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死亡”角度解读《祝福》
2015-08-15李小丽
李小丽
[作者通联:浙江永嘉中学]
《祝福》是借助祥林嫂死亡的不幸命运,揭示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从而展现社会的病态以及在那样的社会中人的病态。文中不仅仅是祥林嫂的死亡,还有她的丈夫与儿子阿毛的死亡。因此,不仅要明白祥林嫂的死因,更要把它与促使其丈夫和儿子死亡的因素进行比较,才能更彻底地感受礼教吃人的力量之巨大、之恐怖,从而赋予文本更大的阅读价值。
鲁迅把祥林嫂的命运遭际始终置于鲁镇特有的“祝福”等祭祀背景中来写,祥林嫂是在鲁镇的人们举行“祝福”时节死去的。文中主要有5次写到祭祀的情形,为方便下文叙述,我先将原文有关祭祀的描写做个简要摘录:
1.第2段: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
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拜的
却只限于男人,……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今年自然也如此。
2.第36段: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到年底,扫
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3.第72段: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帷,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
4.第88段:鲁镇永远是过新年,……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看柳妈洗器皿。
5.第107段: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一、祥林嫂作为奴隶的死亡
从作者第2段里对祝福的介绍中,就已可以看到女性地位的卑微,鲁镇封建思想的浓厚。女人是不得参与拜祭的,只能是做准备福礼的辛苦事,祥林嫂所能做的也当然只能是这样的事。这种地位,我们从第36段中祥林嫂初到鲁镇在四叔家中首次参与祝福所做可以得到确证,“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地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她只不过是个奴隶罢了。但是,在第72段、第88段所写的祭祀中,祥林嫂的奴隶地位被剥夺了,原先最忙的她清闲了,被柳妈和四婶“代替”了,除了烧火。即使她出于勤快和好意想帮忙,“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帷,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却被四婶一句“祥林嫂,你放着吧!”给拒绝了。这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做奴隶而不得”的遭遇。何以在这两次祭祀中地位陡转而下?因为这时祥林嫂已再嫁过。女性是卑微的,不改嫁的寡妇也是低贱的奴隶而已,只可“碰”福礼不可祭拜;而再嫁的寡妇是不贞不洁,是连福礼都不可以碰的。这是祥林嫂作为奴隶的死亡,而促使这种死亡的不仅仅是作为统治者代表的男性鲁四,连本身虽是祥林嫂的主子其实也只是也不过是“奴隶”的四婶,也参与了其中,同是礼教的受害者将另一受害者推向死亡。鲁迅对中国的等级制度和这制度的吃人本质进行了这样的解说:“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不想动弹。”(《灯下漫笔》)文中的鲁四和四婶的作为第一次让人见识了礼教观念的森严:祥林嫂甚或说任何再嫁的寡妇是连做奴隶也不配的。
然而,此时祥林嫂本人还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被四婶拒绝后,她也只是“讪讪的缩了手”“转了几个圆圈”“疑惑的走开”。是柳妈点破了她再嫁就是不贞不洁之人,是让“大家以为耻辱”的人,这样的人是当然不能碰福礼的。柳妈似乎还出于好意告诉了她怎样可以赎“罪”,于是祥林嫂在捐了门槛之后,在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一个“更”、一个“坦然”可见祥林嫂以为自己已经拿回自己作为奴隶的地位。“‘你放着吧,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这一次再不是似乎客气地先叫声祥林嫂,而是急切地大声地先阻止。可见,在外人的眼里,祥林嫂已经是永远不配再做奴隶了,不管她做了什么赎“罪”的行为。可是这一次,祥林嫂自身的反应却与之前不同了。“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做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发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因为她自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失去奴隶的身份,她也接受了自己是不贞不洁之人的罪过,这种无法做回奴隶的痛苦使她变成了这样。祥林嫂自身的这种自我摧残让我们再次见识到的是礼教的恐怖:连她自己都相信“我”是不配做奴隶的。
“她不配做奴隶”的外在礼教规范与“我不配做奴隶”的内在对礼教的接受,宣告了祥林嫂作为奴隶的死亡,宣告了礼教的胜利,它的杀伤力如此之大,不仅使统治者坚定奉行,而且使被害者深信不疑。最终也就终结了祥林嫂的生命。
二、丈夫、儿子的死亡
她两次来鲁镇的共同原因是丧夫丧子、家破人亡。与面对奴隶身份死亡时的反应相比,面对这些死亡时祥林嫂的反应,是我们更不可忽视的。
第一次遭受丧夫,她“脸色有些青黄”,“又只是顺着眼,不开口说一句话”,不难看出成为寡妇难免悲伤;而在第一次参与祝福时,虽然“全是一人担当”,却“反满足了,口角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一般都据此认为祥林嫂善良、勤劳而已,但作者在这里展示的却是祥林嫂加倍地受剥削而自己反而满足,甚至可以忘却丧夫的伤痛。祥林嫂所希望、所感满足的,原不过是这样一种不公平的生活。她的“勤快”和“白胖”宣告了她甘当奴隶的心愿。可见,封建思想对其毒害之深。
第二次遭遇丧夫并丧子,变得眼睛“没有神采”,“手脚已经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可见此次打击比起第一次要重得多。而从她不断向人们重复讲阿毛的故事,也可见人悲伤之极很想找人倾诉的常情之心。然而这些变化都只能说明面对家人死亡尽管悲伤,祥林嫂仍旧有动力回到鲁家想做一个奴隶,想活下去。我们读到这里,不能不想:外在的打击再重,即使是亲人生离死别也不能摧残打垮一个人。然而,荒谬的礼教却办到了。人们再也不可能给她一个做奴隶的机会,最终逼她走向死地。礼教的打击力远甚于失去亲人的打击力。我们甚至可以这样想,鲁迅先生要告诉我们的是:在礼教的约束下,即使你是亲人,也要无条件的服从,我们可以以礼教的名义,看着亲人被礼教吞吃。此时,我们不妨想想巴金的《家》中几位女性的遭遇,就不难明白这一点。
还有丈夫和阿毛是怎么死的?对于祥林,文中没有清楚地交代,但是既然婆家起先没有处置祥林嫂,后来抓她回去也并不是浸猪笼之类的处置,看来其死与祥林嫂无关,祥林嫂无需负上礼教层面的责任,这样看来,可能是疾病死亡或进山打柴时遭遇不测之类的死亡。贺老六死于伤寒,阿毛是被狼吃掉的。他们的死亡可以说都是天灾,而非人为。祥林嫂承受住了一次又一次的天灾的摧残,却没能承受住当时社会对她的歧视。读到这,我们能想到的是什么?孔子说:“苛政猛于虎。”我们终于可以恍然大悟:封建的礼教、迷信猛于一切毒蛇猛兽。毒蛇猛兽杀人,还能让人们看到血腥,而在礼教吃人的场面里,我们看不到谁的手上沾着血。自然的力量超越了人为的力量——一种观念的力量。妇女是最大的受害者。可恨可怕的吃人的礼教!
三、《祝福》的不朽
祥林嫂已经死亡,死于一种观念之手——一个拿着明晃晃的刀却看不见的刽子手之手。她的故事已经成为过去。鲁迅从文的目的是拯救“愚弱的国民”——愚昧而没有觉悟。这样的人或许身体强壮,但免不了两种命运:被凌辱而死,或看着被凌辱者死。这是《祝福》让我们懂得的特有历史,是它作为文本的历史价值。在今天我们认为已经破除了封建礼教的年代,这种凶手灭绝了吗?这种“愚弱的国民”再没有了吗?苏教版编排时,是将《祝福》放在“永远的新故事”板块中的。它的“新”,我们不妨去我们的生活中找一找:我们身边还有祥林嫂吗?我们身边还有看不见的刽子手吗?这样才能真正地赋予《祝福》实践性的阅读价值,才能读懂为什么《祝福》至今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