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子故事的神化历程及其文化意蕴
2015-08-15任正君石彦霞
任正君,石彦霞
(河北工业大学,天津 300130)
作为八仙之一,韩湘子在中国民间为人熟知,其“九度文公(韩愈)”的故事广为流传。长生不死、快乐自由的神仙,既是为凡人企慕崇拜的对象,同时又是以凡人为原型,按照凡人的愿望期待夸大扩张的理想化产物。神迹,是神的重要基本特性,普遍存在于所有宗教体系之中,与宗教本身有着不可分割的本质联系,是人们在造神与信仰神的过程之中赋予神的一种超自然属性。神迹的产生是宗教信徒社会心理的反映:人们赋予神各种超自然的能力,期望通过对它的崇拜得到现实的佑护与帮助。作为宗教信仰的基石,神迹是吸引广大民众归依的重要条件[1]170。为了弘扬宗教力量,扩大宗教影响,更加有效地煽扬神仙之说,引起凡人的企慕与追求,诱使尽可能多的民众入道虔诚修行,道教教徒总是千方百计地一再扩张诸神的神力与仙性,极力理想化、虚构化,使其具备凡人所没有的超人能力,从而得到注目与信仰。这一规律表现于韩湘子故事中,就是人物渐趋神异化、超凡化,这一演变过程与道教的造神运动是同步发展的。
唐代历史上确有韩湘其人,本是韩愈侄孙,《新唐书》等史料中有所记载,乃一介文士。与韩湘基本同时的段成式的笔记《酉阳杂俎》载有韩愈“疏从子侄”善染花奇术的异事。晚唐五代道士杜光庭《仙传拾遗》中,“韩愈外甥”不仅有染花奇术,而且身怀绝技,是一个奉道求仙者的形象。到了宋代,刘斧编纂的笔记《青琐高议》则将“韩愈外甥”的神仙事迹移植到了韩湘身上,迈出了韩湘子传说中至为关键的一步,韩湘子走上道教神仙舞台,名列仙班;韩愈悟出道之“不诬也”,并且以诗言志“吾今独向道中醒”。至此,韩湘子故事基本定型。在宋代诗词中,或是追怀其神仙风姿,或是吟咏其开花艺术,韩湘已经完全以一位高蹈出世的神仙面目出现。可见,唐宋时期韩湘子传说主要在文言小说、诗词等雅文学形态里流传,关注的内容是其染花、顷刻开花的异事奇术。金元时期,韩湘子已经修炼成功,正式成为道教神仙“八仙”之一,频繁出现于神仙道化剧中,其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度脱韩愈,韩愈曾力排佛老,但是到了宋元之际被湘子度化,修道成仙。明清时期,小说成为叙事文学的主流,韩湘子故事在通俗文学样式中得到了发展繁荣。明代吴元泰的《八仙出处东游记》整合了包括湘子在内“八仙”的传说,确定了“八仙”成员;署名唐瑶华帝君韩若云的《韩仙传》、雉衡山人杨尔曾的《韩湘子全传》等小说形成了完整的韩湘子“修行成道”的情节模式以及度化韩愈一家人入山学道的经过。韩湘子和韩愈都成为夙有仙根而遭贬下凡的神仙,最终被度脱回归仙位。清代的讲唱文学《全图韩湘宝卷》中,韩愈一家的结局有了显著的变化,韩愈成了土地神,妻子窦氏随之做了土地奶奶,湘子妻子芦英做了天上的描云仙子。作为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韩湘和韩愈两人通过道教典型的造神方式位列仙班。
韩湘从唐代史料来看本是一名文士,在历史演进中不断神化,至宋代文本中成为高蹈出世的仙人;至元明通俗文学中,被正式纳入道教仙班;到了清代,韩湘子与韩愈一起都成为道教重要的民间俗神。既是神灵,其出生使命、形象、才能自然与众不同。韩湘子故事对韩湘的神化主要表现于三个方面:一是称谪仙下凡以神化韩湘子身世;二是说超凡入圣以神化韩湘子形象;三是言神乎其技以神化韩湘子才能。作为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韩湘子经历了一个由人而仙再到民间俗神的演化过程,体现了道教典型的造神方式,与道教文化的发展过程同步。韩湘被神化的历程,反映出社会生活与道教文化的发展变迁,是现实世界的人生诉求在宗教里的折射,也是现实与宗教相互融合的结果。
一、谪仙下凡——身世神秘化
在道教传说中,神仙是从各个方面都有异于凡人的特殊群体。神仙与凡人生活在不同的领域之中,具有完全不同的本领和形象。神仙的“超人化”特征首先体现在来历的神秘化。
韩湘,据唐代史料记载是确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在《新唐书》等史料中身份为韩愈侄孙,至文言笔记《酉阳杂俎》中为韩愈“疏从子侄”,《仙传拾遗》中为韩愈“外甥”。作为著名历史人物韩愈的子侄辈,韩湘形象虽然逐渐染上传奇色彩,但依然是凡人后代,身世并不神秘。
随着宋元以来道教在整个社会中影响的扩展,韩湘逐渐神仙化,实现了由“人”到“仙”的转化:宋代文言笔记《青琐高议》和一些诗文中的韩湘子是个高蹈出世、仙风道骨的人物形象;元代戏曲中的韩湘子已经具备神奇的法术,可以度化凡人了;明代情节繁复、近似传奇的作品《韩湘传》《韩湘子全传》和清代《全图韩湘宝卷》演绎了关于韩湘子身世、修炼和成仙的种种故事,将韩湘子的基本事迹、民间传说以及宗教神迹故事结合在一起,对这位唐代文士进行神仙化描写。至此,韩湘子作为从天庭遭贬到人间的谪仙,身世神秘,来历不凡。韩湘子身世的神秘突出表现在轮回转世上,他被设计成前世已位居仙职,却因犯戒被谪。这样的渲染,实际上是要在美化这位神仙的同时,突出他作为“神”的地位尊贵、权威和优越感。
《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卷二四七《韩仙传》中的韩湘子,其前生已是得道仙人:“予以太素禀质,太易赋性,太极会形,冲冲冥冥,莫可先悟,遂托形于胎仙氏,时东汉之明帝永平庚申中秋也,西晋惠帝元康九年己未予生二百有四。”[2]可见,韩湘子的得道成仙是先天注定的,所以注定了其不凡的经历;而韩愈亦是“仙甫冲和后身,微过谪世”,也有着清楚可考的不凡身世。他们二人被彻底神化为遭贬下凡的神仙,最后修道成功回归仙职也成为必然的结果。湘子最后“越一百二十有四日而成道”,帝授其为“开元演法大阐教化普济仙卿”。韩愈经过韩湘子之次次点化,终于“百日而神识洞达,始有冲和之悟焉”[2]。
《韩湘子全传》第一回说:“投托的胞胎好,就有好结果,投托的胞胎不好,就没有好结果。这便是报应轮回,天地无私的道理。”[3]这是典型的宿命论,宣扬每个人的生死转世尽由前定。韩湘子最初是汉代女子,死后变成了一只白鹤,而仙鹤一直是道家的吉祥物,经过数百年修炼,又经钟吕二仙点化,转世为韩湘子。书中对韩湘子出世的描写采用的是神仙传记中最常见的“异人降生”方式。为了说明他不凡的身世,韩湘子的出世伴随着神秘的梦兆。韩湘子的母亲是在不断企求神明之后,才梦到吕洞宾送子。神仙的预言使故事萦绕着一种神秘幽深、时空虚化的气氛。韩湘子的师傅吕洞宾汉钟离二仙屡屡现身、托梦,指点迷津[4]。而韩湘子生下来就啼哭不止,宣示着对烦恼人生的畏惧,对天上乐境的留恋向往。再如第十六回中湘子到阎罗天子那里查看“报应轮回簿”,上边把韩愈的阳寿阴限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做什么官都记上了,简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至《全图韩湘宝卷》,韩愈夫人是“圣母临凡”,韩湘子妻子芦英前生是“凌霄玉女”,湘子岳父林圭前生是天庭“云阳子”[5]1,都来历不凡,神乎其神,这昭示了他们以后“成道”的必然性。
韩湘子明清时期的故事演变过程中,各主人公先天都具有神仙之分,他们虽然在凡间历经富贵名利、酒色财气等俗世繁华,但是最后总会在其他负有度脱使命的神仙的点化下幡然醒悟,回归仙道。功成圆满,荣升仙界,得授仙职是这种模式最普遍的结尾方式。这种创作模式可以归纳为“仙―凡—仙”的循环式过程。
韩湘子故事前期主要在雅文学形态中传播,作者和受众都是具有一定文化修养的知识分子,头脑清醒,文化修养较高,对于神仙的关注流连只是缘于对现世的失望。他们心中明白,所谓得道成仙只是一种徒劳的妄想。所以,对于韩湘子的企慕重点在于他自由的精神世界和平和悠闲的生命状态,对其身世并不关心,也无意探究演绎。
明清时期,道教转向社会下层传播,渐趋庸俗化与神秘化;儒释道三教渐与民间信仰合流。一般民众在现实生活中常常为各种难以解决的问题所困扰,出于消灾解厄、祈福延寿的愿望,他们把希望寄托于超现实的神力,尤其期待找到那些能与上天沟通的人。为了争夺信徒,强化民众对本教偶像的敬畏和崇拜,道教各教门教首也故意掀起造神运动,借用佛教的六道轮回、因果报应理论为神仙编造高贵的出身,对神仙的身世不断进行美化,称其神力天授,为其罩上一层神圣而神秘的光环。他们宣称,许多神仙下凡,只因偶犯过错或者被上天专门派来拯救凡人,因为来自仙界、出身尊贵,神仙们理所当然具备与上天沟通、解救灾厄、度脱凡人的能力。身处社会下层的平民们崇拜神仙,就和崇拜皇帝一样,认为神仙与皇帝的神圣都是命定的,仙风道骨是一种先天的权势。神仙轮回转世模式折射出世俗民众在统治者长期愚民政策下产生的宿命观。明清时期已进入封建社会后期,阶层固化,平民上升通道狭窄,因为无力控制自身命运,他们只得以命中注定进行自我安慰,转而崇拜神圣以求得解脱。
二、超凡入圣——形象神圣化
在道教故事中,神仙不仅有作为“神”尊贵、神秘的一面,还有作为“仙”长生不死、离情背俗的一面。最早论及神仙性质的是庄子,他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6]106又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6]103这种具有明显知识分子趣味的神仙观念,在以后的文学创作中被长期阐扬并成为中国文学中表达知识分子超然于世俗权力和物欲的独立意识的固定模式[7]63。其实,神仙的“无情”正是为了突出神仙的“超人”特质,以表明神仙与普通人的巨大区别以及种种优越性。
韩湘子在唐末五代至宋逐渐神仙化,实现了由“人”到“仙”的转化。唐宋时期,韩湘子故事文本致力于刻画韩湘子“仙”的特质,将他描绘成超脱于世俗具有仙人风骨的形象。
《太平广记》卷五十四《仙传拾遗·韩愈外甥》中,作者从外貌行止等方面都有意疏离世俗审美趣味,使韩湘子形象陌生化、神秘化,一副典型的道家宣扬的神仙形象:
幼而落拓,不读书,好饮酒。弱冠,往落下省骨肉,乃慕云水不归。仅二十年,杳绝音信。元和中,忽归长安,知识阘茸,衣服滓弊,行止乖角。[8]
《青琐高议》前集卷九中,韩湘子形象强烈地表现出作为上层知识分子特有的清高和傲慢,是一个与世无争,完全脱离了俗情凡念的神仙:
青山云水窟,此地是吾家。后夜流琼液,凌晨散绛霞。琴弹碧玉凋,炉养白朱砂。宝鼎存金虎,丹田养白鸦。一壶藏世界,三尺斩妖邪。解造逡巡酒,能开顷刻花。有人能学我,同共看仙葩。[9]
至明清时期,韩湘子故事详细描绘修道的过程,强调“去欲净心”的修仙伦理,韩湘子形象呈现较浓的“禁欲主义”色彩。
《八仙出处东游记》第三十回写韩湘“生负仙骨,素性不羁,厌繁华浓丽,喜恬淡清幽;佳人美女不能荡其心,旨酒甘肴不能溺其志;惟刻意修炼之场,潜心黄白之术”[10]。可以想见,这是一位根器非凡、清心寡欲、致力修仙的虔诚道徒。
《韩湘子全传》在讲述主人公修道成真的故事时,对道教“清心去欲”的伦理观念做了大肆宣扬。小说在讲述钟离权、吕洞宾二仙点化韩湘的过程时,多用“试”的手法。如第六回“弃家缘湘子修行,化美女初试湘子”,钟、吕二师命山神、土地化为美女相诱,试韩湘是否仍存色心;第七回“虎蛇拦路试韩湘,妖魔遁形避真火”,则是幻化蛇虎鬼判等妖魔来试韩湘有无“惧心”。历经种种考验,韩湘被证明已摒绝了世俗情欲的束缚,方得亲见钟、吕二仙,被授丹道。从这“七试”看,内容大都是世俗的伦理道德观念。不过,小说乃是从“修心去欲”的角度来看待这些伦理道德的,视其为恪守道规、心中无欲的结果,是主人公“内心清净”境界的外在表现。韩湘子形象中带有强烈的“出世”色彩,认为人只有去世离情才能修仙证真。
唐宋时期的韩湘子故事中,韩湘子的形象逐渐美学化,离世超脱、仙风道骨。这是因为,韩湘子故事在唐宋时期主要是通过诗文、笔记等雅文学样式在文人阶层流传,较多地体现出社会上层的心理需求和欣赏趣味。在上层知识分子的想象中,神仙是从各个方面都有异于凡人的特殊群体,他们身处的是一个神圣、纯洁的世界和无忧无虑、没有诱惑的生活状态。道教早期经典所描绘的神仙也是与世无争、完全超越了普通人欲望的“完人”和“至人”。韩湘子超越现实的喧嚣和纷乱,追求内心世界的安宁和精神的自由。显然,这样的“出世”精神与现实中文人雅士的精神追求与思想情趣一脉相承,这样的形象是道教在唐宋时期神仙观念的外化。
明清时期,道教呈现“入世”特征,但另一方面,这一时期的道教修仙伦理又具有非常明显的“禁欲”趋势和“出世”特征。在修仙过程中,“人情”,即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乃是神仙们要全力克服的因素。这是因为,明清时期道教推崇的主要修炼方式是内丹,内丹修炼强烈的个人色彩和对心性方面的特殊要求使这一时期的道教修仙伦理具有相当明显的“出世”倾向。在这一时期,神仙乃是道教进行宗教宣传所树立的样板和标准,他们被竭力神圣化。道教徒渲染强调神仙各种与凡夫俗子不同的宗教特性,如对教规的终身恪守、对“道”的执着追求、对世俗诱惑的坚决抵制,等等。作为道教宗教教义的象征和道教修仙观念的示范,明清时期韩湘子的形象被刻意抽象化、非人化,离情背俗、去欲守静、超凡入圣,以突出神仙的宗教神性。明清时期道教“入世”与“出世修仙”之间强烈的冲突和不协调,正是道教信徒对现实失望、放弃心态的折光。
三、神乎其技——法术神奇化
道教认为,“道”为万物之根源,也是宇宙中的终极力量。“神仙”得“道”,自然具有超越凡人的能力和本领。从张道陵在蜀中创立“五斗米道”开始,法术在道教中一直被赋予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成为道教最高信仰——“道”的象征和具体表现方式[3]278。道教法术既是道教神学的组成部分,也是道教宣传神仙观念、神化历史人物的重要手段,这在韩湘子故事中有全面而生动的反映。
唐代《酉阳杂俎》卷十九《染牡丹花》中,韩愈“疏从子侄”善染花奇术:
侄拜谢,徐曰:“某有一艺,恨叔不知。”因指前牡丹曰:“叔要此花青紫黄赤,唯命也。”韩大奇之,遂给所须试之。乃竖箔曲尺遮牡丹从,不令人窥。掘窠四面,深及其根,宽容人座,唯赍粉矿轻粉朱红,旦暮治其根,凡七日乃填坑,白其叔曰:“恨校迟一月”。时冬初也。牡丹本紫,乃花发色白红历绿,每朵有一联诗,字色紫分明,乃是韩出官时诗一韵,曰:“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十四字,韩大惊异,侄且辞归江淮,竟不愿仕。[11]
此处“染花奇术”类同园艺方法。通过改变植物生长土质,改变花朵颜色,并非人力不及之术。即使是冬日开花,若能有适宜暖房,温度得当,也不是极难之事。唯独花上显诗比较奇怪。花上诗谶为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一联,为后世将此典附会给韩湘埋下了伏笔。
《仙传拾遗·韩愈外甥》中,除吸收了韩愈族侄染花及诗谶之事外,韩愈“外甥”还“可百步内以尺余铁条穿三百六十钱而一一不漏,又可五十步内双钩草书而点画极工。”[8]此处虽然身怀绝技,但熟能生巧,仍限于人类技术手段。
至宋代《青琐高议》,吸收了“染花”情节并加以神化,成为“巡酌开花”,韩湘吟诗有“解造逡巡酒,能开顷刻花”,又对片刻改造化的法术加以渲染增加。现存元代有关八仙的神仙道化剧中,韩湘子已成为八仙的固定成员,“顷刻花开”一直是其代表性法术。
明清时期的韩湘子故事中,为了表现神仙对民众的“救济”和庇护,道教法术成为作者津津乐道、大肆渲染的一个重点。
《东游记》第三十回开始出现“南坛祈雪”的情节,这虽然是湘子在度化韩愈的过程中使用的一种手段,但是客观上却解除了自然灾难,造福了人间百姓。在古代农业社会,下层民众最基本的愿望就是风调雨顺,这和他们的切身利益有着最直接的联系。因此,神仙最基本的济世功能就是能够呼风唤雨,解救自然灾难。湘子法术神奇,不仅能作法致雪,甚至连所祈雪的厚度都能精确到分寸不差,连曾经坚持不信邪的韩愈都不得不“略信其异”:
道人登台作法,俄尔天大雪雨。文公来信其妙,谓道士:“此雪我所祈乎,汝所祈乎?”道士曰:“我所祈也?”公曰:“何以凭据?”道士曰:“平地雪厚三尺三寸。”公使人度之,果然,公略信其异。[10]
《韩仙传》中,“南坛祈雪”的情节越来越丰富详尽,湘子的法力越来越神奇,不仅能酒醉祈雪,还能使用幻术,化身“异形”。
《韩湘子全传》第十二回在描写韩湘子在旱魃为祟之际,为民祈雪解灾时,增加了大量道教法术内容:
湘子酒醉食饱了,稳睡席上……哪知湘子不是要睡,乃是睡功祈祷,睡在席上,鼾声如雷,汗出如雨,阳神直到南天门外。天将乃引湘子直上灵霄宝殿,朝参玉帝。湘子把退之南坛祈雪的事,备奏一遍。玉帝忙传旨意,宣四海龙王、雨师风伯,都随着湘子,要扬手是风,合手是雪,不得违误。湘子便领了众神同到南坛去,听候指使,不在话下。[3]
这段文字将道教法术的行气、神游、驾云凌空、呼风唤雨、驱神役鬼等内容作了形象描写,大肆渲染了道教法术的神奇,使道法的神秘性和无上威力与神仙救世济民的主题密切结合。这个故事中神仙所夸耀的本领实际上是人们对于能为人们解除自然灾害的巫师方士们的高超法术的理想化。
唐宋时期,韩湘子故事主要是通过诗文、笔记等雅文学样式在文人阶层流传,其神奇法术只在于能逡巡造酒,顷刻开花,并未像后期作品一再渲染的那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上层文人们文化修养较高,他们心中其实清楚追求成仙注定是一种徒劳的幻妄,而对于仙界的流连企慕则往往是仕途偃蹇、壮志难酬时的精神寄托,道教法术情节不过是文人“作意好奇”心理在文学作品中的表征之一。
明清时期,韩湘子故事随着道教信徒的下移被普遍表现于通俗文学,增加了韩湘子以法术救济百姓的内容,涉及了变化和隐身之术、飞行和速行之术以及改变自然、控制灾害之术等,大肆渲染其道术之奇,从而将这位唐代文士成功推向道教神坛,演变为一位神通广大、以道济人的俗神。除此之外,明清时期的神仙故事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表现神仙快乐生活和超凡情趣的作品,这些作品也涉及对道教法术的夸耀和虚饰。例如《东游记》中,韩湘子等“八仙”借助各自的法器涉水渡海、任意来往于凡界仙境,渲染了道教法术所赋予神仙们的自由和快乐。这样的生活方式折射的正是民众对平庸甚至苦难现实生活的不满和渴望超越现实的梦想。在此类故事中,道教法术成为联系现实与理想的桥梁,成为神仙们自由游走于人间和仙境的手段。透过这些作品,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道教法术作为一种宗教观念,在明清时期已经演变为一种社会理想和道德象征,成为一种非宗教的世俗化观念。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法术观念不仅是道教修仙、救济的手段,而且成为普通民众渴望社会安定、生活幸福心理的写照和象征。
综上所述,韩湘子作为在传说中被赋予仙迹的文士,道教内部一直存在着将他神化的趋势。在这一过程中,关于他遇仙得道、继而传道、最终成仙的传说成为将韩湘子由历史人物逐渐演变为神仙的主要素材。在明清时期,适应下层民众心理需要,韩湘子身世逐渐神秘化、形象趋于神圣化、法术越发神奇化,他也由唐代文士成为一位在教内教外都具有重大影响的道教俗神,最终完成了由“凡人”向“神仙”的角色转换。同时,道教造神运动借助通俗文学的巨大社会影响而登峰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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