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 流 与 漂 泊——鲁滨孙与杜甫形象之比较
2015-08-15徐贺安
○徐贺安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鲁滨孙漂流记》描写了十七世纪鲁滨孙·克鲁索航海外出漂流荒岛的经历,而中国的《杜诗详注》记录了八世纪诗人杜甫一生漂泊的情感路程。两部作品都饱含作者的身世浮沉、迁转不定的心酸。虽然属于不同时期不同国家人物但都有飘零辗转的经历,鲁滨孙是漂流而杜甫是漂泊,从中可以窥探中西古今文化的不同。
一、原因不同:主动的冒险与被动的放逐
鲁滨孙代表了十七世纪以来开辟新大陆冒险出海的新兴势力:“促使鲁滨孙海的力量就是想开辟世界,想占有世界。这正是社会发展到新阶段、不满足于守成的新兴阶级的阶级意识的表现。”[1]9(译者序言)鲁滨孙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出海,放弃中等家庭优越的生活,寻找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从幼小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便充满了遨游四海的念头”[1]1,遨游世界在他幼小心中已经根深蒂固。等到鲁滨孙长大后他拒绝父亲为他设计的生活方式,不想重复单调无聊的中等阶级的生活:“父亲的计划是要我学法律,可是我却一心一意要到海外去,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能使我满意。我对于这件事情的倾心,使我对于父亲的意志和严命,对于母亲和朋友们的恳求和劝告,一概加以强烈的抗拒;我那顽固不化的怪脾气。仿佛注定了我后来的不幸生活”。[1]1-2鲁滨孙主动要求出海冒险遭到父母的反对后,仍然是固执己见。作为唐代儒家知识分子的杜甫,是上书救房琯受牵连被动遭贬的,他的漂泊是一种被动的政治上的惩罚的结果。“其年十月,琯兵败于陈涛斜。明年春,琯罢相。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罢免。肃宗怒,贬琯为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2]3,房琯是当时众望所归的宰相,由于不闲军事打败仗遭受肃宗贬斥,杜甫身为谏臣心系天下,主动上书救房琯,但却遭到了肃宗的贬斥。杜甫被唐肃宗放逐弃置就开启了杜甫漫长的漂泊生涯。仇兆鳌在《杜诗详注·序》里饱含深情地写道:“既而遭逢天宝,奔走流离,自华州谢官以后,度陇客秦,结草庐于成都瀼西,扁舟出峡,泛荆渚,过洞庭,涉湘潭。凡登临游历,酬知谴怀之作,有一念不系属朝廷,有一时不端痌斯世斯民着乎?”[2]1杜甫漂泊辗转于今甘肃、四川、湖北、湖南西北、西南诸省。从中可知杜甫是受政治牵连而被动遭贬漂泊西南的。鲁滨孙是主动的要求出海并且反抗父母的意愿自发的寻求个人的冒险航行,杜甫是被动的遭贬斥被君主弃之不用但仍心系朝廷,渴望被重用但沉沦下僚漂泊一生的。两者从原因上有很大不同。
二、过程不同:自赎嬗变与固守忠贞
鲁滨孙在漂泊过程中思想经历了回归基督、自赎原罪的情感嬗变,杜甫在漂泊西南垂老湖湘的后半生一直心系朝廷恪守忠贞,爱国情绪越来越浓。
鲁滨孙一开始离开父母时是顽固而毫无感恩之心:“既不求上帝或是父亲的祝福,也不考虑一下当时的处境和后果。”[1]4鲁滨孙是毫无信仰毫无感恩的出海,但当船遇到风浪命悬一线时:“我觉得他一辈子实在过得安闲自在,既没有碰到过海上的风雨,也没有碰到过陆地上的种种艰难困苦。我决定要像一个真正的回头浪子,回到父亲跟前去”“但到了第二天,风也停,浪也静了,我就开始对海上生活习以为常了”。[1]5鲁滨孙身处危险时会后悔没有听父母的话,但风浪过去又迷信自我。在到伦敦后,鲁滨孙想回去但又害怕被别人耻笑,此时心态是一种虚荣心:“我立刻想到将怎样被街坊们讥笑,我将不仅羞见我的父母,并且也羞见别人”。[1]10此时的鲁滨孙以悔罪为耻,固执且自欺欺人。到达巴西群圣湾之后,开辟种植园本来可以衣食无忧的过下去,但鲁滨孙不满足现状依旧出海,继续冒险:“假使我肯用一半的慎重精神来注意我个人的利益,来判断一下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决不会离开那么兴旺的事业,把一切致富的希望都丢在脑后”。[1]29与离开家一样,鲁滨孙不满足在种植园终老一生,又一次反抗命运出海冒险。出海漂流荒岛后,鲁滨孙的内心经历了本质上的变化,从一开始搭帐篷生火时的抱怨:“有时我便发生疑问,为什么苍天要这样作践他所造出的生灵,害得他这样不幸”[1]46到自我反思:“当我们遇到坏事的时候,我们应当考虑其中所包含的好事,同时也应当考虑到更坏的情况”[1]46,鲁滨孙已经开始了自我反思。
在经历了拥有粮食的惊喜与得病的苦痛的体验后,鲁滨孙开始了第一次祈祷。“我心里很少宗教观念,对于我所遭遇的事,我也只觉得完全出于偶然,至多简单得归之于大命,并不去追问造物对于这些事有什么用意,以及他处理一些世事的方针是怎样的。可是,现在看到这个不适合于生长五谷的气候里居然生出大麦来,……于是我认为这是上帝的神迹,不用播种,就长出了庄稼,并且认为,上帝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叫我在这片荒凉可怜的地方得以活命。这使我心里颇为感动,不由得落下泪来。”[1]58当鲁滨孙看到苞谷时开始感恩上帝产生了宗教情怀。但是当他发现苞谷的出现也是情理之中时,他又习以为常。当鲁滨孙生病时,面临死亡与个人的孤独,他开始反思与忏悔:“我那沉睡已久的良心,便开始醒觉,开始责备我的过去生活”[1]68,在病中开始呼喊上帝寻求心灵的救赎。在岛上一周年纪念日那一天鲁滨孙开始第一次祈祷:“我在《圣经》读到了这句话:‘上帝且用右手将他高举,叫他作君主,作救主,赐给人悔改的心和赦罪的恩’”[1]73;第四年“我在这里脱离了人生间的一切罪恶。我没有肉欲,没有目欲”[1]98。最后抓了一个野人做奴隶,取名星期五,还用基督教的精神感化他,鲁滨孙在“传教”过程中有了发自内心的喜悦与虔诚。从中可以看出鲁滨孙经历了一开始固执己见出海漫游到出海反思动摇犹豫到经营种植园又出海探险不感恩现实再到流落荒岛的心路历程,尤其是在荒岛上由一开始是恐惧转变为沾沾自喜到抱怨现实厌恶孤独,再到拥有粮食、得病的反思皈依,最后不仅感恩上帝造物者还给星期五传教将福音传播给其他的人。鲁滨孙的漂流完成了一次宗教式的叛逆到皈依的转变。
杜甫则不同,身处安史之乱的乱世,八世纪伟大的诗人杜甫一直保持着对中央朝廷的忠心对黎民百姓的同情。时刻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在四川成都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2]832-833杜甫宁愿自己受苦也渴望全天下百姓温饱安乐。在成都的《野望》:“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唯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2]880跨马出郊的感想只有兄弟离散之痛与无法报答圣朝的痛苦。在四川的《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2]1130-1131尤其表达对朝廷的忠心与赤诚。北极朝廷终是不该,吐蕃的强盗但愿莫要再侵犯。在夔州写的《中夜》:“中夜江山静,危楼望北辰。长为万里客,有愧百年身。故国风云气,高堂战伐尘。胡雏负恩泽,嗟尔太平人”。[2]1461仰望北辰心系朝廷,无法报国心中有愧。在湖北公安《暮归》:“南渡桂水阙舟楫,北归秦川多鼓鼙。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2]1915向南归去没有舟楫,向北归家但是战争不断,无法回家。年已过半百还是漂泊异乡内心岂能称意?在湖南岳阳写的《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2]2026暮年的杜甫登上岳阳楼想到的依旧是自己的漂泊与国家离乱,烽烟四起、戎马奔走,个人的漂泊与国家的衰败的双重打击始终缠绕在杜甫心头。
鲁滨孙与杜甫都有漂泊辗转的经历,但这个过程中鲁滨孙有一个内心嬗变的过程,而杜甫则是固守忠贞,以一种坚持来证明自己的对大唐王朝的拳拳之心。一为变化,一为坚持。
三、矛盾心态不同:宗教信仰与政治信仰
鲁滨孙与杜甫在漂流、漂泊过程中都有矛盾的心理但两者不同的是,鲁滨孙的矛盾是宗教式的,而杜甫是政治式的。鲁滨孙的宗教式的矛盾是一方面渴望出海探险不满于现状的破坏与创造的经济需求,一方面是感恩上帝感恩造物主的平静之心。在伦敦、在种植园、在荒岛鲁滨孙始终在和自己斗争,“有时我便发生疑问,为什么苍天要这样作践他所造出的生灵”。[1]46在鲁滨孙心理有两种势力在作斗争,“可是,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就有另外一种力量出来阻止我这种想法,责备我……我的理智就用反面的理由劝解我:‘为什么单单你一个人逃出了性命?是这里好呢?还是那里好呢?’”。[1]46在鲁滨孙内心有两种心态作斗争,一种是抱怨与愤懑的躁动,一种是感恩内心的宁静与生活的毅力。荒岛是鲁滨孙宗教矛盾得到调和的空间:“宗教信仰和经济个人主义帮助鲁滨孙在荒岛上成功地解决了自己的生存问题和心理问题。他屡屡在生存危机中强化自己的信仰,并在信仰的支撑下继续为了生存而奋斗。经济个人主义给了他生存的保证,使他有闲暇和心情考虑自己的信仰问题。反过来,当他信仰坚定、内心安定时,他干起活来才踏实。这两方面相互支撑。”[3]18
杜甫在漂泊过程中的矛盾是政治矛盾,人在山林与心系魏阙的矛盾。杜甫一心忠于朝廷但却遭受贬斥,内心充满了失落、孤独、痛苦、矛盾、悲愤、忧伤无数的情丝意绪在诗圣杜甫内心缠绕。尤其是在距长安千里之遥的夔州时,杜甫情感达到饱和,尽情吐露内心的矛盾:“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2]1484。虽然身在夔州心系长安、心系故园:“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2]1485-1486站在夔州城楼上的杜甫望见长安回想起以前在长安宫中夜值时的场景潸然泪下。“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宅第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2]1489夔州与长安的空间转换,古与今的世界斗转让杜甫的内心难以承受,以前长安王侯的豪华宅邸都换了主人,以前上朝的百官现在都已成了安禄山叛军的人。北边战争不断烽烟四起,西边吐蕃趁机打劫四川也不安稳。 杜甫身在夔州的“有所思”是“白头吟望苦低垂”的一事无成无法报国无法为君为百姓为天下苍生解除忧愁的苦恼。但这一矛盾心理缠绕杜甫漂泊的后半生。
鲁滨孙的内心矛盾是宗教矛盾是贪婪原罪与基督救赎的矛盾,杜甫内心的矛盾是政治矛盾是心系朝廷却无法报答的矛盾。
四、文化影响不同:个人奋斗主题与爱国忠君主题
《鲁滨孙漂流记》塑造了一位早期资产阶级者的形象,在追求金钱资本与感恩造物安静祈祷的矛盾心态中不断奋斗、自赎重生。到以后的《红与黑》《人间喜剧》《包法利夫人》等,资产阶级的形象淡化宗教意味,更多的是资产阶级的金钱属性。资产阶级创作由感恩与忏悔走向批判与揭露。个人主义与基督精神的矛盾与调和是西方文学的一股重要思潮。作为中国八世纪伟大的诗人杜甫,继承了屈原以来的爱国忠君主题,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忠君爱国主题是诗歌创作的重心。无论是贬谪的白居易、李商隐还是宋朝的苏轼、黄庭坚还是明代的王阳明,清朝的龚自珍、林则徐等。爱国主题是漂泊的文人创作的共同取向。《鲁滨孙漂流记》开启的是个人主义与基督文化的破坏与创造,杜甫及其后人承载的是集体主义与爱国忠君的坚守与执著。一为动的文化,一为静的文化。一种是动中有静,个人主义中又有基督的自赎与宁静,一种是静中有动,坚守信念又不断上下探索为苍生谋福。
鲁滨孙与杜甫的漂流与漂泊,虽然都是辗转迁徙但从原因到影响都有不同。分别代表了西方个人主义与基督文化、东方集体主义爱国思想两种类型。MOOC 的“动”与杜甫的“静”分别代表了西方早期资本主义的海洋文化与古中国的农耕文化。
[1]笛福.鲁滨孙漂流记[M].徐霞村,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杜甫.杜诗详注[M].仇兆鳌,注.中华书局,1979.
[3]惠海峰,申丹.个人主义、宗教信仰和边缘化的家庭[J].外国语文,2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