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鼠游戏
2015-08-13邱振刚
邱振刚
大学时,我们宿舍的六个人,分别姓舒、熊、于、毛、侯、杨,在别人嘴里自然也就成了老鼠、老熊、老鱼、老猫、老猴、老羊。
在我们这间宿舍,甚至扩展到整个班级,老猫都被公认是最有商业头脑的一个。那时,宿舍里每个人的床头都有个钉在墙上的书架,别人都是放点专业书、武侠小说什么的,而在老猫的书架上,放的却是比尔盖茨、巴菲特、李嘉诚、邵逸夫等各路中外大款的传记,间或还会有本哈佛大学的MBA教材。每次上课,他都是在桌面上摆本专业书,然后在大腿上放上一本自己的书,开始聚精会神地自学。这些书的扉页上,他还郑重地用中英两种文字写上了这么一句——
成功,可以复制!
到了大二下半学期,老猫终于开始理论联系实际了。那时,每到周五下午,学校电影院会在三点钟开始卖当晚的电影票。他总是早早地等在售票室外,然后花上整整两个月的伙食费,把最好位子的电影票全部买下。到了电影开演前,他会在男生楼里,一间宿舍一间宿舍地推销手中存货,把票子加价一倍,卖给那些急于带着女朋友去看电影的男生。
后来,大学毕了业,他不像我们那样志在进机关、事业单位端上铁饭碗,而是拿着自己的第一桶金,也就是几年来靠倒腾电影票赚来的钱,毅然决然地走上了创业之路。他租了两间地下室,招聘来十几个下岗女工,然后买上一大堆时尚杂志,在里面选取最有可能流行的服装款式进行批量生产。听说那段时间他过得极苦,每天工人下班后,自己蹬着辆平板三轮,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去位于南三环的大红门服装城给那些摊主送货。货款到手后,他还要再四处采买布料。等布料买齐,他还要在夜半时分空寂无人的马路上一路蹬车,赶在天亮前把布料送进地下室。这时他才能抓紧时间在办公室里睡上三四个小时,等工人到齐开工后,他又得回到地下室查看工作进展。好在他的苦没白吃,两年后,他就把生意从地下转到了地上。他租了一处正儿八经的厂房,注册了自己的服装品牌,还和几个颇为走红的设计师签了约,在北京几个大型商场都有了自己的品牌专柜。
毕业后,我们宿舍的男生因为都留在北京,免不了常聚在一起喝酒,但老猫始终没露过面。有几次喝到兴起,我们拨通他的手机要他到场,他每次都说忙,来不了,还让我们结完账把发票寄给他,他来买单。
转眼,毕业已经三年,读完研究生的老羊要去美国读博了。当年老猫因为忙于倒卖电影票,可没少抄老羊的作业。老熊熟知此内情,他给老猫打去电话,喝令他在老羊的送别宴上必须到场。令人意外的是,老猫这次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于是,我们宿舍六个人,终于在毕业后头一回凑到了一起。席间,我们先是热情鼓励老羊到了美国要尽快搞定一个金发洋妞,接着又开始齐声追问老猫这三年究竟赚到了多少钱。
老猫一看话题转到这上面,放下酒杯就开始诉苦,从这时起,整晚的话语权基本上全把握在他手里了,别人插都插不进去。他掰着手指头,细数和税务、消防、卫生、工商、质检、物价、环保、城管各个部门打交道多么不易。他说,这几路神仙,都得下大本钱孝敬,倘若一不留神,得罪了哪一路,都能让你轻则罚款,重则停业。而且,自己的厂子刚建好,就有社会上的小混混来捣乱,厂里不少夜班的工人都挨过揍。厂里还隔三岔五地丢东西,不是今天少了两匹布料,就是明天不见了半卡车成品。没奈何,自己经高人指点,辗转找到那位黑道上罩着这一亩三分地的爷,出了不少血进贡,这种闹心事儿才没了。后来,自己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又回到民风剽悍的湘西老家,高薪雇两个麻阳汉子来厂里坐镇。
他说,自己没日没夜玩命干了这么几年,挣的那点钱算下来,完全是给别人打工了。这些还不算,自己一家小小的民办私企,融资借贷之难难于上青天,有好几次自己明明看准了某款服装的市场前景不错,偏偏无力扩大生产,能大捞上一笔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错过。
他这样说着,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故意哭穷,后来他痛说创业艰难一直说到了十二点,简直到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状态,我们也就慢慢信了。
“老猫,需要贷款尽管吱声,我在银行里有人。”散席时,老鼠拍着他的肩膀说。
“那太好了,这顿饭我请了!”老猫按着他的手,几乎是泪汪汪地望着他说。
“那还用说!”我们几个齐刷刷的。
老鼠,大名舒自强,是我们宿舍唯一的北京土著,家就在皇城根儿的一处大杂院里。要说他也是个苦命人,上幼儿园时父母就因为车祸去世了,他从小由奶奶靠一点退休工资抚养长大。老人对孙子难免溺爱,把他惯出了一身的懒病。大学四年,因为不愿早起,他从没上过每天上午的头两节课。平时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吃罢晚饭后趿拉着拖鞋,拎着个装了象棋的油布袋子,去找宿舍楼的门卫下棋,一般不到熄灯时间不回宿舍。他一边下,一边和门卫大爷吹嘘自家院子从前是哪个王爷的府第,随便挖个坑就能刨出不少宝贝。后来,因为缺课太多,他每学期都有两三门功课不及格,最后险些没能毕业。毕业后,头一年他平均不到一个月就换个工作,不是他嫌工作太忙太累不自由,就是别人嫌他迟到早退太懒散。后来,他就彻底断了上班的念头,长年靠吃低保过日子了。
他懒归懒,本性倒是不错。大学时外系有个女同学得了白血病,学校团支部组织捐款,他背着奶奶,把一个祖传的沉香木首饰盒从家里拿出来,到典当行当了两万块钱,全数交到了团支部。此举让我们对他刮目相看。后来,那女生和家长提着一大包土特产来宿舍谢他,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赶紧抓起象棋袋子溜了出去。他不但性格独特,相貌也不同于常人。在他的眉心处,有一个蚕豆大小的黑痦子,长得乌黑饱满,油亮醒目。别人在和他面对面闲聊时,总忍不住盯着这颗痦子看上一阵。
一天晚上,我正在赶写一篇通讯,一旁的手机响了,是老猫打来的。这天,距离老羊的送别宴过后没多久。
“老猴,上次老鼠说他在银行有人,你觉得可信吗?”电话一接通,老猫这句话就从话筒里劈头冒了出来。我心里很纳闷。老鼠那天晚上那句“银行里有人”的水分有多大,所有了解他的同学都一清二楚,唯独最精明的老猫却看走了眼。
但是,我也不好直接说老鼠为人不稳重,他的话压根儿不能信。我只好说,老鼠毕竟是京城土著,七大姑八大姨的各种社会关系肯定比我们这些外来户多一些。但从银行弄贷款毕竟非同小可,老鼠这小子居然有这能耐,大学里藏得可真够深,我们可一点儿没看出来,是不是怕我们找他办助学贷款啊,哈哈哈。
“你的意思是,他真有亲戚在银行?”老猫惊喜地说。
老猫这话,差点把我撂个跟头。我说得够明显了,他愣是能听出相反的意思来。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没几天,老猫攒了饭局,除了留学在外的老羊,全宿舍悉数在座。人到齐后,老猫开了一瓶人头马,给每个人满满倒了一杯,接着面色严峻语气郑重地说,今天我毛建杰正式委托舒自强办理贷款事宜,请各位做个见证。老猫说完就把面前的酒干了,接着把一张银行卡用双手交给老鼠,说里面有五十万,密码是老鼠的生日,还说这笔钱是给老鼠的活动经费,这也是厂子里最后一笔流动资金了,现在他连给工人发工资的钱都没了。话说到这里,老猫的眼角已然泛红。老鼠接过卡来随手放进衣兜,轻描淡写地说,多了不敢说,一两千万的银行贷款个把月内准保到位。说完,他一口把面前的酒喝干了,又自顾自夹起菜来。
我端着酒杯看着这场面,心里怦怦怦跳得厉害。饭后,老猫邀请我们去唱卡拉OK。他点了一首《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还拉着老鼠跟他合唱。当时两人相互揽着对方的肩膀,越唱越投入,唱到最后,都变成用最大的嗓门去吼了。一首唱罢,他们两个,还有我们这间宿舍所有的人,都已经热泪盈眶。
其实,真正和老鼠睡上下铺的人,是我。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每个人的预料。这次饭局后,老鼠整个人就人间蒸发了,他的电话永远关机,发给他的短信也从没回过。
这种情况维持了一个多月,老猫慌神了,他给自己所知道的老鼠的各种社会关系打电话,答复高度一致,就是近期没有老鼠的任何消息。老鱼是我们宿舍和老鼠交情最好的,老猫央他去老鼠家里看看情况。老鱼去了,见到了他的奶奶。
“老人家已经快九十岁了,行动不便,不光耳朵背,眼睛也不行了,不但左眼有老花,右眼还因为白内障啥都看不见了。每天除了午睡后到院子里晒一会儿太阳,其余时间都在床上躺着。我连说带比划,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才让她明白我的来意。她说老鼠有好一阵子没回家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老人吃饭有胡同口的一家小馆子送,每天中午晚上各一次。我去那家馆子问过,说是一个月前老鼠给过他们八千块钱,让他们给老人连着送一年的饭。
“他家一共有三间房,两间正房里他奶奶自己住一间,另一间放杂物,老鼠自己住的是一间小厢房。他家那个大杂院,除了他家,所有的屋子都租出去了。租房的人挺复杂,不是按摩店女技师,就是黑车司机之类的。他家所在的那条胡同靠近地铁站,房租可是不低。街道大妈劝他奶奶说,老鼠的那间厢房既然没人住,不如也租出去,收点儿房租,自己也好手头有点活泛钱,买药买零嘴儿都方便,还能请个小时工照顾自己。可他奶奶说,这房子要留着,说不定哪天老鼠就回来了。”老鱼跟我们说在老鼠家看到的情形。
老猫补充说,自己去银行里查过账,那五十万的活动经费在饭局后的第二天就被老鼠提了出来。
就这样,我们找不到老鼠的任何踪迹。老猫那家服装厂则毫不意外地迅速破产了。
破产后,老猫这个曾经最忙的人,一下子变成了我们当中最闲的一个。他唯一的消遣是开着辆“普桑”满北京城转悠,到处找同学诉苦喊冤,控诉老鼠的无情无义,认钱不认人。
“当时他是你上铺,怎么没看出他是这么个人,还劝我说他真在银行有亲戚。”这天,老猫到了我任职的报社,喝了几口茶,他往沙发背上重重一靠,幽怨地望着我说。
“其实,当初我多留了一个心眼,让他写了这个东西。”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发现这是一份借据。大意是说老鼠从老猫处借了人民币五十万元,如未能如期归还,愿意以个人全部财产偿还。
见我的神情有些纳闷,他脸上也有些发红,赶紧说:“这无非是给那小子一些压力,我也怕他拿了钱不办事啊。只要银行贷款能到手,我难道还会真的找他要这笔钱吗,还得再给他一笔劳务费呢。”
“别说老鼠了,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有五十万攥在手里随便花是什么滋味。你这五十万,他不花完大概是不会露面的。”我把借据递给他说。
“本来还以为有了这张纸,多少对他是个约束。想不到,我们在一间宿舍待了四年的情义,还抵不上——”说到这里,老猫连声叹气。
我问他打不打算东山再起,他说再起个屁,本来自认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刚毕业时满以为自己定能在商界大展拳脚,日后不但富了自己还能帮别人,光交税一年起码就给国家交个几百万。可惜天妒英才,先是斗不过黑白两道的各路神仙,接着又被同宿舍的哥们儿给蒙了,如今做人的信心都快被打击没了,更别说做生意了。
后来,我听说老猫每天都到老鼠家去瞅上几眼。令人意外的是,他见老鼠他奶奶实在可怜,干脆把老人家给照顾起来了。不但给她雇了保姆,还隔三岔五地去看望,既打扫卫生,又送米送油。我建议让同宿舍的几个人来凑份子照顾老人,老猫挥挥手说免了,说你们都是工薪族,个顶个都是房奴、车奴。自己虽然不做生意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厂房、设备、原材料卖了后,还完欠债,剩下的钱省着点使,下半辈子足够花的。
又过了一年,有一天老猫给我打来电话,说自己前一天去看老鼠奶奶时,刚在老鼠家那条胡同外停好车,就透过车窗玻璃看到了老鼠,“开始我还有些怀疑这是不是老鼠,正好这人进家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结果他那颗大痦子一下子就把他给暴露了。是老鼠,没跑的。老猴,这小子还有胆回来,我可算等到这一天了!要不是看在奶奶年纪大了、经不起惊吓的份上,我当场就得把他扭送公安局。无论如何,我和他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老猴,你是厚道人,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老鼠回到了北京,还大摇大摆住进了老房子,这真是个惊人的消息。老猫自然要找他算一下旧账,他在电话里说得气势汹汹,却让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从道理上来说呢,老鼠把老猫的五十万花了个一干二净,间接害老猫破了产,自然理亏。但是,老鼠如今已经一文不名,又有一个年迈衰老的奶奶,如果逼他还钱,恐怕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出。要是兜里还有钱的话,他大概也不会回来。
这天,老猫在一夜之间给我们同宿舍的几个老同学都打了电话。最后商量出的方案是由我和老鱼出面,借着看望老人的名义,探听一下老鼠的口风,看看那五十万还剩多少,他花掉的钱还打不打算还。
第二天早上,我到了报社后,一直想着下班后去找老鼠的事,一整天心神不宁。一则简简单单的新闻稿,被领导看出了五六处错。我正在改错,手机响了,里面老鱼告诉我的消息让我如五雷轰顶,手机也啪嗒一声,重重地在水磨石地面上摔成了一堆零件——
老鼠死了,他死在自己的床上!
接下来的几天,警方就相继找到我们几个人了解老鼠的情况。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知道了关于老鼠之死的很多细节。据说,在他的床边、床下发现了不少针管,警方在针管里都验出了毒品残留。而且,警方在房间各处只发现了他一个人的毛发、指纹、鞋印、痰迹,这样一来,他杀的可能很快被排除了。后来,尸检的结果也证明他是死于吸毒过量。
火化那天,我、老熊、老鱼、老猫都到了八宝山,陪着老鼠奶奶送走了老鼠。在候烧室,老人家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了,可两只枯瘦的手死死扣住孙子的身体,不让火化工动手。拉扯当中尸体上的白布给扯开了,我看到了死去的老鼠。大概因为长期吸食毒品的缘故,老鼠的脸比从前还要瘦一大圈,眉骨、颧骨都有些塌缩变形,眉毛间的那颗痦子倒是格外醒目。这时,老猫突然跪倒在老鼠奶奶脚下,抱着她的腿大哭起来。趁着这个当儿,火化工把车子推进了炉子。
出了八宝山,几个人上了老猫的车,可老猫几次发动汽车都熄火了。他看了看自己哆嗦个不停的手,一头扎在方向盘上,哽咽着说都是他的错,明知道老鼠是个把持不住自个儿的人,还硬塞给他五十万,这简直是把他往火堆里推,是自己害死了老鼠啊。我和老熊、老鱼含着眼泪相互看着,不知该如何劝解。
最后,是老熊开车返回的市里。
老鼠走了,老猫把老鼠奶奶照顾得更加殷切了。可老人毕竟年纪大了,又受了那么大打击,没多久就辞世了。老人的后事也是老猫张罗着办的。等从八宝山出来,我们四个人找了个饭店坐下,大家都是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吃不下去了。老猫朝四周看了看,说,老人在北京无亲无故,留下的房产如何安排,大家有什么想法。
老熊当即说,老猫你别说了,你怎么对老人的,大家都看在眼里,再说老鼠毕竟欠着你五十万,他家的房子当然归你。我和老鱼也点头附和。
老猫好一阵子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拿出一张打印着几行字的白纸,看上面的内容是老鼠奶奶的遗书。老人在里面说,自己百年之后把房产赠给老猫,既报答他的照料,又抵偿老鼠的债务。
白纸的最底下,还有老人的指纹和公证处的大红印章。
出了头七,老猫拿着遗书和公证文件到房管局办了过户手续。后来,老猫搬进了这几间老房子。这里交通方便,房间宽敞,慢慢地也就成了我们聚会的据点。
又过了半年,这条胡同开始征地拆迁。这几年北京房价飙升,这种黄金地段的拆迁补偿也水涨船高,老鼠家所在的这处四合院一共补偿了七千多万。老鼠家因为有三间房子,算是大杂院里的大户,最后老猫拢共领到两千三百多万。
拆迁的前一夜,我们聚在老猫这儿喝酒。席上还给老鼠留了座,老猫把镶着老鼠照片的镜框摆在了一张空椅子上。
从饭店订的菜上齐了。老猫双目含泪站起身来,把杯中酒浇在地上,冲着那镜框说:“老鼠,兄弟,谢谢你这三间房子,让我又凭空得了这两千多万。这是我在北京的最后一夜,这顿饭,就是我和兄弟们的散伙饭了——”
老猫说完,老熊、老鱼赶紧问他怎么回事,他摇摇头说,自己要是靠着吃这两千多万过一辈子,那就太对不起老鼠了。自己有朋友在南方做生意,约自己过去,他就打算带着这笔钱去入股,日后不在生意场上做个风云人物,成为回报社会的大企业家、大慈善家,就对不起老鼠。
散伙饭后第二天,老猫就离开了北京。后来,我听说老猫在南方把生意做得极火,也的确捐出了不少钱。不出三年,他已经和别人一起捐资建了三所希望小学,还单独资助了十多个贫困大学生。再后来,我又听说他打算做投资移民,把自己弄到澳大利亚去。
这几年,同宿舍的六个人,在北京的就只剩下我和老熊、老鱼。因为别人走的走,死的死,我们几个也都意兴阑珊,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只在逢年过节时互相发几条短信,一次都没聚过。
后来,我有了未婚妻,就开始忙于筹备婚礼。一天,我和未婚妻在逛一座落成不久的商场时,发现它正好就造在老鼠家原来的位置上。在结账时,我被赠送了一张商场的纪念光盘。回家后,我看着光盘里面关于这座商场开发建设历史的介绍,又想起了老鼠。
第二天,我请假去了西郊的一处陵园,老猫在这里给老鼠和他奶奶买了墓地。这天下着大雨,陵园里只有我一个访客。我撑着伞站在老鼠墓前,只见雨水哗哗地浇在那块铅灰色的墓碑上,把上面那行黑色的生卒日期洗刷得格外干净醒目。
他死的那年,只有二十八岁。当晚,我在家里上网时看到一条新闻,说北京老城区里的四合院拆迁,屋主能拿到的补偿款已经普遍超过一亿元了。在新闻后面的评论里,还有网友发了一个笑话,说的是八十年代初有个北京人,用十万块的价钱卖掉了祖传的四合院,然后远赴国外。他在美国先是洗碗,后来终于开了一家小餐馆,当上老板。他在辛苦打拼了三十年后,如今带着两百万美元,约合一千来万人民币的毕生积蓄回国养老,却发现当初自家的那处四合院,市价已经到了一亿多。
又过了几天,我去老猫所在的那个南方城市出差,采访正在当地举办的一个国际博览会。那天,老猫开着一辆崭新高大的越野车来机场接我时,我险些没认出他来。他原本瘦长的脸已经变得饱满阔大,面色呈现那种成功人士特有的红润细滑,腰身更是肥硕了很多。
我本来已经订好了当地的酒店,但老猫硬把我拉到他刚刚买下的一套复式房,让我住进了其中的一间客房。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成了我的专职司机,每天我去博览会采访,都是他开车接送。后来,到了我返程那天,他又亲自开车送我去机场。到了机场,离安检时间还早,我和老猫就进了机场里的一家咖啡厅。
这里一杯咖啡的价钱比市区高好几倍,店里自然非常冷清,没什么顾客。我和老猫一走进空空荡荡的店堂,就感觉外面忙忙碌碌的嘈杂声一下子远去了,远得好像在另一个世界。两杯现磨咖啡很快送来了,我和老猫小口地啜饮着。大概因为两个大男人在大白天喝咖啡的场景有些古怪,我们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一种让人有些难堪的尴尬出现在我们中间。我望着正在远处吧台里戴着耳机听音乐的服务员,心里不再犹豫了,对着面前这张红光满面的脸说:“你把老鼠埋在哪里了?”
“老鼠?他不是在那个叫什么颐安园的公墓里吗?前不久,我刚派人给他和他奶奶重新交过费。”老猫说,手里亮闪闪的小银匙在咖啡杯里不紧不慢地搅动着。
“不,颐安园的骨灰盒里装的不是老鼠,是另外一个人。”我双手抱着肩膀,平视着老猫说。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把头向后仰去,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闪烁出了疑问的光芒。
我说:“当初,你给老鼠那张存有五十万的银行卡时,你说密码是老鼠的生日。除此之外,你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这句话有什么破绽,你想说什么。”老猫竟然微笑起来,还神色自若地看着我。
“老鼠不是吸毒死的,当时在他家里发现的尸体,不是老鼠的。”
“那可怪了,死在老鼠房间的竟然不是老鼠。那老鼠为什么不出现呢,就任凭别人住进他家里,还死在他的床上?”
“这是因为老鼠死得比那个人更早。而且,他的死,一定和你有关。”
“和我有关?”老猫继续笑着,露出一口精心修饰过的雪白牙齿。
“你早就知道他家要拆迁,房屋所有人能拿到一大笔赔偿,所以你才会想方设法,一步步地把他家的房产弄到手。”
“笑话,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当时,你在听老鼠说有门路办贷款时,就对他有了一线希望。你当然不会凭他那句难辨真假的话,就交给他五十万。无论当时你多迫不及待地想搞到一笔贷款,你毕竟和老鼠在一间宿舍里朝夕相处了四年,你知道他说话经常不太靠谱。但是,你又不愿错过任何能帮你弄来贷款的机会。所以,你一定在第二天就去想方设法了解老鼠。如果你没有去刻意了解他,你就不可能知道他的生日。你现在能说出我的生日吗?我相信你不能。你就是在了解他的过程中,知道了那个大杂院很快就会拆迁,同时你也就知道了那里面的租客流动很快,谁都不会在意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于是,你就对拆迁补偿款动起了心思,制定了一套周密的计划。你或许是直接找了一个有毒瘾,长得又比较像老鼠的人,或许是先找到像老鼠的人,再让他染上毒瘾。总之,你安排另外一个人,以老鼠的名义住进了他家。控制一个穷困潦倒的吸毒者那就太容易了,只要控制了他的毒品来源就万事OK了。至于老鼠本人,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给他带来杀身之祸的,就是他那句‘银行里有人。”
“你别忘了,你这位上铺的相貌可是非常有特点的,恐怕不那么好冒充吧。”
“老鼠的那个痦子,看起来似乎很独特,但恰恰因为这一点,人们就会有一种误区,觉得只要有这个痦子的人,就肯定是老鼠。你让那个人在老鼠的房间里住上整整一星期,就是要确保警方在里面找到的每一根头发都是他的,而不是老鼠的。当然,你肯定也提前清除掉了老鼠在那里的所有痕迹。这样一来,就能确保警方把这人当作老鼠了。”
“你说得简单,老鼠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个奶奶的,还有你们几个同学,如果有人冒充他,就不担心被你们发现吗?”
“老鼠的奶奶年纪都那么大了,耳背眼花,想在短短几天内不被她发现并不难。”
“那我何不直接让老鼠染上毒瘾,再让他死在那个房间里?”
“我猜你一定试过,大概就是因为老鼠不肯就范,你才对他下了毒手。”
“你说的这些,都没有证据。”听我说了这些,老猫脸上没有任何惊慌的神情。他平静地说着,又从手包里取出一支雪茄,熟练地剪下尖头,点燃,从从容容地吸了一口。
“是的,我没有证据,这件事过去那么久了,任何人都拿你没有办法。你只要把老鼠埋在哪里告诉我,让我去拜祭一下就可以了。揭发你对我也没好处,同学里有个杀人犯,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老猫慢慢地吐着烟雾,表情变得暧昧模糊起来。沉默了一会儿,他离开椅子,朝我凑近。立刻,一种松针清香,那是高档男用护理用品特有的味道,把我笼罩了起来。他的脸凑到我面前,下巴擦着我的衣领,低声说了一个地址。接着,他向后一靠,伸手朝我指了指,神态轻松地说:“老猴,我真没想到,咱们宿舍里竟然有人能看穿这件事。看来我是小看你了。”
我抬头看了看老猫,他的神情里不但没有丝毫懊悔、后怕,反而闪动着得意。我一声不吭了,我知道,他一定会把整个过程说出来的。就像是衣锦还乡时的荣耀一样,这样他就可以尽情地炫耀一下他的智力了。毕竟,我现在对他没有任何威胁。果然,过了两三分钟,他斜了斜身子,让自己在沙发宽大的扶手上靠得更舒服些,看着他自己吐出的烟雾,慢悠悠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在他把那张银行卡交给老鼠的第二天,他就找到老鼠,以感谢他的名义,带他出入各种高消费场所。在这过程中,老猫开始引诱他吸毒。而在他毒瘾发作时,老猫原形毕露,让他把房产转让给自己。老鼠知道,这套祖传下来的房子是自己和奶奶的命根子,绝不能落到别人手里,所以,即使在毒瘾发作最猛烈的时候,也没让老猫的计谋得逞。老猫只得找人冒充老鼠,住进了他的房子。
“老鼠究竟是自己死的,还是被你害死的?”他讲故事时,我一直仔细听着。等他说完,我马上就问。
“这个问题,现在还重要吗?”他轻快地瞥了我一眼,有些不屑地说。
我默不作声地继续盯着他。老鼠是被他引诱染上了毒瘾,没有他,老鼠就不会死。老鼠究竟是不是直接死在他的手里,其实是没有太大分别的。但是,我就是想知道真正的答案。
老猫看了我几秒,把视线偏向一旁,我就知道了答案。
“我知道,你在骂我心狠,骂我心如蛇蝎、见利忘义,骂我和老鼠在同一间宿舍住了四年,为了霸占他的房产,都能对他下毒手。”过了一阵子,他又抬起头,看着我慢条斯理地说。
我沉默着,没回答他。他向后一靠,头枕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说:“你还记得我的座右铭吗?”
我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我的座右铭,就是我写在每一本书上的那句‘成功,可以复制。后来,做了多年的生意,我才发现,我的那些偶像,比如比尔盖茨,比如巴菲特,比如李嘉诚,他们的成功我根本复制不了。他们都是凭自己的头脑,不但发了大财,还成了慈善家,提供了无数的就业岗位,捐了数不清的钱,帮助了成千上万的人。那时,我多渴望日后像他们那样啊。你们也都承认,我毛建杰明明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可这有什么用处?如果不是那天我告诉你们,你们谁知道现在做生意有多难!当时我的那家服装厂,能设计出最畅销的款式,能让顾客满意,但黑白两道有那么多手伸过来找我要钱,我拿公司的家底给他们,他们都不知足!如果能安心做生意,我何必冒着风险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是我不懂做生意吗?就这个环境,让比尔盖茨来也白搭!至于那两千多万,不瞒你说,我全部投给了一个背景不一般的朋友。我做生意时遇到的各种刁难,对他而言是完全不存在的。我甚至什么都不用做,每年就有大笔的分红。你也知道,我这两年做了很多慈善,以后我还会继续做下去。可以说,这笔钱在我手里实现了价值的最大化,对我个人,对这个社会都是如此。你想想,这笔钱如果在老鼠手里会怎么样?他只会像他那些一夜暴富的邻居一样,花天酒地,一掷千金,把钱挥霍掉。我还可以告诉你,在老鼠最后的那几天,我让他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他所有的要求我都满足了。这样的结局,对我,对老鼠,对更多的人都堪称完美。你快要结婚了吧,回到北京后,你会发现户头上多出一笔绝对让你感到惊喜的钱。你以后安心做一个好老公吧,过多的好奇心和正义感对你没好处。记住我的忠告吧,我的老同学。”
说完,他把剩下的一截雪茄往烟灰缸里重重一按,顺势站起来,到吧台去结了账,接着朝我微笑着一挥手,就昂着头大步向外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在电动扶梯上缓缓下沉、消失后,就把内侧衣兜里的录音笔拿出来关了,接着起身拉着旅行箱,快步向安检通道走去。
我看看手表,还有三个小时,我就回到北京了。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