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心性哲学的核心要义与基本特征
2015-08-15朱荣英
朱荣英
(河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在中国古代心性哲学中,本体即主体,心性、本体、主体其实在心中内在等同,映现了中国哲学对主体的心灵自觉与自省。在心性论看来,性虽在心内,但又具有客观意义,因为,人之性本源于天,人道源于天道。故而,内在性与外在性,往往相互过渡,内在超越与外在,践行合二为一。古代心性论虽然是“结不出果实的”“虚构的精神花朵”,却也活生生地扎根在现实生活的沃土中,不仅具有特定的时代性内涵,而且一定程度上沉积在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深层。它的基本思想,从政治儒学或者意识形态层面看,再无复兴之可能,因为它落满了各种封建性的旧灰尘,然而从公民儒学、道德儒学角度看来,其学理大统早已深入华夏民族精神血脉之中,对于今日我们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言,极具继绝开新、发扬光大之意义[1]。中国古代心性哲学的核心要义集中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尽心知性与涵养本心
中国心性论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它最初发端于先秦时期,孔子就有“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孔子《论语·雍也》)和“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孔子《论语·阳货》)的说法。这表明,心与仁德可离可合,唯有贤者可合。而性乃人之本根,起初并无差等,因洗染熏陶不同而有变化。孔子虽然重视心性,但是认为心性两离,并不统一。
孟子始开心性哲学之源,是心性之辩问题研究的真正创始人。这集中表现在两点:一是他提出了“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即“尽心知性知天”的著名公式,认为,人只要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的良心,就能体验到内在的仁义本性,而体验到内在的仁义本性就能从而通晓天理。二是他提出了“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的人性修养命题,认为人通过存心养性的道德践履,就能使自己的言行自觉符合天道。这两点奠定了中国心性哲学的基调,此后心性哲学虽然几经嬗变,但是其基本精髓无出其右者。
把握孟子的心性论思想,须注意这样几点:第一,心是本体,一切皆由心生。“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孟子·告子上》)。这表明心离不开思,心之为心,在于思,思则得之,不思不得,因思而自觉其义、自觉其在、自觉其识;思离不开所思,思有所思之对象,思离开所思,则无从思;所思非外在之物,而是内在体验的心性本身,故而所思是思内而非思外,是思入而非思出。第二,孟子之心,乃仁义之心。“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孟子·尽心上》);“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孟子·告子上》)。仁心在内,按之行动则为义。孟子认为,仁义不分,将义归为仁,而非告之主张的仁内义外,告之“未尝知义”。第三,心是人之善良本心,人皆有之四心,即仁义礼智,它是做人的善端与善苗。“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孟子·告子上》)。而且,“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孟子还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第四,孟子之心有二意:道德本心即人之天性,主体意识之心即人之思维,性因思而得,故而心性一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
先秦儒学及其以后都深受孟子心性论的影响,譬如,《周易》认为,“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复卦·彖辞》),“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易·说卦》)。又譬如,《中庸》认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但是,这些只是零散命题,并未展开[2]124。
二、守拙见心与无心顺性
魏晋玄学“崇无”,在心性关系上强调以无为本、以无为心。譬如,王弼提出天地在心,至无识本。(1)王弼在解释《周易》“复,其见天地之心”时认为,“天地以本为心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故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王弼《周易注·复卦》)。这正如孔子所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孔子《论语·阳货》)阳气主生,乃天地自然而然之理;动息地中,乃天地寂然无为之本。天地以静为本,以无为心,万物不论类别、亲疏和等次,彼此都一并安宁相容,相安无事。若以动为本、以有为心,则物各为我,不能相容,未获俱存。动、有破坏了万物生成的自然之序和生生之理。(2)王弼主张守拙见心。“朴之为物,以无为心也。亦无名。故将得道,莫若守朴”(王弼《老子道德经注·三十二章》)。朴,乃未加刀斧人工修饰之自然本色,也就是无。无为无心,乃万物本性,要得到无之本心,只能守拙,采取无为的人生态度。(3)王弼强调无心顺性。“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也。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所违也”(王弼《老子道德经注·二十五章》)。他在解释老子“道法自然”时说,顺从万物本性而无所违,就能识得天地本心。“万物以自然为性”,人们只能顺从而不能违逆。其后的郭象对之发挥了两点:一是认为,无心而任化,用心则背道。“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富,其所宗而师者,无心也”(郭象《庄子·大宗师注》)。二是认为,形殊而性同,故道通为一。“故举纵横好丑、恢恑憰怪,各然其所然,各可其所可,则形虽万殊而性同得,故曰道通为一也”(郭象《庄子·齐物论注》)。
三、识心见性与直指本心
隋唐佛学中的禅宗,将心性哲学推向第一个高峰。(1)慧能在踏入佛门资格考试时认为,佛性一如。大师责惠能曰:“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惠能答曰:“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慧能《坛经·三》)此回答获得弘忍赞许。(2)在衣钵传承时,慧能提出“得法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坛经·八》)兄神秀认为,“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慧能《坛经·六》)。弘忍法师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地说,神秀“悟则悟了,了则未了”,不太懂佛性常清净,心性自清明之佛理。菩提只向心觅,何需外来之树?明镜本来自净,岂有染尘之台?外在修行,非成佛入道之门;内在体悟,乃明心见性之途。(3)佛学向来主张累世修行、拜佛求生,去染成净、超凡脱俗,实际上是将心性二分,而慧能突破了传统佛理,认为“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慧能《坛经·三一》)。佛性常清净,自在本性中。万法归于心,何须念真经?“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中,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慧能《坛经·三十》)(4)既然佛性不需借助外在的现象作用和功夫实践,仅从内心顿悟中即可领受,“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惠观照,不假文字”(慧能《坛经·二八》)。不立文字,直指本心,言语道断,思维路绝。性含万法大,万法尽自性;佛是性中作,莫向身外求。(5)心是性之寓所,性是心之主宰。一切佛性皆自悟,万法由来源于心。“自性心地,以智慧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是解脱”(慧能《坛经·三一》)。正所谓,我心就有佛,自佛是真佛。见性即识心,识心即见性。
后来的永嘉玄觉对之有精彩发挥,认为“心是万法之根本”,因之智慧观照,故而万法归一,心本即是色相,本性不殊因缘。玄觉在《永嘉证道歌》中认为,“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玄觉《禅宗永嘉集·静修三业第三》)。
四、心以成性,尽心成仁
宋儒张载与二程亦倡导心性哲学,注重心法,认为“万化万事生乎心也”,心是万物之本。
张载的观点是:(1)圣人“心能尽性”,与天同体。“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于合天心”(张载《正蒙·大心》)。世人之心小,不能尽其妙。圣人大其心,弘人又弘道。圣人能够突破见闻桎梏,尽可能扩充自己的本性,体天下万物与我为一。(2)心统性情,由体达用。外道万物收归于心,使尽心知性的功夫全在心上做。“心大则百物皆通,心小则百物皆病”(张载《经学理窟》)。“心统性情者也。有形则有体,有体则有情。发于性则见于情,发于情则见于色,以类而应也”(张载《拾遗》)。
程颢、程颐认为:(1)性与天合,合于一心。“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处便认取,更不可外求”(《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性与天就在心内,合于一心,一尽俱尽,不需外索。“心即性也”。(2)心主无法,心统性情。在天为命,在人为性,论其所主为心,其实只是一个道。心、性、天,虽异名而同体,主体即本体,心性主宰一切,心统性情。(3)“心分体用”,心主性情。“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言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惟观其所见如何耳”(程颐《与吕大临论中书》)。寂然不动,心之未发;感而遂通,心之已发。前者为体,后者为用。未发不动之心,即是性,已发感通之心,即是情。故而,心分体用,即心统性情。
二程心性论为后学者胡宏所发挥。他认为:(1)性体心用,性动为心。“未发只可言性,已发只可言心”(胡宏《与僧吉甫书三首》)。性是冲漠无朕之本体,性未发之体,有待心之用;而心无论动与不动,皆为已发,“无思无为,寂然不动”和“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均为心之已发。“圣人指明其体曰性,指明其用曰心,性不能不动,动则心矣。圣人传心,教天下以仁也”(朱熹,等《知言疑义·引》)。(2)心以成性,尽心成性。性虽为体,须以心传之,心即性之活动义,故曰传心而不言传性。所传之心,就是仁也。心以成性,尽心成性(成仁)。
五、心包万理与心无妄思
朱熹理学承继了二程心性哲学,并从本心、道心、觉心的角度对之作了重要发挥[3]。在朱熹看来,天下一理而已,理在事先,理一分殊。格物致知,即物穷理。理存气中,无是气,理亦无挂搭处。在心性哲学上,朱熹认为:(1)“心是身之主宰”(朱熹《朱子大全》卷五二 答姜叔权);“人之一身,知觉运用,莫非心之所为,则心者固所以主于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者也”(朱熹《朱子大全》卷三二 答钦夫仁说)。“问:形体之动与心相关否?曰:岂不相关?自是心使他动”(朱熹《朱子语类》卷五)。(2)“灵处只是心”“心是知觉”。“问:人心形而上下如何?曰:如肺肝五脏之心,却是实有一物;若今学者所论操舍存亡之心,则自是神明不测。故五脏之心受病,则可用药补之;这个心则非菖蒲、茯苓所可补也”(朱熹《朱子语类》卷五)。(3)“心包万理,万理具于一心”(朱熹《朱子语类》卷九)。“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大学章句序》)。(4)朱熹认为,“论天地之性,则专指理言;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气杂而言之”(朱熹《朱子语类》卷四)。天地之性,乃仁义礼智之天理,在人身上的体现;气质之性,天理与个人所禀得的气相结合而言,人物禀生于天地之间,本同一理而禀气有异。禀其清明纯粹则为人,禀气昏浊偏驳则为物。人和物本是“理”相同,但是禀气有差异,人所禀之其清明纯粹,而物所禀气昏浊偏驳。禀得精英之气,便为圣为贤;禀得衰颓薄浊者,便为愚不肖。(5)天地之性是天理的体现,它感物而动所产生的合乎天理的至善之心,便是道心;感物而动所产生的不合乎天理的气质之性,便是人心。“‘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论来只是一个心,那得有两样?只就他所主而言,那个唤作人心,那个唤作道心”。“如有天命之性,便有气质;若以天命之性为根于心,则气质之性又安顿在何处?谓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都是心;不成只道心是心,人心不是心?”“心一也,方寸之间,人欲交杂,则谓之人心;纯然天理,则谓之道心”;“人心便是饥而思食,寒而思衣的心。饥而思食后,思量当食与不当食;寒而思衣后,思量当着与不当着,这便是道心”(朱熹《朱子语类》卷七十八)。(6)“盖人心不是人欲,若全是人欲,则是丧乱,岂止危而已矣。”(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八)主张“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学者须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三)。唯有主敬,才能存理灭欲。“只是内无妄思,外无妄动”(朱熹《朱子语类》卷九十五),心中若无一事,即可主敬。“敬则天理常明,自然人欲惩窒消治”(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
六、存养心性,自立本心
陆王心学对中国古代心性哲学做了高度总结,使心性论得以系统构造。陆九渊认为,心是万物本体,一切事物惟心所生。(1)“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陆九渊集·年谱》)。四方空间、古往今来的人心,都是此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心是无所不包的精神本体,万物存于个人心内,一切独赖此心之存,万法依心而在。(2)心即理。“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陆九渊集·与李宰》)。理存心中,离心无理。而且,心理不二,至当归一。“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陆九渊集·与曾宅之》)。(3)心理合一的根据在于,心、性、天,原本一体。人之本心,就是仁义礼智之四端。“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陆九渊集·与李宰》)。故而,“道塞宇宙,非有所隐遁,在天曰阴阳,在地曰刚柔,在人曰仁义”(《陆九渊集·与赵监》)。心理合一,而合于天理。(4)心包万物,心外无物,“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陆九渊集·语录》)。心即道、心即理,物、道、理,未有外乎其心者。“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陆九渊集·敬斋记》)。(5)要识此心,必须“切己自反,发明本心”,存心、养心、求放心。“人孰无心,道不外索,患在戕贼之耳,放失之耳。古人教人,不过存心、养心、求放心。此心之良,人固所有,人惟不知保养而反戕贼放失之耳。苟知其如此,而防闲其戕贼放失之端,日夕保养灌溉,使之畅茂条达,如手足之捍头面,则岂有艰难支离之事?今曰向学,而又艰难支离,迟回不进,则是未知其心,未知其戕贼放失,未知所以保养灌溉。此乃为学之门,进德之地。”(《陆九渊集·与舒西美》)(6)存立本心,乃“先立乎其大者”,即立身处世之根本。而若要立心,“将以保吾心之良,必有以去吾心之害”(《陆九渊集·养心莫善于寡欲》)。吾心之害有二,即物欲和邪见。“愚不肖者之蔽在于物欲,贤者智者之蔽在于意见”(《陆九渊集·与邓之范》)。对愚者,只有清心寡欲,存养本心,才能了悟人生真谛。“欲去,则心自存矣”。对智者,只有摆脱歪理邪说,才能明心见性,明得此理。“则外物不能移,邪说不能惑”(《陆九渊集·与曾宅之》)。总之,存养心性,自立本心,“自立自重,不可随人脚跟,学人言语”;“自得,自成,自道,不倚师友载籍”(《陆九渊集·语录》)。
七、物由心生与求理于心
王守仁对陆九渊多有发挥。这主要集中在三方面: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致良知。
关于“心外无物”,王守仁论证了三点:(1)物乃心生,自然不在心外。“心之所发便是意”,而“意之所在便是物。”(王阳明《传习录》上)若意在事亲、治民、读书,则事亲、治民、读书都是一物。正所谓,境由心造,物由心生。(2)物依心而存,向心而在。王守仁与弟子一同游山时,弟子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答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王阳明《传习录》上)。(3)心之灵明是良知,良知造化万物众生。“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王阳明《传习录》中)。而且,“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王阳明《传习录》下)。总之,“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缘总在心,却笑从他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王文成公全书·咏良知四首示诸生》)。
关于“心外无理”,在王守仁看来:(1)理由心生,有何心就有何理。“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王阳明《传习录》中)。(2)理存心中,离心无理。“夫物理不外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王阳明《传习录》中)?若在事事物物中求理,实际裂心理为二。“理也者,心之条理也……千变万化,至不可穷竭,而莫非发于吾之一心”(《王文成公全书·书诸阳卷》)。(3)心之本体,原只是天理。理不是自然之理、事物之则,而是经生之理、仁心之本。心即理,理“是礼也,其法于外,则有五常百行”(《王文成公全书·博约说》)。
关于“致良知”,王守仁有三点看法:(1)反对程朱之知行两离的“处心以求理”,而主张知行合一的“求理于吾心”(王阳明《传习录》上)。而“良知者,心之本体”。求心中之理,即求吾心之良知。良知即天理,“良知之外,别无知矣”(王阳明《传习录》中)。(2)求心中之理即“致良知”。“致良知”,就是尽力体认扩充心中天理,“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王阳明《传习录》上),并将之贯穿在事事物物中,“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王阳明《传习录》:中)又说,“各人凭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致,即人人自有、人人圆成”(王阳明《传习录》上)。(3)格物致知即“致良知”。“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王阳明《传习录》中)王学之后,心性哲学也有各方面的拓展,但大多是对它的注解而已,这里不再赘述。
八、基本特性与文化价值
总体上看,中国传统哲学的心性之辩,是一种具有心理主义倾向的心灵哲学。虽然其唯心主义色彩非常鲜明而厚重,但是它与西方哲学的唯心论又具有明显差异,作为一种特殊的唯灵主义思想体系,它自始至终把目光投向人的心灵自省,致力于研究人如何实现心灵自决、心灵自救的问题,着眼于人的心灵存在、心性价值及心灵的自我实现与自我超越,而非将目光关注外在的世界是否可能及如何可能的问题[4]。其长期发展与不断嬗变的心性之辩具有以下基本特性。
(一)“唯心是大”的主体性
中国古代的心性哲学,强调心是无所不包、无所不通、无所不生、无所不立,赋予心灵以特殊的主体地位和本体意义。心性一如、心物不二,它并非是孤立的实体,它与外物不是认识被认识的关系,而是寂与动、感与通、显与隐、体与用的关系。心之所以能够感而通之、参赞化育,乃是因为心包万里、心外无物。万象森然的天道、天理都居于一心,万物皆备于我,离开心性就无理、无道、无物、无天,不仅心是太极、唯心是大,而且心是天渊、唯心无对。总之,万法唯心,心主一切。
(二)“反身而诚”的内生性
心者身之主,人的一切皆自心生,如何做到存心养性、存理灭欲,自立本心、心以成仁,就是非常重要的“心地工夫”[5]7。既然主宰一切的心,有一个不断显发、不断完满的自我反省、自我修养、自我生成、自我实现的过程,因而无论尽心知性、涵养本心抑或守拙见心、无心顺性,无论识心见性、直指本心抑或物由心生、求理于心,其实都是反身而诚,只在性中作,只在心上用功夫。既然心外无理,一切皆由心造,因而唯有修之于身、反身内求,反而思之,致其良知,才能人成艺成、内圣外王。
(三)“直指本心”的神秘性
既然心性本体、内外明彻,识自本心、即是解脱,因而对心的体悟、认识与践行,就不是渐修渐悟的理性功夫,而是不立文字、豁然开朗的顿悟功夫。既然“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且心性本体“超言绝相”,绝非由推理而致,因而心性哲学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就具有某种神秘色彩。中国古代心性论者认为,六籍虽存,无以明心;言象虽繁、无关妙处。因为天理微妙难明,而且“蕴而不出”,“非物象之所举”、非逻辑可推定,超乎言象之上、不堕文字之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因而应该“得鱼忘筌、得象忘言、得意忘象”,直指本心、心不待言。唯有行不言之教可以“与道同体”,若执守言象不放,只能会于言意之表、溺于古人辞藻;唯有通过独化与自悟,才能通达心灵的玄冥之境、做到天人合一,若专注于文字或外物,只能“迷头认影”、丢失真我。
除此之外,还有心、性、天内在一如的绝对性,极具仁义礼智道德蕴含的义理性,体用一源、动静合一的功能性,未发与已发的情感意向性,注重穷神知化、穷理尽性的实践性,天人合一的内在超越性,等等。古代心性哲学的这些核心要义及其基本特征,对中国现当代哲学基本框架和精神基础的形成与建构,影响重大而久远。这里仅以熊十力《新唯识论》为例,即可窥一斑而知全豹。熊先生接续程朱陆王“心性一理”之正统,认为“性即理”,“性”乃万理之总名,弥纶天地间之公理,谁禀得来便为谁所有。但是,“性毕竟无形影,只是心中所有的道理”(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唯有求理于心才能觉识本心,所谓心即理也。本心既内在又超越,“无私欲之蔽”,“不须外面添一分”(王阳明《传习录》下),与天理一体,与天道同一。在如何认识本心问题上,他承继并创化禅宗思想,针对慧能心偈“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天堂只在眼前”(慧能《坛经·疑问品·修行偈》),认为心性本净、心性本觉、心性本悟,一切理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觉识本心便能够“随所住处恒安乐”。因为,觉识本心就能至极微妙,先立乎其大,而“穷万化而究其原,通公理而会其极”[6]296,并以此“基实测以游玄,从观象以知化”,“穷大则建本立极,冒天下之物;通微则极深研几,洞万化之原。”[6]60所以,“本心”乃万理之源、万化之始、万德之端,是性之本源、天之公理、道之体统、学之纲领,学之究诣、在识一心。一切见道学问之“精进与向上”,都须反己体认、自觉自证,扫相归本、当下把握;一切见体之理智,乃是“本心天然之明”,默然反己自悟、“大明迥然自识”[6]353。由此可知,心性论对中国现当代哲学之深远影响。
其实,心性论已成为中国现代哲学研究各种不同视点的交汇处,内在构成其核心视域与主导价值。在诸说并起、异彩纷呈的中哲研究中,虽于很多方面都莫衷一是、互相攻讧,但唯独在心性论上却实现了百家文化之通约,并使现当代哲学的各种论域都以心性论作为内在归依:不以面向外部世界并“诉诸于行”而见长,却以面向内心世界且“合心而言实在”而著称;不以专事于天人关系及群己关系的外在描述而偏废,却以万化归心、成圣成己的心性自觉为要务。复命归根的心性选择、断染成净的习心方法,早已是蔚为大观的百氏旨归与众人所望。儒之转凡成圣、道之转俗成真、释之转识成智,皆以合心而言事、合心而言理、合心而言物、合心而言人为基本人生取向与主导线索。诚所谓,“天下一致百虑,同归而殊途”(《易·大传》)。对此,贺麟先生认为,古典心性哲学所说的“心为物之体,物为心之用”以及“心包万理”“心即是理”,既参证了程朱陆王之心学理学之宗义,又彰显了现代新黑格尔主义思想之光辉。真可谓,中国心学一脉之兴盛,既为往圣承继了绝学,又为后世开辟了新途,故而常开风气之先、独领风骚之韵。反之,若以工具理性泯灭人文理性,那么就不能达到心灵自觉与精神独立,就将会失掉“主乎身”“主乎外”的心力之源。
[1]贾新奇,王圆.从公民道德的角度认识儒家道德[J].宁夏社会科学,2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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