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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的语法化进程探究

2015-08-15王璐菲

语文学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助词介词宾语

○王璐菲

(四川外国语大学 留学生部,重庆 400031)

一、“着”的语法化进程

吕叔湘先生说“以著字辅助动词,初以表动作之有所著,继以表事态之持续,此今语所盛用,而唐人诗中亦已有之,如白居易《恻恻吟》之‘道著姓名人不识’,王建《北邙行》之‘堆著黄金无买处’皆是也”。

曹广顺先生在《近代汉语助词》一书中也对“着”进行了比较全面的历时考察,概括起来,“着”主要经历了以下几个发展阶段:

(一)先秦两汉时期——“着”作动词

1.“着”为“附着”“置放”等义。“着”在先秦的大部分文献中写作“著”,《广韵》释义“著,附也,直略切”,表示“附着”的意义。“置放”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附着”义的一种变化,但无论是“附着”还是“置放”,“着”都是作为实义动词使用的。如:

(1)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 (《淮南子》)

(2)底著滞淫,谁能兴之? (《国语·晋语四》)

(3)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著之东门,以观越寇灭吴也。 (《说苑·正谏》)

2.出现“动(+宾)+着+处所名词”结构。动词“着”的语法化过程,从汉代以后就开始了,首先出现了“动+着”的用法,并且集中出现在汉以后的汉译佛经中,用法大致分为两类。

A类:动词多为带有附着义的,如“缠、住、覆盖”等,“着”后也多带有处所宾语。“着”引出放置物体的处所,也是前面动作的一种结果,从意义上看,它仍有明显的动词性。如:

(4)犹如花朵缠著金柱。 (《佛本行经》)

(5)株杌妇闻,忆之在心,豫掩一灯,藏著屏处。

(《贤愚经》)

B类:动词本身与思想意识、心理活动有关,“着”后的宾语,是这些思想意识、心理活动的对象,“着”表示这些动作附着在这些对象上,因此隐含一种动作持续或获得结果的意思。在这里,“着”仍然是动词。如:

(6)伽弥尼鬼者著小儿乐著女人。 (《童子经念诵法》)

(7)不留心于无明,贪著世间。 (《大宝积经》)

(二)魏晋南北朝——“着”进一步语法化

魏晋南北朝时期,“着”在先秦两汉的基础上,进一步语法化,特别是上述的A类用法有所发展。在上述的A类用法中,带“着”的动词中出现了一些不能造成“附着性状态的”如:

(8)一二日,因载著别田舍,藏置复避中。

(《三国志·魏志》)

(9)王独在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至,然后令送著门外。 (《世说新语》)

这些“着”的功能主要是介绍动作是物体到达的处所,这种用法的出现为“着”转变为介词奠定了基础。

(三)唐五代时期—“着”表持续状态

唐五代时期,“着”字的用法进一步虚化,A类用法中,带“着”的动词在词义上的限制已经没有了,“着”的词性也由动词转向了介词。如:

(10)帝闻而恶之,以为狂言,命锁著一室。 (《拾遗记》)

(11)婢惊云:瓮中有人!妇人乘醉,令推著山下。

(《广异记》)

同时,唐代更多的“动+着”,由汉魏的含有表示结果义,发展为直接表结果。如:

(12)自说孤舟寒水畔,不曾逢着独醒人。 (《赠渔父》)

(13)黄鹤青云当一举,明珠吐着报君恩。

(《留别司马太守》)

更为重要的是,在唐代,“着”字本身的用法和意义发生了巨大变化,主要有表示状态持续和动作同时进行两类。

A.表示状态持续

表示动作状态持续的情况也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表示动作状态本身持续,一类是动作行为本身并不能持续,但它能造成某种可以持续存在的结果。如:

(14)客尝于饮处醉甚,独乘马至半路,沉醉,从马上倚著(着)一树而睡。 (《原化记》)

(15)旧墓人家归葬多,堆著(着)黄金无买处。

(《北邙行》)

(16)凭著(着)朱阑思浩然。 (《题宛陵北楼》)

(17)师曰:“钉钉著(着),悬挂著(着)。” (《祖堂集》)

(18)师曰:“咄!这饶舌沙弥,犹挂著(着)唇齿在。”

在上面的例子中,“倚、堆、凭”这样的动作本身可以延续,“着”加在其后,表示这种静止状态的持续。“钉、挂”这些动作在瞬间完成,不能延续,但由这些动作产生的结果,可以持续下去,而这种持续状态,正是由“着”来表达。同时,从“着”后所带宾语的情况来看,宾语不限于处所名词,是动词V关联的对象,“着”与动词关系越发紧密,自身动作性进一步削弱,这些表示动作或动作结果持续的“着”已经变成表达动作状态的助词了。

B.表示动作同时进行

除了上述两种形式,唐代还出现了“动+着+动”的形式,表示两个行为同时进行。当“着”表达的持续状态是另一个动作进行的条件时,这种形式便出现了。如“倚着一树而睡”,“倚着”是“睡”进行的条件,方式,去掉连词“而”,“倚着睡”这样的“动+着+动”的进行态格式随之产生。但是这样的用法在唐代并没有普及。较早的用例如:

(19)多只炼得药,留著(着)待内芝。

(《侯真人降生台记》)

(20)皇帝忽然赐匹马,教臣骑着满京夸。

(《敦煌变文集》)

(四)宋代——“着”表持续日渐成熟

宋代“着”表持续的用法大量增加,也更典型,“动+着+动”的句式日趋成熟,被广泛使用。如:

(21)三峡重过鹜久别。玉环留著缀相思,归向青山啸明月。 (《全宋词·洪适·清远峡》)

(22) 传闻有意用幽侧,病着不能朝日边。

(《病起荆江亭即事》)

(23)师乃呵云:“看总是一样底,无一个有知慧,但见我开这两片皮,尽来簇着觅言语意度。” (《景德传灯录》)

(24)向尊前,闲暇里,敛着眉儿长叹,惹起泪恨无限。

(《秋江月》)

随着“动+着+动”的格式使用增多,宋代还发展出“形+着+动”格式,如:

(25) 不是大着个心去理会,如何照管得。(《朱子语类》)

(26)须是软着心,贴就它去做。(同上)

在宋代也可以看到这样的例子,如:

(27)忽然死着,思量来这是甚则剧,恁地悠悠过了。

(《朱子语类》)

(28)又只恐你,背誓盟,似风过,共别人。忘着我。

(《全宋词》)

这些例子中,“死、忘”这样的动作不能持续,不能造成持续状态性结果,按照宋代助词的分工,应该用表示完成的助词“了(却)”,从这一点来看,这种情况的存在也是助词体系尚未完善的一种表现。

(五)元明至近代——终成持续体标记

元明以后,表持续、进行的用法大量出现,“着”的意义也更加虚化,基本脱离“附着”义,只表状态,不带有意义,已经完全语法化为表示时态范畴的语法助词,并且这种用法逐渐固定下来。如:

(29)蒙古汉军周岁出征去呵,自备气力去底也有,请官粮吃着去底也有。 (《元典章》)

(30)我有一个伙伴后了来,我沿路上慢慢的行着等候来,因此上来的迟了。 (《老乞大》)

(31)西门庆远远望见一个官员,也乘着轿进龙德坊来。

(《金瓶梅》)

(32)行者在轿后,胸脯上拔下一根毫毛,边做一个大烧饼,抱着啃。 (《西游记》)

从上面对“着”的历时演变的考察中,我们可以发现,“着”的语法化过程也大致经历了动词→介词→助词的过程。“着”由表示“附着”意义的动词完全语法化为表示时态范畴的语法手段,其语法化程度是相当高的。那么“着”的语法化动因是什么?与其他的动词语法化过程是否有不同?下面我们进一步探讨。

二、“着”的语法化动因

刘坚等(1995)指出,汉语的语汇语法化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由某一个实词的移位开始的。这里的实词移位就是实词在句法位置上做出了改变。“着”由具体的“附着”义动词向助词转化就是从与其他动词大量连用开始的。作为非主要动词,“着”的地位急转直下,处于主要动词之后,不管在结构上还是语义上,都成为依附出现的成分,词义抽象虚化,语法功能也随之发生改变。南北朝时,出现了“V+着+处所宾语”句式,介词用法由此产生。当后面可以再接宾语时,成为表示动作结果的补语,最后,进一步语法化成为表示持续语法意义的助词。这一系列的变化,都起源于“着”进入“V+着”的句式,占据主要动词之后的句法位置。由此可见,进入特定的句法位置是其语法化的基础和重要条件。

“着”的语法化,不仅与自身语法位置的变化有关,也与其连用的其他动词有紧密关系,换言之,语境也制约和影响“着”的语法化进程。比如,在“着”的语法化过程中,带“着”动词出现了许多不能造成附着状态的,这就使“着”字的动词义“附着”消失,而只担当介绍处所的功能,从而转化为介词。随着语言的发展,前一动词的适用范围继续扩大,也使“着”进一步虚化成为表示状态的持续或进行。

上面动因都是从语言系统内部考察,语言的演变与发展,是语言系统内部和外部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石毓智(1995)从语言系统的外部———时间的一维性对动词和介词的独特关系进行了探讨。他提出,介词的形成不完全是基于语言内部的调整,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时间的一维性在语言中的投射:如果在同一个时间位置上发生多个行为动作,一般只能选取其中一个动作的速度和距离来计算,否则会造成重复计算。因此,在语言中,一个句子有多个在同一时间位置上的动词,有一个并且只有一个可以具有与指示时间信息有关的句法特征,(比如加“着、了、过”重叠等)这个就是主要动词,其他的则是次要动词。结果,那些引进与动作行为密切相关事物(比如施事、受事、与事、工具、处所、时间、范围、目的、方式、原因等)的动词用作次要动词的频率极高,最后就退化了一般动词指示时间信息有关的句法特征,久而久之,转化成为介词。这启示我们,从认知的角度考察“着”的语法化动因。“着”由动词语法化为介词在于时间的一维性在语言中的投射。同时,时间的一维性不仅制约着汉语的句法规则,对其他语言也有影响。因此,跳出汉语去解释其他语言,从更宏观的角度去证明其合理性,这也是有必要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具有类型学的意义。

三、余论

在对“着”的语法化考察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学术界存在争议的或是尚待解决的问题。比如“长文尚小,载著车中”(《世说新语》)“其身坐著殿上”(《六度集经》)、“嬖妾悬著床前”(《六度集经》)这样的例子中,“著”是动词还是介词有争议。值得注意的是,像这样的例句,“著”都是在处所词语前,并且常常和“前”、“后”、“上”、“下”、“中”、“边”等字照应。不管怎样,“著”的意义已经虚化,即使说是动词在功能上也不完全了,或许可以像赵金铭先生说的那样,这是“弱化动词”吧。还有位于“著”后的处所究竟是怎样慢慢消失的,这个也尚待研究。在同样的文献中,有的作者会用“著”,有的则用“着”,存在大量“著、着”混用的情况,据张学成先生考察,直到当代“着”才从“著”字中独立出来(台湾至今还是“著、着”混用),出现这样一种情况的动因是什么,值得思考。此外,学者提到,“着”的演变受到佛经的影响,如《祖堂集》,那么“着”的语法化的出现,最早是不是也出现在佛经译本中?如果是这样,那么语法化就要考虑外语的影响、方言因素等等。

[1]曹广顺.近代汉语助词[M].语文出版社,1995.

[2]曹广顺.《祖堂集》中的“底(地)”“却(了)”“著”[J].中国语文,1986(03).

[3]蒋绍愚.近代汉语研究概述[J].古汉语研究,1990(02).

[4]陆俭明.“着”字补议[J].中国语文,1999(05).

[5]吕叔湘.释景德传灯录中“在、著”二助词(选自《汉语语法论文集》)[M].商务印书馆,1999.

[6]刘坚,等.论诱发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若干因素[J].中国语文,1995(03).

[7]石毓智.时间一维性对介词衍生的影响[J].中国语文,1995(01).

[8]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9]赵金铭.敦煌变文中所见的“了”和“着”[J].中国语文,197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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