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韵而自铿锵——王宏印教授汉诗英译中韵律的再现

张智中

(天津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387)

近来，拜读王宏印教授的新作《朱墨诗集:汉英对照 (翻译卷)》，［1］令人感到耳目一新:翻译手法新颖、跳脱，英译、今译相互映衬，终至诗味之浓郁芳馨。谈到自己的汉诗英译，王宏印教授说:“注意绕开国内的翻译格局和固定套路，避免在字面上兜圈子，和为了凑韵脚而颠三倒四、任意增减的习惯做法，力求寻求其他的翻译途径。”［2］看来，译文之所以有如此独特之格局，是与译者的主观追求息息相关的。

或许是由于精通现代诗学的缘故，王宏印教授不太主张译诗押韵的套路——尤其是汉语古典诗词的英译。那么，在“摒弃”了所谓押韵的译诗格局之后，王宏印教授的译诗，是否就没有了节奏感或韵律感了呢?回答当然是否定的。原因，即在于译者“力求寻求其他的翻译途径”。

就译诗的节奏或韵律而言，译者所采用的翻译途径，显然是多重的、有效的。具体说来，可小结为十大音韵技巧，即:跨行运用、名词列锦、同源词语、头韵尾韵、腹韵内韵、平行结构、词语反复、一行双译、标题英译、综合运用。

一、跨行运用

英诗的跨行，在现代英诗中最为常用:不仅是诗歌建行的手段之一，也是增进或加强音韵的手段之一。例如阮籍《咏怀诗》(其十一)中的首两行及其英译: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

Should the deep water of Yangtse River

Nourish the maple trees on both sides，or well.［1］(P9)

“诗的分行排列虽属形式范畴，却与诗的内在本质息息相通。诗的建行是适应诗人的感情波动而产生的，是诗人奔腾情绪之流的凝结和外化。诗的建行又可以把视觉间隔转化为听觉间隔，从而更好地显示诗的节奏。”［3］(P123)其实，通过跨行，不仅可产生诗句或诗意的流动，还可消除阅读的滞涩之感。

二、名词列锦

名词列锦，常可带来意象叠加的美学效果。名词列锦本为汉诗之所长，但若将之适当运用到汉诗英译中去，则可带来良好之美学效果。例如阮籍《咏怀诗》(其一)中的最后两句及其英译: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A hurtful sight，a wandering mood—

A deep sorrow is aroused in my lonely heart.［1］(P3)

译诗中，a hurtful sight，a wandering mood，以及a deep sorrow，显然属于名词列锦，由此所带来的节奏感，也是比较明显的。因此，意象叠加或名词列锦，也可成为译诗的音韵手段之一。

三、同源词语

如果说在汉诗中，叠字叠词是其语言上的优势之一的话，同源词语则是英诗中的造语优势。同源词语不仅可增强译诗的节奏，有时还可带来一种别样的情趣。例如阮籍《咏怀诗》(其十三)中的首两行及其英译:

独坐空堂上，谁与可欢者?

I sit alone in the sitting room;

No one is here to keep me company.［1］(P12)

译文中，sit与sitting为同源词语，除了为译诗带来一定的音韵效果之外，总觉得令人耐品耐味。

王昌龄《采莲曲》的首两行及其英译: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Lotus leaves or silk skirts，you’re of the same color.

Now a lady－flower and a lotus－flower are encountered.［1］(P126)

译文中，lady－flower与lotus－flower异构而同源，令人想起英语中的另一单词:lady－bird(瓢虫)。这里，少女如花?还是花如少女?这似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两者已经等同起来。如此极言，自是夸张。

再如晏几道《鹧鸪天》中的两行及其英译: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Wild dance lasts till the Moon sinks in the west.

Song stops and the Peach－blossom Fan stops fanning.［1］(P189)

将“桃花扇”直译为Peach－blossom Fan，单词首字母大写，以示专有名词。后续由动词变来的名词fanning，于是带来音义双佳之美学效果。

总之，“作为一种特殊形式的重复，同源词语往往有重复强调、反衬对照的效果，因而在不同的英语文体中都有着广泛的运用。”［4］同源词语之于汉诗英译，作用可谓大矣。

四、头韵尾韵

如果说汉诗，尤其是古典汉诗，以其尾韵为常见之音韵技法的话，英诗的头韵，却是最为常见常用的音韵手段。例如孟浩然《秋登万山寄张五》中的两行及其英译: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And my wandering mind goes with the flying geese，

And my mingled feelings arise in the dusk in fall.［1］(P110)

译文第一行中，my与mind，goes与geese，第二行中my与mingled，feelings与fall等，构成四组头韵。因此，译诗的韵律感，顿时增强。

温庭筠《商山早行》中的名联及其英译: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Cocks crow at dawn while the moon wanes over thatched roof;

Footprints of earlier ones are fresh on the frost of the bridge.［1］(P143)

译文中，cocks与crow，while与wanes，以及footprints与fresh与frost，构成三组头韵单词。如此，也算是对汉语原诗意象叠加手法的一种补偿。

至于尾韵，作为传统的汉诗音韵手法，如前所述，其在汉诗英译中的运用，不是王宏印教授所主张的。虽然如此，但是，一旦机缘巧合，可以押韵，译者自然也不拒绝。例如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及其英译: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Peach Blossoms in the Dalin Temple

No more flower can be seen in the fourth moon，woe!

But here in the mountains I find peach blossoms grow.

Spring’s gone，and nowhere can it ever be found until

I see its flowery embodiment in this world，you know.［1］(P22)

译诗中，woe与grow与know，押上了完全韵(perfect rhyme)。不过，如此尾韵，王宏印教授只是偶而用之，远不能构成其音韵美的主要手段。

五、腹韵内韵

腹韵 (assonance)源于英语，也是英诗常见之一音韵手法。例如阮籍《咏怀诗》(其十三)中的首两行及其英译:

登高临四野，北望青山阿。

I climb up the heights and wide in the open.

I look northward，and see a sea of blue hills.［1］(P10)

译诗中，climb与heights与wide，三个单词中的元音，均为 ［ai］，此音位于单词的中间或者腹部，因曰腹韵。

至于内韵，例如杜甫《春望》的最后两行及其英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Scratching my head，I found my hair growing gray and thin，

— So gray and thin，and it can hardly bear my poor hairpin.［1］(P32)

译文第一行中的scratching与growing，以及第二行中的thin与hairpin，便是诗行内韵。

其实，腹韵与内韵，乃是英诗尾韵不太发达的一种补充手段。

六、平行结构

汉诗喜欢对仗对偶，英诗有时却使用平行结构(parallelism)，来增进诗的韵律美或节奏美。有时，即便汉诗无对仗，英译却也可采用平行之结构，以挽救译诗尾韵消失的损失。例如崔珏的《哭李商隐》及其英译: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Wailing over Li Shangyin

A man of great talents is often let down in real life.

And your great aspirations have never been realized yet.

Birds wailing，flowers falling，but where are you，my friend?

Bamboo dying，parasol withering ，and phoenix never returns.

Lack of good master，ill treatment leaves a steed lame and idle.

Lack of good companion，an old friend breaks his zither and heart.

Complain not that you are now isolated in another world beyond.

The Star of Letters may come down to where you are for a visit.［1］(P28)

译诗中，birds wailing与flowers falling，bamboo dying与 parasol withering，以及 lack of good master与其下行的lack of good companion等，均为诗行局部之平行结构。于是，译诗的节奏，便铿锵起来。

七、词语反复

上述同源词语，乃是英语之优势。因为英语不太喜欢重复，而同源词语的特征，乃是在重复中变化，在变化中重复。单纯的词语反复，在英语里容易显得单调，所以，其运用远不及汉语普遍。不过，“汉语当中有重字，英语当中同样有重词。而且，英语重词具有与汉语重字类似的美学效果:强调所描述事物的特点，加深印象，或者使描写更加生动、诙谐，使音韵更加悦耳、和谐。”［5］因此，偶然的词语反复，用在汉诗英译中，也可以增强译诗的节奏和韵律。例如杜甫的《月夜》及其英译: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The Moon Night

This night，at Fuzhou，my wife，my dear，

Do you alone come out and look at the moon?

And does our daughter，so young，so little，

Remember and mention her father in Chang’an?

Take care.Your hair should be wet with the fog，

And your arm，so cold— so deep in the night.

When shall we meet and sit together by the bed，

And our tears be dried by the same moonlight?［1］(P30)

译诗第一行中的两个my，第三中的两个so，以及第六行中的两个so，显属词语反复之列，却不显得单调枯燥，反倒给译诗增添了一些韵律与情趣。

再如于右任《郊行》的前四行及其英译:

芳草复芳草，战场连战场。

自然生涕泪，何况见流亡!

Grass upon grass，battle after battle.

Tears upon tears，refugees after refugees.［1］(P383)

译文中，grass与grass，battle与battle，tears与tears，以及refugees与refugees，如此密集的词语反复，却丝毫不显得单调累赘，而是酣畅淋漓地再现了原诗的内容。原因在于:译者乃是发挥了英语n.+prep.+n.此一诗化的语式结构，因而颇具情趣。

八、一行双译

在王宏印教授的汉诗英译中，一般情况下，都是一行对一行，即译诗之诗行，对应于汉诗之诗行。然而，有时却是汉诗一行，对应于译诗的两行。例如孟郊的《游子吟》及其英译: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Maternal Love

In my mother’s hands

A thread and needle is ready，

Ready for her mending work

Before I set off on my journey.

Stitch by stitch her careful work

Is so carefully done—

For fear her son’s returning

Might be delayed too long.

Maternal love is like the warmth

Of springtime sunshine.

Is my filial duty humbly fulfilled

Has it fully repaid?［1］(P113)

如此之一行双译，不为别的，只为译诗之节奏。如此技法，虽然其他译者也多有运用者，然而，对于王宏印教授而言，却是偶而为之。因此，在其整部译诗集中，不显得呆板或拘泥。

九、标题英译

不拘泥的，远不止一行一译或一行双译，还在于诗歌标题的英译。 “标题的翻译，和词牌的翻译，不必拘泥原文，主要是起到醒目的作用。”［2］对王宏印教授的诗题英译稍做考察，便可知其将英译与回译打通之后的创造性。

例如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英译为The Cicada，and Me，回译为:《蝉与我》。［1］(P106－107)这正是《在狱咏蝉》一诗内涵的外现。译文表面上脱离了原文，却与原诗的精神内涵相吻相合——这在王宏印教授诸多的诗题翻译中，都有体现，再如:

白居易的《问刘十九》，英译:Offer a Drink of Wine;回译:《请喝酒》。［1］(P18)金昌绪的 《春怨》，英译:You Nasty Oriole;回译:《你这可恶的黄莺儿》。［1］(P64)白居易的 《赋得古原草送别》，英译:Sense of Departure Fills the Grassland;回译:《离愁像草原广阔》。［1］(P19－20)如此之标题英译，可谓离奇而大胆，却又不失原诗之旨趣。

诗歌的标题，虽然相对游离于诗歌，却是一首诗歌的眉目或眼睛，因此，诗题的翻译，不可掉以轻心。简洁、到位、入神的诗题翻译，自然也可增进译诗的韵律。

十、综合运用

其实，为了增进译诗的韵律感，王宏印教授有时所采取的翻译手法，不是单一独行的，而是两种或两种以上翻译手法的综合运用。例如，在上引杜甫《春望》的最后两行及其英译中，除了译文第一行中的scratching与growing，第二行中的thin与hairpin，分别形成诗行内韵之外，尚有另外五种音韵手法的运用:

其一，尾韵:两个诗行之尾的单词thin与hairpin，形成常见之尾韵;其二，反复:my三用，形成反复;其三，顶真:gray and thin不仅反复，而且顶真;其四，头韵:head与hair，growing与 gray，形成头韵;其五，腹韵:在第一行中，I与两个my，都含有双元音［ai］，可谓腹韵之运用。

再如于右任的《望大陆》及其英译: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

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

山之上，国有殇。

Looking into My Homeland

Oh!Bury me on top of the highest mountain

So that I could look into my land，

But my land is far across the Straits，out of sight，

But I cannot but cry to you，my land!

Oh!Bury me on top of the highest mountain

So that I could look into my home，

But my home is far on the other side，out of sight，

But I can never forget you，my home!

The sky is blue and blurry，alas!

And the earth is wide and wild!

My lonely soul will be wandering forever

Atop the mountain for my homeland!［1］(P405)

察乎上引译诗，可发现至少四种韵律或节奏方面的翻译策略:

其一，反复:my land三用;my home三用;out of sight两用;其二，头韵:倒数第三章和第四行中的wide与wild，以及blue与blurry，显押头韵;其三，腹韵:第八行中的you与home，而第七行中的side与sight，乃是头韵兼腹韵。同源词语:第一节中出现land，第二节中出现home，第三节中出现homeland.其实，land与home虽然没有任何关系，但却都与homeland发生关系，三者可谓是同源关系的一种。其四，一行双译:汉语原诗中的最后两行，被英译为四行，正是一行双译所致。

王宏印教授说:“我认为诗的翻译要保持内在的气韵流动，而不流于散文化和大白话……不至于太没有诗味儿。”［2］上述跨行运用、名词列锦、同源词语、头韵尾韵、腹韵内韵、平行结构、词语反复、一行双译、标题英译、综合运用等，都是王宏印教授为了达到译诗更好的韵律效果——或者说为了使译诗“保持内在的气韵流动”，为了使译诗“不至于太没有诗味儿”——而采用的翻译技法。

王宏印教授还说:“其大体的翻译策略，重在超越前人今人藩篱，返回诗歌体验的本体，译诗不重在韵律，而在趣味与意境之传达，同时向着英诗的方向转化了去。”［1］(P17)是的，综观王宏印教授的译诗，显然“超越前人今人藩篱”，有着译者鲜明的独特风格。所谓“译诗不重在韵律”，概指译诗不刻意追求诗行行尾单词的押韵。同时，译者却采取了多种弥补此一传统意义上韵律损失的翻译技法，以达至诗韵铿锵之效果。

因此，虽然“译诗不重在韵律”，而韵律自在矣。如此翻译之手法，值得在汉诗英译中推广与借鉴。

［1］王宏印.朱墨诗集:汉英对照(翻译卷)［M］.西安: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

［2］王宏印.遇之匪深，即之愈希——我的诗词翻译道路和几点思考［J］.山东外语教学，2012，(3):13－19.

［3］张智中.毛泽东诗词英译比较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4］张智中.汉语同异格与英语同源格:比较及翻译［J］.外语与翻译，2007，(2):7 －13.

［5］张智中.重字与汉诗英译［J］.理论界，2008，(12):161－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