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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宁》形象表现的双重性

2015-08-15○莫

语文学刊 2015年16期
关键词:婴宁蒲松龄聊斋志异

○莫 云

(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学院 基础部写作教研室,河北 廊坊065000)

阅读经典小说,需要拨开作品在小说中设置的层层迷雾,寻觅作者表达的终极意义。《聊斋志异》的艺术成就,所以远远超过过去这一系统的作品,主要在于它对当时现实社会作了真实深刻的暴露,也对当时人民共有的难以言说的内心痛苦和生活理想,作了动人心弦的反映。蒲松龄把自己的“孤愤”之意深隐于婴宁由无时不笑到矢不复笑的性格转变中,作为中国古典文言短篇小说王冠上的明珠,《婴宁》对人性的探讨,对人类社会的反思,将在无尽中展开……

《聊斋志异》以诡谲奇丽的狐鬼花妖故事观照现实世界,抒写人生苦乐,出脱个人的内心隐秘。狐鬼花妖故事作为小说思想内蕴的载体,也就带有了表现方法和形式的性质。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聊斋志异》中的一类狐鬼花妖,性格、行为表现的是一种情志、意向,可以称为象征性的文学意象。《婴宁》叙写王子服与狐女婴宁结成连理的婚恋故事,但并非纯粹的爱情主题,二人一帆风顺获得幸福,自始至终都没有恶势力的破坏,也没有家国背景、误会巧合等情节波折,作者极力展开的是婴宁的性格及其象征意义。婴宁之名,很多学者认为取自《庄子·大宗师》:“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所谓撄宁,是虽受干扰但宁静自如的心理境界的象征体现。婴宁是蒲松龄奉献给污浊的人间俗世的真人、全人,浓缩着蒲松龄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理想的追求,寄寓着对老庄人生哲学中崇尚的复归自然天性的向往。

《聊斋志异》中由花妖狐鬼变幻而成的女性形象如凤仙、红玉、宦娘、娇娜、小翠等无一不美,婴宁也不例外。正因貌美,王子服上元节一见之下相思成疾,寝食俱废。然而蒲松龄写姿容外貌用笔极简,对婴宁之美,止于“荣华绝代,笑容可掬”八字。婴宁之美,于王子服在于容颜,于蒲松龄内涵要丰富得多,婴宁之美美在性情,自然纯真,活泼有趣。婴宁生于山野,长于幽谷,与狐鬼相依,与鸟兽为伴,爱花爱笑,从小未受人间俗世的熏染,看她与王子服的一番对话,童趣盎然: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益?”曰:“以示相爱不忘。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为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真是一片天籁,听之忘俗,更有甚者:

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悟之。

中国古代小说爱情描写中从未有这般趣味,也从未有婴宁这样清新的女子。婴宁的言谈坦率而不矫情,笑声自然而纯真,情感朴素而美好,她不知道世间还有什么男女大防,而且表露的是那么自然而毫无做作之感。她的笑更是与众不同,世俗女子讲究笑不露齿,将喜怒哀乐完全掩饰起来,而婴宁则时时笑,笑得自然而美丽,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聊斋志异》众多人狐相恋的故事,多是蒲松龄在落寞生活中生发出来的诗意幻想,幻想是对现实的超越,异类的狐鬼花妖形象可以不受人间伦理道德的束缚。蒲松龄借这种自由,写出了众多带着非人符号,从而摆脱了妇道规范的拘束,自主与男子交往,天真自由,敢爱敢恨,活泼有趣,追求幸福的女性形象。《聊斋志异》故事中,许多狐鬼尤其是狐所化的女子,具有这种自由活泼、不受拘检的性格。因为不是生活在现实社会中,不受现实社会礼教的束缚。作者非常喜欢描写这样的女性形象和这种女性构成的活泼有风趣的场面。在这里面,除了作为现实的一种补偿对照,还蕴含着对理想女性形象的企望和思索。在黑暗的封建时代,这种女性的出现,会使读者如在三九严冬中看见新鲜绽放的花朵,精神会为之一爽。这个形象超越了当时的社会禁锢,也是作者崇尚自然的象征。

另外,不可否认的是,封建婚姻中的夫妇关系一般是无所谓爱情可言的,爱情不存在于正式夫妇关系中。以才情自负而身处贫贱寂寞中的蒲松龄,自由活泼的异性之美,志趣相同、彼此相知的爱情之乐,在他的精神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聊斋志异》作品中对于爱情的体会,对多情青年男女的形象之描摹刻画,无不委婉动人,深切入微,也可证明此种情怀。玩味小说情节和夫子自道,可以认为作者使用了并不确当的语言,表达了他感受到的一个人生问题:得一贞静贤淑、三从四德之贤妻并不美满,更为重要的是精神上的趣味和契合。婴宁天真烂漫,活泼可喜,憨态可掬,是女性美纯粹理想的化身,是那个时代不太可能出现的人物。这一人物真切地寄寓了蒲松龄的生命智慧与痴情诗意,表达了作者对理想人生的体悟和向往。作者塑造婴宁这一人物形象的真正意图是“在努力探求一种境界,一种生活在封建礼教禁锢下的人应然状态”。(吴组缃语)

比起婴宁的光彩照人,丰富鲜明,王子服的形象要单薄一些,很多人把他作为婴宁形象的烘托映衬,其实不然,蒲松龄在这个人物身上同样赋予了理想人格的寄托。王子服朴实厚笃,循规蹈矩,但正如《西厢记》中的张生一样,偶遇婴宁即“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再遇谈话“阴捘其腕”,这是封建时代读书人常有的薄浪之气,他习染于那样的社会环境,轻薄是他的阶级属性,这些细节显示出蒲松龄对于儒林的嘲讽之意;另一方面,毕竟王子服是个青年,又多情、深于情,对钟爱的女子,能够严肃地、深挚地去爱,痴情是王子服形象的基本意义。王子服上元节初遇婴宁,如醉如痴;婴宁离开后,他“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恹恹而行”;失魂落魄回到家里,“不语亦不食”、“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表兄哄骗得知婴宁消息后,“喜溢眉宇”、“饮食渐加”;久望吴生无果,“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园亭中发现婴宁时“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王子服的举动不甚出奇,但对比他母亲“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来看,他的举动相对于他自己又算是出奇的了,而这一出奇全赖于一片痴心的激发。人们常说“心诚则灵”“境由心生”,是有道理的。鬼母感其诚,婴宁悦其痴,感由心生,心心相通,终成佳偶。

《聊斋志异》以很大的热情、很高的赞美描写痴情男子。痴,就是对于一个人或一种东西极其强烈专一的、深挚的爱,这种爱的狂热,是不计利害、刻骨铭心、忘去自我、不顾性命的。这当然是过分的、偏激的感情,但在一些男子都是利欲熏心的庸俗腐败的社会里,这种偏激感情,无疑是可爱的,应该推崇的。具有这种感情、这种感情的产生和对于这种感情的提倡和宣扬,都有反对世俗的意义。蒲松龄塑造了一系列痴情男子形象,如孙子楚、王元丰、邢云飞、马子才、刘子固等,他们都是具有反世俗的、良好品质的人物:聪明正直、勤劳朴实、诚笃耿介、风流洒脱、纯厚深挚。这些人物专就笃爱之人演绎出几乎不可思议的故事,极度夸张地表现出超常之状、超常之情。在封建社会中,这样对女子的态度,这样对妻子的态度,这样严肃不苟,诚笃无欺的书生,不只是具有很高尚的品德的人,而且也是思想先进的人。因为不尊重女子的人格,奴役与玩弄女子,本是封建制度的特点与本质。作者以很大热情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单就对妇女解放及夫妇关系这方面说,也是当时先进的思想感情。作者在处理和创造这种人物典型时,已经超出了单纯的褒贬,使他们成为寄寓理想人格的审美对象。晚明李贽主张男女平等,“自择佳偶”,又主张“童心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这种思想给当时及后代文人一定影响。《聊斋志异》中的一系列痴人,自听心曲,凭最初一念之本心,生死以之,置人言理法于不顾,这份纯真与深情,正是清初受到进步文化思潮影响的文人思想启蒙的显现。

狐鬼故事盛行的时期,往往政局动荡,社会文化与士人心理都处于不安定之中。秦汉以来至初唐,狐鬼形象渐趋丰腴;唐宋元明时期,经济繁荣社会较安定,传奇话本小说多重世情而远神明;清初,民族矛盾尖锐复杂,天灾人祸纷至沓来,“文字狱”大盛,思想牢笼日益严酷,狐鬼形象终于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在蒲松龄手中集大成树立了不朽的典型。蒲松龄作为积极入世的儒生,深处下层,累试不第,一方面借助“多具人情”的花妖狐鬼寄托情怀,一方面也以现实伦理道德作为美刺的原则体现儒家道德理想,对婴宁性格转变的大力书写就是这种思想矛盾双重性的体现过程。

婴宁初到王家,王子服的家里充满了婴宁的吃吃笑语:“吴生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娟,人皆乐之”。“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婴宁的笑无所顾忌,受到王家上上下下的喜爱,虽遭物议但也广结善缘。然而乐极生悲,婴宁设计惩西邻之子,导致“邻人讼生”,幸得邑宰偏袒。但婆母严厉诘责婴宁“憨狂”“过喜”,给全家惹下麻烦“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聪明的婴宁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正色,矢不复笑”。婴宁葆其天性,以笑声融入王家,融入人类社会的道路彻底阻断。笑声失落之处就是现世生活的起点,之后的婴宁再不爱花、爱笑,性情剧变,向王生哭告身世,凄恋鬼母,合厝父母,一年后生下一子,承祧延嗣。婴宁的种种举动都有一个共同指向——尽孝,恪守人伦大道。一部《聊斋志异》中的善最主要的正是“孝”。孝是贯串于《聊斋志异》始终的,是至高无上的。当然,聊斋家庭、婚恋故事有鲜明的封建特点,蒲松龄欣赏男性中心,欣赏嫡庶和美,强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聊斋志异》不少故事,立意在于劝诫,以现实的伦理道德观念作为美刺的原则,表现了淳风厚俗的愿望,并且 这些故事常常有一个中心:子嗣,这也体现了蒲松龄的时代局限性。蒲松龄热爱人生,热爱现实世界,但现实世界又有不可容忍之点;要否定现实,但现实情缘或人伦关系难以舍弃。蒲松龄在创造姹紫嫣红爱情百花园的同时,还用生动复杂的艺术形象反映出封建婚姻社会、家庭的本质,同时也暗示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苦闷。

言笑由心,憨痴狡黠的狐女荡然无存,代之以庄重练达、知礼孝顺的少妇。婴宁由笑——孝的转变是人狐和解的象征,展示了蒲松龄两重思想矛盾的全过程。作者是清醒的,又是矛盾的,无论从社会经验还是人生哲理看,他都知道婴宁转变是必然的,必需的,婴宁纯真的性格终不能见容于现实,难逃被世俗文明同化的宿命。但他欣赏和向往的还是婴宁天真烂漫的心性,所以整篇小说染上了一重深刻的苍凉色彩。

[1]熊文斌.寓于《婴宁》中的三大悲剧[J].聊斋志异研究,2008(3).

[2]叶蓓卿.灵性的光辉[J].名作欣赏,2008(4).

[3]葛昌.婴宁:从“狐笑”走向“人笑”[J].河北北方学院学报,2009(2).

[4]傅承洲.吴组缃《聊斋志异讲稿》述要

[5]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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