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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黄昏

2015-08-13许俊文

散文百家 2015年8期
关键词:松岗小鬼子坟茔

许俊文

我承认,自己很久不曾激动了。人过了知天命的岁数,经历的事情太多,对于尘世中的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早已习以为常,皮囊里的那颗心,已被岁月磨出了茧,想激动都难。我曾告诫喜怒皆颜于色的儿子,我们家族的血脉里活跃着过多的激动因子,遇事需冷静一点。至于我的“告诫”灵不灵,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今年春节前夕,我回故乡皖东豆村接89岁高龄的父亲去江南过年。一进门,满头白发的姐姐就指着父亲说:“他呀,今年可做了一件大善事。”我听了一怔,心想,一个连走路都艰难又没有经济独立能力的耄耋老人,还能做什么善事,且是“大”善事呢?姐姐见我一脸的疑惑,笑模悠悠地说:“的确是善事哩,不信你问问他。”此时,坐在椅子上的父亲掩饰不住得意的神情,以手中的拐棍抵住身边的墙脚,颤巍巍地站起来,欲将佝偻的身子拉得直一些,却没能做到。于是,他就像一个问号靠在墙上,两只手不停地比划着。可他因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而致说话困难的嘴巴还是跟不上他的手势,嗫嚅了老半天才断断续续挤出一句:“我把村后,那,那十七座,新四军烈士的坟,给办了。”尽管那个“办”字语焉不详,但我一听就明白了。于是,我激动地走过去拥抱老父亲,并给他点了一颗烟。父亲显然也很激动,夹烟的手抖得厉害,以至于把烟掉落在地上……

父亲所说的村,是我的胞衣之地豆村。叫豆村,是因为村子太小,最后只剩下一户人家、两位老人。五年前,我在小镇上租了房,将年迈的父母搬过去住,图的是他们有个头痛脑热看病方便些。离开豆村时,两位老人绕村转了一圈,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我也陪着他们看了个遍。转到村后时,父亲蹒跚着向一片乱坟场走去。之所以叫乱坟场,因为这里全是无主坟,据我所知,一年一度的清明节,从没见有人来这里祭扫过。再者,坟场也没个规矩,错杂的坟茔像一大片胡乱弃置的棋子,你挤我我挤他,好像一群在寒风中抱团取暖的流浪者。这里的地形也差,用松岗村风水先生韩一卦的话说:坐阴抱阴,必定无根。那意思是,这里阳气不足、阴气太重,死者的后代必然不会兴旺。这一点我清楚。乱坟场位于豆青山北侧,天上下点雨就积水,坟茔中的棺木自然朽得快,加之野兽打洞做穴、雨水从兽洞中灌进去,塌陷在所难免。冬天这里则是冰雪的栖息地,一场大雪落下,要不了几天,豆青山南坡的雪很快就融化了,东坡和西坡的雪也融化了,唯独北坡的坟场还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着。春天的区别就更大了,别处的草木已经冒芽了,乱坟场还是满目枯黄、一片萧飒的景象。

父亲,像一只老蚂蚁,在坟场踽踽穿行。我知道他要去哪。果然,他在坟场最边缘处停下来,指着两排坟茔问我,还记得这些坟么?我点点头。他说,没忘记就好哇!

在大大小小一百多个坟头的乱坟场,那十七座埋葬着新四军烈士的坟茔,原来排成两列,保持着主人生前整装待发的样子,仿佛随时准备出发冲向弹雨横飞的战场……可眼前,低矮的坟茔有的埋没在萋萋荒草之下已经被岁月夷为平地,有的被人开荒种地挖去了一半,总之,它们原来的队形已被彻底打乱。也许要不了多久,这些为国捐躯者留下的最后一点遗迹将彻底消失。

父亲是个细心人,他在寒风中把新四军烈士的坟茔一一指给我看,指一座,就让我在原来墓址处放上一块石头作记号,结果只剩下了十一座。父亲指着眼前的麦地,伸出三根手指,那意思我懂。此时虽是寒冬腊月,但墓地上的麦苗显然要比其他地方的麦苗茁壮得多。看着眼前的情景,父亲压抑不住内心的激愤,他用拐棍捣着麦地。捣一下,骂一句畜牲!捣一下,又骂一句畜牲都不如的东西!

凛冽的寒风从北方刮过来,吹拂着墓地上的枯草和父母枯草般的头发。他们都已进入了迟暮之年,或许一阵风就会把他们像朽树一样刮倒。我为两位老人病弱的身体担忧,劝他们早点离开乱坟场回家,父亲却伫立在墓前不动。也许是触景生情吧,他幽幽地说:“这些人死的时候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们原来也有家,可是,可是……”说着说着,一阵哽咽,他说不下去了。

离开乱坟场,父亲边走边对我说:“我和你母亲这一走,豆村就彻底空了。就是与豆村邻近的松岗和柏凹村,知道这十七座坟茔内情的老人,死的死,搬走的搬走,村庄里的后生们没人会关心六十多年前的旧事。趁我现在还活着,得把这十七座墓给迁走,对死者也好有个交代。不然,我人虽然走了,心也不会安生。”母亲插话道:“自打说要搬出豆村,你父亲他就像着了魔似的坟啊坟的念叨,我也劝不到他心里去。”父亲说:“人总有一死。死我倒不怕,相信你们几兄弟会来看我的。可睡在这里六十多年的这些人,恐怕就真的成了野魂了。”母亲说:“我也常想,你别以为这些人死了,这些年,豆村一直太太平平、安安稳稳的,我们家又出了几个大学生,你说是不是多亏了他们暗中保佑呢?”母亲没文化,她相信神灵。究竟有没有神灵呢?我想也许有吧。在我看来,所谓的神灵,就是赐给人类平安幸福的那些高尚无私的灵魂。

匆匆把父母安顿好,我发动汽车正欲离开时,父亲拍拍车门再次叮嘱别忘记写信。父亲曾经跟我说过,要我给地方政府写信反映反映,早点把那些坟茔挪到烈士陵园去。对于父亲的托付,我是做过承诺的。可是一回到城里,抓东扑西,结果把自己先前的承诺给忘了。这期间,父亲来过几次电话询问事情办得怎么样,我心中愧怍,支支吾吾地应付一下,并未给他一个确切的回答。对于这件事,我曾经碰过一鼻子灰。那是在一次宴席上,大家东扯葫芦西扯瓢,扯着扯着,就扯到抗日战争上去了,我就把老家豆村那十七座坟茔的事说给了一位房地产老板听。这位资产过亿的老板误以为我要让他出点儿血,立马正色道:“在商言商,不谈政治,来来来,喝酒,喝酒。”弄得我当时脸都红了。事后想,他的亿万家产里就真的没有“政治”?鬼信!有了这一次教训,我对写信求助一事不抱什么希望。况且,自己病退前也曾当过小官,清楚时下官场之人对什么感兴趣。如今,像我这样的一个边缘人,要想通过一封普通的书信去打动那些发硬的心灵、唤醒他们的良知,谈何容易!

父亲也许明白我的想法和难处,从此不再提那十七座坟墓的事。他越是刻意回避,我就越是感到愧疚。

那十七座坟茔所埋葬的故事,我是从乡村口叙历史中获得的。

故事开始是些零碎的片段,像未经剪辑的电影镜头,它们通过讲述着的你拼我凑,最终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版本。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充满好奇的孩子,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听众。但是,恰恰是这种容易被忽略的乡村叙事,使我最初接触到一部宏大历史的某些细节,并成为生命记忆的一部分。由此,我想,所谓“野史”,就如同生长于乡间的草木,虽然卑微,但它是有生命力的。

乡村夏夜的星空下、漫长冬夜的火堆旁,都是生长“野史”的地方,或鬼怪作祟,或英雄传奇,或帝王轶事。一个个故事,通过讲述者绘声绘色的描述,使我过耳难忘。在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中,“跑鬼子反”占据的分量最重。

离豆村约十五六里的藕塘镇,原是皖东新四军根据地的指挥中心,刘少奇(其时化名胡福)、谭震林、罗炳辉几位要员就坐镇这里,指挥了五尖山、令狐山、杨塘集、牛墩峰、黄铜庙等大小十几次战斗,歼敌不下千名,有效迟滞了日军西犯的企图。豆村村后的那十七座坟茔,就是令狐山和黄铜庙两次战斗留下的。

故事的讲述者也曾经都是亲历者,他们是已经作古的王三瘪子、潘姓地主保家李青山,还有我的爷爷、奶奶、父母、姑妈,有时松岗和柏凹村的韩一卦、五拐子、冯金犬等来豆村串门子也会加入进来。韩一卦嘴皮子最活泛,他说,打令狐山那一仗,当时他正在茅房拉屎,刚拉一半,突然枪炮声大作,他连腚都没来得及擦,提溜着裤子撒腿就跑,嗖嗖的子弹像蝗虫一样贴着头皮子飞,吓得他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没敢回头看一眼。王三瘪说,那天他在山下放鹅,日本鬼子的小钢炮一响,受了惊吓的鹅四处乱飞,幸亏自己头脑还清醒,丢下鹅群,就地卧在一条旱沟里,算是捡了一条命。冯金犬是松岗村屠杀事件的目击者。他说,令狐山失守后,小鬼子冲进了松岗村,捉了二十一个乡亲,用一根铅丝穿着鼻子,然后用机枪扫射,再浇上煤油焚烧,村庄里弥漫着难闻的焦尸味。当时,他多亏藏在水塘的芦苇丛里,才躲过那一劫。我姑妈讲得最精彩。她说,小鬼子走后,村庄里丢的到处都是烤焦的鸡鸭骨头、活剥的猪皮羊皮,可水缸里腌制的腊肉却动都没动。门前的打谷场上留下几十堆白坨坨,她好奇,用棍子扒拉开一看,白粉下面全是粪便。原来,小鬼子吃饱喝足拉了大便后,就从老百姓家的面缸里抓一把面粉盖在上面。姑妈说到气愤处咬牙切齿:“丧尽天良的一帮畜生。人作恶,天诛地灭!”

那时候,豆村还有一个村庄的样子,有四五户人家,全部住满了新四军的伤兵,有的断胳膊少腿,有的肌肉外翻,还有的胸膛被子弹打穿依然还活着。父亲说,一个山头你夺过来他夺过去,跟拉锯似的。有个姓巩的山东信号兵站在一棵大树上打旗语,结果被小鬼子打落在地,被抬到豆村时,他还用手把流出来的肠子往肚子里塞。这时,祖母才意识到我在场,她阻止父亲道,别说了,吓着豆豆,晚上又要做噩梦了。于是,话题又转到那些伤兵上。冯金犬说,那些伤兵真有种,伤势轻一点的,住上十天半月就一瘸一拐地归队了;重伤员,没药治,硬撑着,昨天死一个,今天死一个,不满一个月就死了十七个。埋葬的时候找不到那么多的棺材,村里凡是有为自家老人预备寿材的人家,都自动把棺材抬来让给战死的人睡,连一分钱都不收。我祖母虽然不是预言家和战略家,但她的话果然灵验。她说,那时候小鬼子正在势头上,她就看出门道了——中国有这些不怕死的人,小鬼子早晚必败!

小鬼子投降的那一天,豆村和毗邻村庄的人来到新四军烈士墓地噼噼啪啪放了一通鞭炮。从此以后,墓地便沉寂了。

乱坟场是人们不大光顾的地方。周围村里死了人,也都是往豆青山的南坡和东坡上送。近年来,那里的坟茔个个都修得像模像样,连一个贪污犯死后都住上了“四合院”。松岗村的黑皮原是个人见人厌的小混混,前些年不知在上海捣鼓啥七捣八戳地就发了。发了迹的黑皮,除了不停地换女人,前年居然还开回了一辆宝马。此人未得势时曾是条赌棍,为了还赌债,要卖掉他家那头唯一的耕牛,其父不从,结果被他一砖头砸断了三根肋骨。现在的黑皮抖起来了,去年清明他运回一卡车花岗岩,把他父亲的墓修得像个小宫殿,鹤立于豆青山墓群之中,特招眼,据说他老爸还享受上了纸扎的“小姐”。这黑皮个子瘦瘦小小的,胆子却贼大。早年的乱坟场野草莓特多,村里的孩子都不敢去摘,只有黑皮贼大胆,摘了野草莓的黑皮躺在坟茔上,边吃边哼着下流的小调,腿还一抖一抖的。我说:“那是新四军烈士的坟。”黑皮眼一瞪:“咋了,死人还不兴我享享福?”黑皮也许说的没错,他们都是死去的人。但在我朦胧的意识里,死人与死人是不一样的。

父亲也这么说。他说有的人死了,是为了更多人活得好一些。后来我读臧克家的诗《有的人》,觉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真了不起,可惜他不会写诗。不会写诗的父亲却有一颗懂得感恩的心。小时候,每至清明节,父亲总要叫上我和他一道去祖墓祭扫,给泥土下的先人烧几张纸钱,为他们的小屋添些新土。烧纸钱时,父亲叮咛我省着点用,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他是留着给新四军坟墓用的。父亲给新四军烈士扫墓时,一句话也不说。现在的我也是如此。每次给祖父母、母亲和妻子扫墓,我从不言语。孔子说“祭当下”,以我的理解,老夫子并不看重祭祀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运,也不祈求逝者的亡灵能够转而复生,他只在意祭祀者当时的心境,于刹那间与神灵之间的一次邂逅,从而获得内心的释然与安宁。康德曾说:“有两样东西,对它们的盯凝愈深沉,在我心里唤起的敬畏与赞叹就愈强烈,即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父亲没有这么高深的学问,他说得很朴素:“我给新四军(烈士)送几张纸钱,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也不是做给上天看的。”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是让我以后也仿效他这么做。父亲的愿望没有落空。我每次回到豆村,总要去村后新四军的墓地看一看,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看,就像去某个地方看看老朋友。这渐渐成了一个习惯,不去反而觉得心里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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