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和不离
——艾丽丝·门罗《逃离》中的本能诱惑和惯性依赖
2015-08-15○周璇
○周 璇
逃和不离
——艾丽丝·门罗《逃离》中的本能诱惑和惯性依赖
○周璇
《逃离》是加拿大短篇小说女作家艾丽丝·门罗2004年的作品,全书由8个短篇组成,开头的同名短篇《逃离》最具代表性,揭示了全书对于人生现状去留无奈的要旨。《逃离》以女主人公卡拉的两次逃离为引线,提挈起小镇里平凡女子的生存状态和情感变化,人物与故事最终都回归到原初的“平静”。本文通过对逃和不离两相矛盾的辨析,直击《逃离》中女性所面临的本能诱惑和惯性依赖,这也是门罗努力向人们所表达的——人生无奈、命运无解。
逃 不离 本能诱惑 惯性依赖 命运无解
艾丽丝·门罗,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新得主,她的作品多以城郊小镇平凡女子的平凡生活为主题,故事中的人物无一不在生死、婚姻等人生问题中纠结徘徊。此外,门罗笔下的女性具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可以无关宗教信仰、社会政治、教育地位,但同样具有复杂的精神世界,深刻而丰富。《逃离》的情节、人物设置都相对简单,但简单表象下也有着复杂的内在。通过对人物生活细节的描绘,那些奇特的内心和精神就像真实感受一般抓人,时而平缓,时而紧张,正如命运的鼓点,不知下一击是深是浅、或轻或重。
卡拉是《逃离》中的女主人公,她先从父母家出逃,与自己的恋爱对象克拉克同居,不久后忍受不了克拉克的冷漠和暴戾而对爱失望,又在邻居贾米森太太的帮助下离家出走。令人惊诧的是,当通往自由的逃亡之路已安排妥当,她却尴尬地发现自己的生活能力根本不足以承担这次豪迈的“壮举”,最后只好在半路折回原点,选择永远留在爱人的身边。而故事中那头失而复得、得而再失的山羊弗洛拉的意象则与卡拉渴望逃离而不能的心境形成微妙的对比,令人回味。
门罗的笔触细致而精准,将人类所共同面对的人生无奈、命运无解平静摊出,但不直示未来的走向与出路,她让我们触摸到人性的软弱——无力抗拒本能诱惑和惯性依赖,却不告诉我们怎样坚强。正是这种直抵人心的无力感,让卡拉在《逃离》中一逃再逃,逃而不离。
一、逃
(一)一逃
逃离是女性作品的重要母题之一,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由多方面的因素促成,家庭、婚姻的压迫是其主要原因,从易卜生的“娜拉”到夏洛特的“简·爱”无不如此,女性的逃离主题一路高扬,可歌可泣的激昂腔调让这类作品得到了很大的赞许和肯定,一时间,女性解放运动仿佛所向披靡。但在门罗笔下,逃离并非如此简单。她告诉人们,女性的需求是多种多样的,很有可能会被本能诱惑和惯性依赖所困,最终陷入更深的绝望。
故事是从第二次逃离展开叙述的,从中穿插透露卡拉第一次逃离的概况。卡拉为何而逃?首先,她想逃离家庭。从门罗看似随意的交代中,可以看出卡拉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女子,她从不提及自己的家庭,当西尔维亚启发她出逃去路时,才知道她的父母不喜欢卡拉,甚至连她是死是活都不想知道;哥哥大她九岁,对她没什么感情,嫂子更是狗眼看人低。在这样毫无关爱和沟通的家庭下长大,年轻的卡拉自然是敏感脆弱的,她狭小的自我世界里没有重心和支柱,出逃已经具有潜在的必然性。其次,她看到了逃离的希望。在十八岁那年,卡拉完成了中学学业,并在干活的一个马棚里遇到克拉克——曾经是马术学校里最优秀的老师。“一天,她走进马厩,见到他在往墙上挂他的马鞍,便顿悟自己是爱上他了”,当卡拉在西尔维亚家里回忆起这个偶然性时,她极度理智地认为那只是性方面的问题。无论是情窦初开的纯爱恋还是生理发育的性冲动,她当时都有足够的理由(父母认为克拉克只是一盲流游民,反对两人一起、当年父母也是私奔出逃)和勇气(对克拉克魅力的无法抗拒、想寻回最真实的自己)逃离家庭,逃向爱情。
门罗笔下的每个女性都无可避免地受到本能诱惑,对于情爱关怀有着最饥渴的迷恋,但同时又保留着最原始的矜持漠然,平淡的乡间生活掩抑了她们的欲望,内心的波澜却无法真正漾去,对偶然性的诱惑始终保持着一种原生的偏爱。
(二)再逃
对于一个生来便无安全感的女性而言,逃离是会上瘾的。男性所代表或所给予的归宿、幸福、安稳是其最终追求,卡拉的第一次出逃便是感受到了克拉克所能给予她的这一切,但是,命运的鼓点没有为卡拉停留在最美妙的那一刻。
当卡拉成功追随克拉克投入新生活后,婚姻的不美满直接导致了卡拉再次出逃。克拉克脾气暴躁,“什么时候都冲着她发火”“做什么都是不对的,不管说什么都是错的,跟他在一起过真要把她逼疯了。克拉克恨她、瞧不起她。”此外,克拉克老是和顾客争吵,经常需要卡拉出面才能平息,更让人寒心的是,当卡拉编造已故的贾米森先生曾骚扰侮辱她时,克拉克不但没感到愤怒,反而想以此敲诈贾米森太太。暴戾、冷漠、自私、无耻取代了先前的激情、温柔、呵护、爱恋,女性的敏感神经再次被触动,回复紧绷状态,由于在家庭中地位卑微,本能里对于自我意义和终极幸福的追寻又使得卡拉比以往更迫切地想寻求一种新的生活。
这时,邻居贾米森太太提供了及时而有力的帮助,一锤定音推动了卡拉的出逃之旅。在贾米森先生还未病逝前,卡拉为了生计到其家中做杂务,贾米森太太对卡拉有种莫名的喜爱和怜悯。她惊讶于卡拉在阳光下对她露出的温暖笑脸,在她头顶心上留下的亲吻,在她眼里,“这就是一朵艳丽的花朵,它的花瓣在她内心乱哄哄热辣辣地张开着,就像是更年期的一次重新来潮。”在离开家乡前往希腊的日子里,贾米森太太意识到卡拉的存在对于自己来说意义越来越重要了,理所当然,在卡拉需要帮助和引导的时候,她便义不容辞地充当了那根的救命稻草。事实上,当卡拉踏上出逃之旅时,“贾米森太太的存在使她被笼罩在某种无比安全与心智健全的感觉之中,使得她的出逃似乎是所能想象出的再合理不过的做法”。终于,卡拉开始了第二次的出逃,未来的路一个人如何走,她设想过,但却没有真正走过。
二、不离
“你都不明白你抛弃掉的是什么。”
“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无法得到你们的理解的。”
在第一次出逃时,面对母亲的来信,卡拉给予了自信而坚定的答复。而第二次出逃,她只身前往未知的多伦多,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我出逃,没有方向、目标、陪伴、依赖,卡拉的脆弱展露无遗。在大巴驶过第一站时,卡拉屡屡回忆起与克拉克的美好爱情时光,在一个加油站,那儿是“她和克拉克创业初期常来买便宜汽油的地方”“有时会上小旅店酒吧间去品尝几道特色菜”“一边唱着歌一边驱车回家”,卡拉心中满是留恋和不舍,情感防线瞬间被击垮,竟忍不住哭泣起来。大巴驶向第二站时,“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在一个新城市里“想象不出来自己每天都生活在不是克拉克的人群之中”,卡拉感受到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间。大巴经过第三站,即将拐上高速直奔多伦多,在这生命中的紧要关头,卡拉挣扎着让她那巨大的身躯和灌了铅似的腿脚站立起来,做出了最后的选择:“让我下车。”她惊慌而不知所措,终究还是向克拉克妥协:“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接我吧。”
逃离是痛苦的,逃而不能离更为痛苦,最后发现能拯救自己的却是自己最想逃离的人与地方时,更感到万念俱灰般地绝望。但痛苦也是相对的,后来克拉克在谈起“逃离日”时对卡拉承认:“我读到你的字条时,就像五脏六腑一下子全给掏空了。真是这样的。如果你真的走了,我就会觉得身体里什么都没有留下了。”两人在经过这个“逃离日”冲击后,又重新看到了爱情的复炽,正如后来贾米森太太在给卡拉写信时说到的:“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没准卡拉的出走与感情上的波动能使卡拉的真正感情得以显现,而且认识到她丈夫对她的感情也同样是真实的。”诚然,有的人像空气,存在时不觉得,失去了才让人觉得窒息。
不管以后日子会不会重归以往的痛苦,卡拉在输尽勇气、尊严后,在感到恐惧、绝望时,克拉克没有咄咄逼人、追根问底,而是用一句平静而坚定的“我这就来”,将卡拉终生的诱惑和依赖紧紧地锁在他周围。任凭未来遭遇怎样的诱惑或折磨,卡拉都不会出逃了,她死死记住了那些彷徨和惊恐,也感受到了克拉克那飘渺而傲慢的宣示:你注定无法逃离我的范围,而我却会骄傲大方地给予你依赖。两性婚姻的扭曲竟然造就了精神上的无形暴力,一旦人格被控制住,久而久之就形成一种惯性的依赖,无论在情感上还是经济上,都难以获得独立的可能,因此深陷于人生困境之中,不敢独自面对莫测的未来,而只能依靠对方的存在使其生活具有完整性。卡拉最终回到克拉克的身边,尽管本能诱惑仍会时时出现,她却努力抑制自己逃离的念头,选择和偏狭、固执、暴力的克拉克相守。“旧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卡拉不再朝那一带走了。她抵抗着那样做的诱惑”。
三、弗洛拉的象征
门罗的短篇大都写实,却会在有意无意间安排神秘的事件、人物或意象出现在故事里,在写实主义的外壳下揭示着记忆、心理和动机的复杂性。卡拉和克拉克共同饲养的白山羊弗洛拉就是一个巧妙的象征和呼应,克拉克曾说过:“山羊的脾气是很难捉摸透的”“它们看着挺温顺,其实不真是那样,特别是在长大之后。”这里可预见卡拉的性格就像弗洛拉那样,在温顺外表下隐藏着乖戾,小说在开头时也曾指出卡拉和弗洛拉之间相对亲密的关系,二者如密友般亲昵,命运也神奇地相似。白山羊失踪(似乎预示着女主人公逃离),然后,时不时地出现关于寻找白山羊的细节,把白山羊贯穿到底,形成一条线索,与人物互为映照。弗洛拉也曾经出现在卡拉的梦里,它带着卡拉来到一道铁丝网栅栏的跟前,就自己钻过去了,似乎在引导她一起逃离。但是,在整个故事中弗洛拉走丢、回归、再消失的原因都没有具体交代,像个幽灵般飘荡在女主人公逃离的整个时空里。
所不同的是弗洛拉最终消失得再无踪影,卡拉没有去追问原因,她曾怀疑过“草丛里肮脏细小的骨头”,“还粘连着几丝血迹至今尚未褪净的皮肤”是弗洛拉,但那也只是猜测而已,“别种情况也可能发生。他说不定会把弗洛拉轰走。或是将它拴在货车后面……不让它在近处出现来提醒他们。”为什么避免白山羊的提醒,卡拉和克拉克彼此心照不宣。
四、结语
女性长期臣服于男性的控制,并且全身心依附其中,自然会迷失自我和话语权,成为男人的附庸。正如克拉克对贾米森太太所言:“当然是她自己想回来的。她想回来得都发竭斯底里了。她是个情绪非常不稳定的女孩。我想你肯定不像我那样了解她。”的确,卡拉把克拉克看作是他们二人未来生活的设计师,她自己则甘于当俘虏。逃离的欲望与现实的束缚形成了鲜明的对立,想逃离却不得逃离,无奈在现实的牢笼中继续过着一如既往的生活。
重新回归的卡拉变得平静了。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纠结、冲动、出逃,感受到未知的彷徨、迷茫甚至恐惧,那种层层递进的肉体抽搐和无法彻底逃离的精神痛苦,让卡拉再也没有勇气和信心去尝试。逃和不离本是命运中一种循环无解的状态,时而好转时而发作。
女性自身对于男性的惯性依赖注定了卡拉时无法做到真正逃离的,就算她第二次出逃成功了那也只是暂时的,往后她依旧过着盲从的生活,只是从混沌转变到麻木而已。从根本上说,卡拉逃离的对象应该是自己——无法抗拒本能诱惑和惯性依赖的自己,而不是克拉克,至于对自我的逃离是不是存在着可能的出路,这个出路又该如何挖掘,门罗没有明确指出,正像卡拉那无解的命运般,静静地等待,朝一个方向望去,却不再往那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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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璇 广西大学文学院 53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