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色沃野
2015-08-13徐衎
作者简介:
徐衎,1989年生的巨蟹男,浙江金华人,南开大学201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小说见《上海文学》、《长江文艺》、《青年文学》、《四川文学》、《文艺风象》、《萌芽》、《作品》、《中国研究生》等刊。曾获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入选浙江省第三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
本来我是有机会亲眼见到那具尸体的。
无所事事的星期六,下着小雨,我穿上蓝色尼龙雨衣,决定出门走走。梅阿姨握着笤帚在泳池边清扫落叶,我走过去打招呼,她背对着我,从脚步声中听出是我,“昊宇,你赶时间吗?”看得出梅阿姨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只好放弃出门计划,告诉她,“听凭差遣,我有的是时间。”梅阿姨的脸部肌肉并没有因此松懈下来,“我……我房间的钥匙,”梅阿姨伸出食指,朝着泳池戳了戳,“幸好现在水里没有鱼,要不然我的钥匙很有可能就会葬身鱼腹。你不知道,改造成泳池之前,这里养过锦鲤,它们什么都吃,卫生纸、塑料袋、橡胶塞,甚至全套泳衣!”我伸手搭住眉眼挡雨,“您没有备用钥匙吗?”说完我就意识到多此一问。 “没有了,我只有这一把钥匙。”梅阿姨的食指仍悬停在离泳池一米多高的空气中,小雨滑过弯曲的指关节,滴进池子里,“能想到的办法我都试过了,除非……”梅阿姨停顿在这里,看向我。我收到了她的鼓励。
已经是十二月份,泳池里还有近一米深的蓄水。我弯下腰,脸几乎贴到水面,手指勉强够着池底,池水寒冷彻骨,我想象自己是在一堆废针筒玻璃药瓶中间扒拉。比寒冷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那些夭折于水底的亡灵。岸上,梅阿姨仍用笃定的目光鼓舞着我,我只好把僵掉的手再次扎入水底。
事成后,梅阿姨把我请到她家客厅。梅阿姨的房间怪怪的,怎么说呢,不像是一个中年人的栖身之所,客厅角落有一只报废的篮球,一把破木吉他,书架上挂着一件褪色的篮球服,几本游戏攻略,总之是一堆可有可无的破烂。起初我怀疑梅阿姨像很多退休在家的中年妇女那样,出门跳广场舞还要掏一掏广场上的垃圾箱,然后积少成多变废为宝,可是客厅墙上分明贴着德怀恩·韦德、陈绮贞以及魔兽世界的海报。梅阿姨不忘危言耸听,“小心落下风湿的毛病,我就是从前不当心,结果现在最害怕落雨天。”我接过毛巾,在头顶展平,一通猛搓,毛巾上疑似有一股头油味混合了猪油味。这不是一条新毛巾。
梅阿姨为我续了热茶,“不晓得红茶茶包放哪儿去了,红茶最驱寒的。”梅阿姨满脸歉意地坐在对面一张藤椅上,手持那枚我捞上来的钥匙,刮擦着扶手上的藤条,“差点我就无家可归啦。”
我留意到藤椅边上的茶几底座上有一条锦鲤标本,突发奇想,它的肚子里会不会藏着一把钥匙,于是脱口而出,“你应该多配几把备用钥匙,放在房间不同位置。”梅阿姨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虔诚地点点头。
我摸出钥匙,开门回到自己房间,只剩下十分钟了。放洗澡水的时候,我脱下湿掉的外套、内衣、背心,凝视镜子里自己的身体。剔除锁骨、肋骨、盆骨,这将是一片苍白的平原。晓颖总是抱怨说,“你太瘦啦,又磕到我啦。”也只是说说而已,抱怨完,晓颖又欢快地蹦跶在苍白平原上直至精疲力竭,才把身体横倒,手指勾过我的脸,“你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我就喜欢你的眼睛,这样我可以勉强忍受你的不及格的鼻子、嘴唇和下巴。”
我和镜子那头的我,一齐揉了揉两只眼睛,又打量了一会儿“不及格”的鼻子嘴唇和下巴,互相嫌弃地撇撇嘴,转身钻入浴帘。
洗完澡还剩一分钟。没时间拖干卫生间地砖了,我擦干身体,换上一件波点衬衫,透过镜子发现我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份礼物。一分钟过后,拆礼物的人到了。晓颖像只兔子,从开了一掌宽的门缝里跳进来。门关上后,我们一齐破口大笑。这几乎成了我们每回见面前的游戏,一段有趣的前戏。我们一边笑,一边互相掩住对方的嘴,“小声一点,我可不想无家可归。”
于是我们沉默地走到床边坐下,仿佛无法忍受这样迅疾的冷却,我们看着对方,又大笑起来,怎么都憋不住了。
“你身上怎么有股鱼腥气?”晓颖终于停止发笑。
我伸过苍白的胳膊嗅了嗅,只有茉莉花香,我爱用茉莉花味道的沐浴乳。
晓颖搡了我一把,背过身去拿起床头柜上的猫头鹰标本,抚弄已经死掉许多年的翎毛,“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笑的,你不知道来的路上我怕死了。”
“没关系,我们小心一点,梅阿姨就不会发现的。”梅阿姨是我的房东——我和晓颖此刻身处的这个小套间的产权所有人。和大部分房东不一样,梅阿姨的招租要求只有一条:仅限三十岁以下的单身男性;和所有房东不一样,梅阿姨这位房东不收一分房租。起初我也难以置信,疑心是诈骗陷阱,正儿八经见了面,发现梅阿姨只是一个快满六十岁的中年妇女,丈夫的离世加上没有儿女,使她的房产变得格外空旷,“我只是不想让房子空着,以前是我和丈夫住的,现在我搬到了隔壁间。”我接着问,“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梅阿姨果断否决,“你只要住着就好了,就当是给我一个帮助年轻人的机会吧,对了,你确定没有女朋友的吧?”我笃定地点点头。
立秋那天我搬过来,房间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丝毫没有老夫老妻的生活痕迹,哪怕是一根体毛。我在这儿度过了整个秋天,睡觉、发呆,并且养了一只猫——入住声明里并没有不许饲养宠物这条,何况我养的是一只公猫——只有晓颖是不合君子协议的违禁品。所以晓颖每次来,我都要经历一番周密部署,以及惊心动魄的掩护与放行。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我轻拍她有点僵硬的背部,“而且我今天帮了梅阿姨一个大忙。”
“和你身上的鱼腥味有关吗?”晓颖抠着猫头鹰的左眼球,那是一枚嵌在标本的眼部空洞里的塑料圆珠,“我不想听。我现在想想还是很害怕,要是今天我早一点过来,没准你就见不到我了。就在刚才来的路上,发生了一起奸杀案,我经过的时候警车和救护车已经开走了,警戒线还在。听人讲,尸体是在附近的桃林里发现的,死者是一名二十五岁的女性,法医当场检查出有性侵迹象,尸体封装之前,有人看到受害者的左眼被挖走了。”我接过晓颖手中的猫头鹰,要不然标本上的眼球真要被她挖下来了。
原本我也有机会亲眼见到那具尸体的,而不是坐在这儿听心有余悸的晓颖断断续续地复述。要不是梅阿姨,按照原计划我会出门溜达经过那一带,那时候警车和救护车还没走,或许也才刚刚赶到抛尸现场,亮黄色的警戒线圈出尸体所在,我将赶在收尸前见证死者凌乱的下体以及少了眼球的左眼眶,然后和所有目击人一起轻轻发出一声惊呼或叹息,哦,太不幸了。都怪梅阿姨。
“今晚留下来吧。”为了安抚晓颖,我决定破例一次,“只要我们小心一点,别闹出太过分的动静。”这是一幢两层楼的半独立式房子,有个不大的后院,后院里有个鱼池改造成的小型泳池,梅阿姨的房间和我这边一左一右隔着一条楼梯,楼梯口堆满各种杂物,多少又阻隔了一部分声音。搬来至今,虽然屡次犯禁放晓颖进来,可从没让她在此留宿。下午才是我们的欢乐时光,直到暮色四合,我们的激情也像晚霞夕照,一点点耗尽熄灭,然后我审时度势地把晓颖送走,精疲力竭地倒回床上,被晓颖残留在浴帘、牙杯、镜子、床单、被子、枕头上的气息包裹着,迅速进入梦乡。隔天早早醒来,梅阿姨也起得早,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现在的年轻人像你这样早睡早起的,恐怕可以放到博物馆去啦。”说完,她被自己的幽默感染,晨间湿润的空气又扩大了笑声,我也牵动嘴角,勉强跟着笑一笑。
“对了,你身上的腥味是怎么一回事?”得知原委后,晓颖耸耸肩,“还好捞回了钥匙,要不然今晚梅阿姨只能和你一块过了。”我和晓颖压低嗓音,又一起欢笑起来,至于臭烘烘的泳池、怪诞的入住声明,还有独眼女尸,统统都飘远了,我们可以从容地躺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晓颖不时抬起搁在我胸口的脑袋,望一眼窗外,“怎么天还没黑啊?”我挑着她的额前发,想看看她有没有美人尖,“快了,快了。”
没有美人尖的晓颖关掉了房里的日光灯,天终于暗得快一些了。因是临时决定,所以晓颖的包包里除了一盒安全套,再没有别的生活用品了,而且晓颖只穿了一双难看的雨靴来,踢踏踢踏走动的时候宛如一只头重脚轻的笨企鹅。她绕着床沿来回走动,为残存的一丝天光焦虑难安。之前每回下午过来,晓颖也都是要关灯的,拉上窗帘,杀死所有人造光和自然光。“我不要被你看到。”晓颖把自己的身体浸入人造的暗夜中,我偶尔也会开开小差,恶作剧性质地把晓颖幻想成别的女生,比如惧光的倩女幽魂,或是其他的什么,比如一只母猫……
前一阵子我那只公猫拐了一只母猫回来,先斩后奏地向我展示他的壮举,那只母猫的腹部沉甸甸坠地,就快贴住地面了,天晓得那里头装了多少孽种。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晓颖建议把它抓起来,交给她同事处置。我见过她的同事,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穿着紧绷显小的保安服,游手好闲地游荡在大厦后门,后门那块停车场正是他的地盘。据晓颖介绍,他原本只是一个小零工,因为协助抓获一个二人盗窃团伙,被老板提拔为正式的安保员,负责停车场安全,代客泊车驾车什么的,允许收取小费。“他和别的人不一样,”那阵子晓颖为说服我养猫,没少提到他,“冬天停车场来了很多流浪猫,它们钻到车轮下取暖,有的还会沿汽车底盘爬进发动机里,所以常常发生汽车发动卡死小猫的事故。他就不会那么大意,每次开车前都先绕车走一圈,检查底座上有没有猫,发动前按一按喇叭,再提醒一遍。”这只公猫就是他收留的众多流浪猫中的一只,晓颖在说服我的第二天把它扔进了我的小屋,“好了,这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啦。”我悲观地算着日子,距离开春也不远了,“总不能每次都把包袱丢给他吧?”晓颖点点头,“也是,停车场的猫越来越多了,商场里要是开一间家猫宠物店,保证货源充足。”我当机立断,“只好结扎了。”哪知公猫像听懂了自己的命运裁决似的,居然不顾被它搞大肚子的老情人,抛妻弃子,逃离了现场。我们没法结扎这只临盆在即的肥母猫,晓颖甚至吓得不敢靠近它,“她的肚子太吓人了,那么尖那么凸,好像快要顶破肚皮,长出另一只脑袋来了。”我让她捂上双眼,放轻松坐下,再三叮嘱她没有我的许可千万不要睁开眼,我战战兢兢地拈起母猫的后脖颈,板结发硬的皮毛下散发出不祥的余温,我从晓颖眼皮底下走出房间,甩手把它丢进了游泳池。我深信母猫的密度一定比水大……
夜色温柔,身上只带了一盒安全套的晓颖用了我的牙刷,“我这样算不算和你接吻啊?”我懒得搭理她。接着晓颖用我的沐浴乳和毛巾洗完澡出来,房间里又多开了几株茉莉花。气氛恰到好处,一触即发。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我和晓颖将第一次在天然的黑暗中,操纵彼此的身体,紧张一阵子,放松一阵子,再紧张一阵子。可是晓颖的调侃让我提前紧张了。“你闻起来好像一条臭咸鱼,”晓颖咬了一口我的锁骨,“我就是专门吃臭咸鱼的大母猫。”我身子一凛,居然提前谢幕。晓颖的惊诧多过沮丧,等晓颖反应过来,她都快哭了,“这才刚刚开始啊。”
晓颖不会知道就在刚刚那一瞬,我又看到了那只老母猫,率领着一众猫崽扑上来,啃噬我的锁骨、肋骨、盆骨,由上至下,体无完肤;她更不会知道那只老母猫的最终下场。那天我处决掉母猫之后,又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回到房里,晓颖还乖乖地紧闭双眼,没有作弊。我向她杜撰了一个归宿:母猫交给一对情侣收养了。
夜太黑,太长。我想说点什么,终究说不出来,我感到了兴奋过后的倦怠。晓颖穿回她的雨靴,巴不得天赶紧亮起来,好拍拍屁股走人。晓颖没来得及释放的精力让房间显得有点憋闷无趣。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很轻微但有节奏。我和晓颖一惊,本能地缩回床上抱在一起,我的脆弱终于暴露无遗,事实上我比晓颖更害怕那只畸形肿大的母猫,天晓得我拎起它丢到泳池的那一段路走得有多魂不附体。
“会是谁?”抱在一起的我们,口径一致。在这个城市,除了晓颖,没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梅阿姨也从不过来串门的。我们深呼吸,屏息,装成活死人,仿佛面前有一头看不见的大狗熊。敲门声持续不绝,为避免惊动梅阿姨,我只好把晓颖塞进卫生间藏好,再去开门。
居然是那只该死的公猫!晓颖喜出望外地叫出来,一把将其抱在怀里,发现公猫嘴里叼着一只死麻雀,腐臭的鸟尸令晓颖又叫了起来。尽管我憎恨这只猫,但我感谢这位不速之客打破了房间里的僵局。公猫叼着麻雀遗体在房间里逡巡,似乎在慢慢适应这处曾经谋杀过它老情人的房产,接着自顾自踱到阳台上,放下残缺不全的麻雀头颅,和几根羽毛。晓颖不禁为死无全尸的麻雀叹息,“太可怜了,为什么不像候鸟一样飞到南方去过冬。”晓颖公私分明地踹了一脚公猫,“愿主保佑。”
公猫安详地蜷在阳台上咀嚼麻雀的脑袋,我们的谈话中心又回到了下午的奸杀案。“为什么要挖走受害人的左眼?”晓颖的声音显得疑虑重重。
“或许凶手本来计划两只都挖走的,但是时间不允许。”我打开电视,作为背景声。
“我的意思是,人都死了,何必多此一举?”晓颖忧心忡忡地扫了一眼阳台。
“或许凶手只是想要带走点什么,做个纪念。”
“纪念?”晓颖鼓出两颗眼球,“拿左眼球当纪念品?太变态了吧。”
“你见过心智健全作息正常的杀手吗?”我打了个响指,似乎触动了空气中的某根弦,“或许是一种轻微的恋尸癖,通过占有一部分器官想象性地满足占有欲,比方说你每次落在这里的衣物,总会让我疯狂地想你。”晓颖一个激灵,败退回我怀里,温柔地抚过我的肋骨,同时往我左眼里吹气,糯糯地嗔道:“你可以了吗?”
冬天的太阳中看不中用,梅阿姨总是和太阳一起出来的。虽然阳光普照,可气温那么低,梅阿姨肩背宝剑,雷打不动地穿那一身薄薄的练功服,真硬朗。晓颖早早就被我叫醒,必须赶在梅阿姨晨起前溜走。那会儿天还没亮,“房间里还有一股鱼腥味,”晓颖抱怨,“还不是一样走夜路。”我拍拍她的肩膀,目送她走进黎明前的黑暗。
“昊宇,早啊。”梅阿姨拔剑前,问我,“昨晚是你在叫吗?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两声尖叫。”
是晓颖啦。我在心里叫苦,嘴上说:“是猫吧。”
梅阿姨做了一个“哦”的嘴型,没出声,挥剑慢劈,时不时挑一个剑花,仿佛有一头看不见的狗熊正被她一剑一剑凌迟处死。直到一名便衣条子造访,凌迟被迫终止。自称警察的中年男人满面虬髯,开始询问我们:“最近这附近有没有看见可疑的陌生人?夜里有没有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动静?”我和梅阿姨默契地摇头。“昨天你们在干吗?有没有外出?”梅阿姨说:“我在清理泳池,你看到的,就在那边,夏天的时候你可以过来游一游。”那条子受宠若惊地满口答应,“希望明年夏天不会太热。你呢,昨天你都干了什么?”话头转向了我。梅阿姨抢着帮我回答:“他也一样,帮我清理泳池。前天也是,大前天也是,总之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哪儿都没去,我们都在一起清理泳池。”条子摸了摸腮帮上的胡子,若有所思,摇摇头,在速记本上写了一会儿,告辞了,“如果想起来什么,请随时联系我。”条子撕下一个电话号码,梅阿姨双手别在腰后,只好由我接过。
我心虚地问她:“怎么没跟警察说昨晚上听到的怪叫?”梅阿姨满不在乎,“你不是说猫叫,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梅阿姨接过那个号码扫了一眼,揉成团塞进上衣口袋,“我不喜欢跟警察打交道,东一句西一句地鬼扯,永远摸不清他们想要的是什么,而你又不得不老老实实有问必答,包括昨晚吃了什么,在哪里吃的,为什么选择在那里吃。我丈夫突发心肌梗塞死在宾馆的时候,我恰巧出门去买点旅游纪念品,回来才发现出事了,第一时间送进医院,尽管如此还是有警察找我问话,反复强调为什么出事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好像老夫老妻就得寸步不离二十四小时都腻在一块似的,还有更过分的,怀疑我是借机走开,延误抢救,简直荒唐。话说回来,从我选择这个二婚男人做结婚对象的那天开始,我就做好了准备,随时应付各种难堪的局面,包括这些神经敏感的警察。”梅阿姨看向那片泳池,不知是否在怀念从前泳池里锦鲤游弋的盛况,“我讨厌盘问,感觉就好像待在一间没有门和窗帘的房间里,隐私随时变成别人的谈资,糟透了。”
奸杀案悬而未破,人心惶惶,图书馆更冷清了,我一个人享用一张大书桌,消磨掉晓颖到来前的这段时间。或许我们应该等到凶手落网再见面的,这样晓颖每次走那段路就不会害怕了,可今天是我的生日,没道理因为凶案就不过生日。
天色尚早,从图书馆三楼的窗户望出去,门口一排银杏金光闪闪,明亮得快要成精。再远一点,就看见那片桃林了,光秃秃的枝杈,好像一堆闲置的刀剑戟矛,在冬日冷天里,锈成一堆破铜烂铁。几天前,那堆冷兵器丛中,躺了一具和我同龄的女尸。
我借了一套动物图册回家,打算过完生日,就和晓颖一起为那只公猫实施结扎手术。晓颖比约定时间来得晚了些。“刚才有个穿呢大衣的大胡子男人突然拦住我,吓死我了,我大声告诉他,我没有钱,你也别玩什么丢一捆钱到地上然后要和我平分的把戏,结果最后他说他是个便衣。”晓颖不让我当面拆礼物。也好,反正我的兴趣点也不在礼物上,“他早上来找过我和梅阿姨。”
晓颖瞥了我一眼,抬了抬睫毛,“我被便衣缠住问了一堆问题,从哪里来的,来这边是会朋友吗,居然还问我喜不喜欢吃西兰花!”
“那你喜不喜欢吃西兰花啊?”我忍不住笑起来。一直在阳台上的公猫溜进屋里。熄了灯,生日蜡烛的光影投得满墙都是,衬着玉兰花墙纸,显得格外温馨。若非后来公猫发疯似地把脸埋进奶油里,搞得晓颖又失声尖叫起来,这本该是一个安宁的庆生夜。我塞了一块蛋糕到她嘴里,警告晓颖,梅阿姨已经有所察觉了。晓颖吞下蛋糕,点起被我吹灭了的蜡烛,“自从和那只母猫分开后,这只公猫就一直怪怪的,也不知道母猫生了没有,那么大一个肚子,至少能装下六只小猫吧。”我一口气吹灭蜡烛,“能不能不说这种扫兴的话题?”
“寿星为大,那你想聊点什么?”黑暗中晓颖自问自答,“我总是生活给别人看,然后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对于家居馆的工作,晓颖表现得越来越抗拒。每天上午晓颖换上工作服,那是一套特制的亮色居家服,走进家居馆的展览区,向顾客表演居家生活。展览区有模拟的露台、餐厅和起居室,晓颖的任务就是随着场景切换,换上与之匹配的生活状态:喝一杯优雅的下午茶、吃一块精致的牛排或者甜美地入梦,从而勾起顾客“装品位空间,饰品质生活”的生活理念。当然了,下午茶的点心包括牛排都是塑料制品,至于甜美的睡眠也是一种很难把握分寸的假寐。“当贵妇人还真是体力活,也许我天生就没有富贵命吧。”晓颖工作的商场提供住宿,六个人的集体宿舍,晓颖常常感叹从早到晚没有一点私人空间,所以来我这儿,也不一定非要做爱,很多时候只是躺着说说话,喂喂猫,再洗一个热水澡,“我受够了十几个人一起挤公共澡堂,我再也不想看到各式各样的乳房,不管美的丑的,热水一淋,都像两个大肉瘤挂下来。”用晓颖的话说,约会和放风差不多,“我喜欢你这个房间,还有墙上的玉兰花墙纸,躺在这里就好像躺进了你怀里。”她一定知道房子有很大的力量,并能影响情绪波动。晓颖有个观点,二手房本身是一处古迹,后来者覆盖了前人的足迹,从考古遗址里发掘过往的生活痕迹,借此推断出屋主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房子里的故事,既是屋主的,也是房子的,所以单身公寓和青旅客房的考古难度绝对是不一样的。“专属家居是你的专属爱侣”——这是家居馆上一季的广告词,新一季的宣传广告再接再厉,变成了“选择品质家居,让你温暖舒适如同回到母亲的子宫”。晓颖鹦鹉学舌地复述完一遍,“母亲的子宫,呵呵,但愿没有子宫肌瘤。”伸手关掉了床头灯。
晓颖做爱必要拉帘关灯的癖好,最初让我误以为她是娇羞,“我不要被你看到”在我听来是一句充满诱惑的暗示与挑逗,我偏偏不随她,把床头灯打到最亮,于是晓颖疯狂抗议,“快关掉它我快死啦。”晓颖甚至还带来过一块遮阳布挂到窗户上,神经质地把整个房间包得严严实实,暗无天日。“我可不想我的私生活也暴露在亮处。”——晓颖需要在黑暗中休整汲取养分,才有动力迎接第二天干净、明亮的居家生活表演。
一谈到工作,晓颖就变成了一个絮叨的怨妇。这一晚虽然有蛋糕和生日蜡烛,我们也没聊什么兴奋的话题。忧郁的细菌充满房间,公猫大闹蛋糕贴了一脸奶油之后,躲得远远的,安安分分地静止成一座石膏猫像。结扎计划暂时搁置,我也不想在我生日这天见到血光。屋外传来新闻联播结束的音乐,晓颖起身要走,“反正留下来的话,明早起来天也还是黑的,今天就到这吧。”
猫跟着我出来,一起送走晓颖,一直送到公交站牌那儿。走回来的时候,路灯照着静脉颜色的马路,我紧紧抱住公猫壮胆,万一遇到歹徒,除了当挡箭牌,我就只能放猫咬了。
“这是你养的猫吗?”梅阿姨守在门口,看样子等了我一会儿了,“我刚才听见一声尖叫,是这只猫发出来的吧?”
我匆忙道歉:“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
“我确实不喜欢猫,”梅阿姨说,“除非有老鼠。”
“明天我就把它抱走。”我当即表态。
“还好你不是说明天去拉一批老鼠放进来。”梅阿姨耽于自己的幽默,欢笑声被夜风吹得很远。二十五岁生日终于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我这个月比过去的十二个月又长了一岁。
公猫不比之前那只有孕在身行动不便的母猫,丢进泳池用不了一分钟就会游上岸;抛到桃林离这儿又太近了,过两天保准又熟门熟路地摸回来。我抱着公猫站在晨曦微亮的房间里,一筹莫展。这时又有两名穿制服的条子找上门来,老样子,还是来收集关于奸杀案的线索的。我极其配合提问,零零碎碎地讲了一些自己的情况。我告诉他们,我是写东西的,与作家无关,经常充当编剧民工,分到一部分剧情大纲,然后写出场景和对白,最后分好场就完事了,压根不清楚我负责的这部分剧情的前因以及后续,好像稀里糊涂地在某个人的生活里横插一脚,又不告而别,也有点像是旅途中的人际,萍水相逢。我和我的女朋友正是这么认识的,她叫晓颖,长得还不错,要不然也不会在本地最著名的商场表演居家生活,没错,表——演——居——家——生——活——因此她也属于容易被强奸犯盯上的目标。希望你们可以派警力暗中保护她……
一个条子小声对另一个说:“说相声呢,真是电视剧写多了吧。”听者笑笑,写下一串号码递给我。我边接边说:“前两天你们有同事给过我了。”看到他们满脸狐疑,我补充道:“是一名便衣,那天穿了一件呢大衣。”两人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你确定吗?我们并没有安插便衣警。”听到这里,我们都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形势比想象的严峻。梅阿姨抱怨警方的调查干扰了平静的生活,对我那只公猫的动态也非常关心,晨起时除了道早安,不忘强迫症地问一句,“昊宇啊,你已经把猫送走了是吧?”我点点头,暗中祈祷阳台上的公猫安分一点。与此同时,我把和晓颖的约会时间提早到了正午。尽管是日上中天,阳光最灿烂的时分,晓颖有惊无险地窜进房间后,依然心神不宁。我雪上加霜地把便衣的事情说给她听了。晓颖简直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会遇到假警察,一如难以置信那位假警察居然问她,是否喜欢吃西兰花,“他会不会就是那个强奸犯?一个脑袋有毛病的强奸犯。”我不知道,我们有太多疑问,加上晓颖忘记带遮阳布来,橙红色的阳光直捣房间,晓颖无法适应光亮,我们的床笫之欢草草结束。“看来他不只在夜里作案,白天一样充满危险。”晓颖的声音微微颤抖,一如她高潮时的战栗,“他还会事先接近目标做口头调查,或许要有所了解之后才会动手?”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阳台上的公猫反常地叫了一声,一只黄绿色的蚱蜢,被猫爪抓断了一条大腿,剩另一条腿在阳光下挣扎。我随手捡起一枚钉子,直直地扎入蚱蜢躯干左侧的那条多汁大腿,把它钉在地板缝隙。挣扎加剧,濒死的威胁激发出无穷生命潜能。记得以前,我和晓颖住在青年旅馆,很简陋的上下铺,入夜房间里听得见老鼠流窜,不过我们只逮到过蟑螂,我负责用脚尖轻压住这些大号咖啡豆一样的小生灵,晓颖对准我的鞋底喷杀虫剂,等到我移开脚,奇妙的一幕发生了:中了杀虫剂的蟑螂如嗑药般剧烈逃窜,可是逃来窜去,不过是在打摆子绕圈圈,终于四脚朝天,像一枚尖头磨平的陀螺,高速旋转,陀螺停止转动那刻即是它们命丧黄泉之时。我们像发现了新大陆,主动去搜寻围捕房间以外的蟑螂,杀虫剂犹如舞台干冰,蟑螂们上演一幕幕生命尽头的绝唱,激剧抽搐如同霹雳舞。我们乐此不疲,滋生出比同谋者更深一步的情谊。
独腿蚱蜢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付出了失去最后一条大腿的代价,终于摆脱了钉子。饱满多汁的断腿尚未枯萎,晓颖突发奇想,捡起残肢,炫耀战利品似地挂到战俘头部。蚱蜢嗅了嗅,轻轻啮咬了一口,死翘翘了。可惜没有蜈蚣,蜈蚣的几十条细腿,可供我们像刺绣那样挨个针脚地钉死过去,远远超过钉死一只蚱蜢所花费的时间,我们就不会那么快又意识到这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了。
这一次晓颖坚持要我护送她回集体宿舍,“天晓得那个冒牌便衣什么时候又会现身。”等公车的时候遇到梅阿姨,我立即松开和晓颖牵着的手。“昊宇要出去啊?”我点点头。“那玩得开心点。”101路公车到了,我和晓颖落荒而逃。
“那个是你女朋友吧?”挨着我站的男人主动搭讪,并附赠友情提醒,“千万别让梅阿姨发现哦。”
“你认识梅阿姨?”我转头看见他藏在套头帽下的半张脸,牵着狡黠的笑意。
“是你的女朋友没错吧?”他目中无人地笑着,“刚才我看见你和她的小动作了,分明是不想让梅阿姨看见你们手牵手。实不相瞒,梅阿姨是我的前任房东,刚刚我戴着帽子,也不是以前的发型了,所以梅阿姨没认出我。”
“你该不会是住我现在住的那间吧?楼梯右侧那间。”
“不是。”他脱下帽子,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脸,耳蜗里塞着耳机,“左侧那间。”
“现在是梅阿姨自己住里面。”
“我有一次带女友回去被梅阿姨撞见了,我就被扫地出门了。”
“梅阿姨好像有厌女症。”
“谁知道呢,祝你好运。”前任房客戴好帽子和牛皮连指手套,理了理翻领皮毛外套,拎起脚边的鸟笼,做好下车准备。我指了指空鸟笼,他说,“刚葬了一只金刚鹦鹉,冻死的。鸟不在了,鸟笼依然有意义。”说完,他潇洒地下车了。
又过了八个站点,晓颖安全抵达,我没多耽搁,原路返回,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公猫不在屋里,猫粮撒得到处都是。我一面收拾残局,一面咒骂公猫死性不改。晓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居然是一只全自动化的猫屋!公猫待在猫屋里头吃吃喝喝睡睡,有一个星期没出去鬼混了,以示洗心革面做一只安静家猫的决心。到头来只是晓颖的一厢情愿,没有不偷腥的猫。我放下坐便器的马桶圈,坐上去,一阵温热。下一秒我反应过来,一下午我和晓颖都没用过卫生间;更蹊跷的是,牙杯里的牙刷还没干透,显然刚刚有人用过;被子虽然是离开前的样子,可是一摸里头,也有诡异的温热触感……
梅阿姨否认见过有人闯入我的房间,抗议道:“怎么你说话的口气像一个警察。”我只好硬着头皮回到房里,反锁好门和窗,我真担心今晚梅阿姨的丈夫会再次还魂而来。这毕竟是梅阿姨夫妇俩从前的爱巢,我终于意识到我和晓颖的相悦之事或许冥冥中冒犯了什么,我不该违禁的。后半夜,公猫窜上阳台回来了,嘴里又叼着一具不知是什么的尸体,我懒得去开灯。猫眼就像两簇鬼火,兀自燃烧,直到天亮才熄灭。我神经兮兮地过了一夜,平安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阳光普照的一天,有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冒牌便衣抓到了,梅阿姨住院了,晓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进我的房间,如果这也算是一个好消息的话。阳光照得实木地板微光漪澜,我们关起门来肆无忌惮,天荒地老。午间,晓颖兴奋地在阳台上发现一只五六厘米长的小蝙蝠,是骁勇的公猫扑下来的,晓颖居然从包包里掏出一把电动螺丝刀,据说是从商场电工那儿偷来,随身携带作为防身武器。若非我制止,晓颖就要启动她的防身武器,钻开蝙蝠的肚皮了,“相信我,就算你知道了蝙蝠血是什么样的,你也不会变成蝙蝠侠的。”
下午晓颖留守,我坐公车去医院探望梅阿姨。梅阿姨见到我,努努嘴示意我坐到对面那张空床上,“你可以睡在这里吗?”见我犹豫,梅阿姨的声音小下去了一些,“就一晚。”她定定地看着我,我又收到了那种不容有失的鼓励。我撒了个谎,有个急活晚上必须要赶出来。梅阿姨的神情顿时黯淡下去,终于露出一点病中该有的倦意,“昊宇你知道吗,我在我丈夫病故的那间宾馆房间里住了一年,只有我一个人。整整一年我不要保洁不要任何人,只为了原封不动地保存我俩的气息,我很爱他。”
这时小护士进来打针,我向她打听何时可以出院,小护士透露了口风,“只是小感冒,不过需要接种五针狂犬疫苗,所以还需要一些日子。”我问梅阿姨:“怎么没听你说过被狗袭击,什么时候的事?”小护士纠正我,“是猫。”梅阿姨打断她,“没问题的,我一个人可以处理好,反正我已经一个人这么久了。”
回到房间,一打开门,晓颖直扑过来,“你终于回来了,下午我又看见那个男人了,那个冒牌便衣。”
“他越狱啦?”我紧张地把门反锁好。
“无罪释放。他是坐警车回来的,已经调查清楚,什么便衣啊,他只不过是个弄丢了一只喜欢吃西兰花的母猫结果思念成疾的老鳏夫,居然把这么多人都唬住了,真正的强奸犯还没有抓到呢,”晓颖对着空气说完这番话,没有正视我,“春天快点来吧,春天一到,桃树开满花,就会有很多赏花人,这一带就会热闹一点了,桃林就不会那么恐怖了。”晓颖的眼球越来越向外鼓出,“更恐怖的是,他见到我又问我喜不喜欢吃西兰花。”
我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了。就像便衣痴汉不知道他心爱的母猫身在何方,我不知道我亲手解决掉的那只母猫是不是他的;我不知道梅阿姨是什么时候被猫抓伤的又为何秘而不宣,她需要的似乎不仅仅是行善的道德感;我更不知道公猫等一下又会叼回来什么动物尸体,阳台上早已尸横遍地,发黄变暗的体液横流、板结、龟裂,污迹斑斑,俨然一片大开杀戒后的刑场:无头麻雀、缺腿蚱蜢、单翼蝙蝠,还有其他乱七八糟各种来历不明的躯干、翅膀、四肢、触须……
我们清醒地住在刑场边上,再过两天就是平安夜,眼下天早早地黑了,什么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