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与谢灵运山水田园诗歌的审美元素比较研究
2015-08-15邓依晴
○邓依晴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文学的审美趣味与时代的审美趣味是一致的。从建安至唐中期这一阶段,中国文学评论已经从自发走向自觉,中国经典的形文、声文、情文三位一体的审美元素结构也开始走向成熟。刘勰《文心雕龙·情采》云:“立文之道三:曰形文,曰声文,曰情文。”也就是说,文学审美主要是融汇在作品抒情言志的语言艺术、情感主题、意境空间之中。晋宋时期,先玄言诗大盛,后山水诗兴起,但是并不是以山水诗取代玄言诗,而是将玄言诗嵌入到山水诗之中。东晋时代,更因佛教的盛行,玄学与佛教逐步结合,许多诗人都用诗歌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对玄理的领悟。玄言诗大多“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缺乏艺术形象和真挚感情,文学审美价值不高。直到东晋末期,陶渊明将田园生活写进诗歌里,擅长营造平淡自然的艺术风格,能使人们在欣赏自然田园景色时,体会人生哲理,给文坛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创造了一种富于诗意的玄言诗和前人未曾涉及的田园诗”[1]314。谢灵运是山水诗派的第一诗人,集作家,学者,佛教理论家于一身,他笔下的山水壮美奇异,荒芜孤寂。他创作的诗歌合乎当时文人普遍的审美志趣,从而掀起了山水诗的热潮。陶渊明和谢灵运两人创作了大量的田园山水诗歌,“逐步使玄言诗从纯粹议论的困境中解脱出来,用经过诗人思绪美化的自然的动人描绘,去艺术化地展示那些言说不尽的玄意和富于创造力的人生思索,并借此显现个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企盼。”[1]474尽管他们描写的对象都是自然风光,都体现着道家诗歌的逍遥精神与佛教的空寂佛性的内在融合,但是由于两人的生活背景、理想志趣、性格性情的不同,两位诗人所表现出来截然不同的审美意识,也形成了各有千秋的诗歌审美艺术风格。
一、山水田园诗歌审美的语言元素比较
诗歌的审美特征主要是通过语言艺术来表现出来的。在语言元素方面,陶渊明和谢灵运有各自的特色。陶渊明的诗歌语言朴实无华,它的美是自然的美,朴素的美。在陶诗里,很难找到华丽而精雕细刻的辞藻,陶诗也没有绚丽的色彩。读起来,字里行间都是田园的清新气息。朴素,自然,清新,富有哲理是陶渊明诗歌语言最大的特色。他使用一种平易近人的语言来记录他的生活和表达他的思想感情。如《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陶渊明的语言简简单单,一目了然,比较容易理解。他笔下的菊、夕阳、飞鸟、山峦以一种非常平和自然的姿态映入读者眼帘,简单的勾勒,没有刻意的修饰雕琢,摒弃繁冗,韵味隽永,显出清新自然之气。在陶渊明的诗歌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沉的意向,与当时的人所作的那些社交诗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用宋代大文豪苏东坡的话是:“质而实绮,瘦而实映”。陶渊明经常引用《论语》、《庄子》的语言,“他并不是仅仅修饰性地采用其中的一些词语,而是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些典籍。比如《连雨独饮》描述通过饮酒而‘得仙’的经历给了游仙诗这一主题一个有趣的变形;整首诗的主旨都建立在《庄子》中至人如何‘外化而内部化’的论述上。”[2]254此外,陶渊明采用了大量的俗语、俚语,诗歌语言口语化,如“草屋八九间”、“狗吠深巷中”、“今日天气佳”等等。这些简单明了的语言没有民间话语的粗俗和简陋,反而经陶渊明之手更有一种别样的风味,农家田园的朴实自然的生活在陶渊明的语言中跃然而出。再如《饮酒·其九》“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还是一贯的平淡的语言,但是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特点,诗句的语言十分口语化,采用问答的方式。这种诗歌语言在当时是不常见的,也颇具陶渊明平易的特色。陶渊明还总是运用叠词,“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这些叠词的运用既能够增加诗歌的韵律感,又能表达出作者细腻复杂的思想情感。
《文心雕龙》言谢诗“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谢灵运诗歌在语言上的最明显的特色是对偶工整,辞藻华丽,谢灵运是一个全力雕琢章句的人,他以措辞晦涩、用典繁多以及对偶工整著称,还喜欢用一些玄言佛理的词语来装点诗歌,辞藻堆砌,有句无篇。所以,谢灵运颇多名句。如“林壑敛瞑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谢灵运笔下的风景是一幅幅精美细致的山水画,充分表现出谢灵运诗富丽精工的语言特色。在一幅幅精美的画面中,谢灵运对景物的色彩有出神入化的把握,有时没有直接的表现,通过对景物特点的提炼,使读者不由自主地想象出景物的光彩和神韵,如“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流云太阳光彩辉映,天空水面澄清鲜活,云之彩、水之澄神韵尽显。有时直接表现出张扬的色彩,如“远岩映兰薄。白日丽江皐。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绿柳红桃,色彩络绎,相得益彰。再如“残红被径坠,初绿杂浅深”,色彩扑面而来。谢灵运的山水诗看能把景物山水的光彩神韵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从语言的另一个角度来看,在词语的选择上,谢灵运讲究炼字提词,雕琢字词,颇喜爱对偶铺排的句式,“随山逾千里,浮溪将十夕。鸟归息舟楫,星阑命行役。亭亭晓月映,泠泠朝露滴。”整首诗都是有对偶句组成,极尽工整细密。总体上,可看出谢灵运善于运用动词以及双声、叠韵、叠音词,如“白云抱幽石”、“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亭亭晓月映,泠泠朝露滴”等等中都有这些词语的运用,这更能显示出景物所具有的绘画美、音乐美。但因过于雕琢,有过分追求对仗工整和辞藻堆砌之嫌。如《石门新营所住》中的“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诗人的视角“俯”“仰”观察事物仔细,对仗十分工整,但拘于对仗工整有显晦涩,描写的形象似乎并不鲜活形象。我们也不难看出他的名句重在写景,语言美丽,音韵和谐。所以有人这样总结“谢灵运大量引用早期文学,他写的诗博学多识。他的山水是《楚辞》神秘奇异的文本山水;他试图通过涵括诸多细节传达全面完整的经验者做法,则让人想到描述详赡的赋。他的对偶联通常一行写山,一行写水,这样的对句展示了中国传统关于‘风景’的抽象概念类别,也即‘山水’。五世纪的诗歌倾向于严谨的形式结构和博赡雅典的措辞。”[2]273
二、山水田园诗歌审美的情感元素比较
情感是诗歌审美的重要元素,通过诗歌的创作实现作者情感的抒发,或婉转细腻,或奔腾豪放,或悲伤孤独。在阅读诗人的作品时,我们往往能在字里行间体会到诗人真实的生活和丰富的感情。读陶渊明的诗歌,我们便置身于田园风光之中。陶渊明通过描写田园生活表达出自己“任真自得”的个性,并表现出他对纯真美好的理想生活的追求和对污浊的世俗社会的排斥。就隐逸而言,陶渊明的隐逸是内心所向往的,他乐意做一个在田园山水中遨游的隐士,真真切切地愿意过着平淡的田园生活。《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从他的诗歌中,不难觉察陶渊明与山水田园之间是没有隔阂的,他拉近了人与景之间的距离。陶渊明对笔下的风景的态度是亲切真挚的,山水草木都浸染着陶渊明的热爱。“这首诗所表现的诗人的心境和感情,所描绘的优美宁静的田园风光,都能代表陶渊明田园诗的基本精神。诗中所写当然有现实的依据,是他田园生活和体验的艺术化;但也不全是写实,更多的可以说是一种经过诗的升华的理想境界”[3]73除此之外,在陶渊明的诗歌中,文人与农民之间,都呈现出和谐的状态,打破了不同社会阶层的明显的界限。诗歌中描写农村的劳动生活和劳动体验以及和农民亲切交往的画面。如《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首诗歌将劳动生活写得十分优美,清新脱俗,读罢我们能感受到诗人宁静闲远的生活,陶渊明真真切切的参加了农村劳动并热爱这种田园生活。再如《归园田居》其二“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对酒绝尘想。时复虚里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以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陶渊明躬耕田园,与烦扰污浊的尘世隔绝。“共话桑麻,这说明陶渊明已跨越了封建时代士大夫与普通农民之间的那条很难跨越的鸿沟。这是了不起的历史超越。[3]76
谢灵运可以说是在山水中汲取灵魂,他是山水的欣赏者,“把多重的大自然和他自己的多重经历、思想和感情建构成一个意味深长的整体,并在这个意味深长的整体上刻印他个人的感受和理解,最终达到开悟。”[2]270他的诗歌中充斥着可怕的寂寞,读他的诗,一幅幅清秀俊美的山水映入眼帘,如“白云抱幽石,绿碟媚清涟”、“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等等都是被后人所赞赏的诗句。游览名川大山以抚慰自己政治失意的灵魂,欣赏山水不是谢灵运的生活的全部寄托,欣赏山水是谢灵运的雅致和对郁闷情感的寄托。“谢灵运观察、体验与感受自然界山水景物的方式,是独特的,也是敏感的,他对山水的欣赏,是精细观察、精微品味,是充分沉潜的玩赏。”[4]49如谢灵运《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言:“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景便是景,人便是人,人在景之外,景在人外。但是在他的诗歌中缺少完整的风格,如《入彭蠢湖口》。“诗中前半写雄浑壮丽的湖中景色:‘洲岛骤回合,诉岸娄崩奔’,‘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诗人的观察细致入微,构思炼句也颇见功力,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湖光水色。后半则是空泛的玄理议论,枯燥乏味,实在是难理解。可见谢灵运还残留着玄言诗的痕迹。其诗往往是前半写景而后半谈玄,写景又按一个固定的程式来写,谈玄常常堆砌复杂的玄言揭语,掩饰了自己真情实感的抒发,从而破坏了诗的整体风格。”[5]37这样一来谢灵运的山水诗便缺乏鲜活的生气,他固定的模式是后人所诟病的。但是这并不影响人们对谢灵运的喜爱和欣赏,他的审美情感为当时具有时代特色的文风注入新的生命力,也对后世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三、山水田园诗歌审美的意境元素比较
意境是诗歌审美的根本元素。所谓意境,就是“诗人张之于意的境象再思之于心所得意象之真,就是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生于意象而见之于意象之外的意境,形意兼得。”[6]157意境蕴涵着诗人的主观情感,又超越了诗人的主观情感,情、象、境三者融合生成意境,意境的营造能够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达到玲珑剔透的艺术效果。对于事物的美或不美,并不能单纯地把表象形式和理性联系到一起以求鉴赏,而是要通过把丰富的想象力和内心的感悟结合,把高度抽象的思想描绘成或呈现为意境。陶渊明诗歌和谢灵运诗歌的意境特点并不相同,陶渊明的田园诗往往有一种整体感,十分注重意境的营造,在很多诗歌中都是情、景、理相融合,如《归园田居》其一、《饮酒》其五等等,正是达到了自然和人合一的境界。而谢灵运的山水诗注重对山水的细致刻画,有着高超的描写技巧,描绘了一幅幅精致真实的山水画,所以他的诗歌作品没有陶渊明诗歌那样情景交融的境界,主客分离,谢灵运的山水诗景物描绘的清新可爱,正是“初发芙蓉,自然可爱”极具观赏性,我们同时也能看出诗人对自然美的自觉的追求。其实,我们可以理解为,陶渊明的诗歌朴实无华,善于营造物我合一之境。谢灵运的诗歌精雕细琢,追究一定意义上的形似是一种物镜。用袁行霈先生的话来说:“陶氏写松意不必在松,写菊意不必在菊,写归鸟不必在归鸟,言在此而旨归于彼。但谢氏则写风就是风,写月就是月,写山也就是山,写水亦就是水。”
当然,陶渊明诗歌和谢灵运诗歌对意境的营造也有诸多共同之处。陶渊明诗歌和谢灵运诗歌均体现出相似的寂寞情怀,陶渊明和谢灵运都是是由于政治上失意遭到贬谪而不得不的走向山水田园,自然而然就将山水田园作为精神寄托,通过山水田园把自己郁郁寡欢的孤独和悲凉之情排遣出来,因此,陶渊明和谢灵运的山水田园诗歌中充满了浓厚的孤独悲凉之情怀。如陶渊明的《杂诗·其二》:“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如谢灵运的《七里濑》:“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无论是陶诗还是谢诗在适性得意中都有着淡淡的忧伤与清寂。陶渊明诗歌和谢灵运诗歌均体现出相近的风容之美,由于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和政治理想,陶渊明与谢灵运通过铺叙的手法描写景物,将自己的精神寄托融入山水田园的野趣之中,将自己丰富的内心感情隐伏于景物之下,表面上看似描写清丽的景物,实则暗含着丰富的情感。如陶渊明的《闲情赋》:“栖木兰之遗露,臀青松之余阴。傥行行之有觐,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色惨惨而矜颜。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如谢灵运的《从斤竹涧越岭南溪行》:“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逶迤傍隈隩,迢递陟陉岘。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川渚屡径复,乘流玩回转。苹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无论是陶诗还是谢诗都表达的是一种清冷的意境,暗合作者孤高而清寂的心境。
陶渊明和谢灵运,这两位大诗人可谓是中国文学史上两闪亮的明星,他们描写自然景观,抒发感情,改变了一代风气,把诗歌从玄学中解放出来。两人的社会地位、背景、经历的不同,使他们在诗歌创作上有很大的差异,他们所品悟到的境界也是不同的,就同样的景物而言,两人写出来的诗句也是各有特色,陶诗擅长情景交融,物我合一,谢诗讲究精雕细琢,主客分离。他们各有所爱,各有千秋。陶诗质直无华,却“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以其平淡自然的风格,将《诗三百》以来的自然艺术推向了极致。谢诗美丽奇异,是一种精雕细刻的艺术品。谢灵运山水诗对当时诗歌从形式到内容大力革新,有了谢灵运,山水景物才作为主要内容进入诗坛。陶渊明和谢灵运都是开我国一代山水田园诗风的先驱,其所蕴涵的超脱与逍遥的价值选择,对后世带来了不可估量的积极意义的同时,也给后世产生了不可小觑的消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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