家。内容也大同小异,主要强调家庭传统和治家要领。如:
此次若遂不测,毫无牵念。……尔曹须一意读书,不可从军,亦不必作官。吾教子弟不离八本、三致祥。八者曰: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亲以得欢笑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三者曰: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吾父竹亭公之教人,则专重孝字。……吾祖星冈公之教人,则有八字,三不信。八者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三者,曰僧巫,曰地仙,曰医药,皆不信也。……尔兄弟奉母,除劳字俭字之外,别无安身之法。吾当军事极危,辄将此二字叮嘱一遍,此外亦别无遗训之语,尔可禀告诸叔及尔母无忘。[1]594
在这里,他侧重把由他自己总结的其祖的“八宝三不信”和他自己提炼的“八本三致祥”作为遗嘱,要求后代遵守。
第二次,同治九年天津教案。1870 年6 月21日发生的“天津教案”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大的“教案”之一,其根本起因是:天津人民早就憎恨西方的文化侵略,憎恶西方教堂和附教的中国人;在风传教堂迷拐儿童后,法国领事对天津民众及地方官又极其跋扈嚣张,直接引发众人义愤,从而捣毁法国教堂、杀毙众多洋人。此事件涉及法国、英国等多个国家,清政府遭致西方多国外交抗议和武力恫吓。
曾国藩领朝命抱病赶往天津处理。但弱国无外交,在依公理还是屈强权的权衡中,深知国家实力的曾国藩选择以从势求瓦全为指导方针,委曲求全处理教案,导致民怨沸腾,他自己也有“外惭清议,内疚神明”之感。其实晚清的外交也常陷入从公理则玉碎、屈强权则民愤的两难悖论中。
曾国藩在起程事件之前,给两个儿子写下了类似遗嘱的信。开头即交待此行之难处及此信之用意,继要求二子承续其毕生心得即去忮去求,文末交待要克勤克俭、以孝友取祥: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余生平略涉儒先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将欲造福,先去忮心……将欲立品,先去求心……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工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历览有国有家之兴,皆由克勤克俭所致,其衰也,则反是。……孝友为家庭之祥瑞。凡所称因果报应,他事或不尽验,独孝友则立获吉庆,反是则立获殃祸,无不验者。[9]524
随着身体状况的不断恶化,还包括在情绪上对国家命运前途的日益悲观,他回任两江后,又系统总结了家庭命运与个人成长的决定性因素,从中提炼出四条要决——“慎独则心安、主敬则身强、求仁则人悦、习劳则神钦”[9]546。分别予以阐发,并将此当作最终交待,要求后辈当作“日课四条”,“每夜以此四条相课,每月终以此四条相稽”,世代共同遵守。此“日课四条”的提出,表明曾国藩超越了家训、家规的具体范畴和规定,将家风建设浓缩到人的自我完善与发展这个根本点上来,贯通了人与内心世界、人与主观世界、人与客观世界、人与神秘世界的关系,从而在哲学层次实现了家风理论体系的最高抽象。
四 端内
端内即端正、指示夫人、女儿、儿媳辈等家属内眷的生活态度,是曾国藩家风实践的重要基点。传统时代男尊女卑思想盛行与富贵人家内眷易染上奢靡之风并不矛盾。首先是总的指导思想,即防止女眷骄奢淫逸。在家书中,他指出家族若有奢侈之风则必然会反映到内眷行止上,内眷若奢靡则必然会侵蚀家风,并提醒二子在撑持门户时也要注意避免出现内眷奢、逸、惰的现象:
凡世家之不勤不俭者,验之于内眷而毕露。余在家深以妇女之奢逸为虑。尔二人立志撑持门户,亦宜自端内教始也。[9]360
其次是对夫人的要求。他请求欧阳夫人做好表率作用:
家中遇祭,酒菜必须夫人率妇女亲自经手。祭扫之器皿,另作一箱收之,平日不可动用。内而纺绩做小菜,外而蔬菜养鱼,款待人客,夫人均须留心。吾夫妇居心行事,各房及子孙皆依以为榜样,不可不劳苦,不可不谨慎。[9]466
在另一封致夫人的家书中,他阐发了居官与居家的关系、家运盛与衰的转换规律,让夫人教育后辈不要养成官宦人家风气:
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能从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规模,虽一旦罢官,尚不失为兴旺气象。若贪图衙门之热闹,不立家乡之基业,则罢官之后,便觉气象萧索。凡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望夫人教训儿孙妇女,常常作家中无官之想,时时有谦恭省检之意,则福泽悠久,余心大慰矣。[9]495
第三是对女儿、儿媳辈的训诫。长子曾纪泽娶妻时,曾国藩亲自写信给诸弟并曾纪泽,论以教诲新妇,指出内眷的职责和义务:
新妇始至吾家,教以勤俭。纺织以事缝纫,下厨以议酒食,此二者妇职之最要者也。孝敬以奉长上,温和以待同辈,此二者妇道之最要者也。但须教之以渐,渠系富贵子女,未习劳苦,由渐而习,则日变月化而迁善不知。若改之太骤,则难期有恒,凡此祈诸弟一一告之。[1]282
他还提出切实的考察办法,以期将对内眷的要求落到实处:
新妇初来,宜教之入厨作羹,勤于纺绩,不宜因其为富贵子女不事操作。大、二、三诸女已能做大鞋否?三姑一嫂,每年做鞋一双寄余,各表孝敬之忱,各争针黹之工。所织之布,所寄衣袜等件,余亦得察闺门以内之勤惰也。[1]291
据曾国藩最为疼爱的小女儿曾纪芬回忆,同治七年在金陵总督衙署,全家难得地在一起生活了一段较长的时间。在享受稀罕的天伦之乐之余,曾国藩却给她们制定了每天劳作的繁重功课单,并在功课单上写了四句话:“家勤则兴,人勤则俭。能勤能俭,永不贫贱。”
吾家男子,于看、读、写、作四字,缺一不可;妇女子衣、食、粗、细四字,缺一不可。吾已教训数年,总未做出一定规矩,自后每日立定功课,吾亲自验工。食事每日验一次;衣事三日验一次,纺者验线子,绩者验鹅蛋;细工五月验一次;每月须做成男鞋一双,女鞋不验。右验功课单,谕儿媳、侄妇、满女知之。甥妇到日,亦照此遵行。[11]
总之,在曾国藩家风建设思想体系中,“八宝三不信”是其对祖父治家持家观点的提炼和继承,“八本三致祥”是其家风建设思想的发挥和丰富,“去忮去求,日课四条”则是其家风建设思想的浓缩和升华。孝亲、友弟、课子、端内是其践行家风思想的基点和路径。
[1]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20 卷:家书1[M].长沙:岳麓书社,2011.
[2]左宗棠.左宗棠全集:13 卷[M].长沙:岳麓书社,2009.
[3]曾国藩.报丁父忧折:咸丰七年二月十六日[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2 卷:奏稿2.长沙:岳麓书社,2011.
[4]曾国藩.沥陈下情恳请终制折:咸丰七年五月二十日[M]//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2 卷:奏稿2.长沙:岳麓书社,2011.
[5]左宗棠.左宗棠全集:第10 卷[M].长沙:岳麓书社,2009:208.
[6]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14 卷:诗文[M].长沙:岳麓书社,2011.
[7]石月.曾国藩一封家书抵百万金[N].长沙晚报,2013-05-13.
[8]曾国荃.曾国荃全集:第5 册:家书[M].长沙:岳麓书社,2006:146.
[9]曾国藩.曾国藩全集:第21 卷:家书2[M].长沙:岳麓书社,2011.
[10]曾国藩.曾国藩全集:18 卷:日记3[M].长沙:岳麓书社,2011.
[11]曾纪芬.崇德老人自订年谱[EB/OL].[2013-01-19].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3612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