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是谁”的追问——鲁迅《墓碣文》细读
2015-08-15谭静怡
○谭静怡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631)
一、梦遇墓碣,认识自己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鲁迅在《墓碣文》一文中,以“梦”开头,带我们进入了想象的世界。这为下文故事情节发展的任何走向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和无限想象的空间。同时,“梦”由于是在人意识不清醒、迷糊的状态下才出现的,文章也得以向人传递出一种朦胧,不真实的氛围。
“梦”的这样一种状态恰与鲁迅当时内心的无所适从契合。因此,“梦”这一外在的表现形式给我们暗示了鲁迅当时迷茫的心理状态。他曾在自选集《自序》中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这篇文章完成于1933年,时间晚于《墓碣文》。但是其表达的对救国救亡道路以及人生应该如何选择的疑惑和迷茫与《墓碣文》是呼应的。
作者的写作灵感大概来源于他在宣武门外绍兴会馆抄写碑刻的经历。我们知道墓碣文相当于墓志铭,是死去的人的碑刻上的题词,记录了此人一生的功过是非,是在世的人对此人一生的回顾、总结与评定。“‘我’读墓碣文”这个想象,隐喻的是作者进行自我认识,自我发现的经历。作者想要对自己的经历进行反思与回顾,想对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和评定。简言之,文中探讨的是“我是谁”这样一个问题。
不过,问题是,文中的“墓碣文”并不是“我”自己的,而是属于墓主人的,是“我”以外的“他者”的。那么,我们何以见得这是作者对自我的探讨与认识,而不是对他人的评定与认识呢?实际上,作者在文中采用了双重叙事视角进行写作,“我”和“墓主人”实际上是二元统一的关系,是作者“自我”的两个方面。我们发现,“我”和“墓主人”的表现呈现出被动和主动的两个状态。表面看起来,作者是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我”展开故事,但是“我”在其中并没有发挥主动的作用,“我”除了发出动作,引导“刻辞”及“墓主人”的出场,没有表达出“我”的任何特征、品质与情感状态。可见,作者是借叙事者“我”的眼睛对自己内心深处的真正自我进行观照。
那么,“墓主人”是如何进行自我认识的,认识的结果又如何呢?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在这里,我们大抵可以感受到墓主人的一种虚无、绝望、失落的生命状态。“浩歌狂热”,在这样一个激愤昂扬的生命状态里,“中寒”,冷却。在“天上”这样一个开阔广袤的世界里,却看到了淹没一切,没有出路的“深渊”。看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无所有”,即它们都没有确定的存在的意义,世界是不确定的,无意义的。最后,“墓主人”竟在这“无所希望”的虚无感中得救。
《墓碣文》,作于1925年6月17日,此时鲁迅已经人到中年,44岁了。此前的鲁迅,早已经历过大家庭的解体、婚姻的失败、《新生》作罢、失业不得志等种种挫折。这些挫折,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使人失去对旁人的信心,造就多疑悲观的性格。再加上当时他处在新旧交替的动荡环境,鲁迅对希望的信心大抵无从得来,“无所希望”也就贯穿全文始终。
二、游魂自食,痛苦不堪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这一游魂,无疑指的是“墓中人”。“游魂”,是没有归宿的,是四处游荡的。墓主人连死后都不得安宁,无法回归土地,而是化作口有毒牙的长蛇。这条长蛇,不是去伤害人,而是“自啮其身”。这隐喻的是作者对自身的自我探讨。
“……离开!……”
这一句“离开!”,在文本上显示为两个没有音调起伏的汉字。我们不知道作者给这两个字注入的是怎样的情感。但根据上文,这一游魂化作长蛇,竟在自啮其身,这是多么悲壮、令人震撼的场景,叫人不忍直视。
笔者认为,这声“离开”是有一点粗暴的,绝不是温和的劝阻。大概是知道“我”没有勇气去想象这幅场景,大概是不愿意让“我”看到“墓主人”自虐式地挖掘自己、探讨自己、暴露自己,想要以比较粗暴的语气吓住“我”,让“我”赶紧走。虽然听起来粗暴,但内里暗藏着无数的隐情。“墓主人”知道“我”不仅无力承担这种苦难,还没有勇气去面对,他宁愿自己独自一人去承受这种折磨。这是他的高傲,但更是一种孤独。自己默默地审视自己,挖掘自己,但这痛苦没有人能够理解。
“我”似乎确实也被吓到了。“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绕到碣后,“我”看到的是孤坟,这孤坟是没有草木的,且已颓坏,说明它是没有生机的。在这座孤坟上,再也没有孕育出生命的可能性,隐喻的是在墓主人仍旧没有完成自我认识的灵魂里,再也没有复发生机,继续生命的希望了。
紧接着看下文,这坟竟还有个“大阙口”。我们知道,中国有讲求入土为安的传统。棺材下葬的坑是挖得很深的,下葬后,土会盖得十分严实,不会见到缺口。只有回归了土地,这人的一生才算正式完结。但是,这位墓主人的坟,有个缺口,说明他连死后,也没有实现安定,这与他孤魂的身份吻合。这具死尸,胸腹俱破,内里的心肝已经没有了。联系下文,“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可知,他的心肝,被他自己全部挖去吃了,与上文“自啮其身”照应。这是一幅惨状,但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他的心里感受。但在“我”看来,十分朦胧,模糊。
笔者认为,死尸的面目模糊,说明了其容貌、身份的辨识度极低,隐喻了墓主人灵魂属性的不确定性,隐喻了作者此时迷茫的心理状态,隐喻了作者的自我认知没有完成,对于“我是谁”仍然不可解,带有不确定性。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通过阴面的“刻辞”,墓主人再次得以发声了。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墓主人挖食了自己的心肝,想要知道是什么味道。可是剧痛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知觉,痛苦掩盖了心肝的味道。因此,他无法得知。可见,作者对自己内在自我深入挖掘的过程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导致他暂且没有办法知道内在的自我具体呈现怎样的状态。
三、疾走不顾,识己失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墓主人决定等疼痛感缓过来之后,再来慢慢地品尝心肝的味道。但是心已经陈旧了,没有办法再知道原来的味道了。灵魂的状态,也如此。习惯了苦难因而得以从容地审视自己的时候,我们已经经过了痛苦的改造。此时的我们或许已经屈服了,但初心已被抑制和掩藏,无法再自知了。这样一种结果,一定会给墓主人带来巨大的痛苦。一番周折,一番痛苦,如此残暴决绝地剖析自己,最终仍然无法了解自己,身心俱创,一定让墓主人陷入了更大的失落、痛苦与迷茫。
“……答我。否则,离开!……”墓主人最后不得不向外界求助,寻找解脱的答案。否则,就离开吧。这声“离开”,比起阳面刻辞的“离开”似乎更少了一丝强硬与孤傲。墓主人经过一番折磨,已经相当疲惫了,更加软弱了,无力感也会更加明显。这声“离开”,似乎更多地带着一种绝望、无力、疲弱,让读者不禁心生怜惜。
“我”的感受不得而知,只是“就要离开”。或许是因为“我”确也无力解答,只好遵照墓主人的旨意,“就要离开”。或许是更加害怕,想要迅速逃离。
可就在这时,“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即将逃离,死尸猛然坐起,这大概是想引起“我”的注意。他说话了,却“口唇不动”,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为何说话“口唇不动”?笔者认为,因为肉体已死。死尸,意味着肉体已经没有了生命力,再也没有动弹的可能。那么是由谁在发声呢?我们从上文可见,墓主人的灵魂还在活动,是一游魂。可见,他是在死后,才开始“抉心”自食,探求其心之本味的。因此,这句话不是由墓主人的肉体发出的,而是由其灵魂发出来的声音,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为何要在成尘之后,我们才可见其“微笑”?这句话,让笔者不禁想起鲁迅另一篇散文诗《复仇》的语句——“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因为成尘时,尘土也便随风“飞扬”。微笑,自然也让人想起“大欢喜”一词。那么,两句相互映照,我们可以得知,这是鲁迅眼里,生命最为极致的状态。也就是说,倘若人类的生命确由肉体和灵魂两部分构成,那么只有当肉体腐烂,灵魂也彻底幻灭之时,生命才能达到最高状态,才能做到真正的解脱。在这个连灵魂也彻底灰飞烟灭的时候,生命再也没有认识自己、给自己定位的必要,再也没有“被辨识”的需要,这个个体也就真的被彻底遗忘了,对世界的影响力也是烟消云散,此时也不必再追究生命所谓的价值与意义了。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我们在上文说过,“我”和“墓主人”是作者内在自我的两方面。作者设置“我”,为读者也为自己开辟了一个新的视角摆脱主观意见,审视“自我认识的历程”。可是,文章的结局是,“我”逃脱了。“我”自始至终都害怕,都想逃脱。可见他并没有酝酿出足够的勇气去直面“认识自我”伴随的巨大痛苦,也根本无力、不敢去面对这样一个“我是谁”不可知的结局。由此,我们可以看见,作者处于矛盾纠结迷茫痛苦的心灵状态。
最终,作者认识自我,想要追问“我是谁”,探寻内在自我,寻求生命价值的努力,暂时以失败告终。
[1]鲁迅.鲁迅诗歌散文全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
[2]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