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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中没有“小孩”

2015-08-13石英

散文百家 2015年8期
关键词:小孩校长

石英

我出生后不久,抗日战争爆发,我的生长基本上与战争同步。抗战末尾时,我已懂事。而解放战争整个期间,我虽然还是个“小孩”,但自觉不自觉间,已完全投入了这场神圣的人民革命战争。看来,真的是“战争中没有小孩”。我的命运和血与火的战争紧紧连在一起,无疑充满了风险,但也是一种特殊的幸运。因为战争淬炼了人,对一生的经历影响极大。我始终觉得:本人生长于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战争、苦难与旭日、明天相衔接、相搏击,最终朝阳脱颖而出,对每个人的面孔与心灵都是一场非常的洗礼。战争曾经是残酷的,但永远不应忘记。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残酷与痛苦的记忆绝非健全完整的人生。在这方面,我记忆中的东西很多,但却只能摘记一些片断。

童年的眼睛看抗战

“七七”事变发生时,我老家那片地方并没有马上沦陷,而是到第二年——1938年日本侵略军从西面的海港登陆后,抗战的声息才漫起于这山角海隅。

按照乡村的习俗,那时我虚岁四岁,但大变动的震响在我这个幼儿的脑海里也留下了片断的记忆。我当时虽还不知道害怕,但也感觉到不安了。一个模糊的影像终生难忘:母亲抱着我急急忙忙地去往同村姥姥家的南园,那里有不少的榆树、槐树和楸树,一些妇女们在树下七嘴八舌,相互传告日本飞机在南边山区扔炸弹,说有人在那里发现了抗日分子。当时,我半点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在那里扎堆儿。后来回想起来,是不是觉得在这密集的树下能够找到一些安全感?也可能是考虑到榆树上的榆钱一嘟噜一串,真的兵荒马乱起来,食物来源出现问题,榆钱也能充饥。反正是,这个影像是我幼时有关抗战节段的第一幅形象的片断。

随后,在我的耳边嗡嗡的最多的就是“挖战壕”、“号树”这几句话。“挖战壕”不必细说,“号树”就是乡镇保甲人员奉上司命令,看哪家的树长得好、觉得能修工事,就在树干上削块皮,而且编上号,表明随用随伐。好像做好准备真要跟日本鬼子大干一番了。然而,当鬼子的飞机一来、炸弹一响,那些虚张声势的国民党军队便撒丫子闻风而逃,什么路沟、战壕都白挖了,已伐倒的树都被不劳而获却胆大包天的痞子们扛着卖钱换酒喝了。在这当中,蒋介石迁怒于非嫡系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弃城弃地、擅自南撤不抗战,其实中央系的沈鸿烈之流同样也自鲁东等地逃之夭夭。

不久,在我们老家一带,各色各样的武装拉起来了。就是在那个时期,我第一次听到“游击队”这个词儿。各种各样的名号,什么“鲁东挺进纵队”、什么“联合抗日救国军”。但当日军一逼近县城,这类整天摊派百姓混吃混喝的无赖队伍就不知消散到啥洞窟里了。而只有一支队伍不一样,看上去破衣烂衫,武器杂七杂八,汉阳造、老套筒子,甚至土枪、“鸡捣食”等等都有。他们跟先前的那些“游击队”大不一样,对老百姓和气,吃得也很差,好像也没怨言。后来才知道,这支队伍是在文登天福山起义经过牟平雷神庙战斗的山东人民抗日第三军。其实,一般老百姓也不知底细,我那走南闯北的叔伯二舅告诉我妈说他们是共产党的队伍。

后来,日寇和伪军虽然占领了县城和一些大的集镇港口、设立了据点,但我军以南部山区为根据地,仍然控制着广大农村。有的村子白天鬼子来,晚上八路就来。到我上小学时,我就听大人们说:“李村长白日进城去送钱,夜里赶着大车到南山去送粮食。”

在那种艰苦的条件下,抗日军民克服了重重困难,坚持斗争,发展和壮大自己。甭说别的,据说就连胶东区党委的机关报《大众报》和我解放区的银行“北海银行”也都是在我县东南区山沟沟里创建的。试想,所需机器、材料、内行人员等等,困难可想而知。

我的整个童年时期听到和亲眼看到的浴血战斗就有多次。白天鬼子和伪军到田乡抢粮烧杀,经常看见半天空浓烟升起。晚上睡觉经常被端据点的爆炸声惊醒,窗纸甚至整个农舍都在抖动。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我随父亲到县城去赶集,看到墙上贴着的斜条标语“香港陷落”、“新加坡陷落”,只认识字儿,却不详知是咋回事儿。那些标语提到英美时都加了“犭”的偏旁,后来大些时才明白。

血与火的民族战争使我这样的孩童的心灵也受到剧烈的撼动,促使思想上早熟。我第一次目睹革命战士的牺牲是在九星镇集市上,南山上的武工队趁群众赶集之机进行宣传演讲,遭到城里日伪军的突袭,一位年轻的武工队员身中数弹倒在一家药铺门前。我第一次为革命志士伤痛。鲜血并没有模糊了人们的眼睛,反而更激起了对敌的仇恨和抗敌的热情。记得就在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我帮母亲在我家小南门的过道摘眉豆,基本上目不识丁的她突然对我说起“时势”来。她先在里面关上门,小声说:“日本鬼子和二鬼子公鸡拉屎头儿硬,现在不行了;八路真行,对老百姓好。”随后,她又嘱咐我:“在外面如果提到鬼子,就伸出小指代表;提到八路,就这样——”她张开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只要他们没完蛋,还是得防着点儿。”

一个夜晚跨越了一个时代

对于我个人和我们那个地区来说,一个不平常的夜晚仿佛跨越了一个时代。

那是1944年深秋,我在本村初级小学上学。记得当时刚刚收了秋庄稼,早晨已经有些凉意。这天,我照例背着书包出了家门,向东走一段路,再一拐弯,就来到村小学。就在必经之路上——李家街南北两侧的石灰墙上,我突然发现写满了大黑字的标语。这显然是昨天夜里写下的。每条标语后面的署名都是“县各救会”字样。当时我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稍后我问过路懂行的大人,才知道这“各救会”就是“各界抗日救国会”的简称。由此推测,标语就是抗日政府宣传部门和武工队写的。这时县城仍为日伪所盘踞,这是抗战以来抗日民主政府第一次在距县城仅五里之遥的村庄亮出鲜明的旗帜。

我当时的心情只能用一个“惊喜”的词儿来形容,而且不是一般的惊喜,是真正的“非常惊喜”。却未敢“若狂”,只能是不声不响、一条一条地读下去。这完全出自一种本能,是从心底涌出来的激动的热流:长时间以来,自己和家庭所受到的欺侮和屈辱,仿佛都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得到了部分的宣泄,童心中蕴藏着的不平之气也借着这些标语得到了一定的伸张。

这些标语写的主要是——

苏联红军和英美盟军已打到德国边境,希特勒法西斯的末日就要来到了;

我八路军和新四军已展开了局部反抗,日本鬼子离最后完蛋的日子不远了;

各界爱国同胞团结起来,迎接大反攻的最后胜利;

……

我默念着这十几条标语,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估摸也有将近一个钟头吧。突然,心中不禁一震:那个被财主恶霸操纵的班主任“邢老头”,没事儿还尽找我的茬儿,今天我这一误课迟到,他还不知要怎样处置我!但我一咬牙,豁出去了,我是准备狠挨一顿板子的。于是,我加快了脚步,跨进校门,直奔课堂!十几条标语给我的力量,就算揍个半死也值了!

然而,当我提着一颗心走进课堂,也怪了,正在堂上讲课的“邢老头”先在花镜片后面端详了我一眼,后一努嘴,示意我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听课。看样子,预料难免挨一顿板子的体罚意外地被赦免了。

不但如此,而且就从那天开始,班里那些平时任意欺侮我的财主恶霸的恶少(包括校董“邢二爷”的儿子们),气焰明显有所收敛,而被他们唆使和威逼对我“格外垂青”的“邢老头”也变得沉默了些。他们好像嗅到了一种什么气息,感受到了一种不利于他们的气氛,无心也无暇拿我取乐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从大人们口中又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最有钱有势、平时作恶多端的地主恶霸,已暗暗将他们各自的少爷公子送到敌占的海港城市青岛,听说所雇的自行车“脚钱”每趟是一个“小宝”(一两黄金),四百多华里,需两天才能到达。

与此同时,我隐隐感到生命中的曙光即将到来。虽然,从表面上看,一个安分守己的中农之家与我自己什么变化都没有,我除了读书就是干活,但内心已燃起一种新的希望。

宣布攻克柏林,全场爆起掌声

1945年早春开学后,我升至五年级,但本村小学只有初小,上高小必须到南面两华里(一公里)的九星镇中心小学,而我心里还是眷恋着本村的小学。因为头年一个冬天的改组,学校已根本改观:原来的校长和老朽的教师俱已辞退,由本村首富的二公子、爱国进步青年张校长担纲,聚拢了多位思想进步、文化底蕴深厚的教师(后来才知道教《修身》课的女老师还是中共地下党员);校风和教学内容焕然一新;各科的老师已能在课堂上讲毛泽东的故事,教唱进步歌曲,等等。我深受压抑的心灵一下子舒展开来,投入即将到来的新的生活。1944年冬天短短的几个月成为我少年时代黄金岁月的开端。

然而,我还是要离此而去往新的学校就读。到九星镇小学发现:这里的风气也还是不错的,孙校长领导很有魄力,曾在青岛洋行当过职员,见过大世面,看起来也很能跟上形势。

果然,一个世界性的大事件显示了孙校长的胆气和当机立断的作风。大约是1945年5月14日这天,孙校长紧急召集全校同学,让大家都到四年级的教室去。因为全校的教室以四年级的最大。就是这样,也还是容纳不了,不少同学只能站着听。

尽管这时县城还没解放,尽管九星镇离县城才九华里、城里的日伪军偶尔还会出城袭扰,但孙校长严肃的面孔仍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当他扫视全场后,见同学们已安静下来,便提高嗓门向大家宣布——

“同学们,现在让我告诉大家,就在五月八日那天,苏联红军已经攻克德国首都柏林,德国法西斯正式宣告灭亡。据初步证实,法西斯魔王希特勒已经自杀身亡。苏德战争取得了最后胜利,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了伟大胜利。”

校长宣布过后,稍稍停顿了一下,全场异样的肃静。我左右看看,又向后看了一眼,同学们都眼望前方,有的张大了嘴巴,却不出声。当我再次回头面对前方,心里不知从哪里借来的那么一股子勇气,似乎是下意识地,鼓起掌来。谁知这掌声如爆竹被点燃引信引动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随后,好像是由教导主任战老师带头,唱起了前两个月就学会的革命歌曲,先是苏联歌曲《假如明天带来了战争》,接着是我们胶东的抗战歌曲《为了人民去打仗》——

“在雷神庙,在半壁店,在那烟青公路上,我们打仗为了人民,也为了人民去打仗!……”

德国法西斯的垮台、希特勒的一命呜呼,都使我高兴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回到教室,上午没有课,我脑海里涌出四句话,是五言四句,打油诗式的吧。具体字句是什么现在忘记了,也算是我生平的第一首未发表的诗作吧。

记得当时我一口气写完后,悄悄去往教导处,孙校长问我什么事,我腼腆地小声说:“我写了这么四句,不知算不算是……诗。”校长看过后马上点头:“写得不错,不过不要随便给人看。你背下来记在心里。这张纸不要留,因为现在还不到时候。”

我点头答应,明白了他的意思。正要转身离去,校长把我叫住了,从抽屉里拿出他平时吸烟用的火柴,不容分说,将我抄“诗”的那张纸点着烧了,还细心地将纸灰收进纸篓里。

我并不觉得痛惜。因为在当时,的确如校长所言,我已经记在心里了。

第一次携带“危险品”

也就在半个月后,教导主任战老师把我和同村的田守仁同学叫到教导处,孙校长也在那里。战老师低声说:“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把南山根据地送来的胶东《大众报》和抗战刊物《胶东大众》带给本村小学的张校长。”夹带方式是绑在我腰间裤带上,外面用夹袄遮着,还不大显眼。孙校长又嘱咐我们:“走路时和平常一样,越自然越好。不遇到什么人也好。遇到了自管往前走就是,但千万不要大意。”

而当时我心想:未必能碰上鬼子和“二鬼子”。因为我知道,这时候城里的伪军,大部分都成了避猫鼠,躲在城里不敢出来,只怕中了八路军的埋伏;至于“真鬼子”(日军),这两年太平洋战场吃紧,陆陆续续都调走了,有人甚至说只剩下一个“指导官”和一个小队。倒是西面三十华里的龙口港,日军还有部分重兵在“确保”。

我正这样想着,出了九星镇北村头,但只走了半里地光景,糟糕,担心什么什么就真的来了。只见一个中队规模的伪军从麦田斜插着由西向东过来了,为首的显然是中队长,挎着盒子枪,随后是扛着“歪把子”的机枪手,气势汹汹,越过我们走的南北村路,奔向县城方向。

为首的那个贼眉鼠眼的中队长盯了我和守仁一眼,我因有心理准备,并未惊慌,只是放慢脚步,让他们统统过去。那伪军头目走过去后又回头打量着,我仍然什么事也没有似的,不去理会。就这样,万幸没有被他看出什么破绽。

我看这支队伍的气势,猜想八成是县保安中队的八中队。听孙校长说过,这一阵子只有八中队还敢出城骚扰抢掠,原因是:在驻城的伪军中,以八中队战斗力最强,中队长邢××凶悍残忍、死心塌地效忠主子。别看他个头不高、体型小巧,却不知怎地弄了个外号“邢大头”。

再往西望,夕阳下有几个村庄仍在冒着烟柱,显然是刚才那股“二鬼子”烧杀抢掠留下来的。看来,死期临近的恶狼也不会“收心”,垂死挣扎时更要狠咬几口。

我们到达本村后,先把报纸和刊物送交初小的张校长。他掂着手中的宣传品连连说:“不容易!不容易!东西虽轻,分量忒重啊。”

我和守仁相视一笑:任务完成了,心里确有说不出的欣慰。

抗战胜利了,欢庆中也有隐忧

日本投降的消息,即使在我县乡村中,也有人听到了“电闸子”“放送”。我村只有一百八十户人家,没有一家有“电闸子”。但消息灵通的马大哥听外村人说了,告诉我二舅曰润,曰润又告诉了我。过了两天,我在九星镇中心小学进门处的布告栏内读到了胶东《大众报》的号外,送到我们这儿多走了几天,老美第二颗原子弹爆炸(长崎爆炸)和苏联红军出兵东北的消息才刚刚披露出来。记得红字号外上面写的是——

苏联空军空降中国东北长春(伪满首都新京)、沈阳

俘获日军吉冈中将,伪满皇帝溥仪也已落网

几天以后,由本县各界抗日救国会组织的上万人庆祝抗战胜利的大游行在解放了的县城举行。我校挑选了十名同学参加,我和姐姐都在其列。由政治课李老师(女)带队,当时党组织虽不公开,但不知怎地许多人都知道她是党员。

游行队伍在县城中心大十字路口集合出发,向四关辐射,前导部分都是红旗、红布横幅和伟人像。我记得清楚的伟人像有马克思、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朱德。有否反法西斯盟国的领袖罗斯福和丘吉尔,至今记不清了。我想也许是由于李老师的推荐,斯大林的像被分派给我举着。这一点我绝对记得很准:像的下面三个字是史丹林(可能当时译名尚未完全统一)。对此,我内心是非常满意的。因为在当时,斯大林的威望在解放区人民群众的心目中是很高的。这与他领导苏联人民战胜了德国法西斯并最后参加对日作战关系极大。我总觉得是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改变了我的命运。这种认识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直到数十年后,首先在苏联国内掀起的否定斯大林的浪潮,好像也没有动摇我的这种信念。

当游行队伍行至西关外大街,路北高台阶这户人家是我大姨的儿子、儿媳等人。我看见了他们,他们也发现了我。他们冲着我笑,我也感到由衷的自豪。

然而,也出现了另一种气氛。当游行在西圩门外告一段落我们一行人正要返校时,蓦地从渤海方向飞来两架看上去呈黑蓝色的飞机,机翼下的白五星十分清晰,在我们的头顶上低飞盘旋。李老师说,这是从美国航母上起飞的海军侦察机。盘旋数周后,向东北方向逸去。虽无其他动作,却也给原本沉浸在胜利欢欣中的人们心头蒙上了另一种影子。

不久后,报载美国太平洋舰队赛托尔少将执意要在我解放了的烟台登陆,多经周折, 我胶东军政方面坚持原则,拒绝了他们的无理要求。随后,又传来烟台美国救济总署的工作人员因拒付车费而打死了我们的车夫的消息……

接着又是胶济线上拉锯式的谈判,伪顽方面杀害了我方谈判代表,连自古以来“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也不当一回事。接着,又是美国军舰和飞机帮助蒋介石加紧运送美械的军队抢占点线,不断蚕食解放区。在胶东,将李弥所部的第八军由云南空运至青岛、潍县, 将阙汉骞所部的五十四军自广东海运至青岛,对胶东解放区展开“钳形攻势”。据说这些部队曾在滇缅边界腾冲等地参与对日作战,至今不少场合还可听到对其的赞颂声。但在我所处的少年时代,耳闻目睹他们的军纪败坏、残害占领区同胞的恶行。因我本人对这种种复杂现象缺乏专门研究,只能是实事求是地录其点滴。至今在我身边,仿佛还听到我村已故的老秀才李汉亭先生的无限感慨。抗战中,他对“中央军”如盼甘霖,对“蒋委员长”也崇敬有加。但当他亲身感受中央军侵占解放区后的所作所为后,曾对我痛心疾首地说“蒋先生不败天理难容”,意在民心之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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