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佳的诗
2015-08-13饶佳
饶佳
狗尾草
我无法信服于狗尾草天生的柔软
小镇上 它们常被当做危险的器具
用来拔牙 上吊 制棺材 开防盗门
一根狗尾草 能够将绷紧的水面
敲得铛铛直响 亦能蒙住活人的眼睛
使他们的心思 从一片被挖空的年轮里
生出铁锈 为此 父亲终日板着张黑脸
直到它们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家族的字典里
狗尾草蔓延在我家的屋脊 长在阿姨不能合拢的下巴上
生在叔伯的胃病里 而母亲是多么恐惧
这些年年新生的疯草啊 她不停地用方帕涂抹自己的眼睑
父亲则像一个棒球手 一次次替母亲解围
击落屋子里面肆意漫漶的绿光
我们的小镇 日日吃狗尾草打出的粮食
喝狗尾草酿成的酒 它们最终泛滥着漫出来
似乎成了这个春天的毒
甲 壳
蜥蜴要保护好它的爪子
正如黄鹂需要保护嗓子与喙
至于活在浅水塘的绿毛龟 土鳖 它们只需要沉默
缩起头颅与四肢 壳外面再大的动静
便与它们无关 无论使用鞭炮 弹弓
还是拿绳子将其五花大绑 这些爬行动物的固执
却让我恐惧 或者徒生妒意
使我也想在后背装上一只甲壳
那么 我就可以在触火的时候
将十指弯曲 将所有裸露在寒风中的皮肤
也埋进地窖 悠然自得 听着花坡草野
在毫无动静的牙齿间腐烂枯朽
谈死亡
我听说过的死亡是垂直的 也有弯曲的
像我画过的盘子和秤砣 死亡毫无斤两
真正见到的时候 他们都躺进了黄土
睡下后就有几只鬼压住身子
身体里更小的病 或者毒
比如感冒 上火 偶尔的关节酸痛
我出门梦游了一圈 它们就失踪了
我夜夜漫长的失眠症 终于和身体保持了平行
月光恰到好处 朋友会再与我谈论起死亡
无关人的死亡 而是风的死亡 牧草的死亡
白云石块的死亡 是的 一旦它们的器官枯竭
由我背部中空的椎骨 我会想起更多的亲人
他们都曾鞭打过
那些死去的白屋顶 麦田
当它们从地球的一个支点
睡下去 鬼魂就会将更多压抑的事物
带入我们的身子
我们在谈论动物的腿
四条腿的动物可以是丛林走兽
两条腿的一般是飞禽 游鱼是无腿的
我和表姐谈到动物的时候
会预先算计好腿的数量
至于毛色 性格 它们脖子里的粮食
全不是我们关心的话题
我们只偏爱议论它们的腿
姐姐会立马说出蜜蜂 蟋蟀 金龟子
等一系列词 仿佛这些昆虫
是从她嘴边突然蹦出来的
我提到两条腿 姐姐却从来不会想到人
相比于家里夜夜酗酒的哥哥
从两条腿走成三条腿的祖父
隔壁用一条腿走路的跛子叔叔
她更爱说出停在围墙外面的鸟儿
比如山雀 乌鸦
红嘴巴的鹦鹉
现实主义的牛
枕巾上印了几头现实主义的牛
一半的牛角朝东 一半的牛背上
染了黑痂
牛像一种神谕
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 父亲母亲
分别抓住它们的犄角和尾巴
几头牛在同一块枕巾上
被拧出肚子里的溪水和野草
抖干净蹄子上的泥苔
在衣竿的尽头 它们继续淌汗
牛的五官被挤在了一块
像一张印象派画作
眼睛扭进了脖子 鼻孔扭到了肚脐
而父母从不会怀疑
几头牛的本质
当它们慢慢出水
在太阳底下松干膨胀
蹬蹬牛蹄
清清牛嗓
一半的牛角 仿佛收到了指令
又齐刷刷地朝向
现实主义的东方
二十只喜鹊
春天 他们把喜鹊的声音拿来做酒
二十只活喜鹊的嗓子
医好了村子里的哑巴
一部分的胸脯发绿如丧钟
全是中年的喜鹊
在教堂里背《圣经》 啃木头
喜鹊通体明亮 却不食人间烟火
梦游的时候单脚着地
心怀不轨的人会在它们的脖子上
系起吊绳 另一些苦命赤贫者
将双手放在喜鹊的腮帮下
拼命乞求这些幸运的鸟儿 磕破了头颅
他们相信喜鹊的身体里
藏着一轮满月 像掏出高粱里的铁器
村庄里所有的聋子和哑巴
口皆不能发声 耳朵丢在了荒野
只有这二十只喜鹊的意义
被偶尔刮过的春风
鞭打得越来越新鲜明亮
对金属的描述
被我描述过的金属都生了水锈
仿佛它们不再局限于一个词
本来可以发热 导电 制作出更坚固的门墙
家庭的导火索 使不幸者
能够在它们的反光中
躲躲闪闪 腿脚犹受雷击
金属藏进女人的眼睛里
就是数不清的戒指和耳环
大把金属一旦被两位挑夫
同时背上山头 树叶里便全是铜片晃动的声响
暮阳光浪滚滚 他们的五脏六腑里
仿佛吊着几只巨钟
而我只懂得继续描述它们
手表中枯萎的草 铁皮屋顶 风铃
祖母脸膛上金属般鲜亮又光泽的笑容
有的时候 我甚至以为它们会开花结果
远远突破身躯的边界 使我也未能及时躲避
而许多时候 它们竟一无是处
旧玩具
我童年玩过的游戏 譬如跳皮绳 踢毽子
也在八角铺里买过弹弓 四驱车
还把蜻蜓系在一根竹竿上
我后来学会了用放大镜取火 只用一只粉笔
就将整群蚂蚁围住 竹签可以拿来算命
山后头有一种草叶的甜汁
甚至可以降压止渴
长大以后 我知道了更多的秘密
笼子里的鸡每天需要嚼石子磨胃
舅舅的盘缠里长出大量枯萎的苔草
黄土之下的爷爷年年都要借着父亲的身子咳嗽几次
它们像那些越藏越深的酒水
淌过失眠的双眼 把我心间的秘密
浇灌得灼热而又锋利
船头的斑鸠
那夜 我碗里的星星都在倒立
几只斑鸠停在船舷
有的脖子擦亮了江水 有的蓬头垢面
有的则一本正经
五官越端庄越像人
斑鸠在整理它们的脚趾
一颗 两颗 三颗 四颗
像大把落水的星星
我在附近紧靠山坳的灯塔里用瓷碗舀水
无意间观察到一艘船 几群野斑鸠
风浪掀起时 碗里的星星变得大腹便便
它们扑楞楞地飞走了
一群斑鸠的脚趾不断地在天空闪烁
一口落日
你把磨好的落日搬到阳台
又搬往缺钙的身体 把它的余光
搬进灰尘汗液 体温于是逐年攀升
落日停在脚边就是大而孤独的轮子
放在餐桌上会被成见压成坚实的瓷盘
有时 落日像一对耳垂那样平躺着
降到脸颊两侧 逾越头顶
而你对它的欲求不在于血管和皮肤
不同于物质的落日 更大更孤独的圆
感受不到它穿堂而过的滋味
那时的落日完整又独立
像是一切事物的雏形
(栏目责编: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