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监生形象的圆形特征及其文化意蕴
2015-08-12董龙光
董龙光
摘要:严监生是《儒林外史》的一个小人物,历来被视为吝啬鬼的代表。但通过对文本的分析可发现,严监生的形象并不是单一的,他既胆小怕事又颇有心计,既克己节俭又出手大方,既逆来顺受又心存反抗。吴敬梓通过塑造严监生这一人物形象,表达了对封建社会中的兄弟参商和人性泯灭的批判。
关键词:吴敬梓;《儒林外史》;严监生;圆形人物
《儒林外史》是我国一部讽刺小说,展现士林众生,批判矛头直指科举制度。鲁迅评价其结构为“虽云长篇,颇同短制”,这种结构是为了更好展现出士林众生相。与此相适应,文中人物众多,达二百七十余位。在众多人物中,严监生绝对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形象。虽然他的事迹仅载五、六两回,却以“两茎灯草”的情节被世人孰知,但总体来看,严监生不同于书中诸如周进、范进之类性格较为单一的“扁平人物”,他的性格呈现出一种复杂性,具有福斯特所谓的“圆形人物”的特征。
一、既胆小怕事又颇有心计
严监生首次出场,是因为哥哥严贡生的官司,文中用“胆小有钱”来形容。果不其然,其听闻哥哥吃了官司,“不敢轻慢”差人,留下吃了酒饭,又给了两千钱。其实,此时两兄弟早已分家,“在两个宅里住”。严贡生如此官司,纯粹是个人行为,并且此案只是个“细故”官司,即使是在当时株连盛行的封建社会,也不会牵累严监生,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严监生如此厚待公人,胆小程度可见一斑。本可以自保的严监生因胆小而显得手足无措,于是请了两位舅爷前来商议。就连王仁都说这个官司与严监生无关,但王德却说这些做事的差人“只拣有头发的抓”。严监生怕“要的人紧了”,因此拿出了十几两银子了却了这桩官司。
严监生虽然胆小怕事,但却不是胸无城府之人,其为人颇有心计。在二王替严监生了却官司后,其整治酒席,欲致谢二王。然而二王却“拿班做势”,不肯前来。严监生欲请不得,于是吩咐小厮给二王说:“奶奶这些时心里有些不好,今日一者吃酒,二者奶奶们要同舅爷们谈心。”二王才前来吃酒。若仅仅吃酒致谢,二王肯定不愿意来,严监生深知此事,于是称“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其胸有城府初见端倪。而关于立赵氏为正这件事,更是将严监生的心计展现得淋漓尽致。严监生的正室王氏重病在床,其“生儿子的妾”赵氏“侍奉汤药”、“极其殷勤”,并且又要替王氏去死。赵氏的行为不外乎想要被扶正,而当王氏不得不说出“扶正”后,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此时严监生的反应很是激烈,文中用“听不得”、“连三”两词将严监生欲立赵氏为正的迫切心情显露无遗。陈美林先生评价这件事“严、赵之谋久矣,其迫不可待之情溢于言表”。立正室是件大事,严监生又请二位舅爷前来。二位舅爷听闻此事“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严监生则在晚餐后将二人请到密屋,每人给了一百两银子,说是王氏给的“遗念”,同时保证祭桌之类的破费钱财都是自己一人出,又分了些首饰给二王,说是给舅奶奶的“遗念”。自此,二王转变态度,答应立正之事。严监生在这件事上对二王的内心可谓是知根知底,要想二王答应,无非是个“钱”字,给了二王利益之后,二王态度马上转变。王氏未死,严监生却要留以“遗念”,其心迹昭然若揭,对严监生心计的刻画可谓是入木三分。
二、既克己节俭又出手大方
与其说严监生吝啬,倒不如说他是节俭。相比较于将债放到儿子身上的阿巴贡,拿出一文钱就像抹脖子一样的葛朗台,严监生的行为只能算是极度节俭。
在第五回中,严监生致谢二王的酒宴上,二王抱怨严贡生的吝啬,“不曾见他家一杯酒”,不肯还厨子和屠户的钱。而这时严监生说自己“猪肉舍不得买一斤”,“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同时他又强调自己的兄长肉“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下顿又在门口赊鱼”。这里是严监生与兄长做的对比,与其说是表现严监生的吝啬,倒不如说是通过其兄的奢侈行为,来衬托自己平时生活的节俭。严贡生奢侈生活的结果是本与严监生“一样的田地,白白都吃穷了”、“端了家里花梨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而严监生的节俭生活的结果则是“家有十多万银子”,在其死后赵氏掌家,也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严监生在与兄长比较的过程中,不免有些夸大的成分,但就是这些夸大的成分,才更能彰显出其节俭的可贵。严监生如此有钱,却在自己重病时“舍不得银子吃人参”,实在是极其节俭。严监生的节俭,从他的原正室王氏身上也可以看出,王氏重病的时期,还要亲自“装瓜子、剥栗子、办围碟”,可谓是勤俭持家。王氏死后,典当铺送来三百两银子的利钱,这些钱本是王氏接收做为私房,后来严监生在被猫打翻的篾篓里发现了五百两银子,都是王氏“历年聚集”的。严监生由此感到“新妇不如旧”,又大哭一场。
严监生虽然对自己极为悭吝,但对于他人,却出手大方。前文提到,严监生用两千钱打发了两位差人,并且用了十几两银子为严贡生了却官司。王氏病情加重时,严监生给王氏用的药“都是人参、附子”,但自己生病时却舍不得吃。前面也提到过典当铺的利钱全部是给王氏做私房的。在封建社会中让妇女有经济的占有权和使用权,严监生的行为实在是难能可贵。立正赵氏时,严监生不得不征求两位舅爷的意见,为了满足二王的贪欲,给予“遗念”。虽然他的行为是另有所图,但出手二百五十两银子以及各种首饰也可谓是相当大方。在王氏去世后,“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在临死前的托孤之时,又给了二王“几封银子”。
严监生真可谓是克己节俭而又出手大方。正如卧评所言:“二老官空拥有十数万家赀,时时忧贫,日日怕事,并不见其受用一天。”
三、既逆来顺受又心存反抗
严监生的胆小是骨子里的,并且还有钱,“胆小有钱”为其受气之根源。严监生所受的气,一方面来自他的两位舅爷王仁、王德,另一方面来自他的大哥严贡生。二王对于严监生的欺负,多是讹诈。如果說二王对严监生仅是经济上的讹诈,那么严贡生对于严监生就是从金钱到精神的双重压迫。文中开始描写的是严贡生的五个儿子,严监生最先对五个舍侄的描述是“生狼一般”、“不听教训”。我国自古以来极重孝悌之道,而这五个舍侄对严监生是不听教训,可见根本没用把叔叔放在眼里。有其父必有其子,严贡生不但强行将二儿子过继给严监生的遗孀赵氏,蓄意谋取严监生的财产,更是在严监生去世后说“祖茔葬不得”,直接将严监生从祖茔中剔除,等于是不承认家族中有这样一个人。
陈美林评价严监生“内受胞兄欺压、外受舅爷挟持”,他是个聪明人,如何不晓得自己的情况。只是迫于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他在生前不可能会反抗。但在病重临终前,他终于有了反抗。在他尚能说话之时,他请求二王教自己的儿子读书,“挣着进个学”,以免像自己“终日受大房的气”。他深刻地知道,在当时的社会,若想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不受欺负,考取功名是唯一方式。而在他临死前的“两根手指”,更是一种对自己地位的无声反抗。他死前伸出两根手指表达自己的心意,对于两位侄子猜测,他的反应是“头摇了两三摇”和“头又狠狠摇了几摇”。文中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细节,那就是两位侄子对严监生的称呼为“二叔”,但在前文中并没有任何一人对其称呼中带有“二”字。严监生当了一辈子“老二”,“老二”的身份使他受了一辈子气,甚至死后都进不得祖茔,因此他对“二”是相当忌讳的,于是在二位侄子称呼其为“二叔”时反应会如此激烈。而奶妈虽然没有猜中严监生的意图,但却称呼其为“老爷”,严监生的反应也只是很平淡的“把眼闭着摇头”。赵氏是了解严监生心里想法的,他将灯挑灭一根,意思是严监生不用再做“老二”受人欺负了。赵氏的说辞是严监生怕费油,但这只是为了掩盖严监生的真实意图。试想“生狼一般”的侄子就在跟前,赵氏如何能表达真实意图?关于严监生临终竖二指一事,虽然素材取自于《茶余话客》,但作者吴敬梓却对其做了小小的改动。原素材是“欲挑去油灯碗中双灯草耳”,而在《儒林外史》中则改为赵氏挑去一茎灯草。作者正是通过这一小小的改动,于暗中表达对严监生遭遇的同情。
四、严监生形象的文化意蕴
鲁迅称《儒林外史》这部作品是“足称讽刺之书”,但吴敬梓对严监生这一形象的塑造,并不是想要批判一个吝啬鬼形象,而是为了从侧面对当时的社会现实进行揭露批判。
首先是对“兄弟参商,宗族诟谇”的批判。吴敬梓其实与严监生有着相同的经历。吴敬梓所作的《移家赋》,是带有自传性质的文章,从中他就提到过因为父亲去世,所留遗产丰富,引起了同房近族兄弟的争夺。文中又用“淳于恭之自箠不见,陈太邱之家法难寻”来表达作者对那些不主持公道、恃强凌弱的族中长辈的忿怒之情。作者将自身的经历注入到严监生这个人物中,为的是揭露宗法制度下人心的贪婪和无情。虽然在宗法制度的影响下,以长为尊已经成了当时社会一个约定俗成的观念,但是孝悌之道也一直是封建社会所推崇的美德。其中的“悌”就是指兄弟姐妹间的友爱。严监生对其兄可谓是仁至义尽,虽已分家,但仍是花钱为其了却官司,不可谓是不悌。反观严贡生却只想和儿子们一起谋取严监生的财产。在扶正赵氏时,所有亲眷都到齐,未有五个舍侄未到,陈美林对此评价道:“乃因赵扶正,不利于‘狼吞也”。而在严监生病重之时,五个舍侄的表现却是“穿梭的过来”。两相对比,五个舍侄为得只是谋取严监生的家产。严贡生从省里回来后,不先去丧堂吊望亡弟,反而“打点水洗脸”。在收到赵氏送来的遗念后,严贡生“满心欢喜”,从浑家得知她“和儿子们都得了他些别致”后,他才是“换了孝服”,来到严监生灵柩前“干号了几声”。严贡生对于严监生毫无半点亲情,眼里只有严监生的钱财,视兄弟之情如粪土。在赵氏的儿子去世后,更是强行将自己的二儿子过继给赵氏,欲以霸占严监生的财产。而那些严氏家族的长辈,却因怕得罪严贡生而放任不管。从这些事件中,作者饱含批判之情,揭露了严贡生冷酷无情、不守孝悌的丑恶嘴脸。正如陈美林所言:“封建伦理道德已然破产”。
其次是对科举制度下的人性泯灭的批判。在明清八股取士盛行的时代,人们奉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观念。能否考取功名,成为了当时世人获取社会地位的重要因素。“清雍正朝规定,秀才中廪生、增生被选入国子学称贡生,次于廪生、增生的附生入选则称监生”。因此,称号为“监生”的严监生,地位自然不如做为“廪生”的二王和做为“贡生”的严贡生。而做为社会上层人物的严贡生及二王,本应该率先垂范,但这三人却反其道而行之。通过前面的论述可发现,严贡生是取得功名后转型为劣绅的典型,他对内欺压兄弟,对外讹诈百姓。而王仁、王德则更是道学儒生虚伪的代表,这两人完全不顾什么骨肉亲情,是忘仁忘德、虚伪势利的小人。在处理严贡生官司的事情上,严监生的胆小软弱,遇事手足无措的特点被二王抓住,由此二王对严监生的财产产生了觊觎之心,开始步步紧逼。二王对严监生的讹诈,在“扶正”一事上显得格外清晰。前面提到过严监生为了这事给了两位舅爷不少的钱。就是因为这些钱,二王就在自己的妹妹并没有过世的情况下答应扶赵氏为正。严监生临死前托孤于二王,并且给了几封银子,而二王只是“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并没有对严监生承诺些什么。由是观之,二王对于严监生并没有什么情感,纯粹是利用严监生满足自己的贪欲。作者正是通過描写三人与严监生的矛盾与冲突,来揭示批判封建科举制度下上层人士的蛮横无情与虚伪善变,使那些所谓的社会上层名士原形毕露。
总之,吴敬梓塑造严监生这一形象,不但给文学画廊增添了一个血肉丰满的圆形人物,而且通过这一形象的塑造映衬出严贡生及王仁、王德的形象,言在此而意在彼,将当时社会的阴暗面及人性的丑恶展现出来,使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