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通与纵通——论袁行霈先生的陶渊明研究
2015-08-15钟书林
钟书林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横通与纵通”是袁行霈先生的治学理念,是他于1978年提出并加以倡导的[1]。后来他又继续阐述说:“‘横通’是借用章学诚《文史通义》中‘横通’这个贬义词,赋予它褒义,加以发挥,强调多学科交叉。‘纵通’则是我杜撰的词,它的含义是:对研究课题的来龙去脉有纵向的把握,虽然是局部的问题也要做历史的、系统的考察。例如文学史的研究,不满足于一个时期、一个朝代的分段研究,而希望上下打通;即使是研究某一时段,或者其中的一个具体问题、一个作家、一部作品,也能置之于整个文学的发展史中,做出历史的考察和判断。‘纵通’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对学术史的关注和了解。研究一个问题,必先注意已有的研究成果,看到学术的前沿,将研究工作的起点提高,这样,研究的结果才可能达到新的水平。”[2]数十年来,袁行霈将“横通与纵通”的学术理念熔铸到研究之中,形成了卓越而颇具个人特色的“学问的气象”。
袁行霈是公认的当代学术大家,在陶渊明研究领域,更是公认的当代陶学研究第一人,2007年中国陶渊明学会成立时,他被推举为名誉会长。他的陶渊明研究成果显著,《陶渊明研究》《陶渊明集笺注》《陶渊明影像——文学史与绘画史之交叉研究》等力作,都成为一座座里程碑,推动着学术的发展。在陶渊明研究中,袁行霈始终贯穿着“横通与纵通”学术理路,他认为:“不仅将他作为一位诗人来研究,还将他作为一位哲人来研究;不仅研究他本人还研究他所处的政治背景、思想潮流和文艺潮流;力图将陶渊明放到一个中心点上,纵横交叉地绘出一幅真实的陶渊明影像。”[3]跋他曾重新披阅有关陶渊明的文献资料,并广泛涉猎魏晋之际的政治、思想、文化、语言、绘画等多个学科领域的知识。1960年袁行霈跟随林庚编注《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开始“治陶”[4]跋,至今已有五十多年,其间硕果累累,贡献巨大,取得了许多重要的收获和新的突破。
一、横通与影像研究:文学史与艺术史的交叉研究
早在1979年,袁行霈即已开始“横通”方法的探索,他曾说:“我自己朝这个方向努力始于 1979年,那年发表的《魏晋玄学中的言意之辨与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将玄学的一个命题‘言不尽意’引入文学和书画方面的研究,便是一次大胆尝试。论文发表后,有人不同意,但过了几年便被广泛地接受了。”[2]在数十年的陶渊明研究中,对于文学与书画的“横通”研究,袁行霈也始终“怀着极浓厚的兴趣”,在海内外多家博物馆搜集有关陶渊明的绘画,并加以整理研究。2006年他在《北京大学学报》发表长文《古代绘画中的陶渊明》[5],在此基础上,2009年中华书局出版了专著《陶渊明影像——文学史与绘画史之交叉研究》,标志着袁行霈陶渊明研究的又一重要突破,再次极大地开拓了陶渊明研究的新视野、新领域、新方法,其研究呈现如下特点。
一是文学史与艺术史珠联璧合,知文论画,考辨精当。针对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为南朝宋陆探微的《归去来辞图》,袁行霈结合他素有的研究说:“我们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陶渊明在陆探微的时代及其后一段时间内并不为人所重视,他的诗文并未广泛流传。”[6]3直到萧梁时期,“昭明太子萧统将他的作品搜集起来编成集子,并在其所编《文选》中选了多篇陶渊明的作品,陶渊明才为更多的人注意。这样看来,宋明帝时常在侍从的陆探微作此画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观其画风,可能是十三世纪以后的作品了。”[6]4袁行霈以其深厚的文学史、艺术史修养,否定了陆探微作《归去来辞图》的可能性。
二是赏鉴契心,文采高妙。董希平等评论袁行霈的陶渊明影像研究“是读图、读文,又是阅人、阅世,这一切又都建立在深厚的文学绘画的文献功底与敏锐的艺术感觉之上”,“基于对陶渊明的亲切感,先生观陶渊明的图像,一笔一划一山一水,皆见妙趣”[7]。以袁行霈对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波士顿艺术博物馆)收藏的两幅《归去来兮辞》绘画的赏鉴为例,足见文采之高、品味之深。其余如对陈洪绶的陶渊明画像、仇英《桃源仙境图》等的赏鉴,莫不令读者获益颇深。
三是体现了敏锐的艺术直觉,深厚的国学素养。典型的如对张风《渊明嗅菊图》的考订,袁行霈指出画中题诗所云“须令千载后,想慕有陶张”中“陶张”的典故来历,从而破译了“张”即张协的难题,并指出题诗中“采得黄花嗅,唯闻晚节香”的出处[6]61-63。针对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渊明归去来兮图》,袁行霈还指出:“原文中‘抚孤松而盘桓’中的‘桓’字,写作‘旋’字,或是避宋钦宗赵桓名讳,钦宗在位只有一年,然则此图或是钦宗朝或是南宋时所作。然检南宋刻本陶集,无一作‘旋’字者,或此图为院画,所以避讳特别严格耶?图中所书《归去来兮辞》的书法风格,与南宋高宗所书《洛神赋》一致,但稍嫌软弱,或许是模仿宋高宗的书风,亦未可知。”[6]16袁行霈运用多学科、多角度的深厚知识,对该画做出艺术品评,颇见功力。
四是揭示规律,发前人所未发,启迪后学。袁行霈在探讨不同时代的陶渊明画像时,能总结出该时代的规律和特征,如他说:“元代以后各家陶渊明画像有一种趋同的现象,陶渊明的形象定型化,大体上是头戴葛巾,身着宽袍,衣带飘然,微胖,细目,长髯,持杖,而且大多是面左。这种定型化的陶渊明形象,与后代画家师法李公麟不无关系。”[5]又如:“明代关于陶渊明的绘画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简要地说就是更明显地带上画家个人的色彩,往往以画家当时的生活状况作为陶渊明的生活背景,艺术表现更趋于细腻而且更多样化。”[5]对于陶渊明影像规律的探索,袁行霈归纳为八点,精当地总括了宋元前后陶渊明绘画形象和文化象征意义的变化发展,对陶渊明研究及其古典文学研究提供了经典的范式。
二、文献校勘学的突破:《陶渊明集笺注》
新中国建立以后,涌现了众多的陶集注释著作,其中三部著作的影响最大。1956年王瑶《陶渊明集》出版,首创编年体陶集的新形式,在此后23年中“一枝独秀”绽放于陶坛,直到1979年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出版,才改变这一局面。逯注本“集按体裁编排《陶集》之大成”,在此后的数十年里影响较大。直到2003年袁行霈的《陶渊明集笺注》出版,集王注、逯注等诸家之长,成为最完备的陶集注本。《陶渊明集笺注》优点很多,大致说来,约有十端。
一是底本精良。《陶渊明集笺注》以毛氏汲古阁藏宋刻《陶渊明集》十卷本为底本,此为宋刻递修本,“乃今存陶集最早刻本,所标异文约七百四十处之多,远超出所有其他宋元刻本,为诸善本中之最上者”[4]凡例。可敬的是,这一版本,是经袁行霈多番考察才选定的:“校勘陶集不可忽视异文最多的汲古阁本和曾集本。以前它们藏于私家,难以见到,那是很遗憾的,现在已经有条件加以利用了。一部精良的校本,应当在搜集了所有异文的基础上,加以认真的分析辨别,择善而从,并出校记。”[3]201这是他选择汲古阁本作为底本的“夫子自道”。
二是校勘详备。《陶渊明集笺注》校本皆取宋元刻本:宋庆元黄州《东坡和陶诗》四卷本、宋绍兴苏体大字本、宋绍熙曾集刻本、宋汤汉注本、元李公焕注本,兼采重要总集、类书、史书,以为参校。对于底本的七百四十处异文一律保留,凡校注修改之处,皆详细说明理由;一些重要的异文,并有详细的考证;辅之以详细而言之有理的理校。一切异文,皆加以说明:底本原作某,某本作某,不仅让读者睹见底本原貌,而且清楚地知晓各个刊本的异文情况,省去读者翻检之劳,“以供读者重新考订”,同时校勘中大多都会指明异文中何字为长。以上这些优点,在以往陶集注本中较难见到。
三是题解精深。《陶渊明集笺注》题解涵盖主旨大意、题目渊源,解释题目中的人名、地名、词语等,内容丰富,叙述精当。袁行霈知识广博,涉及精深。如《九日闲居》“题解”,宛如风俗史专论;《和胡西曹示顾贼曹》“题解”,又宛若官职史小论;《闲情赋》《感士不遇赋》“题解”,形如赋体小史;等等。
四是编年最善。王瑶《陶渊明集》是陶集编年体首创者,袁行霈曾经称赞说:“王瑶先生按写作时代的先后将陶渊明作品重新编排,是一种十分可贵的创举。”[3]199在他的《陶渊明集笺注》中发扬了这一创举,进一步完善了王注本的编年作品,对其中“暂系”或“不知作于何时”的作品,加以准确编年。全书编年作品48题,凡107篇,涵盖了绝大部分陶渊明作品。其他少部分作品“其未能详考年代者,暂付阙如,以俟高明”,不强作编年,态度谦逊而审慎。
五是耗时久长。袁行霈在《陶渊明集笺注·跋》中说:“一九八二年我应中华书局之约开始整理陶集,至一九八三年底完成了五分之四……当我认真地检查了自己完成的那部分书稿后,自愧蒐求未广、校笺未精。于是毅然搁下笔来,重新研究陶渊明的基本资料”,在1985年到1997年这十几年里,他“根据平日读书所获的资料,对原先的笺注稿不断修订,自一九九八年开始,又对原稿重新加以整理,历时两年”,才完成付梓,中间经历将近二十年时间。用如此长的时间笺注于一部陶渊明集,在陶集校注中似乎是未尝有过的,可见著者的精益求精,为此付出的艰辛和努力,颇值得后学效仿。
六是考辨精允。袁行霈在《陶渊明集笺注》“凡例”中说:“本书考辨,兼采各家异说,断以己意,力求公允客观。其不同于各家之处,见仁见智,申明理由而已,不敢有所讥诮。”如《读山海经》“夸父诞宏志”篇的考辨,先是引黄文焕等众家说法,继而袁行霈做出按语,加以评论:“以上诸家之说,皆以为渊明有所寄托。而寄托者为何,竟南辕北辙,大相径庭,皆臆测之辞。余以为此篇乃耕种之余,流观之间,随手记录,敷衍成诗,未必有政治寄托。如作谜语视之,求之愈深,离之愈远矣。”正是这份谦逊和努力,在诸家注陶本中,《陶渊明集笺注》的考辨最精,切合陶集本义,颇受好评。
七是笺注赅备。在前贤基础上,《陶渊明集笺注》的笺注力求详明,举凡人物、地名、史实、本事、名物等,均加以笺释,字义、词义、句义、典故、读音等亦有注释,颇见著者深厚的国学底蕴。如《述酒》诗笺注,集萃各家之长,上至宋代汤汉,下及当代徐复先生,要言不烦,明白晓畅。
八是析义精当,颇富文采。袁行霈在《陶渊明集笺注》“凡例”中云:“本书析义,分析作品之涵义,偏重评点欣赏。”以其学养与文采,许多作品的“析义”宛如一篇精彩的美文。如《游斜川》的“析义”欣赏,董希平、庄永称赞说:“宛若一篇《世说新语》文字。”[7]曹道衡称赞说:“袁行霈论诗往往能深入地指出其独到的艺术成就,而且能进而指明其在文学史上的影响。”并举袁行霈对《停云》《杂诗十二首·白日沦西河》两首诗析义为例,称曰:“读这样的艺术分析文字,本身就是一种极好的艺术享受,而这段议论更说明了袁先生对文学史的理解及史识。”[8]
九是集大成。袁行霈在“凡例”中说:“本书校勘、题解、编年、笺注、考辨、析义中广泛采摭各家之说。”职是之故,《陶渊明集笺注》博采众家之长,作品搜罗之广全、体例编排之周密、部头之宏大、内容之丰赡,皆超迈前贤。张保宁说:“关于陶渊明作品的笺注,自宋以来就屡有刊印本出现,至于明清以后的刊本,据郭绍虞统计达149种之多。各种不同版本及注释的异文,往往涉及对作品本身及作者生平的理解。因此,长期以来,学界一直盼望着有一部较为完善的《陶渊明集》新注本问世。袁行霈先生不负众望,积数十年陶渊明研究之功力,完成了《陶渊明集笺注》这部近900页的著作。”[9]中华书局称誉《陶渊明集笺注》为“陶集注本中的集大成之作”。
十是笺注、研究相结合。这是一般校注本很难达到的高度。袁行霈之用心良苦,正如《陶渊明研究·跋》所云:“我是将笺注和研究放到一起来作的,没有深入的研究,编年就没有可靠的基础,笺注也势必流于一般化。”袁行霈这种高标准的自我要求,保证了《陶渊明集笺注》的学术质量。袁行霈在《陶渊明集笺注》的“跋”中也提到,从 1982年至1997年十数年中,他不断地结合研究陶渊明的心得和成果修订原先的笺注稿;1997年《陶渊明研究》出版之后,他又用了数年的时间,对原笺注稿重新加以整理,乃成此书。
三、陶渊明年谱研究
自梁启超质疑沈约《宋书》63岁说的记载以来,陶渊明年寿问题,成为陶渊明研究的一大热点。梁启超首倡56岁说,此后古直又提出52岁新说,后来邓安生、龚斌等又力主59岁新说,也有些学者赞成63岁旧说,一时之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在上述学术背景下,袁行霈对陶渊明的享年及其生平重新做了考证。由于有了笺注陶集的学术积累,袁行霈放弃了沈约的“63岁说”,倡导宋人张縯的“78岁说”。他在《陶渊明研究》“跋”中较为详尽地叙述自己的认识变化历程:“我一向是相信《宋书》所载享年63岁这个说法的,在过去我所写的文章和教科书里也毫不保留地采用了这一说法。但是当我深入阅读陶渊明的作品,特别是试着加以注释的时候,便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这个说法存在着许多无法弥补的缺陷。有些句子明明有一种恰当的解释,但为了牵就63岁说,不得不勉强另作解释;有些文字各种善本明明作某某的,但为了牵就 63岁说不得不加以改动。”他决心对陶渊明年寿问题探个究竟,为此前后耗费数年的时间。仅《陶渊明年谱汇考》一文,从1990至1996年,他“费时六载,四易其稿才得以完成”[3],广泛参证各家资料,排比推敲,最后得出陶渊明享年76岁的结论,体现出严谨审慎的学术精神。
袁行霈在《陶渊明享年考辨》中说:“享年问题是关于陶渊明的一大疑案,聚讼纷纭,由来已久,至今仍然没有圆满解决。”“研究这个问题而有冀于发现新的资料几乎已不可能,但是如果能用更严谨的方法重新审视认真考辨,或许有希望得出较为公允切实的结论。”为此,袁行霈在《陶渊明年谱汇考》中提出了五条原则,他先从颜延之《陶征士诔》、沈约《宋书·陶渊明传》入手,认为《宋书》等 63说,“盖无明据”;然后重点探讨《游斜川》及各家版本异文,从版本学和校勘学的角度加以论证,推算得出76岁说;之后,又以陶渊明《与子俨等疏》《自祭文》《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自祭文》《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戊申岁六月中遇火》《饮酒》《连雨独饮》等诗文作为内证材料,反复比较各家说法,而以76岁“最为圆满通达”。
袁行霈还指出,导致陶渊明享年问题众说纷纭,长期聚讼不清的原因,在于考证工作的不规范,随意性大。他说:“考证工作中的随意性,往往使考证这项十分重要的基础性研究陷入无谓的争执。而考证中的众多分歧,都与运用方法的不够自觉或欠缺规范有关。现在是建立考证工作规范的时候了!从这个角度看来,陶渊明活了76岁还是63岁,或者56岁、52岁等等,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3]可见袁行霈做年谱考订工作的初衷,并不仅仅在于考证陶渊明到底活了多少岁,而在于呼吁陶渊明享年乃至所有的考证工作都应该有一定的规范和自觉,而不是随意信口而论。这的确是树立良好学风的有力倡导,也深受学界好评。曹道衡称誉说:“《陶渊明年谱汇考》一文,可以说将古今有关陶渊明年谱的研究资料搜集殆尽,所谓详尽的占有资料,本文可称典范之作。文中排比各家之说,祛敝求实,去伪存真,得出了陶渊明享年七十六岁的结论。应该说这个结论在现有陶渊明生平资料不足的情况下,是十分近于事实的了。”[10]对于袁行霈年谱考辨中提出的几条原则,曹道衡也表示赞许:“我们认为作者提出的这几条原则,不仅对于考证工作有意义,也同样适合于古代文学的学术研究工作。科学的、规范的学术研究,是学术现代化的最基本要求,也是我们这一代学术工作者必具的品质。”[10]
四、陶渊明与东晋政治关系研究
过去学界关于陶渊明仕隐关系的探讨,多侧重他和魏晋隐逸之风的关系,而“忽视了他和当时各种政治势力之间的关系”,袁行霈的《陶渊明与晋宋之际的政治风云》一文弥补了这一缺憾,这篇文章被称赞为“视野广,立论高”[11]371,饮誉学林。
一是袁行霈清晰地勾勒出陶渊明五次出仕的履历,解决了一些争议。对于陶渊明到底出仕了几次,前贤意见并不统一。袁行霈通过对基本史料的梳理,认为:“陶渊明先后出仕共五次:第一次起为州祭酒;第二次入桓玄军幕;第三次为镇军参军;第四次为建威参军;第五次任彭泽令。”[3]67自此成为定论,为学界沿用。过去产生争议的原因,在于一些学者不愿正视陶渊明入桓玄军幕。袁行霈指出:“关于陶渊明和桓玄的关系,前人多有避讳,因为桓玄是逆臣,论者不愿把靖节先生和他拉扯到一起,这是容易理解的。然而,陶渊明有三首诗足以证明他确实曾经投身于桓玄幕中。这三首诗是:《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3]67袁行霈通过对这三首诗的探讨,使陶渊明入职桓玄军幕成为不刊之论。过去关于“镇军参军”“建威参军”中的“镇军将军”“建威将军”到底是谁,说法也不统一。袁行霈以深厚的文史根基、娴熟的考辨方法,一一辨证排查,最终推断“镇军将军”为刘裕、“建威将军”为刘敬宣,也因此解决了这一聚讼不清的难题,成为不刊之论。
二是袁行霈肯定了陶渊明出仕的动机,深入细致地探讨了陶渊明充满矛盾的仕途生涯的全过程。这在学术界也是从未有过的。譬如,袁行霈详细探讨了陶渊明之所以出仕桓玄军幕的各方面原因,分析鞭辟入里,令人佩服;又如他也详细考察了陶渊明身为参军,“位虽不显,却是一个能参机要、颇多升迁机会的职务”的职务特征,也着重分析了陶渊明始终未能升迁的复杂原因。
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对陶渊明政治履历的梳理,袁行霈指出:“陶渊明从晋安帝隆安二年(398年)开始入桓玄幕,到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冬辞去彭泽令,前后八个年头。这正是晋末政局最动荡的八年。陶渊明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出仕,先后入桓玄、刘裕、刘敬宣三人的军幕,置身于政治风云的漩涡之中,这不是很值得深思吗?”“陶渊明出仕做官,不到别处,恰恰入了荆州军府桓玄幕中,又入了北府将领刘裕幕中,接着又入了北府旧将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幕中,这难道是偶然的吗?”[3]86透过这样的思考,陶渊明出仕的动机,就很令人思考和琢磨了!所以袁行霈强调说:“陶渊明既选择了东晋政局最动荡的时候,又选择了最足以影响东晋政局的两个军府,这说明他还是关注于政治,并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虽然他一再说因为亲老家贫不得不出仕谋生,但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而且不是主要原因。这八年并不是他最贫穷的时候,并没有穷到非出仕不可的地步。要出仕也不一定非往政治斗争的漩涡里跳不可,荆州和北府是什么地方,他不会不知道。”[3]86这些意见切中肯綮,为今后探讨陶渊明仕隐思想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和指导。
三是袁行霈指出要重新认识陶渊明对晋朝的态度,这也给后学者提供了重要参考。袁行霈指出,过去学者对待这个问题,主要集中为两种意见:一种是认为陶渊明忠于晋朝的忠愤说;一种是否定忠愤说。袁行霈认为这两种说法都不够圆满:首先,“陶渊明忠于晋室之说是难以成立的。晋之必亡已是有目共睹,而且灭亡的征象已非一日,陶渊明不会不明白。早先有可能亡于他的曾祖陶侃之手,稍后又几乎亡于王敦之手,再后又险些亡于桓温之手。而经过桓玄的篡位,晋朝已经亡了一次,刘裕篡晋已不是什么使人震惊的稀罕事了。陶渊明离开刘裕不能证明他仍然忠于那个已不足援的晋朝”;其次,“陶渊明对国事的混乱也不会无动于衷,对刘裕的篡位也不会漠然视之,他有感叹,这感叹很深沉。但他的感叹不是出于对晋朝的愚忠,而是出于对国事的忧虑”[3]88-90。
另外,袁行霈还特别强调:只有把陶渊明“放到晋宋之际的政治风云之中,才能看到一个真实的立体的活生生的陶渊明的形象,并通过这个典型看到中国封建时代一类知识分子共同的幻想、彷徨和苦闷”[3]91。从文学史和政治史交叉的角度展开研究,从而进一步拓宽了陶渊明研究的空间。
五、陶渊明的思想、风度、诗文以及影响研究
袁行霈阐述他“横通与纵通”的治学方法时,曾举例说他“写《陶渊明与魏晋之际的政治风云》《陶渊明的哲学思考》,是试图将文学与政治史和哲学史打通研究”[2]。正因为此,他的陶渊明研究在诸多领域取得了超迈前贤和时哲的重要突破。
一是对于陶渊明哲学思想研究的重要突破。陶渊明是隐逸贤士和文学家,以人品、文品传世,这是古人研究陶渊明的共识。步入现代之后,陈寅恪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中认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岂仅文学品节居古今之第一流”,指出陶渊明不仅是以文学、品节著名,还是“大思想家”。袁行霈沿着这一论断,在《陶渊明的哲学思考》中强调:“陶渊明不仅是诗人,也是哲人,具有深刻的哲学思考。这使他卓然于其他一般诗人之上。”“我们不能因为他是诗人,以诗的形式表现其哲学思考,而忽视他在哲学史上的地位。”[3]1“在今天,当物欲几乎要统治人的精神使人成为它的奴隶时,曾经支持过陶渊明的那种智慧和力量也许能给当代人一点帮助,使人站立起来。当代德国著名的哲学家海德格尔为之困惑的问题,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陶渊明已经思考过了。这证明陶渊明的意义将日益超出中国的国界,对当代人类生活产生重大的影响。”[3]33张保宁对此称赞说:“(袁行霈)做古代的学问,研究古人的精神,却始终不忘对今天现实生活的警示作用。这些都将对后学者怎样做学问以深刻的启迪。”[9]这是颇有道理的。袁行霈这种文学与哲学史的“横通”理念,为后来者开展文学家的思想研究提供了一种经典的研究范式,意义深远。
二是将陶渊明置身于魏晋思潮之中,纵横开阖,探讨他的名士风流。袁行霈的《陶渊明与魏晋风流》先对“魏晋风流”用通俗的语言予以极为清晰的阐释;紧接着从历史的高度,把它划分为四个阶段:竹林风流、中朝风流、东渡风流、晋末风流。而晋末风流首推顾恺之和陶渊明。由此得出结论:“从魏晋风流的演变这个角度看来,陶渊明虽然处于魏晋风流的最后阶段,但他决不逊于那些赫赫大名的风流名士,甚至可以说他达到了风流的最自然的地步,因而是最风流的风流。”[3]135通过历史的纵向比较,确立陶渊明在魏晋风流中的显赫地位。也指出了陶渊明顺应时风,而又高于时风的过人之处。
三是对陶渊明诗文研究的突破。如对陶诗主题的探讨,袁行霈《陶诗主题的创新》开篇说,陶渊明“是魏晋诗歌的集大成者”,“但是就其诗歌的主题而言,他又有很大的开创性”,“这两方面综合起来,才是完整的陶渊明”。这一论断,发前人所未发,对于诗歌发展史的研究具有指导意义。袁行霈认为,与前代诗人相比,陶渊明在徘徊回归主题、饮酒主题、固穷安贫主题、农耕主题、生死主题等五方面做了极大的开拓创新,从而高度肯定了陶渊明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地位和价值。又如对陶渊明诗文源流研究的突破。其一,“源”的探赜索隐。钟嵘《诗品》评“陶潜诗”说:“其源出于应璩。”为了弄清陶诗的真正源流,“加深对他的理解”,袁行霈作《钟嵘〈诗品〉陶诗源出应璩说辨析》。开篇时,袁行霈提出《诗品》的一个奇怪现象:“对列入中品的其他诗人,钟嵘常有贬辞”,偏偏对陶渊明“无一贬辞”。“钟嵘既然如此推崇陶潜,为什么又将他列入中品而不列入上品呢?”[3]139对于其中原因,袁行霈通过比较分析,认为“证明陶诗源出应璩说不能成立”,钟嵘的说法值得怀疑。在此基础上,袁行霈进而探讨了陶渊明与前代诗人的关系,对钟嵘说法做出修正:“与其说源出应璩,不如说源出汉、魏、晋诸贤,应璩是决不足以笼罩他的。如果一定要在这众多的源头中特别提出两三个来,则不妨说其源出于《古诗》,又绍阮籍之遗音而协左思之风力。”[3]160其二,“流”的阐幽彰显。如袁行霈的《陶渊明与辛弃疾》一文,对陶渊明在后世之影响做个案考察。他先以统计数字说明辛弃疾词作“每十首词里就有一首词涉及陶渊明”,并详细探讨了辛、陶之间的三个契合点:回归、酒、对友情的重视,用大量事实说明了辛弃疾喜爱陶渊明的内在原因。在学术方法上,由辛弃疾对陶渊明的个体接受,而折射出宋代对陶渊明群体接受的全貌,点中带面,同时探讨苏轼、陆游、朱熹等人对陶渊明的推崇及他们对辛弃疾的影响。这种以点带面、深入细致的个案研究,无疑具有启示意义。
六、文学与文化学的交叉:和陶诗研究
袁行霈说:“和陶诗的资料很多,可惜至今还没有得到系统的整理;对和陶诗的研究,还局限于苏轼等个别作家的作品。”[12]有鉴于此,他的《陶渊明集笺注》中附有和陶诗九种十家,囊括从宋至清的重要和陶名家,并指出:“后人追和陶诗乃应注意之文学现象,而且已成为一种传统。本书选择东坡以来和陶诗九种,十家,作为附录。或有助于对陶集之理解,亦可见陶渊明影响之深远。”[4]凡例袁行霈和陶诗研究的重要创获主要以《论和陶诗及其文化意蕴》一文为代表。
一是袁行霈把和陶现象提升至中国文化符号的高度,进一步发掘出陶渊明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地位。他指出:“和陶是一种很特殊的、值得注意的现象,其意义已经超出文学本身。和陶并不是一种很能表现创作才能的文学活动,其价值主要不在于作品本身的文学成就,而在于这种文学活动的文化意蕴。”“陶渊明不断地被追和,说明这个符号在中国文化中不断地重复、强化。研究和陶诗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研究中国文化的切入口。”[12]
二是从多个不同角度肯定了和陶诗的美学价值。袁行霈以苏轼和陶诗为例,指出:“从中可以看出他追和陶诗是一种自觉的文学创作活动,而且是一种新的尝试。的确,追和与拟古不完全相同。拟古是学生对老师的态度,追和则多了一些以古人为知己的亲切之感。拟古好像临帖,追和则在临习之外多了一些自由挥洒、表现个性的空间。”充分肯定了追和诗的文学价值。袁行霈还指出,陶诗的“回归、安贫、饮酒,都统一在这种深刻的生死思考之上,回归和安贫是他进行了深刻的思考之后所采取的人生态度,饮酒是他安顿自己灵魂的一种手段。对比陶诗与和陶诗,恰恰在这一点上,后人深刻地理解他,也很难达到他的境界”[12]。
三是充分展现了和陶诗在陶渊明研究发展历程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和历史价值。和陶作为陶渊明传播和接受过程的一个重要现象,历来不被关注。经袁行霈整理和研究,系统而清晰地勾勒出宋、金、元、明、清数百年间和陶诗的发展轨迹,以及在各个朝代的代表人物、发展特征等,有力地弥补了一段学术史的空白。
袁行霈曾说:“我对陶渊明的兴趣正是从他这个人开始的,小时候先听到他的故事,才找到他的诗来读。后来当我将陶渊明当做研究对象时,便很自然地兼顾人和作品两方面:既重视其作品,也重视其人品。”又说:“陶渊明是我喜欢的一位诗人,喜欢他的诗,也喜欢他这人。和他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越是熟悉他就越是觉得他有意思,也越觉得和他亲近。我研究他的过程就是和他交朋友的过程,常常觉得是在听他谈心;研究他的过程也是用前贤的智慧滋润自己心灵的过程。苏东坡得到东林寺大字本陶集,每体中不佳辄读一篇,常恐读尽后无以自遣,我研究陶渊明,潜意识里也许有类似的想法。”[4]跋正是这份浓厚的兴趣,让他在陶渊明研究领域取得了一个个的重要突破,为后学开启了一条条津梁和门径。袁行霈的陶渊明研究及其突出贡献,正如董希平、庄永所说:“陶渊明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符号,他代表着一种深入中国文化精神深处的朴素、恬淡、骄傲、洒脱。先生的陶渊明研究已经形成了一个通达无碍的有机整体,而数十年的浸润,陶渊明的风骨也成为了先生气质的一部分。”[7]这也是学术界的幸事和福祉。
[1]袁行霈.横通与纵通[N].光明日报,1978-09-19.
[2]马自力.文学、文化、文明:横通与纵通——袁行霈教授访谈录[J].文艺研究,2006(12).
[3]袁行霈.陶渊明研究:增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
[5]袁行霈.古代绘画中的陶渊明[J].北京大学学报,2006(6).
[6]袁行霈.陶渊明影像——文学史与绘画史之交叉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9.
[7]董希平,庄永.博采众长 独辟蹊径——袁行霈先生的中国文学研究[J].高校理论战线,2011(3).
[8]曹道衡.读《陶渊明集笺注》[N].古籍整理出版简报,2003-08-04.
[9]张宝宁.袁行霈的陶渊明研究[J].唐都学刊,2010(1).
[10]曹道衡,傅刚.陶渊明研究的最新创获——袁行霈教授《陶渊明研究》读后[J].北京大学学报,1998(3).
[11]钟优民.陶学发展史[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2000.
[12]袁行霈.论和陶诗及其文化意蕴[J].中国社会科学,2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