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家庭“两性战争”的“特写”——“凤姐泼醋”解读
2015-08-15成海霞李小虎
成海霞,李小虎
(天水师范学院:a.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b.音乐与舞蹈学院,甘肃 天水741000)
家庭生活与婚恋问题是人生最基本、最重要的生存状态和情感形态。两性婚姻是产生家庭的前提,家庭则是婚姻发展的必然结果。男女两性既是家庭最基础最重要的力量,亦是所有人伦关系的起点。而“战争”则是人类冲突的最高形式,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而“战”,它总是残酷的,具有极大的破坏性。如果有可能,人类总是尽可能地消弭战争。在人们的期许中,“家庭”这个港湾也应该是最充满温情的地方,这里最不应该出现的就是“战争”。但我们在解读众多的中国古代家庭叙事小说时却会发现:婚姻问题始终是作者关注的焦点,对“两性战争”的重笔墨描摹亦几乎是必不可少的叙述风景。
《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即是“特写”式地对中国古代家庭“两性战争”进行了一次典型书写:热闹的生日欢宴突起波澜,喜庆场面顷刻间变成了一出闹剧。一贯强悍如“霸王”的凤姐目睹丈夫通奸仆妇的丑事,掀起醋海风波,闹得合府上下无人不知,而贾琏竟趁酒势举剑欲杀凤姐。翌日,在至高至上的贾母主持下,贾琏又给自己的一房一妾赔尽了不是。歇斯底里的凤姐、厚颜无耻的贾琏、委曲求全的平儿,还有那个活得难堪、死得尴尬的鲍二媳妇——丈夫、正妻、妾室、情妇,中国古代两性关系的各色人物都在同一场景粉墨登场。这是对中国古代家庭“两性战争”的一次大“特写”。在“战争”这人际关系冲突最高、最激烈的形式中,所有人物基于中国传统家庭秩序下的性格都显露无遗。
一
凤姐这个人物留给我们的一贯印象是“强悍”。从黛玉初入贾府时众人皆“敛声屏气”而独她“放涎无礼”,到杀伐决断协理宁国府、生杀予夺“弄权铁槛寺”,再到计杀尤二姐、放债获利经营自己的事业版图,凤姐处处呈现出“强势”、“强悍”的“女强人”姿态。
首先,凤姐是一个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识与魄力的女人。当偌大宁国府丧葬秦可卿,理事乏人乱得“不成个体统”时,是她精明强悍、泼辣干练的作为,把那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的弊端一概都“蠲”了的,其过人的理家才干让作者也由衷赞叹:“金紫万千谁治国,裙衩一二可齐家。”其次,煊赫的娘家家族背景扶植,使凤姐有着事事逞强的心性。她“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第十三回),不仅操控弄权、唯我独尊,甚而生杀予夺“弄权铁槛寺”竟致逼得一对情侣双双自尽。这好强斗胜的心性就连病中也未有片刻舒缓。在第七十二回“恃强羞说病”中,平儿劝她保养身子,她非但不领情,还大发震怒,拖着病体“天天察三访四”。这种强势的心性外化出来还会变成主动的攻击性:遭逢登徒子贾瑞,反常于其他妻子遇到此类事件向丈夫寻求庇护,凤姐则是身先事卒主动出击,“毒设相思局”引诱对方陷入连环机彀并最终致其丧命。而从行权处事的风格、手段来看,凤姐则表现得过于强硬。据荣、宁二府的民意,凤姐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是不认人的”。她威重令行、杀伐决断决不心慈手软,责罚仆众动辄动用家庭私刑,因此也在家众人中留下了“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心里歹毒、口里尖快”的恶名。但就是这个平日里大权独揽、颐指气使的掌家奶奶,在泼醋风波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败,她那惯常的强悍、强势在这次两性冲突中露出了真实的内囊:挫败、畏惧与无奈。
先看看肇事者贾琏的态度。
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①
一番振振有词下,凤姐反倒被噎得无言可对。再来看贾母的仲裁,那一句“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弹指一挥间、四两拨千斤地化干戈为玉帛。在老太太明贬实“保”的袒护下,贾琏那寻花问柳的劣性未见丝毫收敛——后在国丧家孝期间偷娶尤二姐,又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秋桐,凤姐的情感领地就被这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入侵、瓜分。
二
平日里凤姐行权揽事时最爱向人夸口:“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第十五回)那么,凤姐真如她所说的那样无所畏惧吗?事实上,称意弄权、自以为是的凤姐是有所“怕”的。从“泼醋”回的一个小动作里我们就能洞察凤姐掩蔽在内心深处的“畏惧”。来看凤姐将琏、鲍二人抓了现形之后的反应:对鲍二家的是“打”,对跟着来的平儿亦是“打”,但是对丈夫贾琏则是“一头‘撞’在怀里”。三个动作看起来似乎是愤怒情绪下的一气呵成,但“打”与“撞”间体现出的心理态势大为不同:“打”是凌驾在上的主动出击,而“撞”则是“怯”于对方后不惜伤及己身的撒泼之举。对于家里的丫鬟、仆妇甚至平儿,凤姐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扇响急风骤雨式的“巴掌”,但对于丈夫,她还决计不敢甩他一记“痛恨”的耳光。
(凤姐)便蹑手蹑脚地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这是琏、鲍二人的原话。再来看凤姐向贾母告状时所说。
凤姐儿哭道:“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贾母等听了,都信以为真……
不难看出凤姐的偷龙转凤之术:贾琏的主要罪愆已不是与仆妇“偷情”而是“杀妻”。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置换?改换下贾琏对于凤姐的不满已从被动等待变成了主动图谋,从贾母等听众的反应来看效果是很不错的。但凤姐的目的决非单纯夸张放大贾琏的罪恶那么简单。贾琏有云:“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么他所说的“这样”指意为何?据此判断贾琏对凤姐早有不满而隐忍不发,他的话提醒了窗外偷听的凤姐。战争的最高境界是屈敌制胜并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制裁贾琏的同时需要有效地把贾琏所说的“这样”掩藏过去,这才是凤姐更改琏、鲍对话内容的真正目的。那么凤姐到底有什么“这样”“那样”的不足呢?她一番酣畅淋漓的表演让贾母“信以为真”。但贾母并非真就老眼昏花,那似有意自我批评的话“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泄露了天机,点出凤姐的“这样”就是“嫉妒好喝醋”,而从“又”字可以看出凤姐之“醋”是早就留有案底的。小厮兴儿曾说过:
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第六十五回)
由贾母看似无心的戏谑及下人的评价可知凤姐的好吃醋早就是荣、宁二府上下的共识。那女人为何不能吃醋呢?这是因为“嫉妒”一向被视为是一种最古老、最顽固的“女性病”,被父权文化看做是女性特有的偏狭症,并把它作为论证女性为劣等性别的最佳论据之一,“七出”中便有“妒忌”出妻,但“妒忌”只是凤姐不足的其中之一。古代中国婚姻的目的是“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礼记·昏义》),家族的延续也即“生育”被认为是婚姻最基本的考虑,妻子无有所出(指生育男性继承人)是为妻子的最大罪名。凤姐膝下只有弱女巧姐,虽曾好不容易怀过一个哥儿,却因她“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而流产了,因此令凤姐更恐惧的就是“七出”之首位的“无子”当出。虽然随着“一夫多妻制”的逐渐成熟,真正以无子而休妻的情形大为减少,但条件是正妻必须同意丈夫纳妾,并要视妾生之子为己生,若无子且妒,只有被休。由此我们知道了凤姐忌惮、畏惧的“这样”当是“无子”而又“忌妒”这做妻子的失德恶名闯入贾府高层家长们的耳朵。
中国古代家庭秩序强调:“妇人以顺从为务,贞懿为首。”(《礼记·仪礼》)敬顺卑从是女性必要谨守的家庭信条。对妻子来说,对于丈夫的一切行为都应当无条件地顺从,“夫有礼则柔顺而听侍,夫无礼则恐惧而自竦”(《荀子·君道》),甚至要任由丈夫“游意倡楼,置买婢妾”,“座挟妓女”(陆圻《新妇谱》)。对于丈夫丰富的两性生活中不断涌现的女人,不论是妾还是情妇都要养成顺从接纳的惯性。女性所可能有的反抗就在“七出”之条、“顺”字规箴的辅助呼应下被剥夺得一干二净。久而久之的强大渗透,就连女性中也不乏像邢夫人那样“百依而顺”、主动为丈夫纳妾积极奔走的女人。但这又怎能是强悍的凤姐所能认从的为妻之道呢?更何况性爱先天地具有排他性,“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第二十一回),这才是健康的两性关系中女性应有的表现呀!事实上凤姐在不得已时也做出过有条件的退让,她不惜拉拢平儿想合“两个美人胚子”之力拴住贾琏,但是唯知以淫乐悦己的贾琏,在他那“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旺盛的猎色活力下,又何曾停止过步伐?更有甚者,他还有男性情人,和娈宠们打得火热。
“泼醋回”凤姐初尝败绩,面对丈夫混乱的两性关系她只能把心机隐藏得更深。历来读者总是突出指责凤姐后来对付尤二姐时的心机险恶及手段毒辣,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在由尤二姐事件引发的“两性战争”里凤姐仍然未能扭转曲折反抗的被动态势。这两回故事的回目分别为“苦尤娘赚入大观园”“弄小巧用借剑杀人”。为什么是“计”赚?为什么是“借”剑杀人?凤姐依然不能公开地、直接地表示不满,会“借”剑和用“计”杀正是拜在泼醋风波里的失败经验所赐。
所以,放大、特写下的泼醋风波集中地展现出的是贵为贾府嫡妻的凤姐,其在中国古代传统家庭中虽强悍、强势,但却畏惧、无奈这矛盾对立的一次两性冲突。凤姐的遭际也告诉人们:在中国古代家庭秩序中,再强悍的嫡妻也必然要臣服于强大的男权话语。
注释:
①见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以下引用小说文字均见该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