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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与公传:一九七八(二)

2015-08-13董学仁

西湖 2015年8期
关键词:辛格

董学仁

有了痛苦你就喊出来

现在想到的是1978年,二十三岁那年,我发表了第一篇作品。

它的题目叫《病残日记》,内容是描述一种特殊人群的生活状态。这群人叫作病残青年,在城市里出生长大,读书到中学毕业,因为身体不好,没有随那些年里近两千万毕业生去农村劳动。看起来他们是幸运的,可是在几年后,到农村的青年学生陆续回城,有了正式工作,那些病残青年还没有被安排工作,处于漫长的等待中。

它是什么样的叙事结构?我采用了第一人称的日记体裁。之所以要这样做的原因,是那时能读到的书确实不多,其中只有意大利作家的《爱的教育》给我的感染力比较强,就不自觉地用了日记体裁,用了七八篇日记,写我的生活状态和切身感受:高度近视的我,身为病残青年中的一个,有许多苦恼和许多郁闷。

比如在那种苦累和危险的环境里当临时工,如果一旦受伤会被立刻赶回家去,而在铁东区铆焊厂的轧机、剪床、烧红的铁板面前,我的工友是弱小和可怜的,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事故。

在一种糟糕的劳动制度下,人被无情地塞进高高低低各种等级的工厂,没有自己选择的机会。铁东区铆焊厂属于区办工厂,等级较低,那里还分为正式工、合同工、临时工,各种等级的劳动待遇到了我这个临时工身上,已经是低得不能再低了。

我要把这种环境下的痛苦状态写出来,因此得到改变的机会。于是我需要那种以个人经历插入其中的非虚构方式,影响到读它的人,不然的话,那篇文字就白写了,还可能承担一定的风险。

这就关系到它是怎样写出来的,以及它的发表方式了。

那是夏末的一天,我正在铁东区铆焊厂上大头班,也就是从午夜零点干到早晨八点的那种夜班。我们在轧机前干着高温重体力的活儿,只能干二十分钟,过后休息四十分钟,等体力恢复过来再冲上岗位。

休息的四十分钟,可以用来写我的《病残日记》了。

在我的工具箱里,找到毛笔、墨汁和整张的白纸比找到钢笔和稿纸更容易。本来都是心里装着的话,用不着打草稿,结果没用两个四十分钟,我的稿子就写完了。

下一个四十分钟,同班的小齐和我蹬上自行车,直奔市中心的市政府。天色微亮,我们已经在政府的院墙刷上浆糊,那把些写了字的白纸贴了上去。

这种发表方式,有些像几十年后网络上的自媒体发帖,也有些像千百年里贴给过往行人看的告示。但在我的印象里,告示大都是官府贴给民众看的,私人告示很少,这或许与中国人内敛的性格有关。他们只有在过春节时才贴出屋外屋内的对联,是用毛笔蘸着墨汁写在红纸上的,把他们喜庆吉祥的愿望告诉大家,并且把自家的文化道德上的追求展示出来。至于平时,他们贴在外面的私人告示很少,并且文字更少,“不得随处小便”,“侧门不开,请走正门”,等等。我见过的私人告示最多的文字,偶尔在树干上、电线杆子上贴着的,也就几句话,“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我的发表方式,如果叫作私人告示,可能是有史以来最长的私人告示了,写了十来张白纸,超过了一千字。

比如说,你是个独立的个体,你做的事情是别人不能做的,但是换了一个角度,你不是独立个体,你做的事情尽管很独特,也有人做过了、正在做、打算做。

你不孤独。你不独特。你是许多人中的一个。你还是周遭环境的产物。甚至在你想撰写自传的时候,你实际上没有自传,你的自传是与公传联系在一起的。

后面这句话对我完全适用。因为我正在写自传与公传,一部从出生之年开始回忆的文字,有些像一条流淌的长河,而我是漂浮其上的木板,常常想让流淌的速度慢下来,靠到岸边,多待一会儿,随便想些事情。

被我命名为私人告示的这种表达方式,已经有了一个专用词语:大字报。看起来是挺形象的说法,写在上面的字一般都很大,其实是带有官方色彩的一个新词,新政权建立后多次使用。在我的写作里会尽力避开这些新词,它的政治意味太浓啦,它与许多人的厄运有关,它在若干年后会被遗忘。但是在这里还不得不说到这个新词,因为1978年从春天开始,北京有一处叫做西单的地方,因为一堵贴满了大字报的矮墙而渐渐著名。以至于在当年11月的《人民日报》合订本上,可以查到中国一名握有实际权力的政治元老对外国来访者的讲话,他说,写大字报是我国宪法允许的。我们没有权利否定或批判群众发扬民主、贴大字报。群众有气要让他们出气。那一年年底,另一名握有实际权力的政治元老说得更直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党内民主的典范,西单民主墙是人民民主的典范。

实际上,西单那堵墙上的大字报,有蒙冤受屈者的申诉,有批评建议,有揭发恶人丑事,有新闻消息,后期主要是政论。其中讨论最多的是民主与法制问题。它仅仅存在了一年,结束于1979年;至后期便越来越涉及敏感的禁区,随后1980年的人大会议取消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让这“四大”刚刚进入中国宪法五年,便被删去。

这样看来,我在鞍山市政府围墙上张贴私人告示(也叫大字报)的1978年,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节点,早一年或者晚一年,都可能带来你预料得到的危险。

还有,那时候虽然有新闻媒体,但有一些真实的信息往往是被屏蔽的,而且我的那篇文字可能不敢写,也可能不敢公开贴出去。

贴出《病残日记》后,一连几天,我和铁东区铆焊厂的年轻同事都去了市政府围墙外,看见许多人围在那里,有人看着看着就抹眼泪,有人抄下其中的文字,有人在我的文字旁边贴上了更多的私人告示,有小字的,有大字的,呼吁市政府为病残青年解决工作。过了一个星期,那些贴在墙上的东西才被清理干净。

那件事情的结果还真不错。

几个月后,铁东区铆焊厂负责劳动合同的大姐把我找去,笑嘻嘻地看着我,再把一份正式工人的合同登记表推到我面前,让我填写。从她的口里我知道,我们厂与我一样的临时工都可以变成正式工了,还有,市里下了文件,整个鞍山与我一样的病残青年,都开始被安排工作,原先有工作单位属于临时工的,也可以变成正式工人。

一年后,我去上大学中文系,读到的书多了起来。有一本书里写到国外社会学的一个观察:有两方面的力量,一方面强大,一方面弱小,那种力量的对比早已经形成。但如果弱小的一方公开喊出自己想说的话,力量就会增大,改变原来的对比关系。当然,如果弱小的一方总是什么也不说,那种力量的对比关系,也就不会改变。

我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现在已经忘了。

删掉了一些敏感的人

现在要说的事情,用这个题目不大准确,我想先这么写下去吧,有了好题目再替换下来。

我最初的想法有些奇怪:在有些场合,让人觉得敏感的词语会被删除,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而一些特殊的人呢,他们自以为正常的行为,会激起别人的不正常反应,或者说是极大的伤害。如果说他们的存在就是别人的不幸,有没有一个简便的方法,像删去一些词语那样删去他们,让世上少一些痛苦?

这个题目也不适合说到蒋爱珍,一名开枪杀人的中国知青。1978年时她二十二岁,端起一支步枪,射杀了欺辱她的三个人,那种方式,用不准确的比喻来说,像我们移动鼠标,删去了三个让我们觉得痛苦的词语。

她在还未成年的十六岁,成为了“上山下乡”运动中到农村的知青的一员,离开位于江南的故乡,去了遥远的新疆,在很累很苦的体力劳动里改造思想。十八岁时到农场医院当护士,那时她高鼻梁,深眼窝,身材修长,前途很好。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在一种伤害人性、污蔑人格、践踏人的尊严的社会里,一些人首先变成了卑鄙和冷酷的“非人”,然后再把别人当成非人的弱小动物来对待,于是,个人如同逐渐养肥的羔羊,灾难在任何时候都会来临。

这些灾难性的伤害,有的人是逐渐遇到的,也可能遇到的程度比较轻,牙关咬一咬、肩膀挺一挺就过去了。不幸的是她在半年里连续遇到了这一切,把她逼上死路。那些与她在同一个党内的同志,诬陷她与人通奸,用谣言、大字报、漫画来攻击她。那些人还动用了上级组织的行政力量,以及群众性政治运动的支持,来势凶猛,无处不在,她无法抵抗也无处伸冤。最后,她没有办法再忍下去,写好了几封遗书,端起了一支步枪。

一个比较稳妥的解释是,十年动乱,扭曲了人们的灵魂,少数人为了小派别、小团体的利益不择手段地争斗。在你争我夺的内耗中,谣言的污水泼到了蒋爱珍头上。一个视名誉如生命的女青年,恰巧遇到了几个很坏的人,被毁谤击倒。

有人不满意这种解释,觉得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政治文化问题,是畸形的政治文化决定了中国人特殊的生存状态,致使某些群体心理卑劣阴暗,人格变态扭曲,而社会丧失了对善遮护的机能,最终导致这一事件发生。

还有人对第二种解释也不满意,想更进一步阐释。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变革,集体力量野蛮粗暴地干预个人生活,造成了大面积的人性扭曲、良心泯灭和道德畸变,产生了一大批做起坏事来毫无顾忌的人。这正如塞奇·莫斯科维奇在《群氓的时代》中说的,“一种集体生活形式的诞生,总是伴随着一种新类型的人出现。”

这件事发生在1978年9月底。比它早两个月,也就是那年7月底,据说还发生了另一件中国知青杀人案,用的是冲锋枪,杀了七个人。

1978年的安徽农村,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被招工返城。所有的招工都得经过大队革命委员会、贫下中农协会推荐和批准盖章。他们的命运、前途掌握在个别人手里。一些家长为了让子女能早点回到身边,不惜花钱买路子,还有一些女知青,奉献出贞洁才能拿到一张招工表。

他,因为祖父是个“政治贱民”,父亲和他这一代也成了阶级斗争的对象,当然被乡下干部视为异类,一次次招工都与他无缘。他一次次找那些人,也曾经苦苦哀求,其中究竟发生了哪些矛盾冲突,没人能说得清楚。

最后他彻底绝望了,选择了一条暴力之路,与有意压制他的那些人同归于尽。

他撬开民兵武器保管室,取下冲锋枪,将枪梭装满二十五发子弹,又带上四个枪梭。在不到四十分钟里,他杀死了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一家三口、贫下中农协会主席一家两口、民兵排长、武器保管员,然后,他将枪口对准自己,用脚趾踩着扳机一蹬,一梭子弹射入了自己的胸膛。

至此一场悲剧落幕,加上自己,八条人命没了。

我碰巧知道这个案子,是由于那个村子后来碰巧出了一个写作者,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一本纪实文学,写了那场夺去八条人命的悲剧,并且穿插在个人经历之中。

按照书中的说法,这件事轰动了全国。但在我看来,它还无法轰动全国。原因再简单不过了,这件事以及前后一些年月里发生的类似事件,对于中国媒体来说是不被允许报道的,只有官方允许报道的事情才是新闻,才会进入报纸和广播,才会让外界的人知道。

这种对新闻的定义与做法,将社会发生的事实割裂,也将真相遮蔽。

在我想深一些探讨中国知青的命运时,有一本美国人托马斯·伯恩斯坦的专著《上山下乡——一个美国人眼中的中国知青运动》,其英文版已在1977年出版,很想找来阅读。但后来,我知道了书中素材的主要来源,是他居住香港时听到的中国内地广播,看到的中国内地报纸,忽然就没了读它的兴趣。说实话,我不想看到一个外国人被国内新闻洗脑后,变成迷迷糊糊的样子。

让我预料不到的是,蒋爱珍事件发生了一年多以后,竟然出现在北京的报纸上,标题为《一个女青年为什么开枪杀人》,其中的文字谴责了对蒋爱珍的侮辱与损害。

这篇报道与几万封群众来信,影响到对蒋爱珍的法律判决,已经是在六年之后。蒋爱珍被判了十五年刑期,曾经诬陷诽谤她的三个主要当事人,也被判定犯有诬陷罪、渎职罪和侵犯人身权利罪。其中二人关押后患癌症死去,另一人已关押六年,免于起诉。

此后蒋爱珍在服刑期间,收到人们寄给她的信和食品、衣物等五万多件。素不相识的人同情她,当然不是同情她杀人,而是同情她先前的无辜受害,这表达了大众对任意诬陷人、迫害人的恶人,对严重官僚主义作风的痛恨。据说,还有一百多名男青年写了向蒋爱珍表示爱情的信,但她都没有考虑。再后来,她获得减刑,提前出狱,回到故乡去照料年迈的母亲,并且有了一份工作。

这件案子的影响也告一段落。它本来应该有更深的影响,让社会大众思索一个重要的问题:怎样避免这一类事件的发生?

最简单的答案是,没有那些毫无顾忌的诽谤诬陷者,当然就能避免这一类事件发生。

由此我想到的一件事,发生在“二战”后期,那时德国纳粹投降了,但日本法西斯不肯服输。他们在中国国土上还有近百万侵略军,又在日本本土征集了七百多万军队,要和全世界反法西斯国家血战到底。这场最后决战,双方都会有几百万或上千万的军人和平民送命。这时,美国人把叫作“小男孩”的原子弹投在广岛,另外一颗“大胖子”投在长崎,日本终于被炸醒了,宣布无条件投降。

记得我在以前的一篇文章里说到这件事。现在我想到的是,那两颗原子弹杀死了几十万日本百姓,却救下了那七八百万日本军人,没有让他们在最后决战中死去。当日本终止了军国主义制度之后,那七八百万军人脱下军装,又成为做工与耕田的普通百姓。与此同时,那些人在军国主义制度下形成的崇尚武力、嗜血好战的丑陋人性,也恢复了正常。

这是不是说,如果怀有丑陋人性的人太多了,就要检讨一下制度的过失呢?如果我们把大量产生丑陋人性的制度改变了,那些普遍存在的诬陷者,也会恢复正常的人性。

你在中国见过什么龙

我走到书架前面,弯下腰拿出一本旧书,刚翻了几页,书页中掉下两张小纸片。捡起来看,是糖纸,食品厂用来包装硬糖块的,薄薄的,有一层蜡,有套色印刷的图案。

两张糖纸的图案不一样,一张印着当时流行的口号,“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另外一张是稍后年代的,印着一条飞舞的龙。

我已经忘了,为什么把这两张不同年代的糖纸夹在书中的同一页。但读过中文系以后,我知道世界上距离遥远的事物,也有着很近的联系,而我可以是连接它们最直接的媒介。

就说这龙,与我的关系实在很近。在中国最早的姓氏文化里,我这个姓氏的祖先是养龙的专家。如果说龙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我的祖先就是喂养和驯养传说动物的专家。有没有这些动物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祖先在原始部落的重大仪式里,至少要把他驯龙的过程,化为带有崇高意味的舞蹈形式,有声有色地呈现出来。在那种庄严的仪式里,这一节可能是其中的高潮。

我的一代代祖先没有见过龙,也没有见过资本主义。这种经济制度或者社会组织形式,在我祖先的生活里还没出现过呢。

怎么能回到并不存在的事物去呢?没有经过资本主义怎么能复辟资本主义?如果说那不是一个民族的口误,就与我祖先养龙更多了几分相似。有没有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一种仪式,比起先前的时代,多了一种革命性。

复辟是什么,是回到过去的时代。我想到的一点是,当后一个时代变得成熟,也就变得稳固,先前的时代再也回不去了。就拿我这一代人来说,能回到哪里去呢?

有的人以为只能回到封建时代。这样说也有点问题。

我的历代祖先生活的环境,与世界上的封建时代不同,这就很难叫作封建时代。直到我祖父那一代,他们见到皇帝是要跪下磕头的,在皇帝面前是“罪该万死”的,如果不死是要感谢皇恩浩荡的,因为他们的皇帝与其他国家的皇帝不同,是法律也是道德的垄断者,是所有人与所有财产的主人。比较起来,我的历代长辈更像是自由度很小的奴隶,生活在几千年的专制和奴役之中。到了我这一代,人们都穿着一个样式一种颜色的服装,剃着一样的发式,被限制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这样一来,按照斯大林画出的五种社会形态,一旦有人复辟,就只能复辟到奴隶社会之前的原始社会里去啦。

按照我的常识,那是不可能的。把原始社会的人都找来,发给他们足够的棍子和石头,能打过有坦克飞机原子弹的现代人吗?

我在空闲时间猜想我祖先养龙的样子,那龙神情严肃,张牙舞爪,姿态凶猛,让人恐惧。在那些偶尔举行的重大仪式里,它们巨大的身躯,呼啸着跃过人们头顶,让人打从心底畏惧,不敢抬头观看。这让我想到,我们民族的部落首领,把一个并不亲切的、有些丑陋的形象作为图腾,究竟是为了恐吓外族还是恐吓本族?

我的联想太多了,这不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完全是因为读了中文系造成的。实际上在1978年我虽然二十三岁了,还没有去大学里读书,而我赖以生长的社会生活里,必要与没那么必要的联想,虚假和大部分虚假的联想,几乎到处都是。这些东西笼罩在我那一代人的思维之上,让我那一代人与众不同。

1978年以前的报纸,常常出现“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字眼儿。那纸张和印刷都很粗糙,文章内容里从来没有关于资本主义的名词解释,却一次次使用其复辟后果的丰富联想:“如果复辟资本主义,中国人民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重新回到旧社会的水深火热之中”,“千百万人头落地”,等等,等等,这样一直重复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里,时常掀起一些以防止资本主义复辟为目标的政治运动,每一次运动都挖出一些新的敌人。看哪,就是他们在心里妄想复辟资本主义。看哪,他们多么可怕,像蝎子和蛇一样狠毒。

那资本主义的形象,渐渐就像我祖先喂养的龙一样,张牙舞爪,姿态凶猛,让人心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一是恐惧资本主义真的复辟了;二是恐惧下一个政治运动把自己当成复辟资本主义的人。年龄大一些的被吓怕了,年龄小一些的也被吓怕了。

到了1978年,报纸上关于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说法突然少了。有时也会登上一篇文章,说是结束不久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发动时的目的是防止资本主义复辟。

什么是资本主义呢,报纸上依然没有解释,但先前判定为资本主义的、严厉禁止的一些事情,渐渐地有了松动。

有一部电视纪录片说到那一年的年初,一名老革命家去广东农村考察,听到了鸭子叫,顺着声音来到一个农妇家里,看见破败的农家小院中养了三只鸭。老革命家关心地问农妇为什么不多养几只鸭子。农妇回答说不敢,养三只鸭子是社会主义,养四只鸭子是资本主义。老革命家问当地官员是怎回事,当地官员回答说,根据上级精神,本地对什么是资本主义进行了量化。养三只鸭子是社会主义,再养多了就是资本主义。

关于这件事的另一种版本,见于大量的回忆文章,其他都相差不远,只是数量不一样。养三只鸭子是社会主义,养五只鸭子是资本主义。

那部电视纪录片里,老革命家坚持要到农妇家看看,结果看见室内还有十二只绑了嘴的鸭子。被发现后农妇吓哭了,急忙说要杀了那些鸭子,保证自己不是资本主义。

1978年的一天,我从铁东区铆焊厂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家,去了西长甸废品收购站,帮他们布置一个学习专栏,顺便在他们收购的废旧图书里翻了翻,竟然找到了老版的莎士比亚,只有三本,凑不上一套,也乐颠颠地带回家去。

有一部叫作《威尼斯商人》的剧本,写了商人、高利贷者与法庭审判间的关系。在他们的经济制度里,财产是私人的,你的钱不够可以向别人借,但要按照事先的约定加上利息还。那高利贷者曾与借钱的商人结仇,就与他约定,如果三个月期满不能还那笔钱,要割下他身上一磅肉抵债。

如果商人没有违约,就没有下面的戏了。莎士比亚只能写商人没法如期还钱,高利贷者把商人告上法庭,请法庭判决允许割下商人身上一磅肉。

莎士比亚写到的高利贷者坚持要割一磅肉抵债。高利贷者说,我要求的这一磅肉,是我出了很大代价买来的;它是属于我的,我一定要把它拿到手里。您要是拒绝了我,那么威尼斯的宪章和法令等于一纸空文。他说的这一段话,虽然悖于情理,却合乎法律,合乎当时的威尼斯法令,让人无法反驳。

审判案子的人宣布,依照法律,高利贷者有权割下一磅肉并且执行。但是审判案子的人又说,如果割肉时流了血或者多割了、少割了一点,都超出了先前的约定,要治高利贷者死罪。那高利贷者只好放弃割肉,并且受了处罚。

这些让我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有了一点初步了解。比如说,私人财产、商业关系、契约合同、相关法律等等,都是不可以侵犯的。对于这个案子的审判者来说,人文主义更是不可以侵犯的。

野兽一定要关在笼子里

二战时候,波兰华沙,一对老夫妻死于对犹太人的迫害。除了两个儿子逃到美国,他们的亲人也都死去,没有幸免。在纳粹统治下的欧洲,这样死去的犹太人有六百万,太多了。

从一部叫作《冤家:一个爱情故事》的小说里,我读到两个主人公的谈话。男的赫尔曼,女的塔玛拉,各自逃了出去,不知对方消息,后来又见面了。小说写道:

“我一直不知道你还活着。”他说。他对自己的话感到害臊。“这是你永远不知道的事情。”塔玛拉像从前那样尖声回答。赫尔曼默默地站在房间对面那头。赫尔曼突然想起,刚刚死去的人的灵魂就是这么相遇的,他们还不懂死人的语言,仍然说着活人的话。

过了一会儿,小说的话题说到纳粹。“纳粹是什么?他们也是男人。也许你会干出一模一样的事来。”女人又尖叫起来,“干吗总要提纳粹呢?我们都是纳粹。全人类都是!你不仅是个纳粹,还是个懦夫,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

我读过一些犹太裔作家的小说,而这一段话,是反思纳粹时代的最凄凉、尖厉和愤怒的语言,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注意到这部小说的作者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他就是前面说到的那对波兰夫妻的儿子。1935年,他哥哥伊斯雷尔从美国给他寄来一份宣誓书。他凭着这份宣誓书申请到一张去美国的旅游签证,因为定居签证有限额,要等几年才能到手;那几年他熬不过去的话,会被纳粹杀死,像一只蚂蚁被碾碎。

在犹太裔美国小说家之中,我还记得索尔·贝娄,九岁时从俄国去了美国,1976年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全世界的人都没想到,仅仅隔了一年,1978年的同一奖项,又颁给同在美国的犹太裔作家辛格,“因为他的作品保留了东欧犹太人即将消失的传统,并以热情奔放的叙事艺术,逼真地描绘出人类的普遍处境。”

那些犹太裔作家,从欧洲各地到来,带来各种各样的写作语言。辛格喜欢用意第绪语写作,写出小说再由别人或他自己翻译为英文出版。这与英文写作有何不同呢?1978年底,辛格面对瑞典文学院的获奖演说,特意在后半部换成了意第绪语,让大家感受一下这种语音的魔力。它在世界上只有几百万人使用。

“对我来说,意第绪语本身和讲意第绪语的人是同样的含义。任何人都可以从这一语言的古老作风中感受到虔诚的快乐,以及对生活的渴望、对弥赛亚的期待和对整个人类的深刻认识。意第绪语有着含蓄的幽默,它对日常生活每一个微不足道的成就、每一次爱情的邂逅,都怀有感激之情。”辛格总结说,“它是殉教者与圣人的语言,它是梦想者与希伯来神秘哲学信徒们的语言——充满人类永远不会忘怀的幽默和记忆。象征地说,意第绪语言是我们智慧而谦逊的语言,是一切受惊而仍怀希望的人的语言。”

这一段话两次说到幽默。辛格的幽默不在外表,在用那种语言看待事物的方式。好像天使和圣徒,什么都知道,都理解,都很在意又都不在意,幽默就哗哗地从语言里淌出来。

比如辛格的另一部小说里,有个女郎想跟她的魔术师情人去演出,魔术师不让她去。这样一段情节,正适合辛格的那种幽默:

“你能翻筋斗吗?”

“我不会翻,难道不能学吗?”

这全是废话。她长得太胖,当不了演杂耍的。她的腿太短,她的屁股太大,她的胸脯凸得太高。

同时代一位作家评价辛格说,任何译文,甚至索尔·贝娄翻译的那篇《傻瓜吉姆佩尔》,都不能表达出辛格的意第绪语原著中活泼的句法。辛格撇开了意第绪语文学中从容不迫的流畅笔调,发展了一种既迅疾又凝炼、既简洁又雄浑的文体。他的句法简短而突兀;他的节奏曲折、紧张、急促。

据我所知,先前的美国长篇小说比较严肃,比较沉闷,到了二战以后的索尔·贝娄和辛格,或者诺曼·梅勒那里,才变得活泼和灵动。

辛格以魔术师为主人公的那部小说,叫《卢布林的魔术师》,写于1960年。按照多数人的看法,它是辛格的代表作。

那魔术师叫雅夏。他的生活状态怎样呢?在小说里,我们听到他的一个情人描述说,“您谈自己谈得越多,我越是弄不清您是个怎么样的人。您在波兰全国各地都有女人。您像个吉普赛人那样赶着一辆大车,到处飘荡。这真有趣。您有一身本领,可是还没有出人头地。我时常想,您的所作所为对您自己和全世界都是开玩笑。”

实际上,他与那个时代的许多犹太人一样,沉溺于世俗的享乐,沉溺于迷乱的情欲,背离了指引他们灵魂的宗教。“但是他就是这个样子。总是有另一个角色要他扮演。他有多得数不清的性格——犹太教的和异教的,善良的和邪恶的,虚伪的和真诚的。他可以同时爱上许多女人。”辛格在小说中写道。

在吉普赛人般的艺人生活里,以及妻子和情人们那里,小说家辛格给了主人公雅夏四处游荡、一片喧闹、如鱼得水和乐此不疲的生活,但也给了他边缘感、困惑感、疏离感﹑孤独感等种种现代人才有的精神困境。

辛格给雅夏安排的麻烦太多了。这样安排,是因为辛格与其他犹太裔作家不同,具有更为纯正的犹太文化传统。辛格的父亲是一名拉比,他让辛格从小接受正规的犹太教育,学习希伯来文和意第绪语,深刻理解犹太教经典,熟悉宗教仪式和风俗习惯。让辛格成为拉比,是父亲最大的愿望。

拉比是什么?老师、经师、智者、圣者、宗教导师、口传律法汇编者、犹太教会堂仪式主持、世俗的学者、社团的精神领袖、观察思考生活从而获得智慧的人……它的含义太多,找不到翻译时对应的词语。它还有一个重要的含义,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毁灭了耶路撒冷圣殿,犹太人被逐流散各地,犹太教处于生死存亡的困境。在这一关键时刻,拉比出现,担当起延续犹太教的重任。

许多岁月里,犹太教会堂里,人们都曾听见一名拉比,用悲哀的调子,拉长了声音朗诵着:“我们是什么?我们的生命是什么?我们的虔诚是什么?在你面前,一切强大的人都微不足道;在你面前,一切显赫的人虽有若无,因为在你的面前他们的作为大抵烟消云散,他们的生命是一片空虚。”

辛格读神学院读到二十三岁,读到合格毕业,不想当拉比,转身当了作家。但谁能确定,他的心不是一颗真正的拉比之心,他不是一名写小说的拉比?

我读《卢布林的魔术师》,在第二章读到魔术师雅夏与妻子埃丝特的一番谈话。

雅夏问,如果他坐监牢,她会等他多久?或者,如果他到美国去呢?或者,他害了肺病,住在疗养院里不能出来呢?埃丝特总是用同样的话回答:她不可能再爱别人;没有了他,她的生命就结束了。

他现在又问了:“要是我变成一个苦修的信徒,跟立陶宛的那位圣徒一样把自己砌在一间没有门的小屋里忏悔,那会怎么样呢?你仍然对我不变心吗?你会从墙上的一个小洞给我送饭吗?”埃丝特说:“用不着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忏悔。”“那得看人要控制的是哪一种热情。”他回答。

到了小说的尾声,辛格果然把雅夏砌在一间没有门的小屋里了。

一间没有门的小屋,只有一扇窗子,递进去食物和水。

那也是雅夏的自我救赎。他经历了身份迷失﹑信仰迷惘﹑流浪找寻、醒悟忏悔、找到自我的漫长历程,骨子里的犹太性促使他最终回归,回到犹太民族早有的信仰和传统。他自愿砌在小屋里,一年又一年,不放自己出来。他通过自我监禁和忏悔,终于成了圣徒,不会在现代社会里迷失了。

这种回到本民族早有的信仰和传统,这种自我救赎,犹太民族需要,其他民族也需要。犹太人的困境,也是人类的普遍困境。问题仅仅是,比如我的民族,比如其他人的民族,迷失和堕落都比犹太民族更深,可是不肯承认。

“苹果从树上掉下来,腐烂;树叶枯萎了,青草变黄。”

辛格接着写道:

夜晚,埃丝特听到他在咳嗽。她在床上待不住了,就披着晨衣,来到他那里,求他离开这个他用来禁锢自己的牢房;但是雅夏回答说,“野兽一定要关在笼子里。”

“你要把自己糟蹋死啦。”

“比害死别人要好。”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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