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学者的学术功底,悲天悯人的文人情怀——吴礼权历史小说研讨会综述
2015-08-15鄢文龙
鄢文龙
(宜春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宜春 336000)
2014 年11 月29 日,由复旦大学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研究中心与暨南大学出版社联合主办的“吴礼权历史小说研讨会”在复旦大学举行。参加研讨会的有来自北京、南京、上海等地的十余位专家,他们分别是北京大学陈晓明教授,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栾梅健教授、郜元宝教授、张新颖教授,南京大学黄发有教授,华东师大杨扬教授,上海师大杨剑龙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傅光明研究员,《文艺报》理论部周玉宁编审,等。
研讨会上,各位专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精彩的评论不仅赢得了现场广大师生热烈的掌声,也让小说作者吴礼权教授“心有戚戚焉”。研讨会上半场由复旦大学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研究中心副主任栾梅健教授主持,下半场由北京大学陈晓明教授主持。下面是根据研讨会现场录音录影资料整理出来的各位专家的发言内容(文中题目是本文作者所加),以飨学术界与读书界的同道。
《游士孔子》以白话写出了文言的韵味,写活了孔子的教师形象
陈思和
(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中文系博导、教授,长江学者,上海作协副主席)
吴礼权老师的“说春秋道战国”系列历史小说,我重点读了《游士孔子》这本。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他的文笔特别好,把文言文的那种晦涩的东西解读成现代白话,既通俗又比较传神地达到文言文的意思与韵味。现在也有很多《孔子传》之类的作品,但都完全变成小说了。吴老师的《游士孔子》基本上还是依据史实的,是介于历史与文学之间的一个文体。所以,我觉得这一类作品读起来非常有意思,也很耐看,我一下子就把它看完了。说实话,我是蛮喜欢的。今天我们强调要普及中华文化的历史传统,特别是在广大的青少年读者当中,我想这样的书肯定是非常需要的。现在吴礼权已经写了不止一本,而是四本,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继续写下去?当然,这四本也是很有意思的。苏秦与张仪是对立的,孔子与荆轲是对照的,一文一武。我倒是希望吴老师继续写下去,把东周列国的一些名人,像史记的人物列传一样写成一个系列。如果坚持出一套战国春秋的历史人物系列的话,倒是很有价值。我们今天普及历史文化,能够用现代白话的语言把历史文体改写过来,我觉得非常好。这是一个很好的尝试,虽然这个尝试现在只有四本,但我希望能够看到四十本。如果出到四十本,那吴老师就是大家了。这是我的第一个直接的感受。
第二个感受是吴礼权老师的历史小说品位高,一开始起步就与众不同。因为吴礼权是修辞学家,也研究古典小说,出过很多修辞学方面的专著,如古代小说修辞,各种文体的修辞史。现在他又以一个修辞学家的语言修养来写当下的白话小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的尝试。这里我想到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探讨一下,教授小说或者叫学者小说,它跟社会上的一般小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特点在哪里。现在学者写小说的越来越多,我觉得是一个蛮好的现象,值得重视。因为教授小说大多数文学趣味比较高,这是学者小说最基本的特点。第二个是语言功底相对社会上的人要好。但是,教授学者对于社会生活,特别是血淋淋的社会生活没有直接的经验,这也是一个问题。正因为如此,所以教授一般多选择写历史小说。吴礼权老师所写的系列历史小说,主要靠历史材料与语言能力,还有讲故事的叙事能力。我倒是希望吴礼权老师谈谈,你在创作时怎么将自己的生活经历融入到现成的历史人物中。因为历史人物是固定的,荆轲就是刺秦王,这个故事我们都知道。你作为一个资深的教授,除了用自己的知识、语言能力来敷写历史外,你个人的人生经验、人生体会是怎么融入到这些历史人物中去的。我想,这可能是我们将来要进一步讨论学者小说时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是很容易被人忽视的。我读吴礼权老师的《游士孔子》,除了觉得语言特别好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觉得细节描写非常细腻。比方说,写到孔子死了儿子非常悲伤时,他特意设置了一个情节,让孔子的一帮学生假装去请教学问。一请教,孔子就忘了悲伤。这个细节写得真是非常生动,简直将孔子作为一个老师诲人不倦或者说是好为人师的形象写活了。
《游士孔子》最靠近《论语》的气质,《刺客荆轲》叙事圆熟堪称一流
陈晓明
(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导、教授,长江学者)
读了礼权教授的书,我是高度地尊敬。我觉得一个学者对于文化有一种情怀,怀有一种责任,才写了这一系列作品。他不仅是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宿愿,他对中国历史文化是承担着一种东西的。所以,我读他的作品,能够感觉到他的那种认真,那种探索,那种对于文学的执着。刚才思和教授提出了很好的问题,从礼权教授作品中可以折射出现在中文系的很多问题,也折射出我们文学教育需要重新拓展的东西。礼权教授的历史书写与文学书写,在今天大学教育中是一种现象,值得重视的现象。思和教授抓住了现代文学教育的重要问题。事实上,我们对于现代文学教育与文学的关系都遗忘了。今天复旦召开礼权教授历史小说研讨会,对于中国的文学教育,对于教授身份也重新做了一次检讨。对于我个人来说,也是一种表达致敬的心情。文学研究与文学创作,完全是两回事。这就提醒我们,在理论上,在文学史上探讨我们没有亲历的情境,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回到礼权教授的创作上,读他的书,我最鲜明的感受,就是促使我们深刻思考如何进行历史的叙事,特别是历史“本事”的叙事。 “本事”,我不知道在修辞学上应该怎么说。哲学上有海德格尔的“本真”,佛学上有“本相”。“本事”我没有在学术上进行充分梳理,但是我能感受到礼权教授的历史小说跟今天我们读到的大量的历史小说是不一样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寻找它们之间的差异,这个差异就是如何进行“本事”的叙述。礼权教授的学术功底是很深的,他是文学史的专家,文字史的专家,修辞学的专家。复旦的教授都是知道礼权教授的功力,我读他的书觉得他是功底非常深厚的。所以,从他的角度去把握历史,然后转化成文学的想象,我觉得他确实是写出了文学意义上的“本事”。这个“本事”,一方面有许多经典为依托,写孔子也好,写苏秦也好、写张仪也好,写荆轲也好,我觉得他都是依据这个“本事”来进行文学书写的。 “本事”就是原典,就在那里,有据可依,不管是司马迁的《史记》也好,还是《论语》也好,都是礼权教授所依据的“本事”。
礼权教授书写这种“本事”时,最可贵的是不仅能牢牢地抓住它,而且能够抓住里面的精髓和精气神。我觉得,这个“本事”才是历史的“本事”。当然,先秦时代距今几千年了,这个“本事”如何呈现,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读得很细的有两部,一是《游士孔子》,一是《刺客荆轲》。我少年时代读了冯梦龙的小说《东周列国志》,很长时间都认为那是中国最好的文学作品,非常之精彩,几乎在我少年时代的心头是风雷激荡。后来我再读《水浒传》,读《三国演义》,再读《红楼梦》,感觉就没那么好了。特别是《红楼梦》,我是好多年都读不下去。今天,读到礼权教授这套书,我少年时代读小说的那种感觉又重现了。特别是读到《刺客荆轲》,非常感动。其实我早年对苏秦也好,张仪也好,对他们的故事都非常熟悉的。《东周列国志》虽然很多年没有温习了,但是对于苏秦的“合纵”说也好,张仪的“连横术”也好,我当年都非常崇拜,也是激励我学文学的很大动因。对其中的很多情节,至今还印象非常深刻。读礼权教授这套书,我真是感觉非常非常亲切,也非常感动。为什么我读礼权教授的作品时一直会想到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原因就在此。
读礼权教授的作品,感觉与我所读到的其他许多历史小说有明显的差异。我觉得,读他的作品真的是让人回到了历史当中。虽然我们说回到历史当中,无论如何表述都是非常主观的,但我想这个历史是存在的,是在不可能中创造可能性,是在特定情境下创造这样的可能性。读《游士孔子》,我们都会感到它可能是最靠近《论语》的气质,写出了孔子作为一个亲切的教师形象,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而没有把他写成一个圣人。这个还原本身,也把孔子许多微妙的心理活动写活了,特别有趣,也特别贴切,一点也不觉得生硬。其实,那个笔法是很难的。很多细节都是如此,我很难一一枚举。比方说,孔子跟他的弟子对话,有时候也很尴尬,学生也很尴尬。小说不仅写出了孔子复杂微妙的心理活动及其尴尬,甚至还写了孔子的一些小心眼。比如宰予睡觉,孔子骂他。但是宰予一提问,孔子又来劲了,好为人师的本性立即呈现出来,非常生动。其实,礼权教授写孔子最值得称道的一个方面,就是抓住了孔子非常可爱的一个性格,就是好为人师。这个性格贯穿孔子一生,也贯穿小说全部。因为写活了孔子诲人不倦,或曰好为人师的性格,所以就把孔子作为一个万世师表的形象栩栩如生地树立起来了。其实,小说所呈现的孔子,不是精神有多么高贵,而是作为一个教师最为朴素的、最为直接的这么一种工作精神。我觉得,这确实是写出了孔子非常独特的方面。别人写孔子,都是写他端着精神境界有多高的架子。我觉得,那不是真实的孔子。孔子的精气神与好为人师的特点,礼权教授抓得非常好,非常有趣。把他作为一个教师的日常性、人性与职业特征都写出来了。另外,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是,小说里面把孔子的很多状态都写出来了,比方说当中都宰,孔子开始想打退堂鼓,但最后在学生的鼓励下,还是振作起来了,正气上来了,最后还是要为人民做事。当然,小说对孔子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窘迫状态也没有回避,这种历史的“本事”抓得非常好。
那么写《刺客荆轲》呢?我觉得这本书写得非常棒。这一本是最后写的吧,我觉得越写越好,后面吴老师的笔力不可限量。我说个实话,从文学的水平来说,荆轲写得最好。我觉得,礼权教授是越来越会讲故事,越来越会卖关子了。虽然小说是按时间顺序铺排,但悬念迭出。越是写到后面,越是让人等得心急,甚至是等得已经不耐烦了,心里不断地说“荆轲你赶紧要出来,赶紧要刺秦王”。可是,礼权教授特别能搂得住活,把铺垫做足。荆轲刺秦,我觉得写得真是太棒了,而且叙事非常放得开。前面几本小说还是着重于抓住“本事”做文章,当然做到这一点非常重要,也是第一步。就像我们做学问,经过严格训练以后再展开。作者笔下的荆轲非常的自信,非常的潇洒,这都抓住了“本事”,在司马迁的《史记》中也有,在其他史料如《燕丹子》中也有参照。这些基本的事实他都抓住了之后,然后铺垫做得非常的足,真是非常的精彩。这是我说的第一点。
第二点是还原了古典的文化情境。这一点我是非常佩服的。读这部作品,文化情境和韵味非常足。这是怎么产生的呢?吴老师是修辞学家,他虽是用白描的,语言非常简洁,叙述得非常干净利落,非常节制,特别是前面几部非常节制,但是可以看到他对那样的历史情境是那样的熟悉,当然那个情境并不是客观上就那样的历史情境。这又就要说到西方现象学所讲的“还原”问题了。不过,西方的现象学也没解决“还原”问题。事实上,不仅胡塞尔没有解决还原问题,后期的现象学甚至还走入了死胡同。一说到“还原”,就涉及文学上怎么运用。有那么多的典籍,像吴教授运用典籍的那种文化情境,我们今天所想象的历史,他是把握住的。而且他要把握住纯粹性,这就是古典的文化情境。所以,不管是写苏秦也好,张仪也好,孔子也好,我觉得礼权教授都很好地还原了古典的情境。而且他把握得非常准确,尤其是那种文化的情境,古典的情怀,都把它写出来,我觉得这是非常可贵的。但是,我还是要高度评价《刺客荆轲》这部作品。它写樊于期也好,荆轲也好,太子丹也好,都非常见功力。特别是田光,这个人物的设置尤见功力,让他来铺垫荆轲后面的出场,真是做足了文章,非常好。刚才思和教授说, 《游士孔子》与《刺客荆轲》这两本书是对着的,孔子是文士,荆轲是武士,当然里面也写到孔子有武功,把泼皮无赖横扫在地,历史上的孔子也有这一笔,说他个子很高大。那么,荆轲这部书中确实把古典的文人侠士的气质精神写得非常充沛, “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送别场面写得非常壮烈。当然太子丹作为古代君王的状态也写得很好。不过,写荆轲刺秦的历史背景时,小说并没有像一般小说那样将战国时代的厮杀写得那么惨烈,大规模杀戮的场面也没有展现。作者大概是有意把它收住,这里而肯定是有什么讲究的。他不写血淋淋的杀戮动乱的历史,不写战国时代战争的惨烈,不写秦始皇的残暴,而是着重写侠士的风骨精神,展现的是一种古典的情怀。
第三点是如何在今天的历史小说创作中投射当下的人文情怀。这一点吴教授做得非常好。他写历史不是为了纯粹讲历史故事,而是要把中国今天所呈现出的种种社会乱象,种种的社会问题,种种人文精神的缺乏,透过历史书写把它表现出来。像刚才思和教授说的一样,在今天这样一个社会,如何做人文教育、历史教育,我觉得这套书都是非常有价值的。很多青少年与社会上的各阶层,你让他背《论语》也好,背《史记》也好,那是很难的。而让他们读包括礼权教授所写的苏秦、张仪、孔子、荆轲这套书,好好读,真的非常有效。思和兄刚才的建议非常好,真的写到四十本,那非常壮观。(陈思和插话:我们非常期待。我觉得非常好奇,苏秦张仪是反着来的,他们是一个时代的人,他写了苏秦,还能写张仪。我真的希望他能写出四十本,真的很有价值,也很壮观。)荆轲这本,写得真是好,叙事圆熟,堪称一流。张仪与苏秦分开写,相关的历史事实剥离得非常好,没有什么重复,展现了礼权教授叙事的功夫。
《游士孔子》生动的细节描写强化了我们对孔子本相及其《论语》的体认
杨扬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导、教授,上海作协副主席)
记得2012 年我写新世纪上海小说创作总结时,曾将礼权兄的两部长篇历史小说都写进去了,就是《远水孤云:说客苏秦》、《冷月飘风:策士张仪》。今天我主要想讲一讲《镜花水月:游士孔子》。这部小说,我是一口气把它读下来了,没有什么咯噔。礼权兄写孔子,像陈晓明教授所讲,最大的特点是将孔子生活日常化,不是将他写成一个高高在上的圣人,而是我们周围的一个朋友或什么人。这一点,我感受非常深。但是,他的这个写法并不是什么戏说。他所写的历史小说,跟现在很多历史小说的笔法都不一样。不仅仅是孔子,我看他写的荆轲也是。莫言也写荆轲,但是要让莫言来写孔子,决不会像礼权兄这样写。小说家处理历史人物,跟学者教授处理历史人物确实是不一样的。说到这里,我想起前些年我跟晓明兄一起评茅盾文学奖,有位作家在小说中写到一个情节,说一个人在北京前门外吃了一顿饭,然后拎了一套《四库全书》,就到哪里去了。这个情节,让人觉得你这个作家太没有文化了。他不知道《四库全书》是个什么东西,以为《四库全书》就是一套四本。当然,现在也有人说,为什么不能这样写呢?如果硬要这样说,那我们就确实没话讲了。昨天在深圳跟李敬泽在一起,他说有个作家写了一部小说《杜甫》,中国作协搞了一个研讨会。因为要评奖,所以就请中国社科院的专家提意见。结果,中国社科院的专家把书里面的硬伤一条一条弄出来,有上万字。他们说,你们作家就这么写的,写出来的东西,什么都不对。作家的东西,给学者一看就完蛋了。但是,作家也不满意,说包括司马迁的《史记》中有些东西,难道都经得起推敲考证的吗?礼权兄的历史小说还是比较遵照“本事”的,这也不能说有什么特别的,可能跟他是一位学者有关系。刚才傅光明说学者比较本分,其实是学者长久的学术训练,让他比较严谨。小说也可以依照历史的“本事”写,不完全是天马行空地写,但可以照“本事”进行延伸演绎。礼权兄的历史小说,里面延伸演绎的东西还是蛮多的。他是在“本事”的基础上加以小说的表现,我觉得这是他历史小说一个比较突出的方面。这是第一个感受。
第二个感受,我觉得他所写的孔子跟我心目中的孔子比较接近。我在看《游士孔子》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一直在想孔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记得是2011 年,还是2012 年,我去参加中国作协会议。会议期间,到国家博物馆去参观,在两个建筑的缝隙中看到一个孔子像。这个像很大很大,据说原来是摆在长安街的,是一个青铜雕像。后来被撤了,摆到了国家博物馆的天井里。我当时好奇,就凑近去看,想看看这个孔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一看很失望,面目有些狰狞。我记得很清楚,这个孔子像的门牙塑得特别大。我一看,这哪里像孔子呀,张牙舞爪的,好像是吃人的野兽呀!到曲阜孔庙里看到的孔子像,觉得很庄严。后来我到台南,也专程去看了孔子像。台南的孔庙,是台湾的第一个孔庙,是郑成功时代的产物。郑成功到台湾后,将大陆的文化带过去了,所以台湾也有孔庙。台南孔庙中的孔子像,看上去觉得形象非常朴实,但又觉得有文化在里面。回过头来,我们再说礼权兄所塑造的孔子形象,我觉得跟我心目中的孔子形象还是比较近的。比较近的原因,不仅仅是一个“还俗”的过程,我觉得他是把孔子性格中的几种因素都写到了。第一个因素,就是大家刚才所讲的为人师表。为人师表,在人类的文明过程中确实是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在有些场合可以维持为人师表的形象,但不是在所有场合都能维持为人师表这种职业的面目。礼权兄的小说《游士孔子》,一开篇就触及到这个问题,生动地写出了孔子为人师表的窘态。小说写孔子正在专心致志地教他的弟子执礼时,突然听说他母亲死了。孔子对他母亲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按照儒家的观点,应该是节制的。但是,小说写孔子听到噩耗时,也是哇哇大哭,也是没法节哀的,一边跑一边哭。我读到这里时,就在心里想象,觉得孔子这时候的形象肯定不怎么样,又是汗水,又是眼泪,又是鼻涕,汗流浃背,衣服也不怎么得体。跑回家里,一把抱住他母亲的尸体就哇哇大哭。这个情景,我就觉得是个将孔子“还俗”的细节。但是,值得指出的是,这个细节表现的孔子性格是具有历史真实性的,因为小说中所写的孔子这个性格很像是山东人,可能山东人就是这个样子。如果写的是苏州人,我就觉得不大像,苏州人是不会抱住尸体嚎啕大哭的。苏州人有悲伤,是一点一点的,慢慢地释放出来。齐鲁大地独特的文化,在孔子性格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还有一个人物形象,我觉得写得蛮好的,就是孔子的跛腿哥哥。尽管这是一个不起眼的人物,但是这个跛腿哥哥写得有味道,就相当于刚才傅光明所讲的“鸿门宴”中的樊哙这个角色,对塑造小说主要人物是添分的。如果跛腿哥哥不写出来,那么孔子世界中就缺少了一点奇的东西。孔子身边有些奇奇怪怪的人,这符合历史的真实。因为齐鲁大地太奇怪了,像莫言这种人。所以,小说中一定要搞一些奇怪的人。以后写小说还要继续,其他几本小说太干净了。小说里这种闲来之笔,这样的闲人也要搞几个,花花草草的很好看。孔子的性格中,除了“窘”以外,还有一个“执”,执着的“执”。这个执,跟“迂”还不一样。小说写到鲁国冢宰季孙氏举办飨士宴,招待鲁国士大夫的一个宴会,孔子一定要挤进去。人家把他弄在门外,他气得要命。现在我们讲,这就点像我们上海人所说的“轧闹猛”。哪里热闹,他就要到哪里去。但是,孔子的这种“轧闹猛”,与一般人不一样,他要显示自己身份的重要性。从这个细节描写中,我们就可以看见孔子性格中的“执”。如果他没有这种“执”,他也不会变成丧家之犬。他这种“执”,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事情,不顾场合,都有体现。也许有人会说,多一顿饭少一顿饭,又没什么关系。但是,孔子认为这顿饭不一样,所以他非要去吃。现在看来,这顿饭不吃,对孔子来说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孔子觉得像他这种身份,没有受到王室的礼遇,简直是失脸面的事情。孔子性格中的“执”的方面,我觉得写得蛮生动。最后一个细节,我觉得蛮有意思,就是写孔子之死。小说写到这个细节时,显得比较平实。孔子死时是跟他的弟子在一起的,这非常符合孔子的身份,也符合历史的真实。总之,读礼权兄的小说,我觉得孔子的形象与我心目中的形象比较接近。
第三个感受是,在小说的阅读过程中,也强化了我对《论语》的体认。《论语》是我非常喜欢读的,我家各种各样版本的《论语》注疏都有。看得最多的是杨伯峻的,但我最不喜欢杨伯峻的。前一段时间我还在读钱穆的,还蛮有意思。毕竟功力不一样,钱穆的解释很顺。礼权小说中的描写跟《论语》对照,我觉得都对得上号。但是反过头来讲,这也恰恰反映了教授写作的一个特色,就是立足于他的专业研究。特别是文学教授,做学问做到一定程度都有一个文学梦。我是做现代文学的,当代文学也做一点。在看现代文学史料的过程中,觉得很多史料都是非常精彩的。可惜的是,我这辈子恐怕是写不了了。作为学者,我们在学术研究的过程中,确实有很多新的发现。在写作中,也可能是在研究过程中就逐渐形成了兴趣。我原来研究茅盾,我也想写一个有关茅盾的东西。我甚至想一个个写过来,像礼权兄一样,写成一个系列。茅盾、鲁迅等人,每人写一本,每本写十万到十五万字。以一人之力,连续地写,完全可以写,多少年后人们还可以看。就现代文学研究而言,每个学者接触到的材料都不一样。如鲁迅,原来大家都说他反对国民党怎么厉害,冒着枪林弹雨。后来我查了戴笠的日记,发现他从来没有下令要杀鲁迅或是迫害鲁迅。可见,这种事情完全是虚构出来的。当然,国民党也不怎么喜欢鲁迅,汇报材料都看得到。有些人自作多情,特别是作家,自恋性质的比较多,边上人一哄,他就当真了。对于一个作家,国民党要人怎么可能那么关注呢?戴笠档案里,记载戴笠唯一下令要刺杀的作家就是周作人。这倒不是因为周作人是汉奸,而是汇报材料有误。我们学者在学术研究中,时常会发现很多材料非常有意思。我倒是觉得,这些材料不是作家所能接触到的。这个世界非常丰富,尤其是今天这样一个多元社会,在强调作家写作的同时,学者教授的写作也应该肯定与鼓励。但是,我在看礼权兄小说的过程中,也一直在担心,不要像礼权这样第一流的学者都写小说去了,研究不做了,这就太可惜了。我以前有个研究生,特别喜欢写小说,我一见到他就批评,为他不能完成学术研究和拿到学位而担心。礼权兄身为复旦的教授,学术压力这么重,还学有余力写小说,这确实是让我非常羡慕的,也是应该要好好学习的。
《策士张仪》虚实相间,情趣盎然,合情合理地还原了历史人物的原貌
栾梅健
(复旦大学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研究中心副主任、中文系博导、教授)
吴礼权教授是一位卓有成就的修辞学家,也是研究中国古代小说史的著名学者,同时还是一位对春秋战国历史极其熟悉的专家。从他书后所列的参考文献目录中,便可知他对那一段历史有着怎样深入的研究和探寻。对特定历史时期的熟悉,是任何认真的历史小说作家都应具备的条件。而在小说创作这里,如何能从浩如烟海的历史材料中提升出来,真正还原历史人物的音容笑貌与内心世界,也就是既尊重历史事实,又能合理地发挥文学的想像力,便是判断一个写历史题材的作家是否真正优秀与成功的主要因素。而在这里,我个人认为吴礼权教授是一位优秀的历史小说作家。
我读吴礼权教授的历史小说,最大的感受就是我觉得他特别善于通过虚实相间的手法突显人物性格,在虚实之间情趣盎然而又合情合理地还原历史人物的原貌。吴老师所写的历史小说尽管都有史料,包括《史记》、《战国策》等等,还有他书后面所开的很多参考书。但是,仅凭这些遗留的史料,要想写出长篇小说《说客苏秦》、 《策士张仪》、《游士孔子》、《刺客荆轲》,而且还要还原历史人物的原貌,将其性格形象写得丰满,那肯定是很难的。再说,这些历史人物离我们时间已经很远了,所以如何把握这些人物性格,塑造出丰满的人物形象,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吴礼权教授的“说春秋道战国”系列历史小说,所写的人物都是先秦时代的。由于时代的关系,这些历史人物的史料都是有限的。不过,应该指出的是,关于这些历史人物,虽然史学家们所提供的材料是有限的,但这些历史人物的基本性格是可以基本把握的。比方说,孔子是什么样的性格,荆轲是什么样的性格,苏秦张仪又是什么性格,这个基本上是不会错的,史书大致上已经给我们框定了。孔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张仪又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有共识的。先秦时代的历史人物史料不是太丰富,不像后来人,可以编什么大谱,如宋代的朱熹材料就很多了。春秋战国时代留下的史料相对来说是比较少的,不怎么全面。在不太全面的材料中,又有了主导的性格,司马迁已经给我们留下了确定的人物形象,因此在创作历史小说中合理的想象就显得非常重要。那么,如何在有限的材料与已定的形象之间,找到一个文学创作的空间呢?这确实是非常不容易的。但是,在这个方面,吴礼权老师却体现了非常好的艺术感觉。我读他的四部历史小说,发现其中许多事情在史书上是没有的,但是他都把它们补充进去了,虚构进去了。但是这个虚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虚构。因为史料虽不够,但人物性格是在的。比方说,苏秦是什么样的性格,史书里是有记载的,是客观存在的。但是,怎么样补充相关材料丰富其性格,让人物鲜活起来,让性格丰富饱满起来,这要看作家的功力了。下面我举《策士张仪》中的两个例子,来看吴礼权教授是如何处理这个问题的。
张仪第二章“破蒙之教”中有一节,叫“皮肉之苦”。这个情节很好玩,我看了就在想,吴老师为什么要举这个例子,很精妙。“皮肉之苦”这个情节,说的是张仪父亲给张仪请了一个私塾先生姜老太爷。私塾里的小孩子都很调皮捣蛋,张仪更加厉害。为了捉弄老师,张仪先把粪坑上的一个搁板加以破坏,然后在上面写上张仪二字,最后把板子放好。私塾先生不知道,一脚踏上去,就掉到了粪坑里。掉下去后,姜老太爷就要查,看是谁故意搞老师。史书上根本没有这个情节,是吴老师编了这个情节。这个情节虽然是虚构的,却非常能代表张仪的性格,可以加深我们的印象。我们平常都在说,看一个人,“从小看到老”。吴老师虚构这个情节,就是要让读者从小就看出张仪的性格。回想我们小时候,也是自以为水平高,经常故意跟老师捣蛋的。吴老师虚构的这个情节,说是虚构,却也有生活的真实性。写张仪弄出这种事情,小孩子自作聪明的形象也就体现出来了。小说中的张仪把粪坑搁板弄断了,还要写上自己的名字,其逻辑思路是,一般自己做了坏事,不会自己把自己名字留下的。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目的是推脱责任,让人觉得不是他。当被追问时,他说“我自己做坏事,不会留下自己的名字,没有人这样笨。”这样看似不经意的细节描写,事实上却把一个小孩子没有社会经验,又要故作聪明的形象鲜活地表现出来了。小说还写到,事情出来后,张仪被父亲使劲打,但仍然不招。但最后他旁边的小朋友招了,证实是张仪所为。这样的情节,补充进来,明显大大丰富了张仪的性格。在有限的史料与既定的性格基础上,创造了许多具有想象力的东西。这样的补充,让人觉得非常饱满,使张仪小时候就调皮捣蛋的形象生动地体现出来了。第二个例子,同样是史料上所没有的。小说写少年时代的张仪,一次跟一帮小伙伴从他们天天都经过的包子铺前走过,突然发现上面招牌写着“今日包子一钱一个”。张仪看了,觉得奇怪,想了想,知道了原因,就觉得老板可恶,他的包子每天都是一钱一个,为什么今天要写“今日包子一钱一个”呢?这不是故意误导人吗?为了显示聪明,显示自己的水平,张仪决定捉弄老板一番。于是,他将字改了,变成“今日包子一钱十个”,就是在一横上加了一竖,由一变成了十。改好后,张仪就带着四个小朋友进店,每人吃了十个包子,然后按照以前的价格付钱。结果,就跟老板辩了起来。老板说:“我的包子一钱一个,你们每人要付十钱。”张仪回答说: “以前我们每天经过,你都是一钱一个,你为什么今天强调今日一钱一个,说明跟以前是不一样的,说明今日是优惠了。”老板一听,突然间要反驳他觉得比较困难。最后,张仪就带着小伙伴扬长而去了。这个情节明显也是虚构的,于史无据。然而,又是如此贴切,如此地符合张仪的身份,确实是恰到好处。因为有了这个虚构的情节,童年时代的小张仪所具备的一个雄辩家的资质与才华就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了,同时也为张仪日后成为一个辩士的形象塑造埋下了伏笔。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除《策士张仪》之外,各部小说中都随处可见,就像是一颗颗珍珠,耀眼夺目,让我们不得不佩服吴老师的文学才华,以及他对中国当代历史小说的贡献。
看完吴老师的小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吴老师在处理虚与实当中、情与理当中,作了比较多的艺术的想象。像上述诸多精彩的虚构情节补充进了小说,而且是把它放在完整的故事情节当中,这样我们看他的小说就比看普通的史书要生动。从这里看,吴老师真是体现了他良好的艺术修养和文学想象力。像两位陈老师所说,如果吴老师的历史小说写到二十部或四十部,对于我们普及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今“去中国化”的情境下让年轻人回归中国传统文化的情境与传统,一定是有很大的意义。所以,这里我诚心诚意地祝贺吴老师。
吴礼权的历史小说成功地解决了考据与文学的矛盾,避免了一些学术大家的弊病
郜元宝
(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导、教授,长江学者)
吴礼权是我的同乡,读书时是同学,后来是同事。而且我们还是半个同门。我是蒋孔阳先生的博士生,他是蒋先生夫人濮之珍教授的弟子。尽管关系很深,但是他写历史小说的事我是很晚很晚才知道,也感到惊讶。这次连读了他的四部历史小说以后,跟大家一样,也是很羡慕。所以,首先表示敬佩与祝贺。第二是惊喜。刚才大家都把话说完了,剩意不多了,但是有一句话,我还是要讲的,就是中文系教师的定位问题,中文系的学科设置的问题。有些话,我们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这不是复旦中文系一家是这样的。每当大学生一进来,就由一位大学者给他们兜头一瓢冷水,说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尽管如此,中文系还是陆陆续续出了一些作家。这个矛盾,是不是鲁迅所讲, “从来如此,便对吗?”因为我们中文系没有出过一个真正的大作家,好像从来如此,便是对的。等到礼权二十本或四十本历史小说树起来之后,中文系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便可以作废了。希望这一天早早到来。不过,这个确实是有难度的。因为研究与写作,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了,是二马并驰,很难把它驾驭得很好。鲁迅后来因为文章与文学的矛盾(文章是古人所讲的文章之学),他自己说他不能同时兼顾。因为做研究要非常冷静,写作是要发热的。这一冷一热,人是吃不消的。这里讲到了一点,写作要沉静下去。现在我们赞美礼权两者都不偏废,但到一定程度还是有矛盾的。刚才大家也讲到了礼权作品中的一些遗憾,其实这不是他力有不逮,而是因为他作为一个一流的学者,还没有完全放下身段,沉浸到鲁迅所说的“发狂变死”的境界。如果到了那个状态,那些个问题就没有了。但是,一旦进入那个状态,礼权作为一个学者的时间就要被极大的挤压了。我非常理解在大学里的老师的苦衷的,毕竟还有一个学术的压力。
礼权的四部作品,大家谈得更多的是孔子,这是因为我们关心孔子,这么多年来没有好的写孔子的作品。实际上,从我们现代文学从业人员的角度来讲,历史小说创作本来是新文学的传统之一,比如鲁、郭、茅,都写过历史小说,林语堂则是靠这个扬名,他写过苏东坡。后来像陈祥鹤,像冯至先生,像师陀,都写过历史小说。师陀解放后专门写历史小说。这是新文学家的历史小说,他们确实是把创作与史传文学结合起来。但是,境界有高有低,这不奇怪。那么,另外一路呢?就是学者。像钱穆先生等一些学术大家,都曾写过孔子传。我非常景仰钱穆等老一辈学者的文史考据功夫,但是他们的史传作品,我一直不佩服。我把他们作品的写法概括一下,就是考据有理有据,把考据的东西一条条地搞出来。糟糕的是,有的学者在考据之后,还来一段文学描写,实在不高明。也就是说,他们的考据与文学是两张皮,很难合在一起。所以,读起来非常不舒服。有些学术大家,一生致力于史传文学的研究,同时也津津乐道于史传文学创作,但是创作是失败的。如果他老老实实地搞考证,那就罢了,搞创作实在不是他的长项。可见,文学与考证是有矛盾的。在这一点上,我是非常佩服礼权的,他把两者比较好地揉合在一起,至少他没有因为考据而有伤于文辞和文采。他把考据都化成了材料,不再津津于考证的东西。这一点是要有勇气,有功力的。还有很多人写史传作品喜欢议论,其实议论并不是其所长。如果他们忠实于自己的学者身份,不发议论,可能要好些。我认识一个先锋作家,他也写过《孔子传》,他那个孔子就毫无考据的功夫了。其实,他本人还是古代文学专业毕业的,他太过于写小说了。可见,考据与文学描写这两方面处理起来确实很难。
除了有效地解决了考据与文学的矛盾,将二者很好地融合到一起外,礼权还非常讲究作品的可读性。他的小说,我能一口气读下去。一般的小说,我是读不下去的。我们搞现当代文学的学者都有这样一个体会,我们的日子很苦的,希望作家都像陈忠实一样,一辈子只写一部长篇。可是,我们现在的作家都是非常的高产。有些人的高产令人生畏,所以我早就写过一篇文章,叫《高产可畏》。不是人言可畏,而是高产可畏。但是,礼权的高产我是期待的。文学没有可读性,首先这一关就过不了。礼权的四部小说都是具有可读性的。其实,可读性要克服很多困难。比方说,事件的铺排。鲁迅的小说,其实有两个类型,一个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在《理水》中表现得比较充分。但是,他有些历史小说则是完全按史实铺排的。他在给萧军的信中说就谈到过这个问题。铺排的功夫,实际上比“随意点染”还要难。我觉得礼权对于史实与“本事”抓得非常好,大部分的功夫是铺排。经过他的考证,把材料铺排下去,这个就有功于中华文明在青年中的传播。如果是戏说,那就以讹传讹了。可读性越大,对小孩子们的伤害就越大,因为他们相信这是真的。所以说,铺排很重要。
但是,如果从现代小说的角度来衡量,就是陈晓明老师所说的“三分之二的问题”,礼权的历史小说还有文章可做。甚至他的某一个章节,都可以大做文章。特别是孔子,我觉得材料很多。《游士孔子》这本书已经写得很好了,但是,如果在某些章节上大做文章呀,他的篇幅可以增加两倍到三倍。我觉得,礼权完全有这个功力写。但他没有写,这个蛮可惜的。我觉得暂时不求全面覆盖历史,不要变成蔡东藩写《中国历代通俗演义》。有几本写得深写得透,就够了。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如果出版社一定要出二十四部,我没有意见。但二十四部里面,有几本写得特别好,能够树起来,恐怕更好。比方说孔、老相见,就可以好好写。孔子问学于老子,这件事学术史上有很多争论,有的说老子是在孔子之后的,这个不去说它了。鲁迅也用过孔、老相见的材料,如《出关》,他写的就不一样。礼权因为是研究文字学、修辞学和古典文学的,可能对新文学有些隔膜。我们很多古典文学的大家,他们的修养很好,可是他们一旦提起笔来写随笔或散文,就表现出与新文学的隔膜,始终进入不了那个境界。其实,新文学的很多作家是学者出身。学者要进入到文学中去,是要过新文学这一关的。所以,我觉得孔、老相见这一章,礼权处理得有点可惜了。《游士孔子》中的材料已经很多,但是没有写透,有点浪费才华与材料。还有大家都谈到的文辞方面,礼权在这方面的用心很多。他是修辞学家。但是在个别地方,恐怕不是他文白融合得不好,而是读者的定位在他心中有些游离。他一方面是想写给专家看,因为专家在把关,在挑刺;一方面他又要写给普通读者看,所以在材料的铺排与文字的锻炼上面,他本人就有点犹豫。比方说那个写得很妙的,学生为了安慰孔子故意向他请教《易经》的情节,小说让孔子从《周易》最初步的知识讲起,然后再讲到高深的地方。这一点,就让人怀疑。在那个当口,孔子不可能是原原本本讲过来的。他可能从《周易》某个部分入手,跟他的学生过招。但是礼权为了普及着想,又不得不借孔子之口把《周易》的东西全部讲过来。这一关,就有点纠结了。以后在写作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更加大胆一点,根据人物塑造的需要,根据情节推进的需要,不求其全,抓住最有神采的部分,可能更好一点。
对于上面的情况,我的解读就是他的读者定位问题。以后关于读者的定位问题,出版社是否可以考虑,要保证礼权教授小说的品位,读者定位要高一点。鲁迅先生是有福气的,在那个时代很多人骂他,不理解他,但是他的读者都是够格的。我很理解今天作家的苦衷,今天的读者不同于鲁迅时代的读者,很多人是不够格的。那么,你怎么办?这是要拿出勇气的。我觉得,心中还是要树立一个够格的读者,不管事实上的读者怎么样,中国之大,至少看懂你的小说的人还是大有人在。不必为了那些不够格的读者,而把你的身段放低了。这可能是一个观念问题。
我觉得礼权写历史小说很多地方很会揣摸人物的心理,人物的心理描写非常细腻,也非常生动,特别是大家都讲到的孔子与学生之间的关系。但是有一个细节,我没有查证,伯牛死时是麻风病,好像孔子早就知道了,不是死时才知道的。孔子曾经去问过疾,隔着窗子对话,伯牛是怕病传给他的老师。但是,礼权的处理是孔子一直不知道伯牛生病,而是在伯牛死后,他的学生一脚将门揣开,这才知道伯牛死了。这个细节跟《论语》记载的事实有差异,礼权对《论语》是那么熟,大概是有意而为之吧,其中肯定有什么微言大义。这是一个小问题。
总之,我觉得礼权的历史小说创作既继承了我们新文学的传统,同时也继承了新文学以来很多文史学家写历史小说的传统,还有通俗演义的传统。但是,三个传统都继承的同时,要有谨慎的抉择。到底要跟从哪个传统,或者是融合,就是把这三个传统的好处都拿过来,这需要抉择的智慧与勇气。
“说春秋道战国”系列历史小说应对了诸多挑战,从历史和文学两方面书写出完整、生动、形象的历史人物
张新颖
(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导、教授,鲁迅文学奖得主)
吴礼权先生的“说春秋道战国”系列历史小说,给了我愉快的阅读体验。读后产生了几点想法,与大家交流。
一、学者写小说,这种情况不普遍,所以有时候让人“惊怪”。礼权先生写历史小说, “事出有因”,想一想其实很自然。他学古代汉语出身,有研究中国古典小说与古代修辞学的背景,偏好历史,加上少年时代就有作家梦,各种因缘促成他的历史小说创作,顺理成章,也可谓水到渠成。
二、因为有长期的学术训练和学术研究工作,礼权先生的历史小说在对历史的把握上就显出严谨、端正的态度和作风,在作品的“虚实结合”上平衡得当。他是在深入细致研究的基础上进行创作,不像有的历史小说那样天马行空。他的历史小说重历史,有文献根据,更重要的是有历史感,有历史的韵味。
三、礼权先生主攻修辞学,在这方面的学术著述丰富,这也影响到他的小说叙述在修辞方面的讲究。特别是小说写人物的对话,在文白之间、在传达历史韵味和照顾读者易懂之间,很费了一番斟酌、实验的工夫,效果是很好的。
四、这四本书,不要说孔子,就是苏秦、张仪、荆轲,一般读者早就或多或少地知道他们的故事,这就需要小说提供比读者已知的东西更丰富的内容。礼权先生的创作应对了这种挑战,从历史和文学两方面书写出完整、生动、形象的历史人物的心路历程和他们置身其中的生活世界。
吴礼权的历史小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中国古代游士的生存状态与心灵苦痛
黄发有
(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导、教授)
吴老师的四部历史小说我都一口气读完,其中看得最仔细的是《远水孤云:说客苏秦》这部,印象最深,所以我这里重点谈谈对这本书的感受。吴老师的“说春秋道战国”系列历史小说,从现在已出的四部来讲,基本都是游士或游侠,孔子、苏秦、张仪都是游士,荆轲是游侠。这里可以看出吴老师内心的一种寄托,一些投射在里面。书中的人物,包括苏秦、荆轲、张仪,都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也正因为是这样子,所以他们的命运充满了悲剧性。比方说苏秦,一方面他有自己要实现的政治理想,另一方面也有比较严重的虚荣心。包括书中写到的张仪、公孙衍,都是这样。游士这种性格上的复杂性,吴老师在书中都给挖掘出来了。里面的许多片段,我觉得也是非常打动人的。比方说,写苏秦“合纵”局破后回到燕国的尴尬,就像写孔子周游列国失意后回到鲁国那种丧家犬的境况一样,简直是把中国那个特殊时代游士的生存状态展露得淋漓尽致,形象地再现了作为知识分子的游士在中国历史文化进程中的尴尬角色。还有他们悲剧性的命运,我觉得在吴老师的小说中都有非常独特的挖掘。小说写苏秦失败后回到燕国,新燕王对他很反感,因为有小人在里面搬弄是非。但是苏秦这个人很厉害,不久又重新获得了燕王的信任。后面又写到一些事情,就是苏秦与燕太后有一些私情,最后苏秦毅然斩断情丝,重新回到齐国,为燕国行“用间”之计。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到,中国古代的游士是没有根基的。他们“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一方面体现了一种义气,有可贵可敬的地方;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则也表现了他们的悲哀。游士的命运有时并不是他们自己能够掌控的。中国现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还是可以从中看到一些历史的印记。我觉得,这些地方都是写得很精彩的,很能打动人的。又比方说, 《游子孔子》中写孔子从齐国被赶回鲁国时,晚上没有东西煮饭,还有人在后面追杀。为此,孔子及其弟子在暗夜中与他们打斗。这个场面,一方面当然写得比较好看,但另一个方面呢,也可以看到孔子当年那种比较凄惨的生存状态。
吴老师的这些小说虽然写的是历史,但我觉得在这个时代其实是有其特殊价值的。为什么这么讲呢?这些年网络上有很多跟历史有关的小说,像什么“架空”呀,“穿越”呀,影响还非常大。“架空”就是随便造一个朝代, “穿越”大家都知道。这种东西虽然完全不符合历史,但是读者却非常多,而且很多年轻人就把“架空”小说里的历史当成真的历史。“穿越”也是这个样子。正因为如此,我觉得像吴老师这样专注于写历史的“本事”,忠实于历史本身的历史小说,不是太多,而是太少。现在还有很多年轻读者的历史观受到这种架空、穿越历史小说的影响特别深,有些人对这些东西还特别痴迷,以致于把一些假的东西当成真的。“假做真时真亦假”,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在南京大学上一门通识课,名字叫《流行文化与当代小说》。选修的人比较多,大概有三百多人,因为他们对于这种比较流行的东西感兴趣。上课时,我也会讲到网络,讲到架空、穿越小说。课程结束时,我要求他们选一些代表作写报告。有些学生就根据架空、穿越小说,还有仙侠小说的内容,将它们做成COSPLY,然后把这些COSPLY 的照片放在PPT 上。可见,他们经常会把这些假的东西当成真的。我曾跟他们做过调查,发现他们对于历史题材的作品非常感兴趣。其中,影响特别大的是《明朝那些事儿》,基本上所有的学生在高中时都读过的。为什么要读这个东西呢?一个是比较有趣,另外一个是里面的历史不全是假的,还真有一些历史依据。应该说,文科学生看《明朝那些事儿》,对于他们学历史,学语文,都会有些帮助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像吴老师的历史小说意义就不言而喻了。吴老师“说春秋道战国”系列历史小说的计划那么庞大,我觉得出版社应该在图书宣传时要重视并针对青年学生这些群体,因为中国现在看书的主要是学生群体。据“久久读书人”网站的统计,目前网上购书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所以,从宣传这个角度看,吴老师这么好的历史小说可以往这个方面考虑。我觉得,这是一个功德无量的事。
历史小说是文学教育、历史教育的重要一环,与其让年轻人天天看“架空”、“穿越”,还不如让他们了解一些真的历史知识。反之,长此以往大家都把假的当成真的,这对于我们民族文化的传承恐怕是有负面效果的。因此,我觉得让青年学生以及社会上的年轻人读吴老师的系列历史小说,从正面进行引导,应该说是功德无量的事情。还有一点,吴老师的小说语言特别的典雅,而且所写内容都是有历史依据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尤其对一些年轻人来讲,看吴老师的历史小说,一方面可以有力地提高他们的语言素养,另一方面可以深化他们对于历史的了解以及对于历史的一种认知。所以,从这些方面看,吴老师的历史小说都是非常值得重视的。
刚才陈晓明老师也讲过,吴老师故事讲得越来越好,这个我也是有非常深切的感受。吴老师的四本小说我都看了。当然是有重点地看, 《说客苏秦》这本看得非常细。 《说客苏秦》是写得最早的,《刺客荆轲》是写得最晚的。从最早的到最晚的,吴老师的小说叙事越来越成熟。早先写的《策士张仪》,有些史料是直接进入小说的,没有化开,这对于成熟的读者当然没有问题,但对于年轻的读者恐怕就有些障碍了。苏秦、张仪这些人都是说客、策士,他们都好辩。为了表现他们的这个特点,小说里面有很多辩论的场景。这当然有利于塑造人物形象,但这种辩论的场景多了,叙事的节奏可能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不过,这两部小说有一个特点,就是每一章感觉都可以独立出来,像是独立的故事一样。这对于一些时间不是太多的年轻人来说,一天读一段都可以,而且非常适宜于改编成影视剧,一集一集往下演。特别是《说客苏秦》,后半部戏剧性非常强,尤其适合于改编成影视。后期创作的《游士孔子》、《刺客荆轲》,叙事非常圆熟,里面的叙事也非常完整。包括一些细节,还有陈晓明老师所说的白描呀,跟整个作品是融为一体的。由于叙事更加连贯,所以需要读者一口气读下去。
吴礼权的历史小说在叙述历史中塑造历史人物,在文白融合中蕴含诗意
杨剑龙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博导、教授)
吴礼权教授写历史小说,跟现在一般的历史小说不同。他是在“正说”,不是“戏说”。这种“正说”,在当代社会不仅需要,而且是非常有积极意义的。今天的社会,有很多年轻人根本不懂历史,他们习惯于看戏说,觉得历史就是这样的。这样“戏说”历史的作品出版多了,对于我们了解中国历史,了解中国文化,其实是有负面意义的。大家都知道,大学中文系的教学体制长期以来跟文学创作是有矛盾的。刚才杨扬教授说,他的研究生喜欢写作,他经常批评。如果我有这样的学生,就会很高兴。我是觉得,培养一个作家可能比培养一个批评家更有意思。华东师大培养了不少作家,上海师大培养了不少诗人,现在复旦大学又出了一些教授作家,这可能有值得总结的地方。
读吴先生的四部作品,我觉得有这样几个特点。一是他在史传传统中构想小说。这一点,我们看他后面开列的参考书就知道了。说他的小说是学者小说也好,教授小说也罢,整体上应该算是史传作品。如果把它们作为史传文学看,那是一脉相承的。他写孔子也好,苏秦也好,张仪也好,荆轲也好,都是立足于史料的梳理与考证。我看他的后记,了解到他写历史小说总要对传主排一个年表。例如,什么时候到哪里?整个的构想,也是根据对象的生平事迹来写。当然,他是有详有略的,重要的详写。他这种写法,就构成了他学者小说的独特性。以前鲁迅说历史小说有一种写法,叫做“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鲁迅的历史小说,其实就是这种。还有一种,是言必有据。吴礼权教授的历史小说,从整体上看是后面一种。言必有据,他做得非常好。尤其是大的历史事件,比方说人物到过哪里,他都有依据,而且还考证这个地方的历史文化呀,背景呀,这是学者的小说。
二是在叙述历史中塑造历史人物。礼权教授自己也说,怎样处理虚与实的问题,构成了他创作历史小说的纠结。他自己还明确说,他的历史小说是“七实三虚”。也就是说,小说中百分之七十是实写,有历史依据;百分之三十是虚写,没有历史事实,是虚构。事实上,他在许多历史人物塑造过程中都非常注重也很善于用生活的细节、合理的想象把某个特定的人物形象和性格丰富起来。包括大家讲到的孔子也好,荆轲也好。这是第二个特点。
第三个特点,是在文白融合中蕴含诗意。吴礼权教授的历史小说,在语言方面特别重视文白融会,他在后记中就谈到这个问题。他的作品一改再改,也就是语言问题,尽量通俗易懂。但是,整体上还是有一个诗意在里头。包括每章每节的取名,他都比较尽心地构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是他的小说人物对话。研究小说或写小说的人都知道,小说最难的是写人物对话。构成他的历史小说的独特性,是一种对史传传统创造性的继承。他在小说中所塑造的许多历史人物,其实跟传统的历史人物是有很大不同的,是有所推进,有所创新的。
这是整体上的特点,但是我还想讲讲我的不满足,提供一些阅读的参考意见,这就是怎么样突破史传文学传统问题,即怎么样强化虚构。我觉得打破按历史人物脉落进行叙事,可能会使故事更引人入胜。礼权教授“说春秋道战国”系列历史小说,四部中写苏秦写得最有色彩。因为苏秦有欲,有情,还跟燕太后有一段私情。其他几部作品都没有这方面内容,写得很干净。但是,如果是我写,会将苏秦与燕太后的故事作为主脉,然后将其他的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穿插进去,整个故事就是苏秦与燕后。通过穿插和倒叙插叙,可能就打破了史传传统。(陈晓明插话:那是麦家,不是吴礼权了)这样,重点可以突出,整体又与历史切合,可能更耐读。所以我说,怎样打破史传传统,打破史传束缚,强化虚构色彩。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历史小说是在历史的基础上虚构,我觉得在大的史实不违背的情况下,完全可以加进很多东西。当然,礼权教授小说中添加的虚构成分已经不少了,很多细节都非常生动细腻,但我觉得还不够。像傅光明先生说的,怎么写得再野性一些,这就是虚构得更多些。吴礼权教授的历史小说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我希望他更上一层楼。
同样是“七实三虚”,吴礼权的历史小说比《三国演义》处理得好
傅光明
(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常务副主编)
读吴礼权老师的历史小说,第一个感觉就是很过瘾,有些段落则有荡气回肠的感觉。礼权教授所写的故事我们都很熟悉的,无论是苏秦、张仪,还是孔子、荆轲。但是,一读礼权教授的历史小说,就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青少年时代读《三国演义》时的情景,以及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们上中学时,好像那时全国的语文课本中都节选了《史记》中“鸿门宴”一段,老师上到这篇时都会分析历史人物,让我们体会到那种绘声绘色的文学性。不仅如此,老师还会跟我们说,“鸿门宴”中写得最出彩的人物是樊哙。当然,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一般也都会认为“鸿门宴”中写得最出彩的人物是樊哙。不过,那时年纪小,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司马迁写樊哙会写得如此出彩。直到后来,读到史书才知道樊哙的孙子樊他广是司马迁的好朋友,那就一下子心中释然了。司马迁为什么写樊哙写得活灵活现,我们可以设想一个场景,樊他广与司马迁在茶馆里聊天,说他爷爷当初如此这般这般,所以司马迁就在描写中活灵活现地写出了那个场景。《史记》中还有一个情节也是写得活灵活现的,这就是项羽兵败垓下,不愿过江东而在乌江自刎的那个情节。写到项羽自刎后,尸体被分解,每个将军一人割了一块。这个事件,司马迁当然也不在现场,但是当年参与其事的一个杨姓将军的第五代孙杨敞将其事告诉了司马迁,他是司马迁的女婿。这样问题就简单了,历史现场的第一见证人的子孙通过一代代口耳相传,在将自己祖先的显赫战功传承下来的同时,也将当时的历史现场还原了,变成了口述历史。司马迁的史传文学,用鲁迅的话说,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我觉得鲁迅的评价非常到位,一个是史的评价,一个是文学的评价。那么,怎么成为史家的绝唱呢?这主要是他用《离骚》的文学笔调来写历史。这就是我少年时代读《史记》的感受。
还有小时候读《三国演义》,那时候不会想到《三国演义》与《三国志》有什么关系。没有读到《三国志》时,以为《三国演义》就是历史本身,特别是那些长辈们就将《三国演义》当成真历史给你一段一段讲,讲周瑜怎么怎么小心眼,等等。等到长大了,了解了历史,才知道小说离《三国志》的“本事”有很大的距离。慢慢地,我就懂得了,原来罗贯中是将历史人物当文学人物来写。他的七分实三分虚,这三分虚给那些对历史朦朦胧胧的人带来了很大的误区。我们搞不清楚文学的历史与真的历史有多大的距离,但是对比《三国志》与《三国演义》的写法,发现陈寿与罗贯中在某些细节描写上是一致的,只是罗氏将陈氏的故事作了一个简单的改版。这样,我们就产生了疑问,《三国志》是历史还是小说?如果说它是历史,它常常也有小说的笔法。为什么小说的笔法好看呢?因为他是文人作家写的。
历史要写得好看,就必须有小说笔法。这同时带来了另一个问题。文学家、作家常常是史学家的敌人。这些年来我们写历史小说,畅销也好,得奖也罢,但是在一些史学家眼中我们一些得奖的历史小说都是在胡说,是瞎写。但是,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吴礼权老师的历史小说是实写,是正说。我在读吴老师的书时,看到后面有很多参考文献,我就在想他是认真考证过历史的。(陈晓明插话:许多人也有参考文献,那是假的。吴老师是认认真真,非常认真,他对所写史料是倒背如流的。)有了这些文献,吴老师就能与古人有一个遥远的对话,让历史舞台上有了那些绘声绘色的人物对话。在人生如戏的历史舞台上,人物是如此这般这般,让人遐思无限。所以,我觉得吴老师的历史小说,说文调也好,笔调也罢,那都是非常棒的。吴老师是把历史人物当历史人物来写的,不是当文学人物来写的,无论是孔子,还是苏秦、张仪、荆轲,没有出现像周瑜那样的情致。《三国演义》让周瑜有一种沉冤千古难以平反的感觉。 《三国志》写得很清楚,周瑜是一个性情很宏阔、气量很大的人,一点都不小心眼。但《三国演义》里,为了文学人物诸葛亮的形象塑造,周瑜作了很大的惨烈的牺牲。诸葛亮作为文学人物那么出彩,就是罗贯中把草船借箭、单刀赴会等等都不是诸葛亮的事都放在他身上。但是,同样是“七实三虚”,吴老师的历史小说就处理得比较好,没有出现像《三国演义》中写周瑜那种情况。吴老师的小说后面有大量的参考文献可以佐证,他写的是历史的“本事”。
我看了吴老师的学术经历,觉得非常惊讶,这样一个严谨而学术功底深厚的教授怎么能写出这么好的历史小说来呢?但又一想,觉得也只有这样的教授,才会写出这样好的历史小说来。看吴老师的经历,读吴老师的小说,我还有这样一个感觉,吴老师是谦谦君子,温柔敦厚。但是,谦谦君子,温柔敦厚,也带来一个写作上的小小短板,这就是写得比较实,非常干净,个别地方读起来就觉得不太过瘾。如果有些情节写得野气些,霸气些,或者说有些微言大义的“蔫儿坏”,也许会显得更精彩些。
《游士孔子》是努力还原孔子人生理想诗性空间的力作
周玉宁
(《文艺报》部论部副主任、副编审)
吴礼权写的孔子,一生追求的是经世致用,他颠沛流离,为的也是治国平天下。小说里充满了治世之说,经国方略。小说里的孔子是正人君子,屡屡不被重用,却始终坚持自己的人生追求,这是一个被中国人尊为圣人的知识分子。他的一生,未尝不是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人生的缩影,是中国士的中坚。由孔子的一生,情不自禁让我们想起了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因为孔老夫子所倡导的经世致用,到了贾林这里只是一帮禄蠹的追求,一听孔子之说就厌恶。只是到了封建社会末期,贾林那里的禄蠹所为,实际与孔老夫子所追求的人生理想是大相径庭的。这实际上是孔子的悲哀。他老人家已经被后世利用阐释得不复是其原初的自己了。而吴礼权正是要还原历史上的孔子,恢复他的人生理想。从小说中,我们看到,孔子是个理想主义的游士,他梦想的社会是谦谦君子的国度,而现实社会则是由一大帮的禄蠹控制。孔子每每并不得志,在当时的社会中,孔子地位实际上只是一个下层文人,与权势者根本不搭边。如果他安心过日子,维持家庭的小康生活本也顺利,可他偏偏要治国平天下。鲁昭公被逐,他要率弟子追随。他有许多弟子走上仕途并高升了,他还要以一大把年纪周游列国,期待被国君起用。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追求。当时被人认为寻常的事情,在孔子看来,却是世风日下,是“是可忍而孰不可忍”,必须起来纠正。这是一个认真而较死理的人,而中国社会缺的正是这样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中国人的大众心理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孔子则是奋起纠世风的圣人。他的作为与理想正是道德坍塌时期的社会良心,因而才受到世人的尊崇。看起来刻板的主张,实际是孔子理想和诗意的表达。孔子的一生是充满诗性的一生,孔子的悲剧是他人生理想的落空,孔子的悲哀则是他的主张被后世不断地加码与过度阐释,以致逐渐背离了他的真实主张,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禄蠹,这不能不说是对孔子一生理想追求的反讽。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反抗,何尝不是孔子本人学说的一个后世补充。因为孔子本人毕竟也有齐鲁春风的狂放,也有“割不正不食”的讲究,所有的诗性都本原于内心的那一抹斜阳,那一片绿地。后世的禄蠹阉割了孔子的诗性,将其转换成治国的工具,所以贾林一听就想避开。吴礼权的《镜花水月:游士孔子》正是努力还原孔子人生理想诗性空间的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