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的长短来赏析《项羽本纪》中项羽完整的文学形象
2015-08-15林铭祖
○林铭祖 杜 鹃
(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 基础部,北京100176)
鲁迅称誉《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形象地概括了其历史文本与文学文本的双重性质。作为传记文学文本,项羽无疑是其中最具盛名的文学形象之一,当代人对项羽形象的感知,主要来自传说、连环画、说书、影视、游戏等文艺形式,以及中学与大学的语文教育。前者属于以《项羽本纪》为基础的“二度创作”,后者囿于教学课时、教师视野等因素,流于“选段赏析”。读者要么品味不到项羽形象的“原生态”,要么无法领略项羽形象的完整性。《项羽本纪》中项羽形象的完整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体现人物性格发展过程的发展性①,二是展现人物各种特征的丰富性。如果脱离了这两者感受项羽形象,前者就会导致断章取义,后者则等于盲人摸象。因此,我们应当回归《项羽本纪》的文本,感受司马迁是如何匠心独运地塑造了一个脉络贯通、生动丰满的项羽形象。本文从项羽在不同事件(或者场合)中的语言的角度,尤其是从其语言长短(或者有无)的因素赏析项羽形象的完整性。
一、杀宋义与杀殷通
杀宋义是项羽成事的重要一步,由是“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在动手前后,项羽的语言有三处:
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
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
(项羽)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
为了理解作者在这样的语言安排中蕴含的匠心和由此形成的客观效果,就要把这个事件和之前项羽起事时杀殷通一事联系起来考察。杀殷通与杀宋义有诸多类似之处:其一,它们在性质上都是“弑”的行为,因为殷通为郡守,宋义为上将军。其二,“弑”的执行者都是项羽一人。其三,“弑”的过程都是雷厉风行,前者“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后者“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其中“遂”、“即”两个副词活写出项羽行事的干净利落。其四,“弑”的效果都是左右慑服,前者“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后者“诸将皆慴服,莫敢枝梧”。但是在语言方面,项羽的表现判若两人:杀殷通时,他一言不发;杀宋义时,他侃侃而谈,第二处的语言竟长达113字。将这两个事件加以并列考察,杀殷通时,人物的语言描写主要集中在项羽的季父项梁一人身上,项羽作为执行指令的裨将全程参与此事。而在之后的杀宋义事件中,项羽的语言描写很突出,可以说项羽复合扮演了杀殷通时的项梁和项羽的角色。项梁和项羽的语言在两个事件中起到的都是出谋划策、归服人心的作用。由此,一个具有发展性的项羽形象就生动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在作为庇护者、导师、领导者等多重角色的项梁战死之后,杀宋义时的项羽已经由一个雷厉风行地执行指令的裨将成长为审时度势、独当一面的上将军。
二、巨鹿之战与起事前
巨鹿之战是项羽成事的决定性战役,“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在战役的始末,司马迁对项羽又无一处语言描写。为了洞悉司马迁如此安排的妙处,还要回溯到杀宋义、杀殷通,直至项羽起事前,就可以发现司马迁对项羽起事前的描写其实已经暗含了贯穿这几个事件的机杼。在起事前,项羽的语言有两处:
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这是由短句构成的斩钉截铁的语言,给人的直接感受是年轻气盛。细品之,其中有年轻人常见的“不肯竟学”的躁气,亦有人中龙凤方有的“万人敌”的豪气,以及乱世枭雄必备的“取而代也”的胆气、霸气,甚至杀气,项梁才会“以此奇籍”。结合司马迁的叙述,“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可见凛然之“气”和“扛鼎”之“力”,是项羽起事前的立身之本,使他俨然成为慑服“吴中子弟”这些地头蛇的强龙。除了“力”、“气”,还有司马迁在叙述中提到的,“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点出了项羽的第三样素质,即“略知其意”的“兵法”。因此“力”、“气”、“兵法”是司马迁心目中项羽生命的三要素,因为项羽对“兵法”只是“略知其意”,所以在三者的关系中,“力”和“气”占主导地位,“兵法”只是处于辅助地位。
由此出发,纵观杀殷通、杀宋义、和巨鹿之战,“力”、“气”、“兵法”这三要素表现出了或同或异、时隐时现的形态,形成了贯穿项羽人生的三条脉络。首先,在杀殷通、杀宋义中,项羽的单枪匹马、雷厉风行、左右慑服,就是其“力”与“气”的综合体现,也说明“起事前”项梁的“以此奇籍”已经为其在良机突降时倚重项羽埋下伏笔。对比《刺客列传》,刺杀秦王的行动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主事者荆轲有“气”无“力”,助手秦舞阳有“力”无“气”。其次,杀殷通时项梁用来出谋划策、归服人心的语言,演绎的就是“兵法”,可见项梁对兵法是有一定造诣的,也同时呼应了起事前的“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和“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因而杀宋义时项羽的语言,体现的正是他对“项梁乃教籍兵法”的应用。只不过项羽对兵法确实只是“略知其意”,他的语言(包括行为)不可谓不周密,但体现的只是兵法中一些明朗的战术和准则,比如给宋义的建议是为了“里应外合”,数落宋义是为了“师出有名”,杀宋义后先追杀宋义之子是“斩草除根”,继而“报命于怀王”是“先斩后奏”。不像项梁,其语言(包括行为)虽是临时起意,但可用文中的“阴”字概括,既有阴谋暗算,又有深谋远虑,向殷通引荐项羽其实是“引狼入室”,杀殷通后部署干部依据的是平时替殷通主办“大繇役及丧”时的“假公济私”(考察、训练干部)。这一点在巨鹿之战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在这个重大事件中,司马迁不写项羽的语言,恰恰说明“兵法”并不是项羽攻城野战的主要凭借,也不是此役胜败的关键因素。除了派遣当阳君、蒲将军带领先头部队试探深浅具有“兵法”的因素,项羽主要是通过“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的“力”,和破釜沉舟的“气”(“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解除巨鹿之围,并同时慑服了各路诸侯军,使“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往下推究,巨鹿之战后,“力”、“气”、“兵法”这三条脉络延伸到了项羽生命的结束。在广武对峙时,项羽“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体现的就是对“力”的自信。而“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反映的就是刘邦对项羽在“兵法”方面肤浅的嘲讽。刘邦谢战之后,项羽“令壮士出挑战”,面对“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项羽“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这里项羽不经谋划,不动干戈,仅凭“气”,就不战而屈人之兵。到垓下之围时,项羽歌吟“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更是对开头“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的明确呼应。而项羽临死前欲通过“快战三胜”证明“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说明他对自己在“兵法”方面的肤浅始终不承认。“快战三胜”打得酣畅淋漓,但仅说明他具有“分路突围”的基本战术思维,其中令从者“皆伏”的还是他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力”和“气”,而高瞻远瞩的战略思想和兵不厌诈的谋略思维是其一辈子不具备的,项羽对这些似乎也是不屑于经营,这正是他败事的主要原因。所以,司马迁在“太史公曰”中,才会对项羽的一生做出这样的总结:“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
三、鸿门宴和垓下之围
鸿门宴是项羽由成事走向败事的伏笔,垓下之围则是项羽光辉一生的悲剧收场。在鸿门宴中,项羽的语言有九处:
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
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
项王曰:“诺。”
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
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
项王曰:“赐之彘肩。”
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
项王未有以应,曰:“坐。”
项王曰:“沛公安在?”
项羽在垓下之围时,也有九处语言:
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项王)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王)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于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
(项王)乃谓其骑曰:“何如?”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项王)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
(项王)曰:“若非吾故人乎?”
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
对比两组语言,各自的特点立刻彰显出来,即一短一长。鸿门宴的语言大都为短句,其中有两处只有1字;垓下之围的语言大都为长句,其中第三处达到82字,而第二处,司马迁还用叙述语言附注“歌数阕”。如此排比式地用短句和长句对项羽进行语言描写,肯定不是偶然的。顺着《项羽本纪》的文本从头读到这里,就会水到渠成地发现其中的机妙。鸿门宴是紧跟着巨鹿之战发生的,上文提到项羽在巨鹿之战中主要是凭借“力”和“气”取得胜利的;胜利之后五路诸侯归附、秦将章邯率兵投降,在这种情况下,项羽的“气”达到了一生的顶峰。因此,鸿门宴中项羽排比式的短句语言,正好形象地表现了项羽“所当者破,所击者服”,由楚军上将军上升为诸侯上将军之后睥睨天下、一言九鼎的帝王之“气”。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他不把刘邦放在眼里,不杀刘邦就自然而然了。如今的语文教学,往往要求学生就这个经典选段概括项羽的性格,如此断章取义,不仅无法纵览项羽性格的发展性,而且对项羽不杀刘邦的原因推断,只能停留于概念化的性格决定论上。由此也能看出,司马迁不只是在“太史公曰”中通过概括性的语言——“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论证项羽的传记理应归入“本纪”,更是在项羽的言行之中形象地写出了他的帝王气象。
垓下之围之中项羽的语言为什么又大都变为长句呢?从其中第四、五、八、九这几处比较短的语言来看,它们体现的仍然主要是上文分析过的延伸到了项羽生命结束的“力”、“气”、“兵法”这三要素。可是从第一、二、三、六、七这几处较长的语言来看,可以体验到其中出现了司马迁心目中项羽生命的另一要素——“情义”。“为诗”并“歌数阕”、“不忍杀之”体现了对虞姬、乌骓的深情;“以赐公”、“吾为若德”体现了对亭长、故人的厚德;“此天之亡我”体现了对英雄命运的切悯;“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并从容自杀)体现了对江东父老的高义、对生命尊严的大节。因此,这里的排比式长句语言,正是作为败军之将的项羽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情深意长的自然流露,慷慨悲歌的应有形式。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正是因为有了“情义”,项羽的生命才不至于流于一介暴虐的武夫,而成为一个令人毁誉参半、恨爱交加、可悲可叹的千古英雄。也正因为有了这样“言为心声”的“永言”,才使项羽的形象,除因为“力”、“气”、“兵法”而具有撼人心魄的气息外,又具有了耐人寻味、感人肺腑的韵味与诗意,正是悲剧的力量。刘邦与之相比,虽然在历史的功业上盖过项羽,可是因为生命中没有像项羽一样令人感动的素质,所以在文学形象上自然也就不具备项羽的感染力。
结语
《项羽本纪》的多个事件(场合)中,项羽的语言在长短(有无)方面对比悬殊,却相映成趣,杀宋义时侃侃而谈,杀殷通则一言不发;巨鹿之战又是一言不发,起事前斩钉截铁;鸿门宴是一言九鼎,垓下之围却又慷慨悲歌。从这些解读中,可以看出司马迁将“力”、“气”、“略知其意”的“兵法”视作项羽生命的三要素,它们各自在不同的事件中表现出或同或异、时隐时现的形态(语言长短只是其中一部分),因而形成三条脉络贯穿项羽的一生。再加上其在生命最后关头体现出来的“情义”,四者构成了一个脉络贯通、气韵兼具、生动丰满的项羽形象。所以只有回归文本,才能领略项羽形象的完整性。
【注 释】
①参见李长之:《文学史上之司马迁》,施丁、廉敏主编:《史记研究》(下),第2页,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1月。
[1]司马迁.史记[M].中华书局,2012.
[2]施丁,廉敏主编.史记研究[C].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
[3]张新科,高益荣,高一农主编.史记研究资料萃编[M].三秦出版社,2011.
[4]徐颖瑛.史记·项羽本纪赏析[J].文学教育,2008(7).
[5]黄岩.《史记·项羽本纪》中人物语言的特点[J].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3(6).
[6]罗留义.《史记·项羽本纪》的艺术特色[J].文学教育,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