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
2015-08-13金庆伟
金庆伟
他要梦见一个人:他要梦见他,包括他的全部细节并把他带进现实。
——博尔赫斯《圆形废墟》
梦阁楼
没有谁看见他是怎样爬上这阁楼的,当然也没有谁看见过那架神秘的木梯子,他就像雨滴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城市,秘密地躲进了一座废弃的阁楼,独望苍狗白云。有关他失踪的消息,像飞鸟飞遍了村庄。当他在阁楼的地板上仰躺下来,或来到窗台边,甜甜地闻闻花香时,人们对他的何去何从的种种猜测,对他平时所作所为的种种评价,像蚂蚁一样在他耳膜上蠕动。啊,真有意思,活人对活人盖棺定论。好几次他甚至控制不住大声地笑出来。当然,现在阁楼外面所发生的,已经和他没有多大关系了。人们来来往往:或因为得到什么,脸带笑容;或因为失去什么,把脸拉得和艾草一样长——那些都是昨夜的雨前夜的风。
与阁楼相关的各种各样的鬼怪传说,密密麻麻地缠结在蛛丝网上。它们像一页页神秘的咒符,拉长了阁楼内外的距离。看来阁楼荒废的岁月已经很长了,木板松松垮垮的,许多雨水的痕迹蜿蜒在壁板上,有点像地图,也有点像原始的岩画,他举着烛台看过,不过并未怎样细看。既然到这里来,延续年轻时候的一些梦想,想来也是没有多大必要的。所以不管这些图案里到底有什么,或像什么,对它探究的兴趣索然。现在,他的主要任务是睡觉,做各种各样的梦。只有梦是彩色的。
他推开窗子,窗外的世界豁然敞开,他却视而不见。抖了抖被子,尘埃扬起,他不禁笑了,它们似乎比树林间的麻雀更让他感到亲切。躺下来,在一个没有他人的世界,这是桩多么美妙的事。他不禁想唱一首歌,越响越好,可是这样的念头想想可以,一旦转变为实际,尤其是在阳光如此明媚的白天,显而易见,是不切实际的。除非他今天马上离开这个缅想自由自在生长的灵地。阁楼的各个角落是他的杰作,老鼠秘密挖掘的各条通道的终端口,现在都被他用旧报纸塞好了。梦乡里,他无数次聆听到众老鼠夹在壁板间吱吱吱地伸拳弹腿,也许这是它们在对他的这种行为表示抗议,可谁又让它们自作多情,频频光顾他的耳朵、嘴巴,还有鼻子呢。酣然入梦时,他的脸,无数次成了它们游戏的场所,这不能不叫人愤怒。金色的阳光像薄薄的刀片,从瓦隙间刺进来,斑驳在被面上,像一张张金黄色的南瓜饼,色泽纷呈。他蜷起身子,拉过被头盖住了脸。黑暗无边无际,他不需要提示,也不需要任何前奏,咕咚就掉进无垠梦乡里去了。两只翅膀从腋下生出来,兰花叶一般蓬勃有力。他的仇敌如落叶纷纷,他的同志旭日高照,光芒万丈。战袍穿在了他的身上,彩衣围住了他的脖子。他就是先知底波拉,此刻,坐在河堤上,对万头攒动的子民说,有什么事,到拉玛和伯利特之间的棕树下找我吧,正义和公道如黄河一般在我的手中汹涌。
好景不长,许多幻象覆盖了绚烂的战袍和彩衣,小鸟叽叽喳喳落满了枝头,黄沙飘飞,耶路撒冷被马头牛面一把火烧成了废墟。俘虏纷纷消失……亲爱的子民啊,黄沙飘飞,黄沙飘飞……我的爸爸在叫我了。他的核桃脸半隐在落日下枝头的暗影里,模糊不清。他坐在田间,麦苗在他的注视下愉快地生长。
许多努力总难以达到预想的效果,他在堆叠的梦幻里出出入入,很想让一个梦贯穿始终,努力却常常半途而废,付诸东流。泉水叮咚泉水叮咚,肚子在唱歌,把他叫醒了。太阳依然融融而照,光晕毛茸茸的,在他的脸上蠕动。做了一个梦,力量似乎又聚集了起来。他拍拍被子,烟末瓦屑落在了被面上,阁楼上安宁而寂静。木板因身子辗转而发出了声音,听起来有些干燥,跟柴仓里竹木棍子裂开来差不多。
笑忘书
他是在一个大雪之夜秘密潜往蒋巷的。他雇了一条乌篷船,艄公是个典型的南方人,瘦脸长下巴,扣个瓜瓢形绒帽。他坐在船头,一边剥花生米一边喝酒,心里的快乐像雪花。当然,这种快乐并不源自眼前的月夜雪景,也不是和阁楼的暂时别离相关。而是他要见着雀了。船上的灯影落在月夜的河面上,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暧昧。桨声不断,灯影扩散着前进,他仿佛看到雀就在这灯影里流光溢彩,娉婷而来,想到很快就要和雀重修旧好,共度往日美好时光,他觉得自己的手竟然微颤着,杯中的酒洒在了前襟上。
不知船究竟走了多少时间,只知道船泊在岸边时,月亮已经消失。雪花还在继续飘舞,就像雀的长袖,温暖地掸拂着阁楼遗落在他身上的古旧气息。他三步并为一步,飞速穿过枝桠纠结的桑林,虫儿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桑林上,久久不散。他的身子和黄鼠狼一样敏捷,茂密的桑林不断阻挡他的前进,他走得气喘吁吁。可是一想到马上就要与雀相逢,脚底立刻风云四起,他就像插上了秃鹫的翅膀。在桑林尽头,他终于看到了雀,多年不见,雀愈发美丽,洁白的脸庞比今夜的雪花还要晶莹,照见他此时内心的幸福。
你好吗?
可是雀却哑然。什么也不说,好像时光已经定格在她幽怨的目光里。雀抱住了他,无声无息。没错,这就是他亲爱的情人——雀。他终于抱住她柳絮一般的身体了,他把她轻轻抱起来,放在枝桠上,一眼看不够,那就直直地盯着吧。他抚摸着雀柔软的身体,比鸽子的羽毛还要光滑。他看到很多双眼睛从不同的角落射过来,比电光还要锋芒。嫉妒的眼泪在他们的眼里喷涌而出,濡湿了他们的衣裳。月亮又一次跑出来了,也许如此美好的夜晚它同样无法入睡。桑林亮如白昼,他贴着雀的耳膜轻轻说,跟我到阁楼去吧,那里有我们的爱情那里是我们的家。雀好像睡去了,枕在他的肩上,什么也没说,也许什么都没有听到。他拍拍雀的肩,又摸了摸雀垂到腰部的长发,这种感觉真是幸福。睡去的雀偎依在他的怀里,脸上带着婴儿的微笑。他把她轻轻抱下枝桠,轻盈的身子在他的手里就像一片云。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拨开磕绊在脚边的枝桠,生怕惊醒她,好像雀一旦醒来就会像鸽子一样飞走。他们走出桑林来到了雀生活的地方。村庄依然没有多大改变,一排排石头墙夹在他们的身体两侧,月光把他们的身子修饰得更为修长。他看到石头墙上的窗户次第打开,一颗颗脑袋凌空挂在石板路的上方,默然注视着他们的经过。他的足音是那么清脆,就像午夜的钟声,唤醒了所有人的记忆。
这个曾经是蒋巷人眼中的卡西莫多又出现在了这条仄仄的巷道里,晕黄的灯光照亮了他身上的雪花。不过,这回他不是被一个他永生仇恨的男人逼迫着,屁股夹着扫帚从石板路上掩面而逃。他抱着他心爱的人儿,头抬得高高的,腰板挺得直直的,幸福的微笑万人瞩目。他一边向空中的脑袋点头致意,一边高声说,雀要和我回阁楼去,那里有我们的家。
他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另一个男人的眼睛,虽然混在众多的脑袋里,可是蕴涵其间的那种孤独,那种痛苦,明白地告诉他,他是谁。他把目光冷冷地射过来,射向他的怀抱射向他的身体。可是,这种目光在这个雪夜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战斗力,他只需轻轻吐一口痰,就足以将之掩盖。他把雀的身体往上托了托,扭了扭有点发酸的肩膀,把目光射回到男人身上,想不到今天他的目光比俄罗斯的白杨导弹还要厉害,那个曾经像希特勒一样不可一世的男人,哈哈,瘪下去了吧,哼,屎壳郎啊屎壳郎,人不可貌相,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你看得到现在看不到未来吧。他低头看看睡得香甜的雀,心旌摇荡,胜利的快乐不可言说。雀啊雀,我的西埃尔娃·玛利亚,我德劳拉要及尔偕老,要永远抱着你离开这充满腐蚀性的生石灰、沥青的蒸汽、折磨人的锤击声的鼎沸的村庄。
彼岸,有我们的阁楼。
鼠肉瘤
午餐的伙食已经准备好了。他在阁楼的阳台上支起铁架子,铁架子很简单,只是三根废钢筋。阁楼里的废木料多得不可计数,估计用上个四五年是不成问题的。两只老鼠搁在他的脚边,他剥光了它们的衣裳,刨出了它们的五脏。老鼠洁白的肉体闪闪发光。
阳台很大,他把铁架子安装在靠近窗户的角落里,又在铁架子四周码好废木料,就像一道围墙,以免火焰过大控制不住,窜到别人的视线里。他刚刚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猫,一只勤快的猫。梦醒后,肚子就哭起来了。他就开始考虑午餐的问题。本来是要把昨晚捕获的两只该死的老鼠做成韩国铁板烧的,可是翻遍阁楼,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块铁板。最后不得不出此下策,放在明火上将就。火很大,两只光光的老鼠很快就变了色,油珠子从它们的表皮上不断地渗出来,游走在铁架上,风信子一样浓郁的肉香随风四散。他变得有些贪婪,就用木棍子拨了拨柴禾,火势更旺了,火星子噼里啪啦地迸出来,有几颗甚至蹦到了他的脸上,他一点也不觉得烫。两只老鼠吱吱响,当然,它们死去多时,生命的呐喊自是不可能再度表达,这只不过是它们从地球上消失的前奏。肉香越来越浓,他把手中的铅丝翻过来翻过去,两只可怜的老鼠渐渐萎缩,团成一块,成了木炭般的肉瘤子。
应该说,以老鼠为餐,算起来已经有不短的时间了。开始,他并不喜欢吃老鼠肉。之所以要烧烤它,并将之吃掉,纯粹是出于心底里对它们的厌恶。它们寄居在阴暗处,行踪诡秘,手段卑鄙,却肥硕得流油。可是把它们的肉一塞进嘴里,他就想呕吐了,仿佛他正在茹毛饮血。不过,很快他就习惯了,并且逐渐上瘾。因为,吃掉这些老鼠,让他体会到了许多好处。一方面,光临阁楼的老鼠络绎不绝,只要有一个工具,以后他就不会沦落到像它们一样的命运:夜深人静时,鬼鬼祟祟地爬下阁楼,到村里摸些东西,养活自己。另一方面,吃掉它们,不仅是为民除害,而且也是对这些屡教不改、不断骚扰他梦境的异端分子的惩戒。为了造出一个品质优良的捕鼠器,花费了他不少工夫。那几天,美好的梦境里屡屡有几只老鼠蹿进来,无缘无故地把他吵醒,令他气愤。不过,这也更加坚定了他制造捕鼠器的决心。他以罕见的耐心寻找铁丝铁条,几乎把阁楼上的瓦檐都要翻起来了,才找到那么几根。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略微显得有些粗糙的捕鼠器总算从他的手里诞生了,这是他人生中最为光辉的一页,对他人生事业的发展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现在,他再也不必为某个时候断炊而担忧,也不必为梦境的突然中断而懊恼。鼠肉很香,能量也高。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简直赛过神仙,可不,瘪瘪的肚皮竟然有皱纹了,那是脂肪沉积的缘故。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阁楼生活的优越性。
他走下阳台,填饱了肚子,心情舒畅。他把头伸到窗台的天竺葵上,用力吸了吸鼻子,一阵芬芳泉水一般流进了心扉。这是一个多么愉快的下午,他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老鼠肉的气味纷纷跑出来,弥散在阳光里。他提起挂在旧木柜壁沿上的水壶,痛快地喝了两口,哈,真舒服。纷纷往外冒的气味一下子就被凉水盖住了,沉淀到丹田里,生长力气。他在木地板上来回走了几趟,又步到阳台上,操起一根废木料,把余烬小心地熄灭。烟灰飞散在空中,一部分飘进阁楼里,落在了地板上。铁架子就不需要收拾了,反正很快又要派上用场。
他脱了衣服,在地板上仰躺下来,复习了会儿刚刚过去的一个梦,竟咧开嘴笑了。笑容像春天的兰花一样舒展。
红灯笼
没有人和他分享阁楼中的快乐。不过,没有关系,这就是他所需要的地方。父亲对他说,要讨好一个人,必定要寻找一个好的时机和环境。父亲还说,多栽花,少栽刺。父亲说的当然是金玉良言,可是,事过境迁,这些话不一定管用了。
现在,他要去见一个人,至于这个人在哪里,包括他的音容笑貌,他一概不知道。当然,在未见到他之前,这些都属于次要因素,可以忽略。他打开木柜子,木柜子里很干净,被他洗濯过了,能照见他的影子。木柜子的最上层放着几套衣服,被一块平整的木板压得平平的。他取出一件咖啡色的夹克,套上身子,拉上拉链,木柜壁板上的影子似乎一下子光亮了。不过,仔细想了想,他又脱下了,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应该显得庄重点。他取出那件青色的中山装,把一排风纪扣端正地扣好,跟刚才相比显得有些苍老,但是,形象一下子就严肃了。他洗了头,头发乱糟糟的,沾满了烟灰屑和蛛丝。走到阳台外,风比较大,已多少让人感觉出一丝凉意。他站在风里,外面的世界很辽阔也很萧杀,他看到很远的地方有很多人,围在一起,像一群蚂蚁,密密麻麻地蠕动,不知在干什么。他们嘈杂的声音很响亮,似乎在争论什么,他还看到了他们隐隐挥舞的拳头。他觉得很可笑。他想起了一段对话。
耶酥说:如果你知道上帝的恩赐和现在向你要水喝的人是谁,你必定早就会求他,他也必早给你活水了。
妇女说:先生,你没打水器具,井又深,你到哪里去取活水呢?我们的祖先雅各给我们这口井,他和他的子女、牲畜都喝这口井的水,难道你比雅各还大?
耶酥说:喝了这水的还会再渴。但是,谁喝了我给的水,将永远不再渴。我给的水要在他里面成为源泉,使他得到永恒的生命。
妇女说:先生,请给我这水,使我永远不渴,也不用再来此打水了。
耶酥说:你去把你的丈夫叫来。
妇女说:我没有丈夫。
耶酥说:你没有丈夫是不错,但你曾经有过五个丈夫。
妇女说:先生,我看出你是位先知。我们撒玛利亚人的祖先在这山上敬拜上帝,那犹太人却说耶路撒冷才是敬拜上帝的地方。
耶酥说:妇人,你应该相信我,时候一到,人们将不在这山,也不在耶路撒冷敬拜天父。你们不知道敬拜的是谁,而我们知道敬拜的是谁。
这是否就是区别。他们不断地嘈嘈杂杂,是因为他们不断地建立秩序而又不断地破坏秩序。他们心如瀚海,可是一根毛被风吹走,却拼了老命也要把它追回。
头发干了。他又站在了木柜前,拉出格屉,找出一瓶生发油,用手指把头发一缕缕分开,弄成小分头。他像一个青春少女,叉着腰,对着木柜子原地扭了一圈,还真弄出了些刘青云的风采。
被子刚刚被太阳晒过,阳光的香味覆盖了他的身子。他合上了眼。神色平静。
远远地,他看得到村庄的影子了。风里混杂着海腥味,隐隐约约地飘散。他闻到了海的气息。收割后的稻茬抽出了嫩绿的叶片,在风里摇摆,幅度不是很大。没有谁告诉他,该往哪儿去,一撒脚,他就跑到了这个千年曙光最早照到的地方。他看到了许多妇女,头上戴着尖顶斗笠,或裹了三角形的头巾,在错落的石屋边色彩纷呈地闪现。他走上了石板路,路面凹凸不平,湿湿的,渔家的风韵遍地流淌。摩托车是村庄里最普遍的工具,在螺旋形的巷道里窜来窜去。过了年的红灯笼还是那么鲜艳,一排排挂在瓦檐下,流光溢彩。他有些兴奋,抬起脚踢飞了一个海螺壳,咕咚,海螺欢快地叫了一声,纵身跃进路旁的水道里。五官模糊的渔家挑着箩筐从他身边经过,箩筐里是满满的海鲜。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低头在路道上晾晒海货,木耙子耙来耙去,对于他的出现,没有任何表示。
他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到底在什么地方。每一座石屋都似乎如出一辙。他在巷道里拐来拐去,就像步入了迷宫,分岔的路径不断地作着圆周运动,常常不知所终。他叩开一扇门,对一个两鬓插着红色小花的婆婆说,你知道这里有一个巫师吗?老婆婆不知所云。他有些茫然。继续走。路径指向了山坡,顺着走上去,一座座石屋就像一个个吊篮,鳞次栉比地悬挂着。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句比喻:天国好比面酵,女人把它拿来放在面团里,整团面就都发起来了。可是,到哪里去寻找这块面酵呢?天色渐渐暗下来,又下起了雨。他这才发觉自己穿得很单薄,雨水酣畅地流进了他的脖颈,似乎故意在作弄他。小分头被雨水冲乱了。他已经顾不了许多。人们纷纷掩上了门窗。他看到好多的雨伞漂浮在石屋顶上,红色灯笼斑驳着它们的色彩,令他眩晕,可是他的手即使很用力地探到水里,却仍然够不着。他躲到一处瓦檐下,瓦檐却全被冷风刮跑了,剩下光秃秃的棱柱。他抱紧身子,有几个姑娘嘻嘻哈哈地从他身边走过,斜着眼看了看他。他抬起头。她们站在他面前,用雨伞柄敲敲他的头,卡西莫多的榆木脑袋很硬哩。他像一条疯狗,突然蹿起来,尖叫着说,我不叫卡西莫多,我叫德劳拉,我是来寻找爱情的德劳拉。我要请巫师加西亚·马尔克斯先生帮助,把玛丽亚带回阁楼的。哈哈哈,他还说自己是德劳拉呢。他以为自己穿上中山装梳了个小分头,就不是卡西莫多啦。她们的嘴里含满了碎刀片,纷纷朝他的脸淬过来。瞬间,他的脸上就爬满了血蚯蚓。他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愤怒,说,马尔克斯先生说,只相信一切给他希望的人。你们既然不能给我带来希望,那就请你们尽快离开吧。哈哈哈,他还说有希望呢,这个时代还有爱情的希望呢,这不是嘴巴说出来给鼻子笑吗?爱情的种子早已经在上个世纪就被我们的海水泡烂啦。她们一边像嘈杂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奚落他,一边不忘把雨伞上的水灌进他的脖颈里。
他抱着头,低垂下来,犹如一串成熟的麦穗,眼泪顺着两腮流进了嘴里,和海水一样咸。这些可恶的女人,她们尝过爱情的滋味吗?她们奚落他,说他是卡西莫多,甚至说他是汪汪叫的癞皮狗,这都没有关系。她们为什么要奚落爱情的希望呢?雨很大,如矢飘飞。他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像松鼠一样钻进了雨幕。背后的笑声还在继续,卡西莫多跑啦,卡西莫多跑啦,卡西莫多像狗一样跑啦。
他在雨中飞快地奔跑,速度里充满了力量。一个又一个吊篮被他甩在了身后。接近黄昏,天色愈益黯淡。他跑过了一条又一条石板路,红红的灯笼不停地晃荡着,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身后。关闭了的门窗又打开来了,人们的笑声仿佛是从切断了喉管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他朝山顶上跑去,石阶很滑,布满青苔,好几次他都快要滑下来,可是愣愣地,硬是被他撑住了。雨水冲走了他的眼泪,流下石阶,流过石板,流进大海。山顶上的石屋就像《上甘岭》里的碉堡,又像关着西埃尔娃·玛丽亚的修道院;它们像马匹一样,在他的视线内跑过来跑过去,他判断不出到底哪里才是属于加西亚·马尔克斯先生的石屋。跑吧,跑吧,只要跑到了尽头,雀就会再度出现在桑林的,马尔克斯先生就会出来为这新世纪的第一个爱情作证的。所有的屈辱终将过去,玛丽亚的光辉终将点燃这寂寥之夜。
海浪的声音多么巨大,海神的巨手把一朵朵白色的玫瑰抛洒给他。他听到了海浪的哭泣声,它们如婴儿,嘤嘤低泣。他看到了船帆,五色旗若隐若现。脸上的血迹已经风干了,他用手在脸上轻轻擦了一下,痂末面粉一样掉下来。雨还在下,这是天空的不祥之舞。他仿佛被一道神奇的光环笼罩着,雨落不到他的身上,他身子已经全干啦。可是冰冷冰冷,那些旅途上的笑声,好像已经剥光了他的衣服,他像是铁架子上的鼠肉瘤,只有雀,只有西埃尔娃·玛丽亚的影子还在他逐渐萎缩的身体里温吞吞地,上上下下。他看到一串串灯笼,飘过了头顶,朝一个个不知名的方向飞去。加西亚·马尔克斯先生,你这个最伟大的巫师,你到底在哪儿呢。红红的灯笼像春天麦田里的纸鸢,无尽地飞翔。他用力跳了起来,模糊成一团的鼠肉瘤,清晰地映在了红灯笼的纸面上。带我回家吧,他抓住了其中的一个,飘呀飘,飘呀飘,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备忘录
本报快讯:今晨二时许,几名出租车司机目睹一中年男子从市区M花园八楼摔下,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记者闻讯后立即赶到现场,出租车司机T先生告诉记者,凌晨二时许,他刚把车开到银都花园门口等人,当他朝对面一看,发现一个人从八楼摔下,他来不及细想,马上驾车快速过去。刚到那儿,一戴眼镜男子从楼上气喘吁吁跑下,T先生和他一起将坠楼男士抬上出租车送到市第八医院。T先生说,目睹坠楼事件的还有三四名司机和洗车的夫妇。该男士着装怪异,身体奇臭,胡子贼长。他们开始还疑为外星人。
据调查,坠楼男士系我市H街道人,自去年九月份失踪后一直下落不明。坠楼原因,警方正在调查。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