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性“改写”与中国文学“走出去”模式——兼论葛浩文的中国文学翻译
2015-08-15徐美娥
徐美娥,陈 娜
(宜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西 宜春 336000)
中国文化的战略目标之一就是让中国文化“走出去”,而让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途径就是向外译介中国文学作品。随着中国“软实力”的增强,中国对外译介文学作品的效果及其译介模式引起社会广泛地关注。当代中国文学的对外译介,已不再是简单地源语文本与译语文本之间词与词、句与句之间的忠实对等问题,而是要考虑译介作品能否进入异域读者层,达到真正交流、影响和传播的目的。翻译作品赢得异域读者的认可与反响,是决定译介作品成功的关键。
东西方文化背景不同,对翻译作品阅读态度及审美情趣不同,这就决定了中国译者在翻译西方文学作品与向外译介中国文学作品时所选择的翻译方式应该有所不同。中国对待翻译的西方文学作品,传统的阅读态度是“输入欧西名著……使国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观摩,然后乃有创造”。[1](P474)然而西方对外来翻译作品的阅读态度迥然不同,从古罗马时期翻译古希腊作品,到近现代西方翻译东方文学作品,都是“加上本土语言和文化的印记……以本土的话语方式改写异域文本,选择某些本土价值,排斥其他一些价值”。[2](P68-81)正因为中西方不同的阅读心态、不同的翻译观,决定了中国译者在“译入”和“译出”文学作品时,翻译原则与方法应有所不同。西方对中国文化、文学很陌生,再加上其自身的阅读欣赏习惯,要原原本本地接受中国文学是不可能的,以“译入”方式去“译出”中国文学作品也就不现实。向外译介中国文学的根本目的是要跨越不同文化的鸿沟进行交流,如果简单地以“忠实于原著”的“译入”行为来指导“译出”行为,那就势必造成译作却几乎无人问津,谈何实现文化、文学“走出去”的愿望。
现当代中国文学译介者,美国汉学家、翻译家者葛浩文 (Howard Goldblatt),他在忠实原文的基础上,充分考虑读者的阅读期待,运用“连译带改”的方式,让中国文学作品在西方泛起了一丝涟漪,其译介方式就是创造性“改写”的模式值得借鉴。
一、操纵学派“改写”理论
最早将“操纵”观 (manipulation)引入翻译理论的是英国当代翻译理论家赫曼斯 (Hermans),他认为:“所有的翻译都意味着为了某种目的对原文本进行的某种程度上的操纵。”[3](p10-11)文学翻译操纵学派理论在埃文·佐哈尔 (Even zohar)的多元系统理论基础上,经过比利时著名美籍翻译理论家安德烈·勒菲弗尔 (Lefevere,André)进一步发展,操纵学派正式形成。勒菲弗尔先后对此进行了比较系统的阐述,如,20世纪80年代,在《大胆妈妈的黄瓜:文学理论中的文本、系统和折射》中提出了“折射”理论——即“改写”理论雏形;1990年,与英国学者巴斯奈特 (Susan,Bassnett)合编《翻译、历史与文化》一书,明确提出翻译就是文化“改写”,“改写”就是出于意识形态或诗学需要的文化“操纵”;1992年著《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控制》,明确指出:“翻译实际上是对原作的改写,无论翻译、选文、撰史、批评或者编辑,都是改写的不同表现形式。”[4](P13)操控文学创作和翻译有内外两个因素。内因是评论家、翻译家等组成的所谓“专业人士”(professionals),他们关心的是诗学;而外因则是赞助人 (Patronage),赞助人感兴趣的是文学的“意识形态 (ideology)”,他们是促进或阻止文学创作与翻译的权力人或机构。诗学和意识形态制约翻译活动,翻译家及其诗学观念则是在赞助人及其意识形态制定的参数范围内起作用,即译者是在代表某一文化或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赞助人所确立的、具有决定性作用的意识形态下去完成他们的诗学追求。翻译就是译者受控于译入语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和主流诗学的“改写”。
在翻译“改写”理论中,传统的“忠实于原文”不再是翻译的最高标准,而是将翻译置于目的语系统的意识形态、诗学及赞助系统去研究翻译文本的生成、消费,以及文本生命力的延续。翻译“改写”理论能较好阐述中国历史上“走出去了”文学作品以及国外汉学家葛浩文的翻译观,从某种意义可以说翻译“改写”是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有效模式之一。
二、中国文学翻译创造性“改写”模式渊源
中国文学自18世纪初期通过传教士的翻译进入西方世界,已有近三百年的历史。在此期间,陆续有向外译介的中国文学作品,但真正进入西方世界的却屈指可数,其中有18世纪初伏尔泰的法译本《中国孤儿》、19世纪下半叶朱迪特·戈蒂耶法译诗集《玉书》、二十世纪初庞德 (Ezra Pound,1855-1972)的《神州集》及二战后林语堂的英译本《中国传奇》等。这些译本之所以能在西方世界受到欢迎,都离不开译者对作品的创造性“改写”。
伏尔泰翻译创作的《中国孤儿》,取材于法国传教士马约瑟的《赵氏孤儿》译本。剧作家伏尔泰以马约瑟神父的文本为素材创作的《中国孤儿》并搬上舞台,受到观众的喜爱,在法国引起“中国热”。伏尔泰将该剧改编成宋朝前臣与蒙古统治者之间的抗争。女主人公艾达米 (Idame),对爱情忠贞不屈,并不惜自己的生命去感化蛮族首领成吉思汗,使其人性回归。改写剧本中所体现的人性本善,文明战胜野蛮的启蒙主义思想,契合了当时法国的历史背景与其启蒙运动的思想,因而大获成功。在1741年和1759年之间,该剧涌现了诸多改编版,除法语版,还有英语版、德语版等,各国都根据自身不同的历史背景对该剧进行改编,引领了中国风的潮流。
19世纪后期法国女诗人朱迪特·戈蒂耶法译诗集《玉书》(包括71首唐诗,主要是李白的作品)成功发行,获得评论家的高度赞誉,同时也受到普通读者的喜爱,发行至今已再版6次,堪称可与法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散文诗作品比肩。二十世纪初,美国庞德的汉译英诗集《神州集》,同样颠覆了传统翻译观,与原诗不一致,虽备受争议,但却赢得了欧美读者的普遍好评,被认为是“英语诗歌中的经典”、“庞德对英语诗歌最持久的贡献”。
二十世纪中叶林语堂翻译的《中国传奇》,是中国文化、文学向外成功传播的尝试。译文对原著的改写随处可见,林语堂坦言:其改写的目的就是让文本符合现代西方小说的做法,能为西方文化所接受。这些成功传播的翻译作品都是用对原语文本进行了创造性地“改写”,与当时的译入语国家的历史背景、价值观、意识形态等紧密相连,虽有悖于传统翻译理念,但都取得了巨大的传播效果,得以使中国文学向西方传播,建构了中国异域文化形象。创造性“改写”“是中国文学‘走出去’的一以贯之的模式”。[5]
三、葛浩文译介作品的创造性“改写”
葛浩文翻译作品的成功也可归结为对原著的创造性“改写”,只不过他的改写与前面“走出去”了的作品有所不同。葛浩文的改写:“我喜欢既要创造又要忠实——甚至两者之间免不了的折中——那股费琢磨劲儿。”[6]他的“用中文读,用英文写”的翻译方式,既有尊重原文忠实的“改写”,也有应读者喜好、编辑建议和专业判断或者说意识形态上的“改写”,是在忠实文本与创造之间寻求平衡的“改写”。这种“连译带改”,甚至“连译带删”的翻译,虽受到中国翻译界、文学界的质疑,但其传播效果却有目共睹。
(一)忠实于原作的“改写”
葛浩文在翻译过程中首先遵循的是忠实于原文的翻译。中国传统上评价翻译成功的标准是:逐字逐句准确的翻译、译本最大限度地忠实于原文。遵循“抠字眼求准确”翻译标准,从我国近三十年对外译介中国文学作品的实践与效果来看,行不通。中国译者在对外译介中国文学过程中,字对字、词对词、句对句,抠字眼,貌似忠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愚笨的忠实,实则意义相差甚远或根本文不对意。译文中的迁移、变异,有些看似“不忠实”,实则是“形”远“意”近。《狼图腾》中“熊可牵,虎可牵,狮可牵,大象也可牵。蒙古草原狼不可牵”,葛浩文的译文是:“You can tame a bear,a tiger,a lion and an elephant,but you cannot tame a Mongolian wolf”。原著作者及其他中国译者认为葛浩文的译文欠妥,觉得“tame”在用词上不够劲道、有力,无法表达狼的桀骜不驯,似乎“pull”会更贴近原文的表达,也有人认为可用“tug”。如果用pull或tug,一个人拉着或牵着狼形象,还可以感受到狼的不屈形象吗?看似“意”近而实则“形”远,凶猛、野性狼的意象消失殆尽。在英语语言中,tame所诠释的就是狼的桀骜不驯。
文学语言根本特点是具有意象性,语言表层所体现的具体性和语言本身所具有的多义性,只有本族语译者能真正体会,也只有本族译者能真正了解泼辣、鲜活的本族语言,能在词语的抉择过程中,选择最符合英语读者理解习惯的词汇与表达方式。做翻译不是见字译字、见词译词,翻译的忠实并非表面的忠实;翻译应该阐释原文真正的内涵,再现原文的信息、原文的意象,而不是所谓的形似,很多场合可能是“形远”但“意近”。译者的语言选择,葛浩文认为:除非译者完全解释错误,否则译者有自由选择他认为最最恰当的译法来传递信息或意向。葛浩文作为一个汉学家,深通本族语言,了解本族语言真正的内涵与魅力,因而在翻译时能游刃有余,能更好地把握译文的语调、语域、清晰度、魅力、优美的表达,吸引读者,忠实地再现原文所具有的意象特性。
(二)忠实于译入语读者的创造性“改写”
中国读者群体与西方读者群体对译介作品的阅读态度不一样。中国文学作品的译入模式,是尽量充分的再现原文的意象,以满足中国希望了解异域文化的心理;而国外的受众心理却与中国读者不同,他们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是用本国的文化模式去套,所以中国对待文学的“译出”与“译入”的态度应有所不同,不能简单地采用“译入”外国文学的模式去“译出”中国文学作品。如何让中国文学译介作品进入异域读者层,译者除了要考虑文本的忠实外,更要考虑的是译本语言是否符合异域读者的语言习惯和审美习惯、否考虑到译入语国家的历史背景和主流形态意识。
庞德的《神州集》、林语堂的《中国传奇》正是顺应了时代背景与西方主流的阅读习惯,进入西方的阅读主流。2012年莫言获奖,中国译界、文学界为此振奋,引发“莫言热”以及“中国文学热”。但莫言之所以能获奖,与他的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充分考虑西方主流意识形态与读者需求是分不开的。
在西方出版市场上,英美两国的国外译著基本是3%到5%左右,而中国的海外译著却占出版业的半壁江山。如何“挤”进西方那狭小的出版市场去,这是译者必须考虑的问题。葛浩文在文本选择、翻译处理过程中除了强调自我价值外,就是充分考虑译文的可接受性,以及译文能否符合读者的阅读期待。“可读性是忠实的一种表现形式。换句话说,如果一部翻译小说缺乏可读性或可读性降低,那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忠实的表现。”[7]在翻译莫言作品时,如何将莫言的“乡土”超越地区、种族界限,超越语言局限而扣人心弦,吸引西方读者,这是葛浩文翻译时考量的重要因素。葛浩文的“连译带改”,“我在翻译时尽可能忠于原文,但求译文有助读者领略和享受小说的好处,远胜于其所流失的。”[8]
译者除了满足自身的诗学爱好与读者需求进行改写外,编辑所要求的改写译者必须遵从。在英美文化中,编辑对所编辑的作品有很大的权利。在审阅葛浩文所译的李锐《旧址》时,编辑认为第一章过于突兀,过早暴露故事内容,不符合英美读者的审美习惯,建议译者对译文进行修改,并说服作者同意其改写。虽然李锐在国内仍沿用自己的结尾,但国外其他语种译本都是参照改动的英译本。葛浩文《天堂蒜薹之歌》译本最后一章关于那些贪官污吏如何被调走、惩处等后续情况的详细交代,编辑认为无法为西方读者所理解,要求译者与作者协商,最后部分则做了截然相反的修改,这一修改被认为是中国作家所创作的最精辟、最犀利的社会批判性作品。 《天堂蒜薹之歌》在国内再版时,就沿用了葛浩文建议修改后的美国版本,其它语种的译本也陆续采用了葛译本的结尾。葛浩文对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李锐的《旧址》、姜戎的《狼图腾》等多部作品地编辑、改写,有根据编辑要求的,也有自己的诗学爱好或考虑到西方读者的阅读习惯,针对两种语言的差异,或原作中存在的语言问题,做的一些修改与压缩,目的就是希望译作能够满足西方国家出版界要求并符合读者的阅读期待。
作为西方汉学家,葛浩文清楚英汉之间是不可能逐字、逐句对应,清楚如何阐释作品中晦涩的文化和历史背景,了解意识形态差异导致的欣赏差异。葛浩文的“连译带改”的方法是一种非常巧妙的中译外的处理方式。
柴明颎教授指出:“翻译已蜕变为一种新兴的语言服务业。既然是服务,必须引入服务对象的概念。”[9]所以,译文的质量不光取决于是否忠实于原文,还要取决于译入语的“服务对象”。译文是否为译入语国家读者所接受,译文是否符合译入语国家的语言习惯、审美情趣、公众心理等诸多非语言层面的因素,都是译者要考虑的问题。
对外译介中国文学作品,创造性“改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将源语的价值观强加给目的语是危险之举。翻译的“改写”,是译者对原文的一种操控,主要是由于意识形态和诗学动机所决定的,葛浩文的“连译带改”正是体现了这一理论原则。翻译行为本身“忠实并非表面语言文字的忠实,创造也并非无视原文而随心所欲地创造。在翻译过程中,译者既要考虑原作者的心理轨迹,但更多地必须考虑目的语读者的语言习惯、审美等知识范围。”[10](P222)
翻译已进入职业化时代,译作的最终译文不仅取决于原文,还取决于它的“服务对象”,以及译入语国家的语言习惯、审美口味、公众心理等非语言层面的因素。以往只关注语言文字转换、关注把文学作品准确、完整的翻译成译入语是不够的。翻译作品若不能为译入语国家的读者接受,不能在译入语国家产生影响,作品译得再好,也不能算成功的翻译。向外译介文学作品必须考虑译入语国家特定历史时期的主流意识、价值观、美学观等,进行创造性“改写”,才能达到传播文化的目的。只有从根本上认识这一点,中国文化“走出去”途中的障碍才可能消失。
[1]胡适.论译书寄陈独秀[A]//姜义华.胡适论文集[C]. 北京:中华书局,1993.
[2] Venuti,Lawrence.The Scandals of Translating:Towards Ethics of Difference[M].New:Routledge,1998.
[3] Hermans T.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ture:studies in literary translation[M].London:Worcesler,1985.
[4] Lefevere A.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2.
[5]吕世生.18世界以来“走出去”的中国文学翻译改写模式[J].中国翻译,2013,(5):29.
[6]张耀平.拿汉语读,用英语写——说说葛浩文的翻译[J]. 中国翻译,2005,(2):75.
[7] Berry,Michael.The Translator’s Studio:A Dialogue with Howard Goldblatt[J].Persimmon:Asian Literature,Arts,and Culture,2002,(2):20
[8]葛浩文,吴耀宗,译.莫言作品英译本序言两篇[J].当代作家评论,2012,(2):193 -196.
[9]专家:翻译“忠实原著”成文学“走出去”绊脚石[EB/OL].[2013 -09 -11].http://www.chinanews.com/cul/2013/09-11/5270988.shtml.
[10]Baker,M.In other Words:A Course Book on Translation[M].Be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