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律师》的新历史主义解读
2015-08-15顾卓君邹惠玲
顾卓君,邹惠玲
(1.江苏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江苏徐州221116;2.江苏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印第安律师》[1]的作者詹姆斯·韦尔奇(James Welch,1940-2003)出身印第安黑脚族,是印第安文艺复兴的先锋之一,与斯科特·莫马迪(N.Scott Momaday,1934— )、莱斯利·希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1948—)和杰拉尔德·维兹诺(Gerald Vizenor,1934— )并称美国印第安文学四大名家。韦尔奇不仅被授予印第安文学终身成就奖,他的作品更是作为必读课文出现在美国高中教材中[2]7。他不仅擅长运用独特的写作手法塑造印第安人形象,而且在创作中尤为关注印第安人的身份回归问题。
小说《印第安律师》是韦尔奇的代表作品之一,描写了出生于蒙大拿州、由外祖父母抚养长大的印第安主人公西尔维斯特·黄小牛(Sylvester Yellow Calf)从疏离印第安传统到回归这一传统的故事。西尔维斯特·黄小牛远离印第安保留地,在白人社会苦苦奋斗,成为一名著名律师,正在准备竞选国会议员,不料却遭到曾经被自己拒绝赦免的白人囚犯杰克·哈伍德(Jack Harwood)的报复,受到哈伍德的妻子帕蒂·安(Patti Ann)的引诱,与之发生不正当关系。事情暴露之后,他选择退出竞选,重回保留地,投入到印第安人的水权事业中。这部小说的部分内容源于韦尔奇的亲身经历。韦尔奇不仅曾在蒙大拿州密苏拉市赦免委员会就职,而且在其中担任重要职务。他十分熟悉美国的审判、赦免程序。作为赦免委员会中为数不多的印第安高层审判员,他深知手握大权的主人公所可能经历和面对的一切[2]110。韦尔奇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表达他对西尔维斯特形象的塑造:“我想要创造一个完全不同的印第安形象,一个成功的印第安人。他不断晋升,成为海伦娜著名律师事务所的一员,后来又开始竞选议员。在任何人看来,他都是功成名就,我想展现这样一个印第安人如何在白人社会生存,并在小说结尾让他回归印第安社会”[3]205。
《印第安律师》一经问世就颇具争议,评论家对其褒贬不一。爱德华·霍格兰在纽约时报书评专栏将此书誉为韦尔奇“最成熟和可读”的小说[4];威廉·霍格兰进一步指出,“小说的精妙之处在于人物的刻画”[5]。而李·莱蒙则认为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太过死板无趣”[6],盖里·达文波特批评这部小说受限于“电视剧的烂俗套路”[7]。尽管争议颇多,但这部具有独特叙事结构和情节设置的小说在当代印第安文学中的重要地位毋庸置疑,其文学魅力和美学价值仍有待我们去挖掘、探究。据此,本文拟以新历史主义为指导,分析小说主人公西尔维斯特的自我塑造,探索小说文本中所含纳的历史并叩问其对后续历史的影响。
众所周知,新历史主义(New Historicism)以“历史性”与“文本性”以及其相互关系作为界定其批判实践的主要参照点。伽勒赫(Catherine Gallagher)认为,新历史主义的阅读方法是“把文学文本和非文学文本都当成是历史话语的构成要素,而历史话语既处于文本之中又外于文本;另外,它的实践者们在追求文本、话语、权利和主题形成过程中的关系时,一般并不确定一个因果关系的僵硬等级标准”[8];路易斯·蒙特罗斯(Louis Montrose)归纳其为“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The historicity of texts and the texuality of the histories)[9]19。威瑟进一步指出:“文本的历史性”是指“所有的书写文本——不仅包括批评家研究的文本,而且包括人们处身其中的社会大文本——都具有特定的文化具体性,镶嵌着社会的物质的内容”;“历史的文本性”则是指由于我们无法回归并亲历完整而真实的过去,我们体验历史,就不得不依靠残存的历史文献。但是这些文献不仅携带着历史修撰者的个人印记,而是“经过保存和磨砂的复杂微妙的社会化过程的结果”[10]。
由于马克思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等的影响,新历史主义认为社会权利运作并非统治阶级高压的结果,不是自上而下的过程。相反,所有社会成员和文化的各个层面都参与到社会文化能量的循环之中,深深陷入权利运作的网络[11]6。自此,“权力”(power)、“颠覆”(subversion)、“含纳”(containment)、“限制”(constraint)、“能动”(mobility)、“协商”(negotiation)、“自我”(self)、“策略”(strategy)等术语开始反复出现于新历史主义的批评实践中。在研究嵌入文本事件中的主体时,新历史主义发现“没有纯粹的,不受打扰的主体性,事实上,人的主体性本身开始时就好像很不自由,是特定社会中权力关系的意识形态的产物”[11]256。据此,新历史主义提出了自我形塑(self-fashioning)的概念:“自我形塑”是经由某些被视为异端、陌生或可怕的东西才能获得的。而这种带有威胁性的他者——异教徒、野蛮人、巫婆、叛徒、敌基督等必须被予以发现或造假,以便对他们进行攻击并摧毁[11]9。新历史主义者发现,作家在表述自己观念、思想、欲望时,所再现的从本质上说是社会机构、传统约束、文化成规等共同作用的结果,自我和身份都屈服于“叙述中的自我形塑”[11]234。
本文将以格林布拉特的“自我形塑”为依据,探索《印第安律师》主人公西尔维斯特·黄小牛在由保留地进入主流社会最后又回归保留地这一过程中自我认识的不同阶段,分析外在政治意识形态与主人公内心心理结构分别在这一过程中分别起着怎样的作用,继而将以“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为理论依据,结合小说创作的时代背景,挖掘韦尔奇在编纂故事的过程中所流露出的对印第安族裔生存困境的反映和担忧,以及对印第安人摆脱边缘化困境策略的探寻。
一、何去何从——主人公的“自我形塑”
格林布拉特认为,“自我形塑”主要经由某些被视为异端、陌生、可怕的异己形象来获得,反映的是多种合力在自我形成中的作用。在研究文艺复兴时期的文本后,格林布拉特指出,“没有纯粹的、不受打扰的主体性,人的主体从一开始时就很不自由,是特定社会权力关系意识形态的产物”[11]256。在《印第安律师》中,作为黑脚族人中鲜有的成功者,西尔维斯特不仅被同族人视为异类,也被排挤在白人主流社会之外,他自保留地进入白人社会、最终又回归保留地的经历,映衬出他那流动变化的自我形塑过程。具体说来,西尔维斯特的自我形塑可以分为三个阶段:自我迷失——主要是从他童年直到他成为印第安篮球巨星之前;自我逃离——始于他成为印第安篮球明星到认识外族老师莉娜;同化后的回归——从他成为著名律师到遭受报复,退出国会议员竞选,回归保留地从事印第安水权运动。
在形塑过程中,西尔维斯特自我主要受到三方力量作用:被认同和归属的需要、印第安文化的缺失以及白人主流的塑造。西尔维斯特出生于一个残破的家庭:父亲坠河而亡,母亲弃他而去,他由外祖父母抚养长大。一方面,缺乏父母的关心使西尔维斯特从小缺少自我认同和归属感。这种缺失伴随他的一生,成为他自我表现的推动力,促使他不断尝试,希望通过取得成功获得认可和接受。另一方面,外祖父母对印第安传统的态度使西尔维斯特自幼对印第安传统的认识处于一种混乱与迷失的状态。他的外祖母玛丽·小鸟(Mary Bird)直到中年才重拾自己对印第安传统的信仰,外祖父厄尔·黄小牛(Earl Yellow Calf)尽管仍参加传统印第安仪式,但由于白人主流的影响,放弃了印第安文化传统。由于这一原因,幼年的西尔维斯特没能充分接受黑脚族传统文化,此后的学校教育更没有让他重拾对传统的认识,印第安文化的缺位成为他自我发展中的一个限制因素。白人主流的塑造主要发生在西尔维斯特进入白人社会之后,西尔维斯特在潜移默化中被白人社会所同化,同化过程中白人社会同时也重新塑造了西尔维斯特对自我的认识。在主人公自我形塑的不同阶段,上述三种作用力此消彼长,协同作用,对西尔维斯特自我形塑过程起着不同的作用。
在自我迷失阶段,被认同和归属的需要成为西尔维斯特自我形塑中的主导作用力。西尔维斯特成长在没有父母的阴影下,同族人对他父母堕落生活的描述和父母抛弃他的不争事实使西尔维斯特厌恶自己的父母、否认他们的存在。他羡慕自己的伙伴唐宁·小狗(Donny Little Dog),总是找借口想和唐宁一家呆在一起,感受他们一家的其乐融融。在唐宁父母遇险离世后,他看到唐宁的兄弟姐妹被家政公司带走,逃出来的几位和他一样和自己的祖父母住在一起,他感受到的讽刺感与先前羡慕的心情形成强烈对比,暗示西尔维斯特对被认可和拥有归属的渴望。
在自我逃离阶段,印第安文化的缺位对西尔维斯特的自我形塑起着限制作用。如韦尔奇所描写的,篮球既是西尔维斯特离开印第安文化进入主流社会的引路者,也是其意识到自己缺乏印第安认识的契机。有学者曾经指出,篮球运动源自印第安传统的游戏“杆圈”(hoop-and-pole)的,篮球运动本来可以通过合作将西尔维斯特与印第安传统连在一起[12]。但由于报道赛事的白人记者将印第安球队的成功归功于西尔维斯特一人,忽视团队的力量,使得西尔维斯特惨遭到了同族队友甚至是黑脚族人的疏远和排斥。而对印第安人的群体观念浑然不知的西尔维斯特觉得这篇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1]104,他这种对印第安传统的无知使他与其他族裔成员越来越疏远。于内求索不成,他开始向外尝试。他与黑脚族保留地工作的乌鸦族人莉娜·老角(Lena Old Horn)的交往也反映了他内心部族传统的缺失。在相处过程中,西尔维斯特被莉娜吸引,曾幻想莉娜跳印第安草地舞、与族人在河边浣衣等印第安传统场景。这样一个外族人的莉娜,似乎成为西尔维斯特心目中印第安身份的化身,这也体现了主人公与自己部族文化的疏离。
在同化后的回归阶段,白人主流话语的塑造对西尔维斯特的自我形塑起到了主要作用。西尔维斯特与白人英语老师斯坦利·温特劳布(Stanley Weintraub)的纠葛反映出他在接受同化时的内心挣扎。西尔维斯特嫉妒斯坦利与莉娜的亲密关系。在一次篮球游戏中,西尔维斯特故意打伤斯坦利。如此幼稚的报复行为折射出他潜意识里既希望离开印第安社会、在白人主流寻找归宿,又不希望丢失自己印第安身份的内心矛盾与焦虑。此后,当西尔维斯特成为蒙大拿州的著名律师之后,他的自我形塑再次受到白人主流的话语塑造。他的上司巴斯特·哈林顿(Buster Harrington)不断提醒西尔维斯特要像个白人;他的白人女友莎莉·艾尔曼(Shelley Ellemann)民主党领袖皮特·法巴勒斯(Peter Fabares)以及巴斯特利一再鼓动他竞选国会议员,劝说他相信他的当选将真正实现被白人社会认同的诉求。但当哈伍德的敲诈阴谋告破,西尔维斯特不得不捅破自己与帕蒂·安的那种违背职业道德的关系时,他意识到莎莉和巴斯特等人同处一个阵营,而自己不过是被利用的对象[1]335。作为一名印第安人,自己无法真正融入白人社会,无法真正得到白人的认同。于是他决定回归于印第安世界,成为一名从事印第安水权律师,为印第安人谋求实实在在的福利。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在主人公自我意识发展的不同阶段,被认同和归属的需要、土著文化的缺失及白人主流的塑造这三种力量不断交替,相互协同,影响着主人公的自我形塑过程,对主人公的自我塑造发挥着重要的影响作用。
二、文本的历史性——“白人至上”历史背景下的印第安生存困境
詹姆斯·鲍德温曾说过:“历史不仅仅是读物,也不单指向过去。相反,历史的巨大力量在于我们无意识中承载历史,并由其掌控我们的行为”[13]。美国独立后,虽然殖民主义被废除,但白人对印第安人的排斥态度根深蒂固。独立后的美国依旧以旧殖民模式对待他们,印第安人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实质性变化,许多历史旧疾依旧存在。有学者将这种因肤色差异而产生的排外态度称为白人至上,或白人优越主义。同种族主义一样,白人至上是一种“权力组织(organizer of power)”[14]。
路易斯·蒙特罗斯(Louis Montrose)在解释文本的历史性时指出“文本的历史性是指所有的文本都嵌入在特别的社会和文化语境中”[15]410。因此,白人至上的权力组织形式也不可避免地暗含在文学作品之中。在白人至上的社会背景中,以莫马迪为首的印第安文艺复兴时期小说家发现了一种新型的印第安写作方向——印第安人由于族裔传统与现代生活的冲突而产生生存失衡,小说中的人物在学校、监狱、战争等环境下与自己的族人脱离,经过一系列挣扎,最后以一位半局外人(semi-outsider)的身份回归印第安社会。阿什克罗夫特等学者将这样一类写作归于殖民时代经验和后殖民世界背景下的文学创作[16]。詹姆斯·韦尔奇的作品也含纳在这样一种白人至上的社会和历史语境之中。
这种白人至上的统治者姿态,从哥伦布等殖民者第一次登上美洲大陆时就显露无疑,并一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白人世界。从哥伦布的航海日记可以看出白人对美洲土著凶恶毕露的态度。他们所到之处,印第安人必须像迎接“神灵”一样表示欢迎,并告诉他们金子的所在。若有印第安人拒绝他们登岸,白人就以武力相逼,强行登岸[17]。维兹诺认为,“印第安人”这一称呼是“西方的错误字眼”,彰显着白人殖民者对美洲土著的歧视与主宰[18]。罗伯特·弗·贝克霍夫指出,白人把野蛮人的标签强加给美洲土著,将其描述为落后、残忍、不开化的种群,从而为白人社会肆意发动战争、进行杀戮寻找借口[19]。吉尔·莱波雷则这样写道:对于殖民者而言,印第安人不能算完整的人,或只能算是卑微于白人的人种[20]。白人殖民者自诩为“真正的美国人”,借助天定天命论(manifest destiny)、社会达尔文主义等,彰显自己是美洲大陆真正的主人,提出印第安人终将消失于北美大陆的预测。时至今日,尽管殖民主义早已远离美国大陆,印第安刻板形象仍隐藏于各种传媒资源中:从猫和老鼠、兔八哥等动画片中偶尔出现的愚笨、邪恶的印第安人形象,到著名的斯卡朋克乐队的音乐录像带中妩媚妖娆被绑架的印第安公主形象,维多利亚秘密内衣秀模特的印第安装扮,《独行侠》中疯癫的印第安人唐托(Tonto)。尽管现在越来越多的白人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但白人至上意识依然根植于他们内心,依然影响着白人社会的行动和决策。
在自己的多部作品中,韦尔奇都展现了印第安人在白人至上这个大背景之中的生存困境,并将自己的主人公置于一个白人至上、印第安人频遭歧视和不公平待遇的殖民主义文化语境之下。在《印第安律师》中,白人至上的社会现实集中体现在白人囚犯杰克·哈伍德的阴谋报复行为上。在监狱中,哈伍德一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印第安人。他痛恨印第安人,这种痛恨在其被印第安囚犯刺伤之前就有所显现,而在遭遇西尔维斯特拒绝假释之后猛烈爆发。他本来已经做好假释失败的心理准备,但当他看到西装革履的西尔维斯特出现在审讯席并质疑他的假释申请时,他感到恼怒和被侵犯。因而,他对西尔维斯特的憎恨及报复行为背后暗藏的是体现着白人至上观念的社会力量。
另一方面,《印第安律师》充分表现了印第安人在主流社会中备受歧视的现状。因为一个小小的嫌疑,印第安人就会被关进牢房,他们在狱中随意走动、甚至放一个屁都会受到惩罚;重刑犯白人哈伍德在监狱里能够当上图书管理员、监狱工厂的簿记员,享受假释资格,但对印第安犯人而言,这是永远不可能的。白人莎莉在初遇西尔维斯特时对印第安人当上律师表示惊讶和排斥,帕蒂·安对与印第安人有染感到痛恨与羞耻,以及西尔维斯特在与白人女友外出约会时遭到白眼,这些无一不体现出印第安人倍受歧视的现状。福柯指出,“表面上单个的举动可能是多数人的行为,表面上个人天才的力量实际上受到集体社会能量的约束”[21]。西尔维斯特在《印第安律师》中的遭遇并非特例,印第安后裔遭受着种种来自白人主流社会的歧视与不公平。
这些不公平待遇,并没有在印第安人被主流社会同化之后消失。18世纪末到19世纪中期,美国政府开始对印第安人实行“同化”或“美国化”的政策。随着白人文化进入印第安社会,印第安人被同化的现象也越来越普遍。但是被同化的印第安人所面临的仍旧是被白人社会排挤的困境。印第安切诺基族(Cherokee)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欧洲移民者进入北美大洲后,切诺基人开始吸收欧洲移民者的文化和科技,铺路造桥,修建学校、教堂,他们甚至模仿欧洲殖民者建立了自己的政府和立法机构。但在1830年前后,随着黄金的发现,白人开始立法驱逐切诺基人,不愿离开故土的切诺基人奋起抗争,但仍不能抵抗被边缘化的命运[22]。和切诺基人一样,接受同化的印第安人普遍不得不面对另一种生存困境:因种种原因丢失了印第安传统的他们,既无法真正融入白人社会也很难回归印第安传统。
韦尔奇也意识到这种印第安生存困境,并在《印第安律师》中通过主人公的经历展现出来。前文已经论述过,西尔维斯特虽然成为白人社会的著名律师,但依旧逃离不了被利用的命运。此外,小说中对印第安人参与篮球运动的描述也从一个侧面展示了这种困境。对印第安人来说,在所有白人带来的运动中,只有篮球这项运动可以给处于困苦生活中的他们带来自豪感,让他们重拾过去狩猎和战斗中的状态[23]。小说中的印第安青年从白人那里学会了篮球技巧,与白人球队在篮球场上公平竞争。他们拥有大批的白人和印第安球迷,这似乎标志着他们融入了白人社会,但篮球只是暂时消解了种族、文化之间的差异,当比赛结束,白人球迷对印第安人的敌意又会恢复[1]101。敌意的根源便在于印第安人地位上升后白人产生的焦虑感。小说中的记者运用“猴笼”对此做出形象的解释:“这就好比把你关在猴笼里,起初你会惊讶地发现,猴子们不但会耍把戏,而且耍得非常出色,但到最后,你会意识到自己在猴笼里,周围都是猴子,这时你便会极其不安”[1]101。这里的“猴子”形象便是印第安族裔的化身。在接受教育、掌握白人的科技文化之后,印第安人开始争取自己的权益,权力与地位逐渐上升。白人社会感受到来自印第安人的威胁,便又采取敌意与压迫的态度。纵观历史,除黑脚族运动员唐·韦策尔(Don Wetzel)以外。没有印第安人能够打进入美国大学篮球联赛,其他大型比赛中也鲜有印第安人的身影,而在政界、商界中的印第安成功人士更是少之又少。
印第安人的生存困境也表现在白人社会对印第安人贫困、落后的现实置若罔闻。小说中西尔维斯特描述海伦娜市的大盆地仙人球山谷在白人到来后的变化时曾表示:“在白人到来之前,该山谷曾是黑脚人狩猎的绝佳场所。而如今,这里尽是些房地产开发项目、政府大楼、购物中心、机场,很远之外才有牧场和农田”[1]77。印第安人的土地已被白人占有。他们如今无力谋生,生活困苦,更买不起一块宅基地[1]53。对于印第安人来说,土地不仅是他们的家园和生活来源,更是他们身份的承载,与其精神世界、价值体系、部族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在白人看来,资源富饶的印第安土地对白人社会的发展十分重要,印第安人则无足轻重。正是由于白人不择手段从印第安人手中夺走土地,挖掘可利用资源,长期以来印第安人绝大多数印第安人挣扎在贫困之中,印第安人的平均寿命只有美国白人平均寿命的三分之二,失业率和犯罪率一直高居不下。因此。有学者感叹:“红种人仍是我们国家中最贫困、经济条件最凄惨的一群人,他们的生存处境不仅与其他美国人相去甚远,而且与城市平民窟中生活的人比起来也相形见绌”[24]。
在《印第安律师》中,韦尔奇从单个人物、单个族裔的故事入手,发掘当代印第安人在白人社会的大背景下普遍共同面临的生存困境及其根源,通过文本中的诸多意象和事件,让读者聚焦于美国社会中白人至上的殖民主义意识。
三、历史的文本性——于边缘中寻找生存契机
蒙特罗斯在解释历史的文本性时说,我们对过去所有的知识和理解只能存在于“对留下的社会的文本痕迹的询问中”[15]425。“历史的文本性”包括两层意思:第一,没有保存下来的历史文本,就无法了解真正的、完整的过去;第二,这些文本在转变成“文献”,即成为历史家撰写历史的材料时,它们本身会再次充当文本阐释的媒介,而人的主观性就不可避免地渗透到文本之中了[9]19-20。
随着20世纪60年代印第安文化的兴起,印第安文学开始以文本的形式塑造着人们印象中的印第安历史。《印第安律师》一书中,韦尔奇也通过虚构西尔维斯特这一人物,描写他在逃离保留地,进入白人社会,受到利用以及陷害之后回归的故事,以小显大,呈现出印第安族裔在被同化处境下处于印第安文化和白人文化的印白文化“局外人”身份。小说在文本展开的同时也在不断塑造读者内心世界中的印第安历史。
如前所述,西尔维斯特这一形象不能完全融入印第安社会与白人社会。无法认可印第安传统文化的他,因现代文明和主流文化影响而误读印第安传统,被排斥于印第安社会之外。同时,他无法抹去自己的印第安身份,印第安人权力上升所引发的白人社会的焦虑与打压又让他融入不了白人主流社会,结果处于两种文化的边缘地带,进退维谷。在阅读西尔维斯特故事的同时,读者感受到西尔维斯特在这样的生存困境中的无力,这也是在白人主流文化控制下,绝大多数同化后的印第安人都可能遭遇的。故事展开的同时,文本中此类印第安生存困境也塑造着读者认识中的印第安历史。
另一方面,韦尔奇利用小说的阐释作用,创造性地在主人公身上融入自己的探索。在被迫处于印白文化的“局外人”地位的文本背景下,西尔维斯特主动认识当时现状,在边缘化状况下找寻生存的空隙,成功摆脱被白人利用的尴尬局面并实现自己被认同的价值追求,成为自己人生的“局内人”。在哈伍德的阴谋中,他起初对哈伍德与妻子帕蒂·安合谋陷害他的诡计全然不知,被动地遭受着哈伍德的操控和陷害。当哈伍德的两个狱友同伙借机敲诈,阴谋被帕蒂·安捅破时,他开始主动参与游戏,先从自己的警方朋友那儿摸清敲诈犯的底细,掌握他们的性格特点,又乔装潜入酒吧实行“反侦查”,化被动为主动,最后智勇吓退两个敲诈犯,也成功地挫败哈伍德的陷害。在印第安社区中,“那些了解自己部落传承与权力,在教育、法律、写作或其他方面重申印第安族权力的印第安人”[2]120具有极高的声誉,被称为印第安“新武士”。西尔维斯特一直渴望成为一名印第安“新武士”,为印第安的水权和民权服务。但进入白人社会后,他一直为自己只是一个“带着黑眼圈,留着细细的胡茬”[1]168、“贪婪,仅仅帮助自己和一些更加贪婪的人变得更为富裕”[1]168而自责。在经历一系列冲突后,他认清自己被白人利用的现实,主动退出,实现自己职业地位的顺利转型。有评论家将小说中西尔维斯特退出选举的行为解释为“不得以的撤退”[2]114。诚然,西尔维斯特作为白人政治系统下的一员,为避免多余纷争,他别无选择,只得退出。但不可否认,退选也是他在帕蒂·安事件告破后,重拾尊严、能够再次为印第安人服务的最佳途径。他毅然退出被白人社会利用的角色,回归印第安北达科他州保留地的水权事业,看似是主人公事业上失败,实质上为主人公赢得了职业上的主动权。他不再趋炎于白人的话语,而成为一名以帮助印第安人为己任的真正的“印第安律师”。小说的题目“印第安律师”的精妙便在于此,暗含主人公从一个不辞辛劳、为白人跑腿的出身印第安裔的律师,真正转变成一个为印第安族裔谋福利、维护印第安人权益的律师。他成功掌握了自己生活的主动权,实现了自己帮助印第安人获得权益的理想,算得上一位真正的印第安“新武士”[25]。
作为一个长期与印第安文化脱离的印第安人,直接回归保留地难以实现。西尔维斯特退而求其次,选择离开是非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这种决定恰如他一直钦慕的、也同处于黑脚族局外人的老师莉娜的最后选择。而文末,西尔维斯特独自在球场上运球扣篮的场面暗示给读者,撤退后重新开始的西尔维斯特能够重拾“自由、体面”[1]349的生活。《印第安律师》中西尔维斯特的故事别具特色,它以一种独特的历史文本形式,补充着读者对印第安历史的认识。在借助文本构建历史的同时,韦尔奇通过小说主人公的行为传达出自己的信念。西尔维斯特与众不同的撤退与适应,实现了他从印、白两种文化下的局外人向为掌控自我的局内人的成功转变,也为印第安族裔摆脱边缘化困境提供一种生存的可能。
四、结语
从新历史主义视角出发研究《印第安律师》,我们可以看出,这部小说不单单是主人公一段经历的叙述,它所映射出的是印第安民族的历史遭遇,所含纳的是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诸多因素的思想产物。小说中所描述的印第安人在白人社会中面对的不平等与歧视,正是白人至上的殖民主义意识猖獗,同化于主流社会的印第安族裔不得不面对的生存困境。主人公在内外多种合力的冲突与交融中完成的自我发展与认识,正是印第安族裔期望在当今社会重获自我,得到认可与接受的表述。
在白人主流社会中,印第安人的“被殖民”的情况依旧存在。《印第安律师》中,通过主人公的一系列经历,韦尔奇表达了他对于印第安族裔生存困境的探索:反客为主,从而赢得生存的主动权。正如法侬所认为的,殖民者的统治工具也可以作为被殖民者反抗的武器,用来挑战并颠覆殖民者的权威[26]。印第安人不妨跳出思想的牢笼,主动运用在同化过程中或被动或主动获得的知识,与来自白人社会的歧视抗争,谋求生存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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