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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面具

2015-08-10封凯明张宝中

啄木鸟 2015年8期

封凯明 张宝中

上期内容提要:

一个神秘电话导致警方本已胜券在握的缉毒行动功亏一篑。警方的本意是钓出幕后操纵的毒枭,可现在,除了确认在接头的时候总是戴着一副蝴蝶面具之外,警方对这个神秘的毒枭一无所知。茫无头绪之际,一起杀人焚尸案让警方陷入空前被动的局面,尸体照片不知被谁发到网上,一时间舆论大哗。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梁昕接手焚尸案的调查,却深感举步维艰。破案压力还在其次,正副两位局长之间的明争暗斗已经使得夹在中间的梁昕身心俱疲;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尸检结果显示,焚尸案的受害者竟然是自己的前女友……

7月18日早晨,梁昕从睡梦中醒来,脑袋昏昏沉沉的,嗓子干得难受,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骨头僵硬,肌肉酸疼,还非常疲惫,像刚刚跑了一场马拉松。他吃力地起床,穿上衣服,坐在床沿上发愣,努力回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昨天下午下班后,他趴在办公桌上哭了好久,哭累了,又在沙发里躺了好久。办公楼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除了110指挥中心等几个部门有人值班,同事们大都回家了。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他很想喝酒,把自己弄醉。于是开车回到小区里,把车停在楼下,步行去了附近的一家酒馆。他要了四个菜、一瓶五十六度的二锅头。平时,这种高度白酒他顶多能喝四两,可是这次却喝了一整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又是怎么回到家的……

这时,他听见厨房里有叮叮当当的声响,就悄悄地走过去。推开厨房的门,他看见李奕正忙着做早餐。梁昕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他以为李奕去哈尔滨了,没在他家,他才回来住的。其实李奕已经从哈尔滨回来了,他醉醺醺的,把这茬儿给忘了。

梁昕站在厨房门口打量着李奕,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去卫生间洗漱。他慢腾腾地洗澡,慢腾腾地刷牙,慢腾腾地刮胡子。昨天肯定是李奕照顾自己睡觉的,自己昏昏沉沉的,这么大个子,估计李奕费了不少劲,也不知自己吐没吐,有没有说胡话。他不知道一会儿该怎么面对李奕。

这时,李奕大声叫“吃饭啦”,梁昕答应一声“知道啦”,磨磨蹭蹭地走出卫生间。李奕坐在餐桌旁,正用勺子往两个碗里盛麦片粥。梁昕偷偷打量她一眼,她气色很好,脸颊红扑扑的,皮肤富有光泽。早餐很丰盛,除了麦片粥,还有牛奶、煎蛋、培根、面包、榨菜丝。梁昕平时很少在家吃饭,他的冰箱里经常是除了一袋面包、一袋火腿肠和几瓶啤酒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李奕胳膊支在餐桌上,双手托腮望着梁昕。梁昕觉得脸有些烧,急忙低下头去,夹了个煎蛋填进嘴里,说:“你是魔术师啊,会变戏法,怎么弄了这么多好吃的?”

“你以为我在这儿白吃白住啊?我上次来的时候就买好了,冰箱都填满了。以后,你提供住宿,我提供伙食。”

听李奕的意思,她要在这儿长住下去了。梁昕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喝着麦片粥,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溢满了。

这时,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是潘峰。

潘峰兴奋地说:“梁哥,案发的第一现场找到了!”

“7·11”案的第一现场,也就是朱瑾被杀死的现场,就在她那栋位于瀛州湾畔的别墅里。据说,这里的每栋别墅都在千万元以上。

朱瑾的别墅在一片柞树林里,是一栋两层小楼,顶部是尖的,从外面看,很小巧很精致很卡通,可进去之后会发现里面很宽敞。一楼是客厅、厨房、健身房,二楼是书房和几间卧室。客厅里,乳白色的真皮沙发上放着很卡通的抱枕,深蓝色的欧式地毯,镶着金边的水晶茶几……梁昕知道这是朱瑾喜欢的风格。客厅墙上挂着两幅油画,一幅是《蒙娜丽莎》;一幅是风景画,描摹的是秋天的白桦林。梁昕看着装潢豪华的客厅,再想想自己的房子,虽然装修得也很有情调,但和这别墅一比,简直就是贫民窟。梁昕心想,这或许就是朱瑾想要的生活吧,朱瑾这样的漂亮女人就应该住在这样的别墅里。这种生活,是他穷尽一生的努力也无法给她的。

别墅一楼门口的大理石台阶上和客厅里有几组凌乱的脚印,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上面有细碎的草叶和水迹,让梁昕想起案发当晚的那场暴雨。技术科的一名同事正在认真地采集清晰的脚印,并进行标记;另一名同事则用静电吸附器提取肉眼无法看见的足迹。

第一现场就在客厅里。那张镶着金边的水晶茶几上,有一片清晰的血迹。一只精致的白瓷咖啡杯里还有小半杯咖啡;另一只咖啡杯掉在距离茶几大约一米的地方,已经摔碎了,咖啡洒在茶几和地毯上,留下淡淡的痕迹。一个果盘打翻了,水果散落在茶几和地毯上。

李奕和她的助手小许从茶几上提取了血样。梁昕站在茶几旁,皱着眉头,盯着那摊已经变得有些发黑的血迹,脑子里迅速地复原着案发时的情景——

那天晚上,郝波没回自己的别墅,而是开着李江豪那辆宝马X5,拉着朱瑾回了她的别墅。当晚朱瑾在外面喝了很多酒,但没太醉。为了解酒,回来后她给自己沏了一杯咖啡,同时也不忘给郝波沏了一杯。不知道因为什么,两人发生了争执。在争执的过程中,郝波一气之下将朱瑾捅伤,然后推倒在茶几上。朱瑾扑倒的同时,一只咖啡杯摔碎了。咖啡杯距茶几大约一米,从这个距离分析,朱瑾扑倒的力度非常大。从茶几上那片血迹看,她受伤后血流得不算太多,顶多有三百毫升。这样的失血量是不足以致命的,朱瑾当时应该并没有死,而是休克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梁昕就不敢想象了。朱瑾休克之后,郝波又做了什么?会不会是以为朱瑾已经死了,为了洗脱罪责,情急之下将她拉到柳镇的公路边焚尸灭迹?如果是这样,就有些不合常理了。朱瑾毕竟是他的女友,他再狠心,也不至于亲手将女友的尸体烧掉。根据犯罪心理学常识推断,郝波当时应该很慌乱,不知所措,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做出焚尸灭迹的决定,并实施这一行为。当然梁昕知道,这只是他的想象,这些想象和事实有哪些差距,他一时还无法判断。

趁技术科的同事正在现场取证,梁昕一个人沿着旋梯上了二楼,他想看看朱瑾的卧室。二楼有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梁昕想都没想,就去推那间东向的卧室的门——他知道朱瑾喜欢东向的房间。

在推开房门的一瞬间,梁昕愣住了。房间里的一切陈设,包括床、床头柜、衣柜、梳妆台、窗帘、墙上的挂钟、吊灯,等等,都和他家里那个东向的房间一模一样,就连摆放的位置也大同小异,好像朱瑾把那个房间搬到了这里。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这个房间的面积比他家里那个稍大。这些陈设,在普通的住宅楼里会显得挺有情调,但在这座豪华别墅里就显得太寒酸了,就像一桌海鲜大餐上的一盘酸辣土豆丝。

忽然,梁昕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擦了擦眼睛,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他发现,梳妆台上的那些化妆品,竟然都是他以前给朱瑾买过的牌子,都属于中低档。住在这样的豪华别墅里,却用这种档次的化妆品,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他轻轻拉开梳妆台左边的小抽屉,里面赫然摆放着他给朱瑾买的首饰,包括求婚时的项链和戒指。他打开盒子,把项链和戒指捧在手心里,又抚在自己脸上。项链和戒指的盒子看起来崭新崭新的,朱瑾应该没怎么戴过。不知是无法忘记,还是尘封了记忆?

梁昕再次泪如雨下。他瞥了一眼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自己哭的时候那张脸很难看。

他清楚地记得,当初装修房子的时候,为了省钱,除了铺地板砖、刮瓷这些活儿是找装修工人干的,其余都是朱瑾自己动手。那些家具也都是她坐着公交车,一趟趟风尘仆仆地跑家具商场,货比三家淘到的。可是后来,她当上了江豪夜总会的总经理,别墅都住上了,不至于买不起高档一些的家具吧?难道她心里一直没有忘记过去吗?如果是这样,又怎么解释她离开时的绝情?

这时,在朱瑾书房里忙活的潘峰大声叫梁昕。

朱瑾的书房大约三十平方米,铺着猩红的地毯,电脑台、书架、沙发、茶几、窗帘看上去都很高档,但里面非常凌乱,书架上的书和杂志散落了一地,一台苹果台式电脑的主机也歪倒在地上。很显然,凶手曾在这里寻找什么东西。梁昕的第一反应,是朱瑾掌握了凶手的什么秘密。

如果郝波是凶手,他作为朱瑾的现任男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被朱瑾掌握了呢?梁昕仔细查看,发现书架上有一个夹层,里面是空的。如果凶手在寻找什么东西,想必已经找到了。

潘峰的分析和梁昕一致。他经过仔细勘查,发现别墅的室内和室外各有一个监控摄像头。其中,室内的摄像头在客厅里,安装在那幅《蒙娜丽莎》油画的后面。蒙娜丽莎左侧乳房处有一个直径大约一厘米的小孔,那里就是摄像头,非常隐蔽。这个摄像头正对着沙发、茶几,能拍摄到客厅的大部分地方。室外的那个摄像头在别墅院子里的一根电灯杆上,斜对着别墅,能拍到院子里大部分地方。两个摄像头拍摄的画面应该储存在那台苹果电脑上,但是电脑有密码。梁昕立即安排潘峰联系电脑专家,对那台电脑进行破译,务必完整恢复视频资料。

回到客厅,梁昕再次审视那幅《蒙娜丽莎》。油画中的蒙娜丽莎在微笑,笑得很神秘。自从达·芬奇创作了这幅画,关于蒙娜丽莎为什么微笑,学界就一直争论不休,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还相当雷人。比如,有人说蒙娜丽莎并没有微笑,她的面部表情是想掩饰掉了的门牙;有人说她刚得过一场中风,脸歪着,看起来是在微笑;有人说她怀孕了,难以掩饰喜悦的心情,等等,不一而足。此时此刻,梁昕和蒙娜丽莎对视着,觉得她的微笑是因为她目睹了案发时的情景,知道其中的秘密……

取证工作暂告一个段落,梁昕回了局里,向封顺廷汇报进展情况。封顺廷表示满意,同时希望尽快破译电脑密码,尽快缉拿凶手,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案。梁昕从封顺廷的语气里揣测,封顺廷还不知道死者朱瑾是他的前女友。如果知道的话,肯定会安慰他一番。孔少东倒是知道,但他不会和封顺廷说这事。

从封顺廷办公室出来,梁昕又去找孔少东汇报。经侦大队大队长张太华也在孔少东的办公室里,看到梁昕,马上起身和他招呼。孔少东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示意梁昕先坐一会儿。

张太华和孔少东谈的事情,梁昕不了解,更听不明白。无所事事,他不经意地打量起孔少东背后的“刀橱”。孔少东的办公室有点儿与众不同,别人的办公室里有书橱和衣橱,他的办公室里除了这两样,还有一个“刀橱”。顾名思义,是放刀的橱子。孔少东喜欢收藏各种各样的刀,局里的兄弟都知道他这个爱好,到外地办案的时候,都会留心当地有没有好刀,如果有,就买回来当礼物送给他。这些刀便宜的几十上百,贵的也不超过千把块钱。谁买刀送给他,孔少东都会问清价格,如果超过一百块钱,他都坚持付钱。一开始,孔少东把那些刀摆在书橱里,后来刀越来越多,他就定做了一个专门放刀的橱子,能放上百把刀,有瑞士军刀、丛林王、蝴蝶刀、英吉沙等等。从此,孔少东的这个“刀橱”就成了瀛东分局的一景。

两年前,梁昕去西藏拉萨抓捕一个逃犯,回来的时候给孔少东买了一把精致的卡卓藏刀。卡卓藏刀是全手工打造,以钢质坚硬、刀刃锋利著称。梁昕买的那把藏刀长约三十厘米,宽约四厘米,做工非常考究。刀鞘和刀柄是银色的,刀柄用牛角加工而成,上面还专门刻了一个“孔”字。刀鞘的图案是龙的形象,一面一个,因为孔少东是属龙的。当然,这把刀不便宜,梁昕花了七百八十元。孔少东非常喜欢这把藏刀,连外面精美的包装盒都一直留着,把包装盒打开,刀斜放在里边,一直摆在“刀橱”最显眼的位置。

但是今天,梁昕注意到,原来放卡卓藏刀的那个位置空了。他努力回忆最后一次见到那把刀是什么时候,一会儿觉得是在半年前,一会儿觉得是在三个月前,一会儿又觉得是半个月前。

张太华和孔少东谈完了事,带上门出去了,梁昕这才回过神来。孔少东叹了口气:“没想到啊,竟然是朱瑾……”

孔少东显然有很多话想说,但说多了又会显得矫情,所以很克制。梁昕明白孔少东是想安慰自己,于是说:“孔局,我和朱瑾的事早就过去了,我不会让感情干扰破案,您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你心事重。如果你真能走出来,我也替你感到欣慰。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你还年轻,一切还得向前看,是吧?”

孔少东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既有领导的语重心长,又有老大哥的推心置腹,让梁昕有些感动。他咧嘴笑了笑,点了点头,开始汇报案情。一边汇报,一边悄悄观察孔少东的表情。

三天前,在海晏会所,孔少东送给他一张金卡,暗示他故意拖延破案,给封顺廷好看。那时候梁昕还不知道死者是朱瑾,他也打算适当将案子拖一下,也算报答孔少东多年来的知遇之恩。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不想拖延,只想早点儿破案,抓住真凶,以告慰朱瑾的在天之灵。可是这样,又怎么对得起孔少东的那张金卡呢?虽然他一次也没用过,也不打算用。

汇报完之后,梁昕有些忐忑地等孔少东发话。没想到,孔少东很痛快,想都没想就说:“这个案子,市局领导非常重视,已经列为局长重点督办案件。罗副局长亲自坐镇就不说了,市局督察处的梁处长天天都给我打电话,催问进展情况。昨天我和顺廷局长也进行了沟通,我们的看法一致,一定要在7月31日之前破案,消除影响。现在离破案的最后期限还有十三天,这十三天就辛苦你和兄弟们了。”

孔少东的这番话,让梁昕感到很意外。这是孔少东第一次没有直呼封顺廷的名字,而是改称“顺廷局长”,听上去很亲切。孔少东为什么突然之间有了这么大的转变?难道他不想排挤封顺廷了?不过梁昕马上就明白过来了。自己作为朱瑾的前男友,肯定想尽快破案,这是人之常情。在这个事情面前,如果孔少东再玩阴的,再要求他拖延破案,会让人觉得做人太没品、太下作;即使不为梁昕着想,仅仅为自己的形象着想,孔少东也要表现出高姿态来。所以,在知道情势不可逆转的情况下,他就来了个顺水推舟。

不管孔少东是出于什么考虑,他的转变都让梁昕如释重负,这样也免得他在两个局长之间难做。于是他马上表示,他和兄弟们不怕辛苦,这十三天里,哪怕蜕下一层皮,也一定将凶手绳之以法。

梁昕如果是在封顺廷面前这样表态,封顺廷肯定高兴得合不拢嘴。但孔少东对这样的表态却有些淡然,他只是说,如果找到郝波,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通知他。言外之意是,先通知他,再通知封顺廷。梁昕口头上答应了,但心里自有分寸——到时候他还是要第一时间向封顺廷汇报,第二时间才通知他孔少东。这是组织原则,不能马虎。

因为夜里没睡好,午饭后梁昕斜躺在沙发里睡了一会儿。但他没睡死,脑子里老是琢磨他送给孔少东的那把藏刀哪儿去了。正琢磨着,潘峰推门进来了:“梁哥,案件有重大突破,郝波就是凶手!”

今天上午,潘峰带人去江豪夜总会调查郝波。据工作人员说,案发头一天晚上八点左右,郝波和朱瑾在夜总会大堂里有过激烈争吵,郝波当场就扬言要杀死朱瑾。这个情景,夜总会的很多员工都看见了,大堂里的监控视频也拍下来了,画面很清楚。

随后,潘峰拿出一个U盘,插到梁昕的电脑上,播放那段视频。视频很短,只有画面没有声音。7月10日晚上七点五十九分,朱瑾出现在画面中,和前台经理交代着什么。八点零二分,郝波出现在画面里,他走路摇摇晃晃的,像是喝了酒。走到朱瑾跟前,他用手指着她的脸,龇牙咧嘴地说着什么,表情愤怒。朱瑾很平静地看着郝波,说了一句什么。八点零四分,一个身材微胖的男子匆匆忙忙进入画面,抓住郝波的胳膊将他拖走。这段视频被潘峰命名为“监控A”。

当时在场的几位员工说,郝波指着朱瑾的鼻子骂她是婊子、荡妇,诅咒她不得好死。朱瑾情绪还算稳定,只淡淡说了一句“你喝多了吧”。关于郝波骂朱瑾的那些话,潘峰有些说不出口,但为了让梁昕全面掌握案情,他不得不和盘托出。他分析,可能朱瑾和别的男人有染,郝波吃醋了。

不光郝波吃醋,这时梁昕心里都酸酸的了。他实在无法理解朱瑾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女人。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潘峰那个拉走郝波的身材微胖的男子是谁。潘峰说,这个人名叫胡向东,是郝波的一个兄弟,两人关系很密切。

可是,仅凭这段“监控A”就能证明郝波是凶手吗?梁昕认为,顶多能证明郝波有杀人的动机。潘峰咧着大嘴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别着急呀,还有一段视频。”

这段视频是朱瑾别墅院子里的一个摄像头拍摄的,就存在朱瑾那台苹果电脑上。今天上午,潘峰去北方理工大学计算机系请来了一位朋友,是个副教授,也是个电脑专家,把那台电脑的密码破译后找到的。

视频显示的时间是7月11日凌晨一点零六分。借助昏暗的路灯,依稀看见正下着瓢泼大雨,院子里还停着一辆黑色越野车。一点零七分,画面中出现了一个男子,他吃力地抱着一具尸体,从朱瑾的别墅里出来,将尸体放在越野车的后备厢里,然后快速驾车离开。潘峰定格了几帧画面,进行放大处理。虽然光线比较昏暗,但一眼就能认出那个男子是郝波,甚至,郝波略有些惊慌的神情,朱瑾苍白的脸、低垂的胳膊,也都能看清楚。那辆黑色越野车是宝马X5,车牌号是“瀛AC7777”。

这段视频被潘峰命名为“监控B”。潘峰问:“这段视频是不是可以证明凶手就是郝波?”

梁昕不置可否。他觉得,这段视频所记录的只是孤立的事实,并不能够证明郝波实施了杀人的行为,只能推定他有重大嫌疑。仅凭一个“监控A”和一个“监控B”,就认定郝波是杀死朱瑾的凶手,还是有些草率。最直接的证据是什么呢?是朱瑾别墅客厅里的监控视频,因为朱瑾就是在别墅客厅里被人杀死的。

遗憾的是,朱瑾客厅里的视频却没有找到。潘峰说,那台电脑的硬盘上只有一段视频,就是“监控B”,其余的都被抹掉了。江豪夜总会监控室的电脑硬盘上,也只有“监控A”,其余的也都被抹掉了。至于抹掉夜总会视频的人到底是谁,根本无法查到。工作人员说,7月11号上午上班后,他们发现监控被关闭了。电脑里只保存五天的监控视频,过了五天就把原来的覆盖了。从6号到11号这五天的监控视频中,只剩下“监控A”那一段。

也就是说,“监控A”和“监控B”,是目前所能找到的与案情有关的仅有的两段视频,而这两段视频似乎意在告诉人们:郝波就是杀死朱瑾的凶手。

潘峰认为,抹掉录像的人这么做,主观意图很明显。可能这个人知道杀死朱瑾的凶手是郝波,而他和郝波有某种恩怨,所以故意将这两段视频留下来,给警方提供线索。至于其余那些,因为和案件无关,所以就抹掉了。

梁昕认为潘峰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据此认定郝波是杀人凶手,证据还不够过硬。这时,潘峰又从挎包里拿出三张照片。这三张照片是距离别墅区大约四公里的云南路卡口的视频截图,照片上的图像正是郝波驾驶的那辆宝马X5,其中两张是离开的,一张是返回的。据照片上显示的时间,第一次离开是在7月11日凌晨一点十五分,返回的时间是一点十九分;第二次离开的时间是一点三十七分。

根据“监控B”和这三张照片显示的时间,梁昕把郝波在这个时间段的活动轨迹还原了一下:一点零七分,郝波开车拉着朱瑾的尸体离开别墅。八分钟后的一点十五分,到了云南路卡口。过了卡口四分钟后,也就是一点十九分,他又返回了。去了哪里?去了朱瑾的别墅。在朱瑾的别墅里停留大约两分钟后,他再次离开,一点三十七分再次路过这个卡口。

“监控B”、三张照片、朱瑾别墅里凌乱的脚印,这些证据相互印证,可以肯定郝波拉着朱瑾的尸体离开后又返回了一次。他回来干什么呢?梁昕想起朱瑾被翻得一片狼藉的书房,判断郝波是回来拿东西的,而且是很重要的东西,他第一次离开的时候没带走,可能是匆忙之间忘记了。

那么,7月10号晚上,除了郝波,还有没有其他人去过朱瑾的别墅?梁昕问潘峰,别墅区里那些路上和大门口的社会面监控调取了没有。潘峰说那些社会面监控都坏了,是9号坏的,物业已经报修,现在还没修好。

“7·11”案最重要的嫌疑人是郝波,但郝波至今下落不明。不过机场、码头、车站都没有他离开瀛州的记录,潘峰认为,他即使逃也逃不远,很可能就藏身在瀛州。梁昕叮嘱潘峰,对郝波的摸排要抓紧,现在李江豪也在到处找郝波,一定要赶在李江豪前面,否则,这案子就沉了。

潘峰离开后,梁昕马上向封顺廷和孔少东汇报。封顺廷对专案组的效率给予了高度评价,指示尽快将郝波缉拿归案。

孔少东对这两段视频非常感兴趣,反复看了五六遍。梁昕注意到,孔少东左手摁打火机的时候有点儿抖,脸色有些发灰,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孔少东把两段视频拷到自己的电脑上,身体往后一仰,想靠在椅背上,不料,“咣当”一声,连椅子带人重重地摔在地上,脑袋也在“刀橱”上磕了一下。梁昕急忙去扶他。孔少东站起来,揉着后脑勺,仰脸哈哈大笑。梁昕问他没事吧,他说:“没事没事,我这脑子还坏不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梁昕脑海里回放着刚才见孔少东的情景,觉得孔少东今天有些奇怪。看到郝波抱着朱瑾尸体的画面,他明显很紧张。作为破获过很多命案的老刑警,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他紧张成这样有些不可思议。

梁昕又想起7月15日晚上在海晏会所见到的那个与“金狐”很像的背影。他隐隐约约觉得,孔少东和“金狐”、“冰狼”、郝波这些人,也许会有某种联系。不过,郝波是李江豪的人,而孔少东和李江豪是几十年的死对头,他和郝波会有什么联系呢?

转眼十天过去了,距离破案的最后期限只剩两天,郝波依然没有下落。在这最后的两天里能破案吗?谁心里都没有底。大家发现,封顺廷走路的时候背有些驼了,头发也不再染了,上半截是黑的,下半截是白的,有时候胡子都不刮,下巴上的胡茬儿是白的。在走廊里、楼梯上,不管谁和他打招呼,他都亲切地咧嘴一笑,但笑容极短暂,之后那张脸立马就阴沉下来。不定什么时候,不定因为什么事,他就会拍着桌子发脾气。梁昕也很着急,因为上火,牙龈都肿了。只有孔少东十分淡定,每天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面色红润,精神百倍。

7月29号上午,梁昕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张斌和潘峰向他报告:发帖人被锁定了,叫胡向东,是郝波的一个小兄弟。

胡向东,这个名字梁昕很熟悉。他记得,案发当晚在江豪夜总会,郝波和朱瑾发生争吵,郝波被一个人拽走了,那个人就是胡向东。

这些天,张斌带领他的小组,根据发帖人上网的时间,调取了这一时间段瀛东区所有网吧和周边地区部分网吧的监控。胡向东是在瀛东区安徽路那家网吧发的帖,并上传了照片。他上网的时候戴着棒球帽,帽檐遮挡了面部,不太容易辨认,但用视频倒追的办法,最后还是锁定了他。

梁昕分析,胡向东对“7·11”案应该是知情的,甚至有可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作为郝波的小兄弟,他很有可能知道郝波的去向。如果能找到胡向东,不就同时找到郝波了吗?

潘峰说,胡向东还有一个身份,是他的线人。说起来,这个线人还是李奕介绍给他的。大概三年前,李奕刚从哈尔滨调到瀛东分局不久,潘峰正拼命地追李奕,经常请她吃饭。有一次,瀛州的哈尔滨商会召集哈尔滨老乡聚会。李奕觉得一个人去没意思,就让潘峰陪她去。潘峰受宠若惊,把自己打扮得很光鲜,像个新郎官似的。那次聚会人不是太多,只有二十几个,大部分是做生意的,也有在大公司打工的。看上去李奕和那些人并不熟悉,说话也不多,都客客气气的。只有一个叫胡向东的年轻人和李奕很热乎,一口一个“李姐”。李奕介绍,他是哈尔滨阿城区人,在江豪集团行政部工作。潘峰就这样和胡向东认识了。此后,胡向东有事没事经常给潘峰打电话,嘴很甜,一口一个“潘哥”,每次都说有事尽管吩咐。那份真诚,让人觉得不让他帮忙干点儿什么都对不起他。后来,潘峰就把他发展成了线人。

“现在能不能找到这个胡向东?”梁昕问。

潘峰说,他已半个多月没和胡向东联系了,今天打他手机,停机了。不过,胡向东有一个很隐蔽的住处,他是知道的。

胡向东在瀛州没有什么亲属,也没成家,平时就住在江豪集团的单身宿舍里。为了方便见面,潘峰在蓝岸小区为他租了套一居室的房子。

蓝岸小区位置比较偏僻,位于城乡接合部,是一大片低矮民房中的几栋高层建筑,属于棚户区改造搬迁的回迁房。潘峰给胡向东租的房子在一栋二十八层楼的七层,是最小的户型,建筑面积只有六十平方米。

房间布置得比较简单,不过收拾得倒是很整洁,地板上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看不出胡向东临走时的慌乱,倒觉得他是早饭后去上班了,晚上就会回来。

潘峰和两个兄弟里里外外看了又看,没发现任何异常。只是,有一本书让潘峰觉得有些奇怪。那本书摆在书桌上。书桌上很干净,除了一只茶杯、一只烟灰缸、一张镶在木质相框里的六寸照片,只有那本书。那本书摆在书桌的正中间,封面是蓝色基调,一个大胡子外国人的头像占去了封面的一大部分,旁边是三个金色的艺术体字:麦哲伦。

潘峰拿起《麦哲伦》看了看。书应该是新买的,透明的包装膜还没有撕掉。据潘峰所知,胡向东连高中都没毕业,中国有多少省都不知道,怎么关心起五百年前的航海家来了?潘峰猜测,这本书肯定有什么玄机。

潘峰要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他想起小区门口有一个书报摊,于是带着胡向东书桌上的那张照片,来到小区门口,找到了书报摊的摊主,把照片拿给他看。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戴上老花镜,捧着照片看了两眼,说有印象。据他回忆,半个多月前的一天中午,这个小伙子匆匆忙忙从书报摊前经过,随后又折回来了,买了这本书。这本书他本来是给孙子留着的,可那小伙子非要买,扔给他一张百元钞票(书的定价是三十五元),拿起书就走。潘峰又问那天的具体日期还记不记得。老人说是7月11号。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他的孙子是7月12号放暑假。

根据书报摊摊主提供的信息,可以确认的事实是:在“7·11”案发生后,胡向东回来过;这本《麦哲伦》对他来说很重要。既然这本书对他来说很重要,却没有带走,说明他是故意留在这儿的。

那么,胡向东在匆匆逃跑之前留下这本书,是想留给什么人,又想告诉人什么呢?潘峰一时想不明白。他带上那本《麦哲伦》,急忙和两个兄弟返回局里。

梁昕听了汇报,手里捧着《麦哲伦》翻来覆去地看。既然这本书是胡向东故意留给警方的,目的应该是让警方找到他,而找到他,也就找到了郝波。

潘峰问:“如果凶手是郝波,作案后他为什么不逃跑呢?”

梁昕推断,案发后郝波本来想逃跑,但不知为什么没跑了。既然跑不了,又不想死在李江豪手里,那就只能求助于警方了。也许他掌握了李江豪的犯罪证据,只要提供给警方,就属于立功表现,法院量刑的时候也会考虑。郝波心里应该很清楚,他落在李江豪手里必死无疑,而落在警方手里,却有可能保住性命。

那么,郝波和胡向东藏在哪儿呢?怎样才能找到他们?答案肯定就在《麦哲伦》这本书上。梁昕和潘峰口中都念叨着“麦哲伦”,脑子里同时出现了几个“箭头”。麦哲伦是干什么的?“箭头”指向了航海家。想到航海家,“箭头”又指向了大海、轮船、码头。忽然,梁昕和潘峰异口同声:“码头!南港码头!”

那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渔船众多,人员复杂。梁昕认为,他们应该在码头附近的海上,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机场、车站、客运码头都没有他们离开瀛州的记录。

梁昕和潘峰都很佩服郝波。此人绝不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小混混儿,他能受到杨十三和李江豪的器重,肯定有过人之处。比如,这个藏身之处的选择,就体现了他的机智和胆识。现在正是台风多发季节,几乎所有的渔船都进港避风,他却敢驾船出海。李江豪老奸巨滑,但恐怕也不会想到郝波和胡向东躲在海上。

梁昕立即吩咐:“明天一早去边防大队联系一艘船,再叫上几个兄弟,一起出海‘钓鱼’。”

说到去边防大队,潘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平时办案开的那辆老爷车又抛锚了,昨天送进了汽修厂。今天去蓝岸小区,是借的经侦大队的车。他发牢骚说:“封局长曾经强调保障一定到位,可是现在连一辆好一点儿的车都保障不了。明天去边防大队,还得再厚着脸皮借经侦大队的车,真不愿开那个口。”

梁昕急忙说:“可以开我的车,就在我家楼下停着。”说着,他把备用钥匙交给潘峰。按照规定,梁昕作为副大队长,平时上下班可以开单位的公车。局里给他配的是一部1.6排量的白色捷达。

潘峰迟疑着接过钥匙:“那你明天怎么来单位?”

梁昕说:“明天我先不来单位,在家等着,你先去边防大队联系好船只,再去我家接我,我们一起出海。”

梁昕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到下班时间了。梁昕让潘峰早点儿回家,忙了这么多天,今天回去陪陪老婆儿子。提起儿子,潘峰咧着嘴再也合不上了。这小子九个月大了,会爬了。他睡觉的时候,小家伙经常爬到他身边,并试图翻越他那个大肚子,却总是爬不上去。小家伙一急,就会咧着嘴哭。这时他就把小家伙抱到身上。小家伙不再哭了,乖乖地趴在他肚皮上,小脸贴着他的胸口,小手在他身上乱抓乱挠。他觉得这种时刻太温馨太幸福太让人陶醉了,千金难买。

潘峰哼着小曲儿离开了。梁昕站在窗前,看到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办公楼,其中就有李奕。梁昕也想马上回家。自从那晚之后,李奕就像女主人一样住在他家,帮他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除了没有睡在一起,和夫妻没什么两样。家里有个女人,梁昕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不愿回家了。

不过,现在他却不能回家。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预感到今天还有什么事发生。是什么事呢?又想不起来。他斜躺在沙发里,把腿跷在茶几上,微闭着眼睛梳理案情。今天是7月29号,还有两天就是破案的最后期限。案子能不能破,就看明天在海上能不能找到郝波了。郝波从失踪到现在已经十八天了,如果这十八天一直在海上漂着,不知他们带的给养是否充足。还有,最近一段时间台风多发,郝波坐的船肯定是小船,经不起多大的风浪,万一……

眼看五点半了,估计李奕已到家,梁昕拨通了她的电话。果然,李奕正在换衣服。梁昕说,今天晚上他不回家了,有事。李奕只是“哦”了一声,叮嘱他在外面吃好。梁昕想起胡向东是李奕介绍给潘峰的,就问李奕和胡向东熟不熟。

“胡向东?”李奕那边沉默片刻,“我们是哈尔滨老乡,在老乡聚会上认识的,只知道他是哈尔滨阿城区人,在李江豪的公司里打杂,后来又成了郝波的小兄弟。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梁昕不好细说,只能敷衍:“没什么,案子的事。”

在单位食堂吃了晚饭,梁昕还没想起今天晚上到底会有什么事。这十几天来,他带着兄弟们到处找郝波,没白没黑地连轴转,平均每天睡眠不到五个小时,也没觉得多么累。今天有了郝波的消息,却忽然觉得很累很累,腰酸腿疼,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梁昕又斜躺在沙发上。他本来想再琢磨琢磨案子,可是哈欠连天的,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忽然响了,他打了个激灵,一下子醒了。拿起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他清了一下嗓子,接通电话:“我是梁昕,请问您是……”

电话那边先是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几秒钟后,传来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三点半,南港码头,一个人来。”

梁昕马上问:“你是谁?”

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对方挂断了电话。他急忙回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梁昕总觉得今天晚上会有事,现在应验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挂钟,两点四十七分。深更半夜的,会是谁呢?这个人又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他来不及多想,从抽屉里拿出手枪别在腰上,拿出警用手电装进裤兜,匆匆忙忙下了楼,开上那辆白色捷达向南港码头驶去。

从公安局到南港码头,开车最快也得半小时。好在是夜间,路上不堵车,三点半,他准时到了南港码头。码头上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灯塔上的灯光闪闪烁烁。由于正处在为期三个月的伏季休渔期,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停在港里,黑压压的一大片。海浪拍击着海岸,发出有节奏的“哗哗”的声响。

梁昕打开警用手电,胡乱地向四周照了照,表示自己已经到了。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还是刚才那个号码。不等对方开口,他就说:“我到了,你该现身了吧?”

对方压低了嗓音说:“沿着码头往前走,我在码头管理办公室南侧等你。”

梁昕辨别了一下方向,很快来到了对方指定的地点。那里的确站着一个人,距离他大约十米。他关上手电,慢慢向那个人走过去。借助远处灯塔上微弱的灯光,他看清那个人中等身材,很壮实,戴着口罩,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只露着一双眼睛,脚下放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

那顶黑色棒球帽让梁昕觉得有些眼熟,他快速在记忆的仓库里检索了一下,马上就意识到对方是谁了。但他打算暂时装糊涂,看这个棒球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走到离棒球帽大约五米远的时候,棒球帽摆了摆手。梁昕停住脚步。

“开门见山吧,我们李总派我把梁大约出来,是想做笔生意。”棒球帽的声音低沉沙哑,看得出是有意掩饰。梁昕听出,他就是刚才打电话的人。

“李总?李江豪?是什么大生意,非得深更半夜的在这个破地方谈?”

“我们李总的意思是,如果梁大找到了郝波落脚的地方,他愿意出一百万,买郝波的下落。梁大只要晚去十分钟,这一百万就是你的了。”棒球帽指了指脚边的手提箱。

梁昕辨别了一下方向,很快来到了对方指定的地点

梁昕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郝波没死,至少没落到李江豪手里。“李江豪怎么知道我在找郝波?”

“哈哈哈,我们李总是什么人?”棒球帽笑得很狂妄,言外之意是李江豪神通广大,对警方的行动了如指掌。

梁昕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生意我要是不愿意做呢?”

“梁大是个明白人,我们李总看上的生意,就没有做不成的。和李总做朋友还是做敌人,哪个更划算,相信梁大能分清楚。李总还让我转告你,这个案子再查下去,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何况,你也查不下去,就到此为止吧。放心,你们封局和孔局那里,李总都递过话了,不会让你为难的。”

李江豪给封顺廷和孔少东递话,这肯定是蒙人的;如果真递了话,他们就会有所交代,至少是暗示。至于李江豪不希望再查下去,这恐怕是真的。李江豪越不敢让人知道真相,越说明这真相很惊人。

梁昕故意把语气松弛下来:“抓不到郝波,让我怎么交差呀?”

棒球帽的语气也松弛了,甚至有了一些讨好的味道:“交差有什么难的呀,我们李总是体面人,哪能难为梁大?‘真凶自知法网难逃,畏罪自杀’,你听听,报纸头版头条的标题李总都起好了,还不错吧?这样的话,既可以算是破了案子,还有一百万可以拿。我们李总要的只是郝波的尸体,你们要的只是破案,不冲突。”

梁昕沉下脸:“回去告诉你们李总,这个案子我查定了。让你们李总好自为之,如果他犯罪了,我也照样抓他!”

棒球帽放肆地哈哈大笑:“梁大果然是‘真人’,名不虚传。不过可惜呀,你知道我们李总的势力,只怕你顶不住压力,案子还没查完,乌纱帽就丢了。”

梁昕冷笑一声:“那顶帽子我不稀罕。只要我当警察一天,就一定查下去,一定查到底!”

“只怕梁大没有命查下去!不为自己,总得为家人着想吧?据我们所知,梁大还没结婚呢,老人还没抱上孙子呢。”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棒球帽轻轻踢了一下手提箱,语气又缓和下来,“梁大,你再考虑考虑。只要愿意和我们李总做生意,这个箱子你现在就可以提走。”

“不用考虑了!钱在我这儿不好使,别说一百万,一百亿都没用……”

话没说完,对面的男子突然摘下了口罩和帽子。尽管人站在阴影里,胡茬儿也很黑,但梁昕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是谁。“胡向东?果然是你!”

胡向东似笑非笑:“梁大就是梁大,我胡向东服了!”

这时,一旁的渔船上传来洪亮的声音:“没错,梁大就是梁大,‘真人’就是‘真人’。铁骨铮铮好男儿,朱瑾好眼光,没有看错你!”

梁昕循声望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正是郝波。郝波走近梁昕,伸出拳头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又抓着他的手使劲握。郝波的胡茬儿也很黑很浓,看来,他和胡向东有日子没上岸了。

梁昕一开始就怀疑给他打电话的人是郝波。刚才郝波和胡向东在他面前演戏,目的是试探他。果然,郝波说,他手里有李江豪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足以让李江豪在监狱里度过下半生,甚至丢掉性命。李江豪派人到处找他,要杀他灭口,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果李江豪先找到了他,恐怕他连个全尸都剩不下;现在他要自首,检举李江豪。但他知道公安局里有李江豪的人,他担心还没来得及检举,就去见阎王了。他想知道梁昕到底有多大的决心来破这个案子,所以就演了这么一出戏。

梁昕问:“李江豪想要的东西在哪儿?”

郝波笑笑:“该拿出来的时候,我会拿出来的。”

凌晨四点,东方的天际渐亮。梁昕开着白色捷达行驶在海边大道上。

考虑到郝波作为“7·11”案犯罪嫌疑人的重要性,梁昕决定在案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暂时不将他归案的消息传出去。当然,这会让封顺廷背负极大的心理压力,因为明天就是破案的最后期限了。梁昕在心里盘算着,争取在一天的时间里把案情弄清楚,明天就给封顺廷一个交代,绝不能让他的前途断送在自己手里。

梁昕原本打算把郝波和胡向东带回刑警大队的讯问室,讯问室的监控是和省公安厅联网的,省厅督察总队随时都可以查看(主要是为了防止刑讯逼供),把郝波他们关在这里,相对安全些。不过,也有不利的一面——容易走漏消息。在瀛东分局,并不是每个人都让梁昕信任;即便是在刑警大队,能让他完全放心的也不过潘峰、张斌等十几个曾经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此时,他心里一个最大的疑问是:孔少东靠得住吗?梁昕拿不准。封顺廷倒是靠得住,可是他来瀛东分局才几天?他在瀛东分局甚至连一个嫡系都没有。

思来想去,梁昕决定先把郝波和胡向东带回自己家里。半个小时后,梁昕开着那辆白色捷达进了小区。他没把车停在地下车库里,地下车库的车位已经被李奕“霸占”了。李奕一个多月前刚买了一辆红色的福克斯,比较爱惜,不舍得停在外面。梁昕在单元门口附近找了个泊位停下。正准备下车的时候,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后视镜,发现有一辆黑色轿车悄悄尾随而来。那辆黑色轿车没开大灯,悄无声息。见梁昕停车,黑色轿车也在另一栋楼的楼下停下,相距大约三十米。因为光线暗、距离远,那辆车的车型和车牌号都看不清楚。梁昕不知道那辆黑色轿车是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开始跟踪他的,但职业敏感告诉他,那辆车肯定是冲郝波来的。他心里责怪自己太大意了,竟然没有发现被跟踪。

梁昕叮嘱郝波和胡向东,下车后不要东张西望,不要说话,只管跟着他走。二人心领神会。几个人下了车,梁昕煞有介事地扭了扭腰,抡了抡胳膊,走进了单元门。胡向东手里提着那只箱子,和郝波紧跟在梁昕身后,目不斜视。梁昕住八楼,但他没乘电梯。上到二楼时,他悄悄看了看窗外,那辆尾随而来的黑色轿车已经熄火,但一直没有人下来。

梁昕没继续上楼,而是给李奕打了个电话。李奕正在睡觉,但接到电话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梁昕告诉她有客人来,穿上衣服拿上车钥匙,地下车库见。李奕什么都没问,只说了一句话:“知道了。十五分钟。”这是李奕作为一名警察的职业素养。她从梁昕的语气中已经听出来,事情很紧急。

梁昕带郝波和胡向东乘电梯来到地下车库。抽完了一支烟,李奕就下来了。看见郝波和胡向东,她惊讶得张开了嘴,瞪大了眼睛。郝波和胡向东冲她点了点头。

梁昕对李奕说:“现在没时间解释,我们被跟踪了,马上去你家!”

李奕迟疑着:“去我家?可是我的房子刚交工,还是毛坯房。”

梁昕说:“现在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就在那辆黑色轿车紧紧盯着梁昕单元门口的时候,梁昕来了个金蝉脱壳,开着李奕的车,拉着李奕和郝波、胡向东,从地下车库出来,悄悄地离开了小区。

李奕的新房所在的小区离海边不远,在一处山坡上,因为刚交工,住户不多,显得很空旷很冷清,几片空地上还长满了蒿草。这时,已是早晨五点多了,远方海天连接处一片彤红,太阳快升起来了。

李奕的房子是半年前按揭买的,在一栋二十五层楼的第十一层,只安了一扇铁门,室内都没装修,当然也没有任何家具,连个小马扎都没有。好在安装铁门的时候,包装铁门的厚纸壳子还没扔掉。四个人在厚纸壳子上坐下来。他们说话的时候,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就有嗡嗡的回响。

梁昕一直都在琢磨,跟踪的人会是谁派来的呢?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李江豪。但是,李江豪怎么会如此准确地知道自己的行踪?难道他一直派人跟踪自己,已经很多天了?梁昕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又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些天并没有发现任何被人跟踪的迹象。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出来:他的手机被监听了!

梁昕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郝波现在的处境就太危险了。而比这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监听他手机的人,很有可能是瀛东分局技侦大队的人,而技侦大队归孔少东直接指挥。

可梁昕马上就否定了这种推断。孔少东和李江豪是三十年的死对头了,怎么可能帮助李江豪?他自己都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老是怀疑孔少东?孔少东不过是有点儿当局长的野心而已,跟“7·11”案应该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每次想起海晏会所里那个疑似“金狐”的身影,他就觉得孔少东很可疑——那个可疑的身影已经成了他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结。

当然,手机被监听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技侦的同事被李江豪收买了。不过,那是要冒很大风险的。监听设备有系统记录,谁登录都会留下信息,如果不经允许擅自监听,一旦败露,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所以梁昕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如果梁昕的手机真被监听了,李奕的手机刚刚和他通过电话,肯定也会被监听。而胡向东凌晨和他通过电话,他的手机也一定在监听范围之内。现在,这三部手机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那就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梁昕、李奕、胡向东在一起。

李奕的新房很快就会被找到。必须尽快离开这儿,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藏身。

梁昕本不想把自己的推断告诉已经是惊弓之鸟的郝波,但他神情的变化,还是让郝波猜到了什么。他问:“梁大,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是吧?”

梁昕不动声色:“我怀疑我的手机被监听了,当然只是怀疑,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但我们现在应该做最坏的打算,尽快离开这儿。”

郝波用充满信任的目光盯着梁昕:“从我决定自首的那一刻开始,就把命交给你了。梁大,我信你,你能行!”

在离开这个地方之前,梁昕想验证一下孔少东和“7·11”案究竟有没有关联。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六点半了。按照孔少东的习惯,这个时候应该起床晨练了。他拨通了孔少东的手机号,用很平静的语气告诉他,郝波自首了。

“太好了!你们在哪儿?”电话那边,孔少东嗓门很高,情绪很激动,“我这就安排人去接应你们!”

“不用了孔局,我一会儿就带郝波回局里。”

“这事向顺廷局长汇报了没有?”

“还没有,我是第一时间向您汇报的。”

“好好好,先不用向顺廷局长汇报了,上班后我去汇报,让他给你请功!”

挂了电话,梁昕心里有些失落。孔少东的语气里少了平时的镇定,多了一些慌乱和过分的喜悦。而且听他的意思,他想赶在封顺廷知道此事之前见到郝波。这让梁昕确信,孔少东和“7·11”案肯定有牵连。孔少东是他的老领导、老大哥,他真不希望孔少东被牵进这个案子里。清清白白做人,干干净净做官,该有多好啊。

既然孔少东和“7·11”案有关联,又和李江豪串通,那么按照李江豪的个性,一定会在他回公安局的路上设置障碍、制造意外,要郝波的性命。

接下来,梁昕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手机究竟有没有被监听。怎么验证呢?先去光明大道上跑一趟——瀛东分局在光明大道上,那是回瀛东分局的必经之路。虽然这样做有些冒险,但他觉得是值得的。

梁昕说了自己的想法,郝波皱着眉头:“梁大,那样太危险了。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李江豪不只是想要我的命,他还想要你的命。”

梁昕冷笑:“我的命是爹妈给的,别人拿不走!”

“离开这儿,手机不能再带了。”梁昕让每个人都把手机掏出来,放在客厅的厚纸壳子上。如果手机真的被定位了,就让他们扑个空。

几个人正往门口走,梁昕的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他心里一惊,急忙折回去,拿起来一看,是孔少东的电话。他还没开口,手机里就传来了孔少东十分焦急的声音:“你们现在处境很危险,不管在哪儿,千万别回局里!手机也不能带在身上,马上扔掉!到我常带你喝茶的地方去,我派人去那儿接应你!”

孔少东经常带梁昕喝茶的地方,是位于辽沈路最繁华地段的儒家茶社。虽然梁昕不懂茶道,多么名贵的茶都喝不出好来,但他很喜欢那个茶社的情调,椅子是藤制的,茶几是红木的,女服务员穿旗袍,男服务员穿唐装,扬声器里一天到晚播放着《渔舟唱晚》、《汉宫秋月》、《春江花月夜》等中国古典名曲。

孔少东为什么不直接说儒家茶社,而是说“我常带你喝茶的地方”?还有,孔少东为什么让梁昕扔掉手机?显然,孔少东知道他的手机被监听了。同时梁昕还肯定,监听自己的手机,就是孔少东授意技侦大队的人干的。至于孔少东为什么要向他做出危险警示,他想不明白,现在也没时间多想。

必须马上离开这儿。保险起见,儒家茶社也不能去。他想到了一个地方,那儿是绝对安全的。

早晨七点半,公安局还没到上班时间,但已经有些人提前来上班了。孔少东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不时地看一眼手表。他担心梁昕会遭李江豪的毒手。

接到梁昕的电话之后,还不到十分钟,他突然发现原来冷清的马路上,陆续出现了十几辆重型自卸车,轰轰隆隆地径直朝光明大道驶去。他有点儿诧异,因为在这个时间段,这种车辆是不允许进入市区主干道的。瞬间他就明白了:这是李江豪的伎俩,他要制造交通事故,要梁昕和郝波的命。如果梁昕开车拉着郝波返回公安局,这十几辆重型自卸车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的车撞个稀烂。于是他急忙通知梁昕,让他丢掉手机,去儒家茶社。

可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却一直没有得到梁昕已经到达儒家茶社的消息。很快,他听到对讲机里,110的接警员正在通报一起撞车事故:在光明大道,一辆重型自卸车与一辆轿车相撞。

孔少东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快到达现场的110民警反馈:“现场有民警受伤,卡在轿车里出不来,请求消防大队支援。叫120到现场,快!快!快!”

孔少东用颤抖的声音给司机打电话,让他马上到楼下等着。他迅速走出办公室,直奔电梯。

电梯迟迟没有上来,一直停在三楼。孔少东转身想走楼梯,秘书科的小周跑过来说:“孔局,封局要见你。”

孔少东急得握起拳头,鼻子里长出了一口气,才向封顺廷的办公室快步走去。他没敲门,而是“哐”的一声推门而入,瞪着封顺廷问:“你找我?什么事?”

封顺廷愣了一下,看出孔少东今天的情绪不太对,故作轻松地说:“哦,请你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梁昕的电话接不通了,我觉得有点儿奇怪。”

孔少东极力用平静的语气说:“他可能出了车祸,我正要去现场看看。”

“什么?”封顺廷一下子从椅子里站起来。明天就是“7·11”案破案的最后期限了,这个时候,主导破案的负责人要是出了车祸,破案的可能那就几乎是零了,而他丢乌纱帽的可能就几乎是百分之百了。他焦急地对孔少东说,“那你快去,有消息马上通知我。我一会儿也过去。”

事故地点离公安局不到一公里。当孔少东赶到时,交警正在勘查事故现场。重型自卸车逆行肇事,一辆白色捷达轿车被撞得严重变形。现场交警看见孔少东过来,赶紧上前敬礼,孔少东没理睬他们。他知道梁昕平时开的那辆车是白色捷达,现在,他急切地想看清车牌号,又有些不敢看。只瞥了一眼,他的眼泪就下来了。的的确确,就是梁昕的车。他又仔细看了看这辆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车,只看见地上有一大摊血迹,车里是空的。

他大声喊:“车上的人呢?”

一位交警立即小跑过来:“驾驶员已经送到医院了。”

驾驶员肯定是梁昕,那郝波呢?孔少东问交警:“只有一个人吗?”

“只有一个人。”

“看清楚了没有,是谁?”

交警低声说:“没看清,血肉模糊……”

一辆110警车也在现场,警灯不停地闪烁,民警小吴正给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戴手铐,然后把他推进警车。孔少东向小吴招招手:“车上的人是谁?”

小吴看孔少东的眼睛红红的,不敢和他对视,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看不太清楚,有点儿像……潘峰。”

“潘峰?”孔少东一愣,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你确定没有看错?”

“不敢确定,但是……胖胖的,看身材像……”

没等小吴说完,孔少东已经转身上了车。

半个小时前,潘峰还哼着小曲儿,开车行驶在去边防大队的路上。

今天一大早,潘峰坐公交车来到梁昕小区的楼下。按照昨天的约定,今天他将开梁昕的那辆白色捷达去边防大队联系船只,然后再回来接梁昕。他口里吹着小曲儿,站在单元门口,仰脸看了看梁昕家的窗户,琢磨着是不是打个招呼再把车开走。看到阳台上有几件女人的小衣服,他眨巴了几下眼睛,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咧嘴笑了。他从包里掏出梁昕昨天给他的那把备用钥匙,打开车门上了车,驶出小区,开上光明大道。

潘峰当然不会想到这一夜都发生了什么。此时的梁昕,正开着李奕的车,在距离光明大道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他就看到三辆重型自卸车在光明大道上穿行而过。郝波也看到了,他警觉地说:“梁大,这车是李江豪找来的,是冲咱俩来的。光明大道是鬼门关,我们要小心。”

梁昕的手机被监听,无奈人机分离。他急忙掉转车头向郊外驶去。途中,他看见一辆白色捷达,这才意识到他现在开的是李奕的车,他那辆白色捷达今天是潘峰开。他头皮一麻,大叫一声:“坏了!”急忙把车停到路边。李奕紧张地问怎么了。他顾不上回答,下车跑到附近一位正打手机的环卫工人身旁,说了句“公安局的”,抓过手机就给潘峰打了过去。潘峰的手机无法接通。他不知道,此时潘峰的手机已被重型自卸车轧得粉碎……

医院的停尸房里,孔少东站在潘峰的遗体前发了半天呆,接着又想到了梁昕。梁昕没有按他的吩咐去儒家茶社,究竟去了哪里?会不会也遭遇了不测?他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发紧。

这时,封顺廷进来了,政治处主任紧随其后。他们向潘峰的遗体注视了片刻,然后,和孔少动一起来到太平间外面的走廊里,商量潘峰的后事,决定由政治处主任出面做家属的工作。

事故发生在这样一个敏感时期,“7·11”案的主要办案民警遭遇车祸身亡。封顺廷问孔少东:“这是普通的交通事故,还是故意的?”

孔少东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是一起意外事故,封顺廷作为单位一把手不会有太大压力;但如果是谋杀,那他面对上级领导、社会舆论以及潘峰家人的压力就太大了。这说明他们的工作引起了某些人的仇恨,这是工作中的漏洞,他是要承担领导责任的。封顺廷的腰弯得很厉害,说话有气无力的。孔少东感觉到,“7·11”案已经让封顺廷不堪重负,潘峰的身亡更让他几近崩溃。

孔少东不动声色地说:“这起事故明显是有预谋的。凶手要杀的是梁昕,潘峰却当了挡箭牌。”

封顺廷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孔少东说:“这辆车平时都是梁昕开,今天不知为什么是潘峰开。显然,凶手以为开车的是梁昕,所以故意制造车祸,目的是让‘7·11’案的侦破到此为止。”

“谁干的?”

孔少东知道肯定是李江豪干的,却摇了摇头:“不知道。”

“现在梁昕在哪儿?”

孔少东叹了口气,颓然地说:“也不知道……”

此时,梁昕和郝波、胡向东、李奕正藏身在瀛州市第五看守所。这里有一个武警中队守卫,安全措施绝对没问题。看守所的所长叫王洛忠,四十多岁,以前在瀛东分局刑警大队工作过,当过大案中队的指导员,算是梁昕的老领导。两人私交一直不错,所以在即将陷入绝境的时候,梁昕第一时间想到了这里。

梁昕他们来到看守所的时候,还不到上班时间。他在值班室给王洛忠打了个电话,简单说明了来意。王洛忠没有多问,热情地表示愿意提供一切便利。遗憾的是他今天参加市局监管支队组织的一个活动,去乐州市新建成的看守所观摩学习,晚上才能回来,就不能陪同了。之后,王洛忠又打电话安排食堂给他们准备了早饭。

郝波和胡向东甩开腮帮子,两个人一共吃了八个馒头、十个茶鸡蛋,喝了四碗小米粥。厨师——一位六十多岁的白胖老头儿——围着围裙、提着饭勺站在他们旁边,满脸惊讶和惶恐。他大概担心那两个胡子拉茬的年轻人被他做的饭撑死。

梁昕虽然一夜没合眼,又累又饿,胃口却不太好。他心里一直惦记潘峰的安全,悄悄对李奕说了自己的担心。李奕听了,顿时瞪大了眼睛。梁昕摆摆手,示意她别紧张。过了一会儿,她安慰梁昕——也是安慰自己:“师哥这个人大智若愚,别看他胖,身体却很灵活,应该不会有意外的。”

梁昕心里稍稍宽慰,但仍然没胃口,吃什么都不香。李奕说:“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去值班室打个电话问问。要是不方便自己打电话,就找别人帮着打一个。”

梁昕摇摇头:“这个电话不能打,即便是找别人打也不行。看守所的其他人,暂时能不接触就不接触,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

吃完早饭,梁昕和李奕找了间讯问室,梁昕提问,李奕在电脑上做笔录,郝波坐在铁制的讯问椅上,一切都按照正规的讯问程序进行。

郝波的户籍地是哈尔滨。梁昕从他的户籍信息中了解到,十九岁那年,他有一次过失致人死亡的前科,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对这件不光彩的事,郝波本不愿说,但既然是接受讯问,也就只好说了。他说,那年他高中毕业,8月份接到了公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等会儿,哪个大学?”梁昕打断了他。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郝波咧嘴笑了笑,“梁大不要以为我是小混混儿,就认为我不求上进。要不是阴差阳错,咱们就成同行了呢……上高中的时候,我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我俩同一年考上了大学。8月份,大家都陆续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们班的同学就搞了一次聚会。聚会的时候,一个家庭有黑社会背景的同学借着酒劲,对我的女友动手动脚。我很生气,就用餐刀把那个同学给捅了。后来那个同学死了,我也被判了六年。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减刑两年提前释放了。”

听了郝波的这段经历,梁昕心里很替他难受。这次牢狱之灾,使郝波的人生走向了另一条路,真是造化弄人啊。说起初恋女友时,郝波语气很平静,眼神都变柔和了,那么一往情深。看来郝波还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这让梁昕对他多了一些好感。梁昕没问郝波那位初恋女友的下落。不用问,两人肯定没在一起,不然他也不会跑到瀛州来了。

朱瑾也是哈尔滨人,梁昕记得她是黑龙江省第一实验中学毕业的,就问郝波是哪个学校。郝波说是哈尔滨毓秀中学。梁昕问:“来瀛州之前认识朱瑾吗?”

郝波回答得很干脆:“不认识。”

出狱后,郝波回了哈尔滨。因为坐过牢,名声不好,在哈尔滨待不下去。哈尔滨的瀛洲人很多,他们都说瀛洲这个城市很好,于是他就跑到瀛洲来混了。因为他是有案底的人,有些用人单位一看他有前科,就不要了。他又没上过大学,只能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做过小时工,送过桶装水,送过煤气,送过奶,也端过盘子洗过碗。收入太少,根本攒不下钱。来瀛洲的第二年春天,他父亲得了重病,动手术需要十几万,可是家里只有一万多块钱存款。实在没办法,就向一个比较铁的狱友借了十万元,暂时渡过了难关。后来,为了还狱友的钱,他从他打工的那家饭店老板那里借了十万元高利贷。高利贷还不上,就东躲西藏。躲了几个月,还是被老板找着了。老板叫了几个人,打得他头破血流。不过对方也没占多大便宜,他把其中的两个人打骨折了,在医院躺了一个月。

后来他才知道,他打的人是杨十三的手下。杨十三听说他很能打,就约他见面,问他愿不愿意跟他混。他知道杨十三是什么人,不想跟这样的人混,可那个时候他实在走投无路了,没办法,只能答应。杨十三很器重他,管吃管住,每月还发两千五百块钱的工资。后来,李江豪那边需要人,杨十三就把他派过去了,给李江豪看场子。

梁昕问郝波和朱瑾是怎么认识的。郝波说,他开始跟李江豪混的时候,朱瑾已经是江豪夜总会的总经理了。因为是哈尔滨老乡,她很照顾他。她那么漂亮、优雅、高贵,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动心,他也不例外。不过,她地位高,他地位低,他只能从心里偷偷地喜欢她,不让她看出来,不然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说到朱瑾,郝波目光游移,不敢和梁昕对视,声音也低下来。梁昕心里有些不舒服。“你敢喜欢她,难道你不知道她是李江豪的情妇吗?”

郝波“哼”了一声:“李江豪那个老东西,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人能看得上?梁大,你也太不了解她了!”

梁昕愣了愣。自从四年前朱瑾离开了他,坊间就一直盛传她成了李江豪的情妇,并因此当上了江豪夜总会的总经理。几年来,梁昕对此深信不疑。

郝波继续说:“朱瑾当这个夜总会的总经理,不知道有多少不三不四的人对她有非分之想。为了保护她,我对外宣称是她的男友,这样就没人敢碰她了,至少那些小混混儿不敢打她的主意。”

梁昕问:“既然你喜欢她,为什么还杀死她?”

“我没杀她,是李江豪杀的!”

7月10号上午,李江豪把郝波叫到办公室。李江豪脸色很难看,说朱瑾手里掌握了他贩毒的证据,还要去公安机关举报他。他让郝波去做掉朱瑾,把证据拿回来。郝波立马就答应了。他也不能不答应,要是不答应,李江豪肯定还会找别人去做这事。走出李江豪的办公室,他就打定主意救朱瑾。

他想马上告诉朱瑾,她的处境很危险。可是那天朱瑾在班上,他没机会告诉她,打电话也不安全。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下午下班后,他在附近找了个小酒馆,叫上胡向东一起吃饭。他和胡向东每人喝了两瓶啤酒。离开小酒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假装喝醉了,来到江豪夜总会找朱瑾。接下来,就是潘峰调取的那段“监控A”上的情节。

郝波看见朱瑾在前台,就故意踉踉跄跄走到她跟前,指着她的脸,高声骂她是婊子、荡妇、不得好死。其中“不得好死”一连说了好几遍。

郝波在朱瑾面前向来都有些低三下四,别说那么恶毒地骂她,就连一句稍微不礼貌不得体的话都没说过。那天晚上他的举止显然是反常的,他希望他的反常能引起她的注意。她说了句“你喝多了吧”,就什么都没再说,站在那儿发愣。他悄悄地向她眨了两下眼睛,她也悄悄地向他眨了两下眼睛。他知道,她这是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时候,胡向东从外面进来,推推搡搡地把他拉走了。

朱瑾通常是晚上十二点左右下班。那天晚上,郝波担心朱瑾会有什么意外,就把那辆“瀛AC7777”宝马X5开到夜总会附近,一直坐在车里等着,以便保护她。他想找机会和她当面聊聊,把事情讲清楚。可是那天晚上,他却没机会接触朱瑾,因为朱瑾下班后和一个男人一起离开了夜总会。

说到那天晚上和朱瑾在一起的那个男人,郝波一脸的鄙夷和厌恶。看得出,他极不愿说那个男人的名字。梁昕问那个男人到底是谁,郝波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王若林。”

梁昕噌地站了起来,椅子“咣当”一声倒在地上。“你再说一遍,谁?是不是瀛东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王若林?”

郝波把拳头攥得“嘎嘣嘎嘣”响,恶狠狠地说:“不是那个王八蛋还能是谁?!”

李奕弯腰扶起椅子,拉了拉梁昕的衣角。梁昕坐下来,有些不解地问:“朱瑾怎么会和王若林混在一起?”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只知道,他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这三个字有很明显的暧昧意味。郝波说,其实朱瑾是王若林比较固定的性伴侣,就像他在瀛州的老婆一样。

梁昕早就听说,王若林的老婆长得比较丑,也是个“官二代”,在省城机关工作。王若林平时很少回省城,他老婆也很少来瀛州看他,他一个人就住在区政府为他安排的某高档小区的公寓里。梁昕没想到,朱瑾居然和王若林勾搭上了。根据他对朱瑾的了解,她是不会喜欢王若林这种人的。难道她是贪图他的权势,曲意逢迎?梁昕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郝波观察着梁昕的表情,等梁昕稍稍平静下来才接着说,朱瑾和王若林在一起,他认为她就应该是安全的。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于是他就开车回了住处,但是没睡。大概凌晨一点左右,朱瑾突然给他打电话,说她别墅外面好像有可疑的车辆。郝波头皮发麻,预感到要出事,就赶紧开车过去了。当时雨下得很大,他来到朱瑾别墅附近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影从别墅里跑出来,跳上一辆车迅速离开了。因为天黑,他没看清楚那个人长什么样,只是隐隐约约看见对方穿的是浅色的上衣;那辆车的车型和车牌号也没看清楚。别墅大门敞开着,他进了客厅,看见朱瑾趴在茶几上,流了很多血,已经断气了。

当时他想,刚刚那个离开的人肯定就是凶手,肯定是李江豪派来的。李江豪不光派他杀朱瑾,还派了别人。他给李江豪打电话,说朱瑾已经死了。李江豪没多说,只是让他连夜把尸体扔到海里去,上午上班之后带回朱瑾的一只手给他看。他看到朱瑾的别墅里有被翻找过的痕迹,判断凶手一定在找朱瑾收集的那些李江豪贩毒的证据。

听到这里,梁昕的眉头越皱越紧。如果朱瑾下班的时候是和王若林一起离开的,那么他们离开后,王若林去了哪里,是和朱瑾一起回她的别墅了吗?如果他和朱瑾在一起,凶手怎么敢动手?

对于梁昕的这些疑问,郝波只有摇头。李江豪让他把朱瑾的尸体扔到海里。当时他脑子比较乱,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机械地按李江豪的指示去办。车里有一把很锋利的砍刀,在路上,他狠了狠心,砍断了朱瑾的左手。这个时候,他突然清醒了,他不能让朱瑾就这么白白地死了,他得扳倒李江豪,给她报仇。随后,他又返回了朱瑾的别墅,去找她搜集的李江豪的贩毒证据,最终在书架的夹层里找到了。

梁昕问那些证据是什么。郝波说,就是一个薄薄的U盘,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他也很想看看U盘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但还没来得及。梁昕问那个U盘在哪里,郝波犹豫了一下,说在那艘渔船上,因为那些证据太重要了,他不敢带在身上,如果办案需要,随时都可以去取回来。

梁昕问:“既然找到了李江豪犯罪的证据,为什么不到公安机关举报?”

郝波说,他对公安机关还不敢信任。公安机关有李江豪的势力渗透,万一出现什么纰漏,不光扳不倒李江豪,反而会陷入被动。那样的话,朱瑾就白死了。扳倒李江豪没那么容易,没有足够的把握就不急于一时。所以他想先逃跑,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收拾李江豪。

找到那个U盘后,郝波开车出了城区,打算远走高飞。可是在离开之前,必须先处理朱瑾的尸体。既然他已决定背叛李江豪,就没必要按他的要求把朱瑾的尸体抛进海里了。到柳镇的时候,他把朱瑾的尸体搬到路边,浇上汽油焚烧。焚烧尸体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掩盖朱瑾的身份,尸体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警方就不好破案了,就为他逃跑赢得了时间。同时,他也相信警方一定能破案,一定能查到杀死朱瑾的凶手。为了能让警方发现朱瑾的尸体,他故意没让她的尸体滑到沟底。朱瑾的断手也没带走,顺手扔在现场了。焚烧尸体的时候,他用手机拍下了照片。

之后,他开着那辆车回到住处收拾东西。11号上午九点多,李江豪给他打电话,他没敢接,随后马上就关机了。他不接电话,李江豪肯定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肯定会意识到那些证据在他手上。他简单收拾了行李,打上一辆出租车,去找胡向东,准备一起逃跑。

为了引起轰动和警方的注意,经过安徽路的时候,他找到一个网吧,让胡向东把焚烧尸体的照片发到瀛州市新闻网的论坛里。

本来,他们打算先逃到乐州,从那儿再往外逃,至于最后逃到哪里,暂时还没想好。可是,出租车还没开出瀛东城区,却发现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设卡堵截的警察。他想坏了,这么快就被警方盯上了,逃不出去了。怎么办?恰巧胡向东一个远房表叔有条渔船,他们就躲到船上去了。上船之前他想,既然逃不出去,宁可落在警方手里,也不能落在李江豪手里。于是,他让胡向东故意给警方留下线索,胡向东就买了那本《麦哲伦》放在自己的出租屋里。

梁昕恍然。11号上午设卡堵截是为了抓“金狐”的,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把郝波这个惊弓之鸟给堵在了瀛州。如果郝波逃离了瀛州,“7·11”案就更难破了。

对郝波的讯问告一段落。郝波的这些供述,梁昕并不完全相信。郝波并没有把全部真相和盘托出,比如他对朱瑾的感情,明显已经超过了普通朋友,不是单纯暗恋这么简单。

郝波自首的消息,除了梁昕和李奕,瀛东分局只有孔少东知道。但是很显然,他没有向罗翊枫和封顺廷汇报。梁昕的突然消失,也让他措手不及。他派人在儒家茶社等了一天,没见到梁昕的影子。他不敢肯定,梁昕现在是已经脱险,还是遭了李江豪的毒手彻底消失了。

7月30号,整整一天都没有梁昕和李奕的消息,这让瀛东分局有点儿乱了;而潘峰的死,更让他们的失踪多了些不祥的意味。所有穿鲜艳衣服的同事,都把衣服换掉了,没有合适的衣服就换上了警服。在办公室里打电话、接电话,没有一个高声的,更没有一个说笑的。中午在食堂吃饭,也不像往常那样热闹,食堂里出奇地安静。同事们都小声议论,梁昕和李奕到底是死是活,如果活着,他们在哪儿?如果死了,尸体又在哪儿?有些和李奕要好的女民警,还禁不住悄悄擦眼泪。

最着急的当然是封顺廷了,梁昕的死活和他关系最大。明天就是“7·11”案破案的最后期限了,偏偏这个时候,主导破案的主要负责人失踪了。已经牺牲了一个潘峰,如果再搭上梁昕和李奕,他这个局长该如何向组织、向他们的家人和社会舆论交代?案子还没破就牺牲了三名警察,这样的事情在瀛州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顶着军令状被迫辞职已经够丢人的了,职业生涯中还要背负这样一个污点,进了棺材都闭不上眼。

7月31号,是破案时限的最后一天。如山的压力让这个上任只有二十天的新任局长快崩溃了。上午九点,他办公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个公安内部的固定电话号码,好像是看守所的。他有些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刚听对方说了一句,他就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局长,我是梁昕。”

终于听到梁昕的声音了,封顺廷长长地松了口气:“你去哪儿了?手机怎么一直没人接?”

“局长,郝波已经自首了,现在就和我在一起,我们在第五看守所。李奕也和我在一起,我们都很安全。”

封顺廷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感觉像在做梦,说话都有点儿语无伦次:“好啊好啊,太好了太好了……”

梁昕在电话里做了简单的汇报。不过,他没说已经向孔少东汇报了,因为他从封顺廷的语气里听出来,孔少东并没有把郝波自首的消息告诉他。

听完梁昕的汇报,封顺廷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没有想到,看似平静的瀛东区,竟然暗流涌动,他有些低估当地的黑恶势力了。他本想告诉梁昕潘峰牺牲了,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决定等一等再说。他让梁昕先待在看守所,不要乱动,好好休息,等局里人来接他。

下午两点多,封顺廷赶到了第五看守所。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孔少东、政治处主任、办公室主任、宣传科长等一大帮人。梁昕以为只是简单的慰问,没想到场面这么隆重,除了鲜花、掌声,还有一大群记者。封顺廷使劲握着他的手,眼睛有些发红:“兄弟,啥也不说了,辛苦了!”

孔少东也走过来,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但不像封顺廷那样热烈。他捉住梁昕的目光,眨巴着眼睛,轻声说了句“一会儿找个安静的地方”,暗示他有话要说。但梁昕装作没听明白,敷衍了过去。

正式向媒体发布消息之前,封顺廷在所长办公室和梁昕单独谈了一会儿。他告诉梁昕,郝波自首的事,今天上午他向市局做了汇报,市局领导要求对破案情况进行宣传报道,最大程度消除负面影响。

梁昕知道,今天的隆重会见,慰问是小,宣传是大。这种“慰问”,让梁昕觉得很别扭。他心里想的是彻底破案,找到朱瑾被杀的真相;封顺廷心里想的是自己的乌纱帽,说得冠冕堂皇一些,是“大局”。但梁昕只能服从。

会议室里,媒体记者已围着椭圆形会议桌各就各位,摄像机、照相机都支好了架子。梁昕的座位那儿,摆了一大堆带着各式各样标志的花花绿绿的话筒。各路记者有二十多人,宣传科长分别做了介绍,有当地报社、电台、电视台和网站的,也有中央级和省级媒体驻瀛州记者站的。梁昕根据封顺廷要求的口径,很配合地接受采访。

他能想象到,今天晚上和明天,全市的报纸、电视、电台、网络,铺天盖地将全是“7·11”案告破、凶手归案的报道。报道中肯定还会对瀛东分局快速破案予以赞扬,称其维护了社会的安定和谐,为国际网球大师赛安保做出了贡献,云云。

采访结束,梁昕刚走出会议室,一眼看见孔少东站在外面,和他对视了一眼,不由得有点儿心怯。孔少东低声说:“我们说两句。”

梁昕感觉孔少东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轻轻点点头,跟着孔少东闪到楼梯口。

孔少东不看梁昕,望着天花板,用很平静的语气问:“为什么没去儒家茶社?你信不过我?”

梁昕确实信不过孔少东,因此才来到看守所,但他不能直说,嘴里嗫嚅着:“不是的孔局,我只是觉得这里有一个武警中队,更安全一些。”

孔少东叹了口气,不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只轻轻说了五个字:“潘峰牺牲了。”

这五个字如晴天霹雳,梁昕顿时呆立原地。昨天早晨没打通潘峰的电话,他一直都在担心潘峰的安全。今天的事情实在太多,走马灯似的,他来不及找人细问,而且因为心里隐隐的担忧,他甚至有点儿不敢问,就怕听到不好的消息。现在,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出生入死多年的好兄弟,说没就没了。梁昕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放声大哭。

他的哭声引来了好多人,包括封顺廷和李奕。封顺廷拍了拍梁昕的肩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李奕蹲在梁昕身边,拿面巾纸给他擦眼泪,问他怎么了。梁昕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李奕站起来,问孔少东:“是不是潘峰出事了?”

孔少东点了点头。李奕愣了愣神,眼睛一下子红了,泪水奔涌而出。

梁昕突然站起来,“噔噔噔”跑下楼梯。李奕赶紧跟了出去。孔少东跟在后面大声喊:“你要去哪儿?”

梁昕没理会孔少东,一口气跑到李奕那辆车跟前,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他正发动车的时候,李奕蹿上了副驾驶座,按住方向盘:“你要去哪儿?你别冲动!”

这时,孔少东也跑过来了,他站在车前,伸开双臂:“你现在出去很危险,李江豪在到处找你呢!”

梁昕对孔少东恨到了极点,他觉得孔少东是李江豪的帮凶,如果他没监听自己的手机,潘峰就不会死。同时他也恨自己,当时只顾拉着郝波、胡向东和李奕东躲西藏,把潘峰开他的车这茬儿给忘了。如果当时镇定一些,考虑得周全一些,给潘峰打电话提个醒,潘峰也不会出事。他放下车窗,血红的眼睛瞪着孔少东:“你怎么知道他在找我?你让我扔掉电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梁昕第一次对他父兄一样的老领导发脾气。孔少东怔住了,半晌没吱声。梁昕踩下油门,汽车猛地从孔少东身边蹿了出去,朝着市区的方向疾驰。

潘峰的家在瀛东城区一个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居民小区里。梁昕和李奕敲门进去的时候,客厅里坐满了人,大都是两家的亲友、同事。屋里十分安静,潘峰的妻子小罗穿一身黑,忙着给客人倒茶、递烟。客厅正中的墙上,挂着潘峰的大幅黑白照片。照片上,潘峰穿一身深色的西服套装,打着领带,头发打了摩丝,看起来很精神;嘴使劲闭着,像是怕笑出来。梁昕和李奕在潘峰的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都泪流满面。

潘峰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老年丧子的巨大痛苦让两位老人难以承受。他的母亲因伤心过度,几度昏迷,现在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潘峰的父亲斜坐在沙发里,微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潘峰的儿子淘淘穿着兜肚坐在床的一角,眼前是一大堆玩具,抓抓这个,拿拿那个,不时咧着嘴开心地笑,口水流到了脖子里。

小罗向公婆介绍了梁昕和李奕。潘峰的父亲扶着沙发的扶手,吃力地站起来。梁昕赶紧上前握住老人的手。大热天,老人的手凉得像一块冰。潘峰的父亲有气无力地说:“孩子,当警察不容易啊,一定要注意安全……”梁昕强忍着泪水,扶老人坐下。

小罗说,区领导和局领导都来过了,送来了抚恤金,还说正考虑给潘峰申请烈士。可是,要个烈士有啥用,淘淘这么小就没有爸爸了。梁昕心想,是啊,淘淘从小就得不到父爱,长大后关于爸爸的记忆是空白,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弥补的。他想安慰安慰小罗,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上班,梁昕径直去了封顺廷的办公室。封顺廷看着梁昕红肿的眼睛,以为他一定是为潘峰的事情来的,不等他开口就说,关于为潘峰申请烈士的问题,等这起交通事故定性之后,分局党委将专门研究。

分明是蓄意谋杀,现在就可以定性,封顺廷却说是交通事故。梁昕知道,这是封顺廷在堵他的嘴。封顺廷为了保全自己,不惜牺牲潘峰家人的利益,很自私很虚伪很“厚黑”。他感到一阵恶心,真想拍着桌子发火。但发火解决不了问题,他还是忍住了,不动声色地说:“我的请求不是这个。我想请局长秘密查一下,到底是谁监听了我的手机。”

在胡向东的指引下,梁昕带人在那艘渔船的船舱里找到了U盘。那个U盘外形像一张身份证或银行卡,是墨绿色的,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为防止受潮,又在牛皮纸信封外面缠了透明胶,包了好几层油布。看得出,郝波对这个U盘非常重视。

梁昕回到局里,撕开U盘外面的包装,发现U盘完好无损,电脑也能识别。打开U盘,只有一个Word文档,内容是三十多次毒品交易的台账,其中交易日期、开户银行、账号等信息都很翔实。他无法想象,朱瑾为了弄到这些证据,费了多少心血。这些证据太重要了,他不敢放在自己手里,将U盘交给了封顺廷。后来得知,封顺廷马上交给了市局领导,市局领导又马上交给了更高层的领导。

多少年来,瀛州市高层乃至省高层早就有意将杨十三黑社会性质组织打掉,只是苦于没有掌握扎实的证据,不敢打草惊蛇。现在,证据终于有了。李江豪是杨十三的拜把兄弟、瀛州黑社会的二号人物,从李江豪下手,是打掉杨十三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为此,市局根据省、市高层领导指示,专门成立了专案组,秘密介入调查。

8月8日,也就是瀛州国际网球大师赛开幕的那天上午,李江豪穿着粉红色的休闲T恤,戴着太阳镜,气定神闲地坐在瀛州市体育中心的看台上,观看开幕式。开幕式开始不到半小时,梁昕带领几名便衣民警来到看台上,向他宣读了逮捕令,之后给他戴上手铐,带离现场,送瀛州市第五看守所羁押。

李江豪的案子将由市局专案组另案审理。至于朱瑾的案子由市局审还是分局审的问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封顺廷主张将案子一并交给市局,由李江豪专案组并案审理,理由是朱瑾和李江豪在两个案件中互为当事人,关联度大。孔少东却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不宜并案,主要理由是,朱瑾的案子前期是由瀛东分局侦办的,瀛东分局熟悉情况,并已取得了阶段性成果,继续审理轻车熟路,不浪费警力。市局专案组本来也不想揽这差事,生怕别人说他们争功,又听到了这种反对意见,立即明确表示两个案子并案审理并不合适。最终,朱瑾的案子仍由瀛东分局刑警大队审理。

为了弄清朱瑾被害的真相,梁昕再次提审了郝波。郝波这次的供述——包括时间、地点、细节——和上一次没有丝毫差别。对此,梁昕认为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郝波说的完全是事实。既然是事实,无论说多少遍都一样。第二种可能是,郝波精心设计了一个极其周密的“源文件”,这个“源文件”涵盖了所能想到的与案情有关的所有问题,包括各种细枝末节。每次供述都来源于同一个“源文件”,当然不会有丝毫的差别。

那么,到底是哪一种可能呢?梁昕倾向于认为是第二种可能。也就是说,郝波撒谎了,他想掩盖朱瑾被杀的真相。这么判断的依据又是什么呢?梁昕也说不清楚,只是凭直觉。

这时,梁昕再次想到了李江豪。他认为,要弄清朱瑾被杀的真相,提审李江豪很有必要。他仔细琢磨朱瑾别墅里的监控,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

经技术部门鉴定,朱瑾别墅里的两个监控只运行到7月11日凌晨一点二十分左右,之后就被破坏了。那天夜里,郝波第一次离开朱瑾别墅的时间是一点零七分,第二次返回的时间是一点二十六分,当中有十九分钟的空当。也就是说,监控是在郝波第一次离开至第二次返回之间这段时间里被破坏的。据此分析,凶手也应该是在这十九分钟里再次进入朱瑾别墅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继续寻找李江豪的贩毒证据,二是抹掉监控。

可是,在这短短的十九分钟时间里寻找证据、抹掉监控,可能吗?朱瑾那台连接监控设备的电脑进行了技术加密,没有密码是打不开的。即使这个人是电脑高手,能破译电脑密码,十九分钟的时间也不一定够。所以,抹掉监控视频的这个人应该和朱瑾关系很密切,知道她的电脑密码。

这个人会是谁呢?只有王若林有这种可能。民警在勘验现场的时候,经过特殊的技术处理,发现了三个人的脚印,除了朱瑾和郝波,还有一个人。按照郝波的供述,那个脚印应该是王若林的。也就是说,杀死朱瑾、寻找证据、抹掉监控、陷害郝波的应该是王若林。而且,根据王若林和朱瑾的亲密程度,他知道朱瑾电脑密码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但是,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却又足以排除王若林的嫌疑:他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如果他是凶手,那就意味着他在自毁前程。他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年轻干部,四十冒头就已官居副厅,因年龄和学历方面的优势,还有不小的上升空间。置自己的大好前程于不顾,亲手杀死情妇,那他的作案成本也太高了。目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有什么必须杀死朱瑾的理由。

可是,朱瑾的别墅里只有三个人的脚印,凶手不是王若林,又会是谁呢?难道还会有第四个人?如果真有这第四个人,那这个人就太可怕了。单单是清除自己在别墅里留下的痕迹,没有足够的反侦查能力是做不到的。

如果这神秘的第四个人真的存在,他不但杀死了朱瑾,还对郝波的行踪了如指掌,既能抹掉江豪夜总会的监控录像(只留下郝波出现的那一段),还能预知郝波一定会出现在朱瑾的别墅里。在朱瑾的别墅里,他可以清除掉自己作案后留下的痕迹,但他不能遁形,一定会被安装在油画《蒙娜丽莎》后面的监控探头拍到,所以他要再回来一趟,抹掉朱瑾客厅的监控视频,只保留别墅院子里那个监控中郝波抱着朱瑾尸体离开的那一小段。他这么做就是为了隐藏自己,嫁祸郝波。

那么,这第四个人会是什么人呢?梁昕分析,应该是李江豪手下的人。他首先授意郝波杀死朱瑾,如果郝波听话,果真杀死了朱瑾,那么李江豪会再杀掉郝波灭口。偏偏郝波迟迟没有动手,李江豪担心夜长梦多,就另外派人——也就是第四个人——去杀朱瑾。第四个人杀死朱瑾后离开,不久郝波就来了。见朱瑾已死,他知道李江豪不会轻易放过他,于是决定背叛李江豪。但是,李江豪或许早就料到郝波会这么干,所以安排人抹掉录像,让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郝波……

真相会不会是这样呢?只有李江豪自己知道。对于朱瑾别墅里的第三个人脚印,梁昕需要王若林的脚印进行比对。当然,这有点儿困难,王若林毕竟还是分管公安的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不便大张旗鼓地去采集他的脚印。只能先等一等,等提审了李江豪之后再说。

这天上午十点多,在瀛州市第五看守所的讯问室里,梁昕见到了李江豪。几天来,李江豪一直被市局专案组轮流讯问,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荣光。他的白色短袖衬衫外面套了件黄马甲,上面印着“五看”两个字(第五看守所的简称),头发蓬乱,目光浑浊,眼神迷离,看起来和其他那些涉嫌偷盗、抢劫的犯罪嫌疑人没什么两样。

一见到李江豪,梁昕就想起了潘峰的惨死,不由得怒目而视。李江豪对他,倒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梁昕开门见山,首先问李江豪和朱瑾是怎么认识的。李江豪说,是通过请朱瑾为他的公司做代言认识的。梁昕当时就觉得李江豪动机不良,果然,李江豪没安好心。李江豪说,那时朱瑾作为电视台的主持人,形象甜美,很多人都仰慕她,他也是其中之一。他很想接触一下她,之后拿钱收服她,让她心甘情愿地献身于他,于是就想了一个由头:请朱瑾做公司的形象代言人。

梁昕的两只眼睛马上就红了,简直能喷出火来。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他能把李江豪揍个鼻青脸肿。

关于代言的事情,李江豪的供述和梁昕掌握的情况基本一致。只有一个细节让梁昕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就是朱瑾急于拿到十万元的现金,这也是她改变主意,同意做代言的条件之一。那天晚上,李江豪约她在樱花岛一家庄园吃饭,当场给了她十万元现金。梁昕觉得朱瑾并不是一个看重金钱的人,对此,他实在无法理解。

梁昕抛出了第二个疑问:为什么杀死朱瑾?李江豪说,朱瑾在他的夜总会当了四年的总经理,今年6月底7月初,有人向市公安局举报他贩毒。据他得到的消息,举报他贩毒的证据都是第一手资料。他知道肯定是内部人干的,外人不会掌握这些。后来经杨十三查实,是朱瑾干的。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朱瑾一直都在利用他对她的信任,秘密搜集他的犯罪证据。

梁昕早就听说,杨十三和公安机关某些害群之马有利益输送,看来还真不是空穴来风。他问:“朱瑾怎么会掌握那么机密的证据?”

李江豪摇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照理说她只是公司的中层,不可能接触到高层的秘密。我也很奇怪。只能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太有心计了。”

“所以你就杀了她?”

“这样的人是祸害,不能留着。”

“你明知郝波是朱瑾的现任男友,为什么派郝波去杀她?”这是梁昕很感兴趣的一个问题。

李江豪说出了一个秘密,原来,郝波有把柄在他手里——郝波勾引了他的女人,给他戴了绿帽子。

以前讯问郝波的时候,这一情节他没有交代。梁昕立即警觉了起来。李江豪说,他有个私人秘书,叫蒋琬,名义上是秘书,实际上是他的情妇,长得很漂亮,身材、形象、气质都和朱瑾很像。前不久,他听手下的人说,蒋琬和郝波勾搭上了,还在夜总会的包房里幽会。他的女人多的是,并不在乎蒋琬这一个,而且已经不太喜欢她了;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他的女人,绿帽子还是戴到他头上了。他马上质问郝波有没有这回事,原以为郝波会抵赖,没想到他痛快地承认了。

冷静下来之后,李江豪决定放郝波一马,为的是给自己手里留一颗棋子,关键时刻,可以让郝波给他卖命。至于蒋琬后来的情况,李江豪说,出了这事之后,蒋琬大概觉得没脸见人,再没和他联系过。他打过她的手机,关机了,他猜她可能回山西老家了,也没再找过她。

李江豪一开始并没打算杀郝波,而是让他戴罪立功去杀朱瑾。7月11号凌晨,郝波给李江豪打电话,说朱瑾已经死了,他让郝波把朱瑾的一只手带回去给他看。可是直到上午九点多,郝波都没有出现,打手机也不接,再打就关机了。他意识到郝波这是要背叛他。很快,他手下的人在瀛州市新闻网的论坛里,发现了“瀛东区柳镇一公路边惊现焚尸”的帖子。他这才明白郝波摆了他一刀,于是起了杀心。

梁昕很想知道朱瑾别墅里的第四个人到底是谁,除了郝波,还派了谁去杀朱瑾。可李江豪说,没再派别人,当时他觉得郝波还是信得过的,用不着再派别人。

梁昕觉得很意外,因为据郝波说,他赶到朱瑾的别墅之前,朱瑾已经被人杀死了。梁昕又抛出了一个困扰了他很多天的问题:“夜总会和朱瑾别墅里的监控视频,是你安排人抹掉的吗?”

李江豪一愣:“监控视频?为什么要抹掉?这事我真不清楚。”

通过李江豪瞬间的反应,梁昕判断他说的应该是实话。

这时,梁昕又想起了“金狐”、“山哥”、“冰狼”。虽然这几个人和朱瑾的案子无关,但因为参与了“猎狐行动”,他还是想利用这个机会顺便问几句,如果真能问出有价值的信息,也算帮了廖敏一个忙。于是他让李江豪说说贩毒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贩毒的,当时为什么要贩毒,从哪儿进货,等等。

李江豪说,他最早贩毒是在六年前。他也知道这是害人又害己的事,但当时银行贷款出了问题,资金链断了,以至于一处在建楼盘被迫停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就选择了铤而走险。货都是从“山哥”那儿进的,后来“山哥”逐渐隐退,“冰狼”接手,他又开始和“冰狼”做交易。

梁昕问:“知道‘山哥’和‘冰狼’是什么人吗?”

“不清楚,也没问过。每行都有每行的规矩,人家卖,咱们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别的统统不问,问多了对谁都没好处。再说,交易的时候都是我手下的人去,我从没亲自交易过,这两个人我更是一次都没见过。”

梁昕追问:“手下人是什么人?”

“好几个人呢,都是普通工作人员,老实孩子,根本不知道那是毒品,也不多问。”

“‘山哥’和‘冰狼’是什么关系?”

“我只知道‘山哥’是这一行里的老大,‘冰狼’应该是老二,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贩毒是死罪,做这种买卖,不会轻易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梁昕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金狐’吗?”

“知道,但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还知道这个人是‘山哥’和‘冰狼’的供货方,别的统统不知道,更没和他打过交道。”

提审李江豪是为了弄清朱瑾死亡的真相,可是提审完了,梁昕更迷惑了。按照李江豪的说法,根本就没有神秘的第四个人存在。李江豪说他只派了郝波去杀朱瑾,而郝波却说朱瑾是别人杀的。显然,这两个人肯定有一个说了谎。李江豪罪大恶极,很可能会被判处死刑,活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似乎没有说谎的必要;郝波却不同,如果他不承认杀了朱瑾,量刑上就是天壤之别。虽然他加入了杨十三的黑社会性质组织,但不是主要成员,还有重大立功表现,法院量刑时会酌情考虑,甚至不会判实刑,连牢门都不用进。

难道是郝波说了谎?

这天上午,梁昕收到一个邮政快递包裹。包裹里是个十厘米见方的小纸盒,上面寄件人的姓名、电话、地址都写得歪歪扭扭,难以识别;收件人的姓名、电话、地址却写得很工整。纸盒外面的邮戳是“甘肃敦煌莫高窟”。

梁昕和那个国内著名的旅游胜地没有任何交集——只是几年前,那里是他和朱瑾计划度蜜月的地方,但因为朱瑾突然悔婚,就没去成——也不认识那儿的任何人,怎么会收到从那儿寄来的包裹?他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里是一个红色的U盘。他把U盘插入电脑,里面有三个视频文件,分别标着1、2、3。他打开视频,顿时惊讶得张大了嘴。

第一段视频的时间是7月11日凌晨零点二十一分,在江豪夜总会一楼前台,朱瑾挽着一位中年男子的手臂,说笑着往外走。这段视频没有声音,画质不是太清晰,镜头角度是俯拍,一看就是门口的监控摄像头拍的,但仍能看清两人的表情和衣着。朱瑾穿长裙,盘着头发,看起来高贵典雅。中年男子穿着洁白的短袖衬衫、笔挺的黑色西裤。这段视频只有十秒钟,但足以让梁昕感到震撼,因为视频中的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瀛东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王若林。这段视频证明,那天夜里朱瑾的确是和王若林一起离开夜总会的。

第二段视频看上去是在宾馆房间里。王若林一丝不挂,变着姿势轮番和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子酣畅淋漓地“鏖战”。这段视频的时长三十五分钟,画质很清晰,一看就是摄像机拍的。还有声音,主要是两个女人淫荡的叫声和笑声。镜头的角度是平拍,摄像机应该就放在正对着大床的茶几或桌子上。王若林和两个女人的神情从容自若,还不时看一眼镜头,据此可以判断这是自拍的。

第三段视频的时间是7月11日凌晨零点五十一分,在朱瑾别墅的客厅里,朱瑾和王若林在沙发旁边推推搡搡,好像因为什么事发生了争执。王若林用力将朱瑾推开。朱瑾一个踉跄扑倒在茶几上,茶几上放着一个果盘,果盘里的水果刀正好刺进了她的小腹。王若林弯腰看了看朱瑾,之后踉踉跄跄地向外跑。这段视频的时长是一分二十二秒,没有声音,画质也不是太清晰,一看就是监控摄像头拍的。

梁昕脑子里一片空白,意识和思维同时停顿,好久才缓过劲来。他终于意识到,是王若林失手杀死了朱瑾。朱瑾客厅里有一个非常隐蔽的监控摄像头,安装在油画《蒙娜丽莎》的后面,这段视频应该就是那个摄像头拍的。据郝波供述,那天夜里他接到朱瑾的电话后,急忙开车赶过去,看见一个穿浅色上衣的男子从朱瑾别墅里跑出来。现在他可以肯定,那个身影就是王若林。

梁昕沉思片刻,把三段视频复制到电脑硬盘上,带着U盘去向封顺廷汇报。出乎梁昕意料的是,封顺廷没有梁昕想象中那么吃惊,看上去还有些心不在焉。等梁昕汇报完毕,他面无表情地告诉梁昕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王若林死了。

梁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时候的事情?自杀还是他杀?”

“就在你推门进来的十分钟之前,我接到区政府办公室的电话,说他跳楼身亡。你来得正好,跟我去现场看看。”

那三段视频已经让梁昕够惊讶的了,王若林的突然死亡,更让他难以置信。从时间上来说,事情发生得太巧了,就像刻意安排的一样。

梁昕和封顺廷赶到王若林居住的瑞城花园时,那座二十八层楼的楼下已拉起了警戒线,把花坛围了起来。孔少东正在指挥李奕、小许等几位技术科的同事进行现场勘验。因为是上午上班时间,小区里很安静,除了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其中一个是报警人),居然没有人围观。

看见封顺廷,孔少东马上迎上来。封顺廷不看孔少东,仰脸看那座高楼,边走边问:“什么情况?”

“从现场勘验来看,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瀛东区委的副书记、组织部长、政法委书记等几位领导也在现场,站在一个单元门口的空地上谈论着什么。封顺廷加快了脚步,上前和他们打招呼。

花坛里有一棵桑树、几株玫瑰,再就是一些杂草。王若林的尸体就在那一片草丛里。李奕、小许等技术科的几个人都围在尸体周围,忙着拍照、提取物证。李奕抬头看见梁昕,眼睛立即弯成了柳叶状,调皮地眨了眨。

梁昕本想回一个微笑,但自从潘峰牺牲后,他脸部肌肉僵硬,笑的功能好像退化了,只是咧了咧嘴,没笑出来。他走进那片草丛里,看到了王若林的尸体,那张脸血肉模糊,扭曲到了极致。

当天下午,王若林的死亡结论就定下了基调:王若林同志因严重的抑郁症自杀。瀛东区委主要领导指示,对王若林自杀的事情不要渲染不要宣传,此事到此为止。

事后,梁昕派张斌带着那个装U盘的小纸盒,专程前往甘肃敦煌,去查找那个神秘的寄件人。根据包裹上的邮戳,张斌找到了莫高窟邮政营业所。这家营业所在莫高窟附近,门面很小,也没安装监控摄像头。平时来这里寄邮件的外地游客很多,工作人员对这个邮件的寄件人没有任何印象。从电脑里找出存根,寄件人的姓名是“吴次仁”,地址是阳关宾馆1306房间,还留了一个手机号码。张斌拨打那个号码,是空号。去阳关宾馆查询,根本就没有1306房间,也没有一个叫“吴次仁”的入住过。这个“吴次仁”,大概是“无此人”的谐音。

而此时,市局专案组对李江豪、郝波等杨十三团伙成员的讯问正在紧张地进行,由于调查工作做得扎实,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取得了实质性进展,掌握了杨十三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大量犯罪证据。不几天,杨十三及手下三十多名主要团伙成员被逮捕,这一黑社会性质组织也随之土崩瓦解。之后,杨十三(杨勇)的案子转由省公安厅直接管辖。

因为杨十三和瀛州政界、警界有说不清的关系,一时间人人自危。

从程序上来说,“7·11”案似乎已经告破。该案的犯罪嫌疑人王若林自杀身亡,公安机关的侦查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专案组也已解散,大家抽身出来,都回到“7·11”案案发前的工作状态。再也没有人谈论朱瑾被杀的事,人们似乎慢慢将这一案件淡忘了。

只有梁昕,每天紧绷着一根弦,每时每刻陷在这个案子里。

要弄清朱瑾被杀的真相,王若林是绕不过去的。她和王若林是怎么认识的,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梁昕觉得这些谜团只有一个人能解开,那就是李江豪,因为谁都知道李江豪和王若林关系非同一般。他觉得有必要再提审一次李江豪,而且越快越好。最近几天,李江豪和杨十三等人将全部被转移到乐州市看守所关押,到时候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要提审李江豪,需要分管监所工作的孔少东签单子。梁昕去找孔少东说明意图,却遭到了强烈反对。

“朱瑾的案子我们不要再调查了!”不等梁昕说完,孔少东就很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已经跟法院和检察院通过气了,王若林过失杀人,法院和检察院已经定案,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可是,我总觉得这个案子有些蹊跷,很多地方解释不通。”

“当然解释不通,当事人都死了,怎么解释得通?我知道你对朱瑾还有感情,但是不能感情用事。现在王若林死了,根据上面的意思,这个案子就到此为止了。这是政治问题,你的觉悟哪里去了?”

挨了孔少东一顿骂,梁昕悻悻地回到办公室。他发现最近孔少东的脾气越来越不好。自从7月30号那天他没按孔少东的要求去儒家茶社,孔少东对他就没有以前的信任和耐心了。尤其是那天他得知潘峰牺牲,禁不住冲孔少东发脾气之后,他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了很深的隔阂。

无奈之下,梁昕托第五看守所所长王洛忠想想办法。由于涉及纪律问题,老领导也不敢法外开恩,正式提审李江豪是不可能的。但办法总是有的,中国人最不缺的就是变通,只要你够面子。梁昕作为王洛忠的老同事、老部下,在王洛忠那儿还是很有面子的。最终,王洛忠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违反纪律,又能让梁昕见到李江豪。

这天下午,梁昕去看守所送一名嫌疑人。这个嫌疑人是个盗窃电动车的小偷,本来应该张斌往看守所里送,梁昕却主动代劳。到看守所后,王洛忠安排管教民警将李江豪从监室里提出来,在办公室里“谈心”。梁昕办完收监手续,路过那位管教民警的办公室,就“顺便”进去聊聊。就这样,梁昕“巧遇”了李江豪。

李江豪穿着印有“五看”字样的黄色马夹,蹲在地上。刘管教坐在办公桌后,态度亲切地和李江豪谈心。梁昕进来,跟刘管教打了个招呼,刘管教马上起身“去方便一下”。

梁昕看了蹲在地上的李江豪一眼:“哦,是李总啊,好久不见了。”

李江豪抬起头,一看是梁昕,马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打招呼:“梁大好!梁大好!”

梁昕给李江豪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又掏出香烟,给他点了一支。李江豪双手捏着香烟,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憋了很长时间,两股白烟才从鼻孔呼出来。然后,又使劲吸了一大口。就这两口,一支烟就已经烧掉了一半。这香烟七块钱一包,几乎是市面上最低档的。梁昕默默地看着李江豪抽烟,心想,李江豪恐怕三十年没抽过这样的低档烟了。

李江豪的头发被剪得很短,因没有了“地方”的支持,“中央”的头顶裸露着一块白头皮,显得比以前老了很多,面部肌肉松弛下垂,眼神黯淡无光空洞无物,完全没有了当年“恒嘉之战”时的锐气和不可一世。梁昕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曾经叱咤瀛东的江湖大佬李江豪?

转眼间,李江豪的一根烟已经抽完了,但他没舍得扔掉烟蒂,最后又用力吸了一口。梁昕马上又给他点了一支。这次,李江豪不像刚才那样贪婪了,开始慢慢享受那种惬意。

梁昕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有几个问题,想和你随便聊聊。”

“梁大您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一个快死的人,再说假话不光对不起别人,也对不起自己。”

梁昕说他想了解一下朱瑾和王若林之间的事情。李江豪长长地叹了口气:“梁大,这事我对不起你。”

四年前的那个晚上,李江豪为代言的事请朱瑾在樱花岛一家庄园吃饭,当晚作陪的就是时任瀛东区规划局局长的王若林。席间,王若林暗示李江豪和他一起出去一趟。两人来到走廊里,王若林说,他非常喜欢朱瑾,看第一眼就迷上她了。他给了李江豪一包迷药,让他想办法把朱瑾送他房间去。李江豪早就知道王若林好色,但没想到他手段如此下流,更没想到他竟然随身带着迷药。但李江豪有求于王若林,不敢得罪他,只好照办。

朱瑾醒来后寻死觅活,哭着喊着要报警。他们恐吓她,如果她不识相,他们会找个机会让梁昕“因公殉职”。她害怕了,只得对他们言听计从。从那时开始,她成了王若林的“好朋友”。李江豪也不再打她主意了;为了讨好王若林,还安排她在自己的夜总会担任总经理。

听到这里,梁昕有一种要哭的冲动。朱瑾对他的绝情是装出来的,她的真实目的是保护他,而他却误会了她那么多年。

梁昕极力克制着自己:“当晚一起吃饭的还有谁?”

李江豪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三个字:“孔少东。”

“什么?”梁昕有点儿不明白,“你们是三十年的老冤家,怎么会在一起吃饭?”

李江豪不无嘲讽地说:“梁大还是年轻啊。你以为我们是三十年的冤家,就老死不相往来了?要知道,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李江豪出狱后,孔少东就主动和他修好。他本来瞧不起孔少东,但孔少东手里有权力和公共资源,和他对着干,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冤家宜解不宜结,为了利益,对孔少东抛来的橄榄枝,他很乐意接受。

李江豪得意地笑着说:“我们有共同的利益。孔少南,知名企业家;孔少东,优秀人民警察;我,臭名昭著的黑社会头子。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个人,你知道我们背后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交易?”

接着,李江豪说出了一个十分惊人的秘密:孔少南之所以能一夜暴富,是因为孔少东使用卑鄙的手段,要挟王若林修改了瀛东区的城市规划。

“恒嘉之战”之前,李江豪和孔少南都看好了同一块地皮,两人争得不可开交。那时候孔少南还是个小包工头儿,手里没几个钱,哪里能争得过李江豪?不久就发生了“恒嘉之战”。“恒嘉之战”本来是杨十三和马和尚挑起的,可是最后,李江豪这个居中调停的“和事佬”却坐了牢,这不是很奇怪吗?

其实这事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孔少东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孔少东把李江豪送进监狱之后,孔少南没有了竞争对手,以极低的价格拿到了那块风水宝地。

在梁昕心目中,孔少东豪气、硬朗,没想到在黑恶势力面前却是个软骨头,真给警察丢人。他愤恨地说:“如果是我办这个案子,你们三个都得坐牢,谁都跑不了!”

李江豪不以为然:“梁大,我很欣赏你嫉恶如仇的个性,可是,像梁大你这样的警察又有几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恐怕连十万块存款都没有吧?梁大的业务能力比孔少东强很多,可是他的圆滑世故要超过你十倍,甚至更多。他就知道怎么捞钱。你们同样是警察,只不过他比你职务高了一点儿,可是你知道他有多少钱吗?”

梁昕不吱声。李江豪伸出五个指头晃了晃。梁昕仍不吱声,心里盘算着这五个手指头代表多少钱。如果是五十万,那很正常;可是,如果是五十万,李江豪就不会这么神秘兮兮的了。难道是五百万?

李江豪不卖关子了:“说出来恐怕你都不信,最少五个亿!”

梁昕吓了一跳。他无法想象孔少东通过什么手段捞了这么多钱,无法理解孔少东为什么如此贪婪。他不愿再谈这个话题,于是问孔少南拿到那块风水宝地之后,是怎么暴富的。

李江豪说,当年,在瀛东新开发区的规划出台之前,谁也不知道未来新开发区的核心区域在哪里。孔少南在城西买了一块地,大家都觉得城西太偏,那块地会砸在他手上。当时瀛东区规划局的局长是王若林,李江豪给王若林送了两百万,王若林就把新开发区的规划图让他看了。在规划图上,开发区远景规划七十平方公里,在瀛东区的城南。于是李江豪马上在城南囤地。可是后来,新开发区的规划却改了,建在了城西。而孔少南在城西买的那块地正在核心区域,于是一下子赚得盆满钵溢。后来,王若林把李江豪送的两百万退还给他了,至于新开发区的规划为什么改了,他闭口不谈。直到两年后,王若林当上了副区长,有一次喝醉了,才说是孔少东要挟他修改了规划。

那年春天,江豪夜总会发生了一起砸车盗窃案。王若林从夜总会吃完饭出来,发现车窗被砸了,放在车内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被偷了。不过,孔少东很快就把这个案子破了,笔记本电脑物归原主。

李江豪说:“你知道王若林丢了这台电脑,有多紧张多害怕吗?”

梁昕问:“难道电脑里有瀛东新开发区的规划图?”

李江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电脑里确实有瀛东新开发区的规划图。孔少东马上就复制下来了。不过,让王若林害怕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存在硬盘上的激情视频。王若林这个人看起来道貌岸然,其实既好色又变态。他每次和女人上床都用摄像机录下来,把视频存在电脑上。孔少东把那些激情视频也都复制下来了。那些激情视频一旦流传出去,王若林肯定会身败名裂,所以只好答应孔少东。”

梁昕听得脑袋都大了。修改城市规划是一件大事,王若林一个区区规划局局长,一个小小的处级干部,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

李江豪意味深长地说:“这你就不懂了。王若林的官确实不算大,可是他的人脉广得很。当然,孔少南为了让他那块地进入瀛东新开发区的核心区域,也花了血本。他出了一个亿,通过王若林,冠冕堂皇地请国内知名专家反复论证,省城和北京跑了无数趟。这事涉及的方方面面的人很多,都从里面捞了好处——我只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梁大是聪明人,自己琢磨去吧。”

梁昕想起了从敦煌寄来的红色U盘上的那段激情视频,现在可以肯定是王若林自拍的。王若林既然有这种嗜好,他和朱瑾在一起时,应该也录像了。这个道貌岸然的畜生,真是死有余辜。

梁昕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李江豪在樱花岛请朱瑾吃饭,王若林和孔少东都作陪,王若林迷奸朱瑾,孔少东难道就袖手旁观?”

李江豪冷笑:“梁大,你还真以为姓孔的拿你当兄弟?他当时甚至还想分一杯羹!”

梁昕的脑子“轰”的一声。他终于明白,当孔少东看到郝波抱着朱瑾的尸体离开别墅的监控视频时,为什么那么紧张,甚至从椅子里摔倒在地上。因为看了那段视频后,他才知道“7·11”案的死者是朱瑾;同时他也知道,梁昕作为朱瑾的前男友,肯定会尽最大努力查清真相,查清樱花岛饭局上发生的事情,那样他就颜面扫地了。孔少东多次叮嘱梁昕,一旦有了郝波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他为什么那么急于见到郝波?因为郝波是朱瑾很亲近的人,很有可能知道那个饭局上发生的事情,孔少东想堵住郝波的嘴。而梁昕这次提审李江豪,孔少东之所以强烈反对,也是怕李江豪说出这段往事。

李江豪承认,是孔少东监听了梁昕的手机。

7月30号凌晨,梁昕从南港码头开车拉着郝波和胡向东还没到家,李江豪的人就跟上了,一直跟到了他居住的小区。孔少东得知梁昕天亮后带着郝波回公安局,就让李江豪安排人在途中将郝波劫走。李江豪说用不着那么麻烦,想把梁昕和郝波一起做掉。孔少东坚决不同意,说梁昕的一根毫毛都不能动。两人争执不下,后来李江豪还是一意孤行,安排了十几辆重型自卸车,准备在梁昕回公安局必经的光明大道上制造一起车祸。

梁昕想起那天早晨孔少东给他打电话,让他扔掉手机,去儒家茶社碰头,千万不要回公安局。当时他并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现在一下子全明白了。看来孔少东心里还有他这个兄弟,在事关生死的问题上,还是想保护他的。至于梁昕和郝波在同一辆车上,放过梁昕也同时放过了郝波,郝波有可能会说出樱花岛饭局上发生的事情,孔少东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想到这里,梁昕有感动,也有难过。感动的是,孔少东是真心想保护他,深厚的兄弟情谊还在。难过的是,朱瑾被迷奸的时候,孔少东却暴露了人性中极其肮脏的一面。这个让他感动的人恰恰也是伤害他的人。

王若林自杀,李江豪也听说了。“进来以后,有些事我想了很多,其实我们——我、王若林,当然还有杨十三等很多人,都输给了一个死人。”

这个死人显然指的是朱瑾。梁昕疑惑地问:“这话怎么讲?”

“我想朱瑾从被迷奸的那一刻开始,就产生了要报复我们的念头。自从到了我的夜总会,就开始有意收集我们的犯罪证据。现在,她终于复仇成功了。王若林去见阎王了,我进来了,就差孔少东了,孔少东肯定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梁昕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朱瑾已经死了,就算她不放过孔少东,难道还能活过来揭发他?

李江豪自顾自说,这些年来,朱瑾一直都在装,她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得很深,换上另一种面孔生活。她精明干练,工作能力很强,是夜总会不可多得的十分称职的总经理。她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大方得体,只要在工作岗位上,脸上就一直挂着笑容。李江豪暗中观察过她,她不笑的时候表情很冷,看起来心事很重,他觉得那才是真实的她。现在回头想想,她工作那么卖力,就是为了赢得他的信任,慢慢酝酿自己的复仇计划。她身为夜总会的总经理,却放下身段拉拢看场子的郝波,一开始李江豪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并没有多想,现在才明白是让郝波参与她的复仇计划,真是个很有心机的女人。而且,有一段时间,她还曾经和孔少南走得很近。有人看见她进了海晏会所,孔少南亲自站在大门口迎接。

“朱瑾和孔少南?他们八杆子都打不着,怎么会有交集?”梁昕惊讶地问。

李江豪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事。但可以肯定,他们之间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孔少南是什么人?和他在一起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梁昕知道,朱瑾那样心高气傲的女人,结交孔少南肯定是违心的,与他虚与委蛇,是想达到什么目的。这几年朱瑾变化太大了,他甚至怀疑她人格分裂了,整天戴着面具生活,已经找不回原来的自己了。

外面的天光越来越暗。梁昕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下午五点半了,下班都半个小时了。刘管教一开始装着去卫生间,不知道在哪里晃荡了一个下午,这时进了办公室。刘管教要回家了,李江豪也要被送入监区,梁昕只好起身告辞。他本来还想问问“孔少东也蹦跶不了几天了”是什么意思,但来不及了。

李江豪站起来,双手紧紧握住梁昕的手:“还能再见面吗?”

梁昕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心里明白,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李江豪了。

梁昕虽然心里紧绷着一根弦,要查清朱瑾被杀的真相,但苦于没有任何新的线索,也只好暂时停下来。表面看起来,他比前些日子轻松多了,按时上下班,生活规律了,脸色红润了,看起来精神多了。

这些天,梁昕的睡眠质量很好,头一挨枕头,不到五分钟,就开始打呼噜,而且再也没有梦见过朱瑾。奇怪的是,李奕的睡眠却不太好。她经常失眠,早晨起床后哈欠连天,脸色有些发黄。还经常走神,做饭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呆愣愣的。梁昕问她怎么了,她总是笑笑说,她想起潘峰来了,心里有些难受。

其实,梁昕没有一天不在想潘峰。在办公室里暂时闲着没事的时候,想起潘峰,他的眼泪总是情不自禁地流下来。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潘峰没有死,而是出差去外地了,抓捕逃犯去了,不一定哪天就会出现在他面前,咧着大嘴说:“梁哥,我回来了。”可是每当夜深人静,他又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潘峰确实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难受的心情无法形容,但极力不在李奕面前表现出来。

潘峰的烈士称号一直没有批下来,他听到过一些议论,有人说不符合条件,有人说局里根本就没有申报。对此,梁昕无能为力。他只有把希望寄托在“7·11”案上,把案子破了,至少可以对潘峰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

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月,一天上午,梁昕又收到了一个快递包裹。这个包裹还是寄自甘肃敦煌,寄件人落款仍是“吴次仁”。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把藏刀,上面还有已经变黑的血迹。牛角刀柄上,赫然刻着一个“孔”字。梁昕一眼认出是他送给孔少东的那把。

他马上安排技术科提取刀上的血迹,做DNA鉴定。他本来打算找李奕,可是李奕的一位大学同学来瀛州玩,她请了两天假陪同学,他只好安排她的助手小许去做。

比对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小许在这把藏刀上提取到两种血样,一种残留在刀柄上,量比较少;另一种量比较大,主要分布在刀刃上。两种血样都做了DNA检测。其中刀柄上的那个样本,瀛东分局的DNA库里没有,无法比对;刀刃上的那个样本,和朱瑾的DNA相匹配。

也就是说,刀刃上的血是朱瑾的,这把藏刀才是杀害朱瑾的凶器。据朱瑾别墅客厅里的监控视频,朱瑾是被茶几上的水果刀刺中腹部的。可是水果刀的刀刃比藏刀短而窄,与尸体上的刀口明显不符;而这把藏刀的宽度和尸体上的刀口吻合。梁昕也曾经怀疑过,但因为之前没有更多的线索,这个细节他没有多想。

那么,会是什么人使用孔少东的这把藏刀去杀朱瑾呢?梁昕想象不出。但他可以肯定,有一个很关键的人物,直到现在也没露出真容。这个人一直在控制着局势,他可以适时地寄来U盘和藏刀,可见对案情了如指掌,对案件侦破的每一步进展都非常清楚。而且,这个人把藏刀寄给梁昕,其目的应该在孔少东身上。

目前摆在梁昕面前的一个问题是:要不要向封顺廷汇报?如果汇报,孔少东就死定了。即使他不是凶手,但藏刀是他的,他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封顺廷和孔少东势同水火,利用这把藏刀,就能置孔少东于死地。

可是,梁昕对孔少东毕竟是有感情的,如果向封顺廷汇报,有落井下石的嫌疑。思来想去,理智最终战胜了感情。抛开个人恩怨,这道选择题其实一点儿都不难。孔少东是公安队伍里的败类,于情于理于纪于法,他都应该受到惩罚。

梁昕向封顺廷汇报后的第二天上午,孔少东就被“双规”了。当时,瀛东分局的中层以上干部正在会议室里开党委扩大会议,各大队的大队长、副大队长、教导员,派出所的所长、指导员和局机关各业务处室负责人,共三十多人参加。正开着会,区纪委的一位副书记和几名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来到会场,将孔少东带走。孔少东的表情非常从容,甚至还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一口气。经过梁昕的座位时,他有意放缓脚步,手在梁昕肩膀上按了一下,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梁昕扭头和他对视了一眼,发现他的目光很柔和。梁昕跟随孔少东十年,没想到最后会以这种方式诀别。

孔少东被“双规”的当天,瀛州市公安局调动全副武装的特警,包围了孔少南的海晏会所。行动命令是市局直接下达的,瀛东分局只负责道路管制和外围警戒。梁昕接到的任务是在海晏会所周围警戒,防止不明身份的人靠近或逃离会所。在参与行动的人员当中,梁昕意外地看见了廖敏。他忽然意识到,这次行动也许并不仅仅是针对孔少南的,可能还与“猎狐行动”有关。7月15日晚上他在海晏会所看到的那个背影,或许真的就是“金狐”。

行动暴风骤雨般迅疾。梁昕远远地看到,有不少人被带进了警车,只是没看清楚其中有没有“金狐”。这时,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梁昕心想,坏了,可能是有民警受伤了。过了一会儿,只见四名特警抬着担架从会所里冲出来,飞快地上了救护车。担架上的人,梁昕没有看清,但从着装看,应该不是民警。

第二天,梁昕终于从市局参战的铁杆兄弟处获悉,担架上的那个人是孔少南。原来,在特警破门而入的时候,他吞下了剧毒,抢救无效死亡。

紧接着,梁昕又在市局的机要电报上,看到了“金狐”落网的消息。只是这个消息不会再有媒体报道了,因为“金狐”早在7月11日上午就已经被警方“击毙”了。随着“金狐”的落网,“山哥”应该很快就会浮出水面。梁昕很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山哥”究竟是何方神圣,还有那个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冰狼”。他相信,以廖敏的讯问技巧,用不了多久,“金狐”就会全部交代的。

三天后的上午,梁昕接到了廖敏的通知,下午两点请他到市局禁毒支队三楼会议室参加特别会议。

梁昕不到一点半就来到市局的那个会议室,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可是,会议室里一直没有人进来,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有些纳闷,廖敏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两点整,廖敏推门进来了:“挺准时啊,梁大。”

梁昕赶紧起身,和廖敏握手:“恭喜你,廖支,终于抓到了‘金狐’!”

廖敏是真高兴,容光焕发的。他说:“哎,你的焚尸案破得漂亮啊,市局领导评价很高。这次打掉杨十三、李江豪的行动,得到了公安部和省厅主要领导的肯定,匡局长脸上有光。但说到底,要是没有你这个先锋,事情绝对不会这么顺利!”

廖敏还向他透露,瀛东分局下一步的岗位调整,梁昕是副局长最有力的人选,希望他在市局领导面前拿出积极要求进步的姿态来,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廖敏能这么点拨自己,梁昕心里很感动。不过,梁昕对这事倒也没太在意。一是从一个副大队长,直接提拔到副局长,这在瀛州还没有先例。二是他对当官并不热心。于是他笑着说:“廖支你就别笑话我了,我连大队长都不是。”

廖敏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再次提醒他,这事关系到个人进步,是一辈子的大事,关键时刻千万不要犯晕。梁昕岔开话题:“今天开会,不会就咱俩吧?”

“就咱俩。”廖敏严肃地说,“市局领导指示,本次会议不记录,不录音,不外传。杨十三的案子牵扯到我们公安系统内部的很多人。还有孔少东,在瀛东经营多年,跟很多人有利益勾结,大搞权力寻租、利益输送。现在,连我们自己都不清楚,我们身边究竟谁可以完全信任。所以,今天的会议内容,仅限于咱俩之间。”

“明白了。”梁昕点点头。

“‘金狐’招供了。你想不想知道,‘山哥’究竟是谁?”不等梁昕回答,廖敏继续说,“你不会想到,我也很意外,居然是孔少南!”

“他?”梁昕确实有点儿吃惊。但想起“金狐”是从海晏会所里抓到的,这个结论也在意料之中。接着,他说起“猎狐行动”之后,曾经在海晏会所看到疑似“金狐”的事情。但他只是怀疑,怕误导了廖敏,就一直没有告诉他。当时,孔少东的包房里有两副茶具,现在看来,和孔少东一起喝茶的,也应该是“金狐”。

“你猜得没错,‘金狐’和孔少东的确认识。”廖敏说,“孔少南做毒品生意近十年,一直高枕无忧,就是因为孔少东充当了保护伞。你还记得‘猎狐行动’的时候,‘金狐’突然通知小光头撤退的事吗?”

“当然记得。”梁昕回忆说,“当时我还纳闷,这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是孔少东泄的密。”

“‘猎狐行动’是市局禁毒支队一手策划的,行动当天,一个禁毒民警都没有,都是刑警,外人不知道是什么行动;而且参与行动的全是我们信得过的人,手机已经上交,即便想传话出去,也没有机会啊。孔少东又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这事,我就得批评你了。”廖敏皱着眉头说。

“我?廖支怀疑是我泄的密?”

“你主观上没有,但是客观上,确实和你有关。你还记得7月11号那天,你从焚尸现场回来后,我跟你提起过孔少东给我打电话的事情吗?”

梁昕记起来了,那天早晨,在柳镇的公路边,孔少东问他最近怎么神神秘秘的,他说起过市局的专项行动,还提起是廖敏带队。

“孔少东这个人非常聪明,你说是我带队,他第一时间就会想到缉毒。”廖敏说,“随后,‘金狐’离开三叶草旅馆进入瀛州市区,肯定是去跟孔少南接头了。孔少南发现情况不妙,一定会找孔少东核实情况。孔少东知道了是我带队行动,必然就将两者联系在一起,所以他通知‘金狐’马上转移。”

接着,廖敏介绍了找到“金狐”的过程。“金狐”逃脱之后,先是全城缉捕,后来迫于压力,改成禁毒支队秘密调查。他们外松内紧,不给“金狐”离开瀛州的机会。同时采纳了梁昕的建议,对可疑手机信号进行定位,发现一个嫌疑号码居然在瀛东区的海晏会所出现。海晏会所向来毒品泛滥,由此他们确定这个号码就是“金狐”的。他们没有打草惊蛇,一直耐心经营,等待合适的机会钓出“山哥”这条大鱼。孔少东落网后,孔少南没有保护伞了,市局决定马上行动。“金狐”被抓之后,没两个回合就招了,交代出“山哥”就是孔少南。但是,孔少南在两年前就退居幕后了,取而代之的是“冰狼”。

这个“冰狼”更加神秘,也更加狡猾,甚至“金狐”都不知道他的确切身份。他们仅有的两次见面,“冰狼”都戴着一个蝴蝶面具,“金狐”从没见过“冰狼”的真面目。但是“金狐”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冰狼”极有可能是女性。

“是女的?”梁昕非常惊讶。

“据‘金狐’说,‘冰狼’虽然戴着面具,穿着男式服装,但仍能看出一些女性的特征,比如胸部较高,皮肤白嫩。以前他从没往这方面想过。落网后,他回忆和‘冰狼’的那两次接触,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被误导了,想当然地以为‘冰狼’是男人。”廖敏说,“这条线索对我们非常重要,我们的侦查方向也要做出相应的调整。”

“那个蝴蝶面具是什么样的?”

“上半部分是浅绿色,下半部分是绯红色,非常艳丽。‘金狐’供述,‘冰狼’的真实身份只有孔少南知道。但是孔少南已经服毒自杀了,所以这个戴着蝴蝶面具的女人到底是谁,也就没人知道了。”接下来,廖敏透露了这次“特别会议”的核心内容,“你的任务就是围绕孔少南生前的社会关系,秘密排查‘冰狼’的真实身份。市局领导怀疑,‘冰狼’很有可能就是我们身边的某个人,你的行动要严格保密,否则一旦消息泄露,狐狸的尾巴就会收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7·11”案已过去五个多月,冬天来了。随着天气转冷,杨十三和李江豪的案子也逐渐降温,瀛州市又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公安局新一轮的人事调整也开始了。瀛东分局已空了好几年的刑警大队长职务,这次市局又直接空降,由市局刑侦支队刑侦处的一位副处长担任。梁昕依然是副大队长。

封顺廷就此专门找梁昕谈了话。封顺廷说,他和市局主要领导据理力争,但是很遗憾,鉴于瀛东分局的队伍建设出了问题,市局主要领导坚持在重要岗位上要空降。封顺廷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梁昕表现得很淡然,他说谢谢局长栽培。

瀛东分局由孔少东腾出来的副局长职位一直空着。据说封顺廷提了好几个人选,但市局都没通过;但市局一时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派过来。梁昕想起廖敏的提醒,居然没有一点儿失落感。

这些日子,梁昕确实没把心思用在“进步”上。有三件大事对他来说更重要。

第一件事是和李奕谈婚论嫁。李奕自从搬到他家,就再没离开过。梁昕已习惯了这种生活,他无法想象,如果李奕离开,他会多么抓狂。尽管暂时没睡在一张床上,但他觉得他们已经是两口子了,谁也离不开谁了。父母经常打电话催促,他答应父母,忙过这段时间就结婚。

第二件事,就是查“冰狼”。但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头绪。他从线人那里了解到,目前瀛州市面上都是散冰,量很少,价格非常昂贵。据此分析,这段时间“冰狼”肯定蛰伏了,不敢出来交易了。如果她永远“蛰伏”下去,那就永远无法找到她。这让他十分着急。廖敏劝他再耐心一些,说市局主要领导的意思是不急于一时,要慢慢经营,“冰狼”总有露头的那一天。

梁昕没法不着急。因为他心里还装着第三件大事,那就是彻底查清朱瑾被杀的真相。

12月19日是朱瑾的生日。两人恋爱的时候,每到朱瑾的生日这天,梁昕都要给她送花。现在,朱瑾长眠在瀛州西郊的西山公墓,他很想去看看,又担心李奕吃醋。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当他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后,李奕不仅很大度地同意了,还要陪他去,说是让他向过去做一个永久的告别。这让梁昕非常感动。

这天是星期六,天气阴冷,下着小雨,整个城市一片空蒙。李奕开车把梁昕送到西山公墓大门口,没和他一起进去,而是在车里等他;她知道,梁昕一定有很多话要和朱瑾说。

西山公墓在市区西部一处山坡上,梁昕一进去,顿觉一股冷气从裤管里往上钻。环顾四周,除了墓地管理员手里拿着黑色的皮管子给树木浇水,几乎看不到一个人。他在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碑林间穿梭,终于找到了朱瑾的墓,墓前赫然放着一束鲜花,显然是刚刚放在这儿的。

梁昕将手中的鲜花放在墓前,这才发现两束鲜花十分相似,都是百合、勿忘我和白色的玫瑰。朱瑾生前最爱的就是白玫瑰。梁昕没想到,还有别人也知道朱瑾的爱好。他苦笑了一下,想象着和朱瑾分手后的这几年里,会有多少男人给她送花。虽然佳人已逝,但依然还有人记着她,如果她地下有知,应该感到欣慰。

梁昕打着雨伞,在朱瑾的墓前站了半个多小时,想起过去的美好时光,不禁潸然泪下。他有很多很多话想对朱瑾倾诉,他想告诉她,当他在她的别墅里看到卧室的装修、摆设和他们曾经的婚房一模一样时,他就原谅她了。他想告诉她,当他知道她是为了保护他才绝情地分手的时候,他心如刀绞。他想告诉她,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他不会在乎即将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只要两人能在一起……

已近中午,梁昕拭去眼角的泪水,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说:“朱瑾,这几年你太累了,就在这儿好好歇着吧,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这时雨停了,太阳在几片薄云后面若隐若现。梁昕收起雨伞,慢慢地向公墓大门口走去。走到停车场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音。他掏出手机,是一个陌生号码。点开短信一看,他吓了一跳,这是他有生以来看到的最惊悚的一句话:“谢谢你来看我!”

他浑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头皮一阵阵发麻,脊梁沟子一阵阵发凉。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停车场上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车,不见一个人。停车场旁边是一片松树林,阴森森的。这短信是朱瑾发来的吗?如果是,那可真是活见鬼了。他想确认这个手机号码是什么人的,于是回拨过去,对方关机。

他看了一眼通话记录,这个手机号码的归属地是甘肃酒泉。酒泉,让他想起了敦煌,敦煌是酒泉市代管的县级市。想到敦煌,他又想起了从敦煌寄来的那个红色U盘和孔少东那把带血的藏刀。

为什么又是敦煌?梁昕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时间多想,因为这时他已走到了公墓大门口。李奕看他脸色煞白、失魂落魄的样子,下了车,上来就是一个温暖的拥抱。梁昕把手机装进裤兜里,没把短信的事告诉李奕,怕吓着她。这段时间李奕的睡眠刚刚有些好转,他不能再刺激她了。

那条短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后梁昕有空就琢磨。他闲着没事的时候,经常拨打那个号码,可要么是关机,要么是无法接通。他也发过几次短信,问对方是谁,可一直没有收到回复。有时候他脑子里会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朱瑾还活着,那条短信是她的恶作剧。

郝波来公安局找梁昕。因为在杨十三和李江豪的案子中积极检举揭发二人的犯罪事实,为警方办案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线索,属于“有重大立功表现”的情形,法院判决时从轻处罚,以寻衅滋事罪判处郝波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两年执行。对于这个判决结果,梁昕认为是恰当的,也和他预料的基本一致。只是他没想到判得这么快,从立案侦查到终审判决才五个月。这个判决意味着,郝波连监狱的大门都不用进。

他这次来公安局,是受朱瑾父母的委托,取回朱瑾别墅里的一些私人物品。这些东西当时作为物证都被刑警大队暂时扣押了。

见到梁昕,郝波深深地鞠了一躬,有些动情地说:“我这辈子会记住梁大的。梁大是个好人,是个优秀的男人。如果不是造化弄人,真想和梁大做好兄弟好朋友。”顿了顿又说,“谢谢您为朱瑾所做的一切!”

梁昕心里热辣辣的,但他极力不动声色,打量着郝波,和他开玩笑说:“看来里面的伙食不错,待了五个月,人都白胖了。”

郝波咧嘴笑了笑:“在里面吃得不算好,但作息有规律,所以养下了一点儿膘。梁大现在有女人伺候着,气色也不错。”

说笑了几句,梁昕打电话安排张斌给郝波办理暂扣物品交接手续。

在对暂扣物品明细清单逐一核对时,郝波很快提出了质疑:“有一本相册,里面有朱瑾从出生到大学毕业的照片,你们当时是不是没有登记?”

张斌认真地说:“不会错的,所有的物品都在这里。”

郝波皱起了眉头:“那本相册是朱瑾的父亲特意嘱咐的,怎么会没有呢?张队长你确定从朱瑾别墅里没带回一本相册吗?”

张斌忽然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本相册,但是被梁昕拿走了,当时就没有登记在册。他知道这本相册对梁昕来说很重要,就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于是不动声色地说:“当时真的没有相册。”

郝波走后,张斌马上给梁昕打了个电话,汇报了相册的事情。梁昕这才想起,从朱瑾别墅拿回那本相册后,他想留个纪念,就一直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

梁昕把那本相册拿出来,一张一张地仔细翻看。相册收集了朱瑾从满月到大学各个时期的照片,有一百多张。最早的一张照片是满月照,朱瑾的小脸皱巴巴的,头发很稀很黄。后来的照片就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可爱了。童年和少年时的朱瑾,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眼珠很黑,天真无邪。大学时期的朱瑾青春逼人,魅力四射,但很明显已经有心事了。

相册的最后,是几张朱瑾高中和大学的毕业照。梁昕看着那张高中毕业照,很快就在几十人当中找到了朱瑾。虽然和所有同学一样穿校服,朱瑾依然出类拔萃,个头也比大部分女同学高,乌黑的秀发披在两肩,微微笑着,看起来很阳光。梁昕出神地盯着照片上的朱瑾,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他慢慢将这张照片翻过去。就在要翻过去的一瞬间,他无意间瞥见站在朱瑾后排的一个男生,好像有点儿面熟。他立即又把照片翻回来,瞪大眼睛仔细看。天哪,这个男生居然是郝波。没错,就是郝波!照片上的郝波头发比较长,嘴唇上毛茸茸的,稍显青涩,但五官和现在没有什么变化。

梁昕一下子从椅子里弹了起来。郝波和朱瑾居然是高中同班同学,这太让他意外了。以前他总觉得两人的关系不那么简单,果然如此。可是,据郝波的供述,中学时他们不在一个学校,他来瀛州之前根本就不认识朱瑾。郝波为什么撒谎,又想掩盖什么呢?梁昕分析,郝波很可能是想掩盖高中时期发生的事情,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郝波曾因过失杀人被判入狱,起因是有人对他的女友动手动脚。难道,那时他的女友就是朱瑾?

梁昕意识到,这是“7·11”案的一个新线索。他以急性肠炎发作为由请了三天假,第二天上午就飞到了哈尔滨。走的时候,单位里他谁也没告诉,即便对李奕,他也只是说有个案子他要跟一下。李奕嘱咐他一定要注意安全,至于去哪儿,哪天回来,她没有多问。

梁昕有个师兄在哈尔滨某分局当刑警大队长。通过这位师兄的联络,到哈尔滨的当天下午,梁昕就在黑龙江省第一实验中学见到了朱瑾高三时的班主任宋老师。宋老师证实,郝波和朱瑾确实是高中同班同学。在宋老师眼中,郝波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长相虽然不是十分帅气,但学习好,懂礼貌,为人仗义,乐于助人,因此很多女同学都喜欢他。

那么,这和“7·11”案有没有什么内在的关联?梁昕要弄清楚当年郝波过失杀人案的来龙去脉。还是通过那位师兄,到哈尔滨的第二天,他见到了当初办理此案的吴警官,也找到了当时在场的几位朱瑾的高中同学。通过他们的讲述,还原了郝波过失杀人案的情况。

朱瑾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学习也不错,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喜欢她。郝波当然也不例外。正处在青春期的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彼此倾慕。因面临高考的压力,家长、老师对学生早恋都是持反对和打压态度的,两人也仅仅是一起交流交流学习体会,放学后一起走走而已,连手都没碰过。从严格意义上说,根本就不算谈恋爱,只是在心里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男友和女友。

两人的亲密遭到了很多人的嫉妒,其中之一是苏胖子。苏胖子的叔叔是当地有名的黑老大,因此他在学校里飞扬跋扈,无人敢惹。他的身边不缺女友,都是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女孩子。但他却对朱瑾情有独钟,一直死缠烂打、穷追不舍。朱瑾当然不会看上他,对他的献媚总是冷眼相对。

高中毕业后,朱瑾考上了位于瀛州的北方理工大学,郝波则考上了中国人民公安大学。苏胖子毫无悬念地落了榜。但是不久,他的叔叔居然给他弄了一张黑龙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于是苏胖子出钱,在一家西餐厅请同学聚餐。朱瑾本来不想去,但经不住众多同学的怂恿,最后还是去了。席间,男同学都是喝烧刀子,女同学都是喝啤酒。朱瑾勉强喝了两杯,不胜酒力,有些晕晕乎乎。

去洗手间的时候,朱瑾无意中瞥见苏胖子贪婪的眼神,下意识地把桌上的餐刀握在手里。朱瑾从洗手间摇摇晃晃出来的时候,等候在门口的苏胖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进了旁边的一间包房里,反锁上门,从她手里夺过餐刀扔在地上。然后,他把朱瑾推倒在沙发上,撕扯她的衣服。朱瑾拼命呼救,使劲推苏胖子,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就在朱瑾感到极度绝望的时候,包房的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朱瑾侧脸一看,是郝波。郝波一把抓住苏胖子的胳膊,像摔麻袋一样把他摔在地上。苏胖子一骨碌爬起来,扑向郝波。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朱瑾已穿好了衣服,瞥见掉在床边的那把餐刀,急忙捡了起来,对着苏胖子的大腿狠狠捅了两刀……

苏胖子因动脉被刺破失血过多而死。郝波一口咬定是自己捅的苏胖子,检察机关以郝波涉嫌故意杀人罪对其提起公诉,而郝波的律师则以正当防卫进行辩护。本案中,故意杀人和正当防卫的定性,取决于苏胖子的行为是否构成强奸。根据我国刑法,对于故意杀人、故意伤害、抢劫、强奸、爆炸等严重危害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可以进行无限制防卫。苏胖子的辩护律师认为,苏胖子并没有脱掉朱瑾的内裤,只是对其实施了搂抱、亲吻等行为,不是以性交为目的,充其量算是猥亵。

法庭最终认为,苏胖子正在实施的行为不属于强奸,同时也驳回了检察机关对郝波故意杀人罪的指控,最后以“防卫过当过失杀人”做出判决:判处郝波有期徒刑六年,附带民事赔偿十万元。郝波不服,提起上诉,终审维持原判。

就这样,郝波本来可以成为一名警察,却成了阶下囚,还要承担巨额的经济赔偿。但他并不后悔,为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而毁掉自己的前程,他觉得是值得的。

梁昕没想到,郝波和朱瑾之间居然还有如此让人唏嘘不已的故事。而这些,朱瑾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朱瑾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总觉得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生和那个心机重重、冷若冰霜的夜总会总经理不是一个人。他不明白,郝波因为朱瑾毁掉了自己的前程,朱瑾为什么没有等他?六年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一个一往情深地爱着自己、甘愿为自己付出的男人,难道不值得等待吗?

回瀛洲之前,他决定去看看那家改变郝波命运的餐厅,在那儿吃顿饭。这不仅仅是因为好奇,更主要的是他作为一名刑警的职业习惯——那儿是“案发现场”,他应该去看一看。

那家餐厅叫白桦林餐厅,位于松花江边的中央大街上。到哈尔滨的第二天晚上,梁昕谢绝了师兄的款待,一个人打车去了流光溢彩、富丽堂皇的中央大街,找到了那家餐厅。这是一家典型的俄式西餐厅,里面的服务员都是高鼻梁、蓝眼睛的俄罗斯姑娘,扬声器里播放着《喀秋莎》、《山楂树》等俄罗斯经典歌曲,墙上挂着一些俄罗斯风光油画。

梁昕在大厅角落里找个了座位坐下。一位漂亮的俄罗斯女服务员马上走过来,递上中文菜谱,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请他点餐。梁昕很少吃西餐,看着印制精美的菜谱上那一道道美食,有些无所适从。他合上菜谱,想请服务员为他推荐一下,在抬起头来的一刹那,他愣住了——刚才那位俄罗斯美女不见了,一个三十岁冒头的中国男子站在他身旁,穿着笔挺的西装,打着黑色的蝶形领结,头发梳得纹丝不乱。不是别人,正是郝波。

“怎么是你?”梁昕惊讶地问。

“欢迎梁大光临白桦林餐厅,我现在是这儿的老板。”郝波笑着,在梁昕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朝服务台打了个手势。刚才那个俄罗斯美女快步走过来,郝波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俄语,美女服务员点点头离开了。

“你还会俄语?”梁昕有些惊讶,然后又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发现你们都是谜,让人猜不透。”

郝波自然知道梁昕说的“你们”指的是谁,他咧嘴一笑:“就让这个谜永远神秘下去不好吗,何必非要猜透?猜透了就不好玩了呀。”

郝波话里有话。梁昕听出来了,他来秘密调查朱瑾的事,郝波显然已经猜到了。于是他说:“我只是好奇而已。我这次也不是来查案的,只是想解开心里的谜团,给自己一个交代。不然的话,我会吃不下、睡不着。”

郝波叹了口气:“她果然说得没错,你是个喜欢较真的人。”说着,郝波站起来,向梁昕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请吧,去我的包房。把你所有的疑问都说出来,我给你答案。”

郝波的包房在二楼,他们进去时,餐桌上已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盘子。梁昕认识的有土豆烧牛肉、熏肠、薄煎饼、鱼子酱、罗宋汤,其余就不认识了。这些足够五六个人吃的。郝波招呼他坐下来,问他喝什么酒,要不要来一瓶正宗的伏特加。梁昕不敢喝那种烈性酒,他盯着酒柜看了看说,喝点儿俄罗斯啤酒吧。

两人边吃边喝,各人吃各人的,各人喝各人的,也不彼此敬酒,看上去像多年的老朋友似的。席间,郝波随口介绍每一道菜肴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做的,不停地劝梁昕吃吃这个、尝尝那个。梁昕享受着美食,心里却在开小差:如果没有“7·11”案该多好啊,他和郝波说不定真能成为朋友呢。

梁昕吃饭快,不一会儿就酒足饭饱,渐渐沉默下来。郝波也不再说什么,闷声不响地吃喝。他们不对视,一会儿望望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一会儿看看墙上的俄罗斯风景画。

沉默让两人都感到窒息,仿佛这间宽敞的包房缺氧似的,空气变得坚硬起来了。等郝波吃得差不多了,梁昕终于打破了沉默。他首先问郝波当初为什么隐瞒和朱瑾的同学关系。

郝波慢条斯理地说:“既然朱瑾没告诉你,肯定是她不想让你知道呗。既然她不想让你知道,我就应该替她保守秘密。她不想让你知道苏胖子的事情,因为她爱你,怕你失望。”

按照常理,郝波因为朱瑾毁掉了自己的前程,朱瑾应该知恩图报,应该等郝波出狱,然后嫁给他。可是朱瑾大学毕业后却留在了瀛州,成了梁昕的女友。梁昕觉得,朱瑾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那么,在这个巨大的转变背后,朱瑾和郝波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郝波望着梁昕脑袋上方的一幅俄罗斯风景画,陷入回忆中。他说,他坐过牢,这是他人生的污点,一辈子都抹不掉。而且他也没上过大学。因此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朱瑾。如果朱瑾嫁给他,她一辈子就毁了,她的亲戚朋友也会瞧不起她。他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自从被判刑,就打定主意和朱瑾一刀两断。他入狱以后,朱瑾每个星期都给他写信,一周一封,从不间断。但那些信他一封都没看过,当然也一封都没回过。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她死心。后来,他让一位狱友给她回了一封信,告诉她说,郝波转到另外一个监狱了,不要再往这儿写信了。但是朱瑾不信,大学第一年暑假,她来监狱看他了。

那天朱瑾穿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马尾巴,戴一顶白色的太阳帽,那么青春靓丽。他觉得有好多话想和她说,但理智告诉他,必须对她冷漠一些。朱瑾在厚厚的玻璃外面拿着电话,想和他说话,他却不拿电话。和朱瑾对视了几秒钟,他一个字都没说,转身离开了。在转身的同时,他的眼泪也下来了。

后来,朱瑾又去监狱探视过几次,但每次郝波都狠心不见她。三个多月后,朱瑾给郝波写了最后一封信。这封信郝波看了。朱瑾在信上说,她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今后不再给他写信了,希望他好好表现,争取早些出狱,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我想,那个人应该就是梁大了。”郝波说,“我对着那封信哭了一天。我最爱的人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却是我心甘情愿放手的。我爱她,舍不得离开她。但正因为爱她,就得为她着想,就得离开她。”

听了郝波的这番表白,梁昕对他的好感油然而生。这是个重情义的人,能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梁昕自问,如果换了自己,能做到像郝波那样吗?他只知道,他可以为朱瑾付出他所能付出的一切,包括生命;但他能不能因为爱她就放手,他心里没有底。因为爱情作为一种高度个性化的情感,具有一种很强的排他性。

郝波那么爱朱瑾,却主动地心甘情愿地放手,梁昕觉得他让人敬佩。不过,后来的事情却让这种敬佩有些打折扣了。因为郝波还是跑到瀛州去了,他并没有彻底放手。

梁昕记得,7月30号他在第五看守所第一次讯问郝波的时候,关于为什么去瀛州,郝波的说法是因为坐过牢名声不好,在哈尔滨待不下去。按照这一说法,他当初去瀛州和朱瑾没有任何关系。而这次他却承认,当初去瀛州主要是因为朱瑾在那儿。

除了父亲,朱瑾是他最亲近的人。能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同冷同热,偷偷地看她一眼,也是幸福的。平时他很少看电视,但天气预报肯定是要看的,除了哈尔滨,他只看瀛州的天气预报。他心里怎么都放不下她,于是鬼使神差地去了瀛州。

到了瀛州以后,一开始他并没打算找朱瑾。他是这个城市里最底层的人,干最脏最累的活儿;而朱瑾是电视台主持人,是家喻户晓的名人。他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有自知之明,不再奢望朱瑾从情感上再给予他什么。他经常躲在电视台门口偷偷看朱瑾,也悄悄地跟踪过她,甚至还多次看见她和梁昕在一起。看到她很幸福,他也感到很欣慰。他打算永远不让朱瑾发现他的存在。

可是后来,因为实在走投无路了,他才不得不从暗处现身。来瀛洲的第二年春天,他父亲得了重病,动手术需要十几万,可家里只有一万多的存款。他四处找亲戚借钱,也只借到五万元,还差十万。他在瀛洲举目无亲,只好去找朱瑾了。

梁昕记得,7月30号他讯问郝波的时候,郝波说那十万元钱是一个比较铁的狱友借给他的。现在看来,狱友子虚乌有,借钱给他的是朱瑾。

郝波回忆说,那天下午,大概三四点钟,他从出租屋坐公交车来到瀛州电视台门口。保安问他找谁,他说找朱瑾。保安上下打量着他,盘问他和朱瑾是什么关系,他说是老乡。保安打了个内线电话,不一会儿,朱瑾就从大楼里出来了。她穿得很漂亮,化了浓妆——后来知道她刚录完像,还没来得及卸妆。朱瑾看清是他,加快了脚步,继而小跑起来。来到他跟前时,她的脸涨得通红,连声说“真的是你呀”。随后,她沉默下来,低着头默默地流眼泪。电视台门口进进出出的人都好奇地打量他们。他觉得很难为情,想尽快离开,就嗫嚅着说想借十万块钱。她皱了皱眉头,说明天就给他,并记下了他的手机号。第二天中午,朱瑾约他在江豪夜总会附近的一家饭店吃饭,给了他十万元现金,还说这些钱不用还了。

听到这里,梁昕惊讶得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问:“那天是几月几号,你还记得吗?”

“4月25号。”

梁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多少年来,他一直不明白朱瑾为什么执意为李江豪做那个代言,原来如此。

梁昕这次来哈尔滨,最想弄明白的一个问题就是,朱瑾究竟是怎么死的。郝波给他的答案让他如五雷轰顶:朱瑾是自杀的。她自杀是为了复仇,让李江豪、王若林、孔少东这些害过她的人都受到应有的惩罚;她的自杀,是复仇计划的一部分。

朱瑾在江豪夜总会当了总经理之后不久,郝波就成了杨十三的马仔。两个多月后,杨十三把他派到李江豪那儿看场子,从此他和朱瑾成了同事。当然,他们在公司里的地位有天壤之别,一个是中层管理人员,一个是小马仔。

说到朱瑾被迷奸的事,已经平静下来的郝波禁不住泪流满面:“李江豪、王若林、孔少东,这三个该死的王八蛋,居然那么卑鄙。真的,我情愿他们一刀一刀地割我身上的肉,也不希望朱瑾遭受那样的侮辱。”

当时他和朱瑾就商量,这个仇一定要报。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在瀛州势单力薄,要扳倒李江豪这些人谈何容易。他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时机,同时收集李江豪的犯罪证据。平时,他们工作都很卖力,经常加班加点,为的就是赢得李江豪的信任。

转眼几年过去了,今年6月底7月初,朱瑾突然告诉郝波,她已经掌握了李江豪贩毒的证据,但是当她把部分证据匿名寄到市公安局以后,不但没有告倒李江豪,反而受到了李江豪的死亡威胁。李江豪满公司里找这个内鬼,还放风说,希望这个内鬼赶快站出来,只要主动承认,既往不咎;如果硬扛着不承认,一经查实,到时候将死无葬身之地。

从李江豪说话的语气、态度、眼神的变化,朱瑾已经察觉到他开始怀疑她了。先下手为强,这时候她也该出手了,不然将陷于被动。于是她和郝波密谋了一个复仇计划。后来发生的一切,包括朱瑾的死,都是他们事先设计好的。

梁昕简直难以置信。毕竟,和复仇相比,活着是更重要的。

郝波说:“是啊,当时我坚决不同意。可是她有自己的道理。她说,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把李江豪等人扳倒,是死得其所。她已经辜负了两个男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生不如死。她还说,为了触动你,她也得死。她的意思是,如果她死了,你一定很难过,一定会冲破所有阻力来破这个案子,也只有你能破这个案子,为她报仇。”

梁昕问:“这么说,从一开始,我也在你们的复仇计划之中?”

郝波点了点头。

按照他们的计划,李江豪要在瀛州国际网球大师赛开幕之前把朱瑾杀死。这个时间点非常重要。因为这个时候瀛州是全世界瞩目的焦点,发生大案势必在全国引起震动,警方迫于舆论压力,必定全力以赴破案,很容易就能查到李江豪头上。

那么接下来第一步,就是诱使李江豪杀死朱瑾。

李江豪已经开始怀疑朱瑾了,也可能已经查到内鬼就是朱瑾了,郝波和朱瑾都等着他下手。可是,李江豪大概顾及到朱瑾和王若林、孔少南甚至孔少东等人的关系,有点儿投鼠忌器,迟迟不见动静。朱瑾和郝波很着急,就想了个激怒李江豪的办法。

李江豪有个“贴身秘书”叫蒋琬,长得很漂亮,但轻浮放荡。她跟了李江豪三年,李江豪渐渐不喜欢她了。郝波就开始勾引她,二人经常偷偷地幽会。7月上旬的一天,按照计划,他约蒋琬到江豪夜总会开了房,事后故意让胡向东放出风去。结果,这事很快就在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李江豪听说后,暴跳如雷,抓住郝波和蒋琬的事情不放,逼郝波杀死朱瑾。这正中朱瑾下怀,于是他们将计就计,演了一场戏。这场戏里,所有害过朱瑾的人——李江豪、王若林、孔少东——都必须受到惩罚。

接下来第二步,是李江豪落网。

说到这里,郝波有些得意地问:“梁大一定很想知道,江豪夜总会和朱瑾别墅里的监控视频是谁抹掉的吧?不瞒梁大,都是我抹掉的。我有朱瑾电脑的密码。朱瑾别墅区的那些监控也是我破坏的。我把其他的录像都抹掉,只留下我出现的那几段,目的就是把警方的视线往我身上引。然后,我适时地抛出李江豪的那些犯罪证据,让警方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结果正像我们预想的那样——那个老混蛋进去了。”

接下来第三步,是逼死王若林。

王若林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他,朱瑾的人生也不会滑向深渊。几年来,她与王若林虚与委蛇、逢场作戏,成了他的“亲密爱人”。她经常在瑞城花园王若林的寓所里陪他过夜,还偷偷弄到了一把寓所的钥匙。有一次王若林去省里开会,她悄悄去了他的寓所,从他电脑里复制了五十多段他自拍的不雅视频。

7月10号那天晚上,朱瑾下班后,邀请王若林去她的别墅。坐在客厅沙发里聊天的时候,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她在他电脑里发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就拷到移动硬盘里了。王若林十分恼火,问那个移动硬盘在哪里。朱瑾说忘在公司了。王若林让朱瑾马上和他一起去公司,把那个移动硬盘拿回来。朱瑾说明天带回来也不晚。王若林抓着朱瑾的手把她拉起来,要和她马上立刻一起去公司。朱瑾挣扎着,不愿意离开。争执中,王若林推了朱瑾一把,朱瑾一个踉跄扑倒在茶几上,茶几上放着一个果盘,果盘里恰好有一把水果刀,水果刀刺进了朱瑾的小腹。王若林大惊失色,他大概以为朱瑾死了,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别墅。

王若林不会想到,那把水果刀是朱瑾预先放在那儿的;更不会想到,这个过程被客厅里《蒙娜丽莎》油画后面的监控摄像头拍了下来。

说到这里,郝波哈哈大笑:“还有王若林没想到的呢。在梁大收到那个从敦煌寄来的U盘的同时,他也收到了一个同样的U盘。U盘里的那三段视频,一能证明他就是杀死朱瑾的凶手;二能证明他与多名女性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看了这三段视频的结果是,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王若林同志从办公室回到寓所,因‘严重抑郁’跳楼自杀。”

梁昕打量着郝波,脊梁沟子一阵阵发冷。这个人的手段太高明了。

接下来第四步,是陷害孔少东。

郝波说,朱瑾被水果刀刺中腹部后并没有死。她在茶几旁躺了一会儿,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拔出水果刀,在原来的刀口处把藏刀使劲刺了进去。那把藏刀是孔少东的,她提前放在茶几下面的抽屉里了。就是这把藏刀,最后要了朱瑾的命。

听到这里,梁昕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无法想象朱瑾拔出水果刀再用藏刀刺进自己的身体,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这一刻,他感觉那把藏刀就像刺进他的身体一样,是那么撕心裂肺地疼。

郝波平静地说:“我想梁大收到从敦煌寄来的那把藏刀以后,一看上面有血迹,肯定会做DNA鉴定。孔少东的藏刀是杀死朱瑾的凶器,那么他还能跑得了吗?结果也和我们预想的一样——他也进去了。”

随着孔少东的落网,复仇计划尘埃落定,完美收官。梁昕在心里感叹,如此完美的计划,没有极高的智商,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出来的。梁昕想起,李江豪曾经说过朱瑾心机重。如果这个计划是朱瑾制定的,那她就太厉害了。当然,郝波也不是等闲之辈。

不过,梁昕还有两个问题不明白。第一,那个红色U盘和带血的藏刀,为什么是从敦煌而不是从别的地方寄来的?

郝波说:“这是朱瑾生前要求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说你会明白的。我让胡向东去了趟敦煌,把东西送给一个在那儿做生意的兄弟,让那个兄弟寄过来。”

梁昕推测,为了不让警方查到寄件人,朱瑾需要找一个陌生的地方把U盘和藏刀寄出,而敦煌曾经是他们约好度蜜月的地方,朱瑾想给他一种暗示,所以就选择了这个城市。

第二个问题是,孔少东的那把藏刀怎么到了朱瑾手里?

郝波说,是朱瑾从孔少东办公室偷出来的。有一段时间,朱瑾和孔少东走得很近,朱瑾去过孔少东的办公室,孔少东向她介绍过这把藏刀。朱瑾觉得用这把藏刀陷害孔少东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把刀是孔少东的,他没法抵赖。于是再次去孔少东办公室的时候就偷出来了。这把刀和包装盒有点儿大,一般的女士挎包装不进去。为此,朱瑾去孔少东办公室之前,先去一家大商场买衣服,大包小包提了好几个。趁孔少东去卫生间的工夫,她把藏刀和包装盒塞进了一件羽绒服的包装袋里。

梁昕和郝波一直聊到晚上十点多。虽然是寒冷的冬天,夜幕下的中央大街依然人头攒动。梁昕心里那些困扰已久的疑问,这次总算都解开了。不过,他依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到底是哪些地方不对劲,他一时又想不明白。

梁昕和李奕商定,元旦举行结婚典礼。

两人为准备婚礼忙得不可开交。订酒店,试菜,下请帖,对接婚庆公司,联系婚车,彩排……这个繁琐的程序梁昕又走了一遍。他觉得结婚真是太累了,比办任何案子都累;当然,是累并快乐着。李奕一直兴致高涨,不厌其烦地试妆、卸妆、选婚纱。她说,婚礼那天她要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离元旦还有三四天,总算忙活得差不多了。这天晚饭后,梁昕懒懒地斜躺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李奕在卫生间里洗澡。

忽然,李奕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梁昕拿过来看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号码,他以为是李奕的朋友,就没接。电话响了几秒钟,挂断了。又过了一会儿,一条短信发过来了,梁昕随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还是那个号码,可是短信内容却让他惊讶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妹,很遗憾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今天往你卡里打了十万块钱,算姐的一点儿小意思。请你好好爱他,姐在哈遥祝你们幸福!”

这短信没头没脑的,弄得梁昕一头雾水。他又认真地看了两遍,越看越糊涂。姐?李奕是独生女,没有姐姐呀。“哈”应该是哈尔滨的简称了,李奕在哈尔滨工作过,难道是结识了有钱的好姐妹?可是这位姐姐随份子给了十万,也太大方了吧?梁昕盯着这个号码发了一阵子呆,忽然觉得号码有点儿眼熟。再一看号码的归属地,居然是“甘肃酒泉”。他忽然想起朱瑾生日那天,他在西山公墓收到的那条短信。那条短信比较奇怪,他一直没有删掉。于是立即拿过自己的手机一核对,居然是同一个号码……

梁昕脑袋“嗡”的一声。难道朱瑾还活着?他要确认一下对方到底是谁,于是屏住呼吸,用李奕的手机给那个号码回拨了过去。电话通了,但对方迟迟不说话。梁昕也忍住不先说话。半分钟,彼此就这么沉默着,梁昕仿佛能听见对方急促的呼吸。最后,对方挂断了电话。

梁昕不想让李奕知道他看到了那条短信,于是删除了短信,清除了通话痕迹。他要弄清那个自称“姐”的人到底是谁,和李奕又是什么关系。他拉开卫生间的门,对边洗澡边唱歌的李奕说,他刚接到指挥中心的电话,有个案子,他得去局里一趟。

来到办公室,他打开公安内网,查看李奕的家庭情况。遗憾的是,李奕的父母八年前出车祸去世了,户口已经注销,查不到有关她家庭情况的任何信息。

李奕的老家在黑龙江齐齐哈尔。梁昕想起他的一位大学同学在那儿干交警,两人交情还不错,立即给那位同学去了电话,请他查一下那起交通事故中受害人的姓名。

第二天上午,那位同学就给梁昕回了电话。他查阅了那起事故的卷宗,男性死者叫李东兴,女性死者叫何永珍。何永珍的姐姐何永琴当时作为死者家属办理了善后事宜。

何永琴?这是朱瑾母亲的名字!这么说,朱瑾是李奕的亲表姐。放下电话,梁昕脑袋发蒙,靠在办公室的椅子靠背上,半晌没缓过神来。他想起昨天晚上的那条短信,看来,那个自称“姐”的人就是朱瑾了。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梁昕翻出“7·11”案的相关材料,又仔细看了一遍,终于发现了一个疑点——死者的死亡时间。法医通过鉴定死者胃部的残留物,认定死者从死亡到尸体被发现,有五十五个小时左右。经过推算,死者的死亡时间是7月8日下午或晚上。而监控视频显示的朱瑾被杀的时间,是7月11日凌晨一点左右。

这两个时间,只能有一个是正确的。郝波的供述和几段监控录像显示的朱瑾被杀的时间是一致的,应该不会错。DNA鉴定结论也表明,死者就是朱瑾。这么说,是法医鉴定的死亡时间错了?如果法医鉴定的死亡时间没有错,死者就不是朱瑾,而是另外一个人。

梁昕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朱瑾是李奕的表姐,会不会是李奕在DNA鉴定上做了手脚?他立即打电话把法医小许叫过来。

他问小许:“‘7·11’案的DNA检材取了几个?”

小许说:“一共取了三个,一个是从断手上提取的血迹,另外两个分别提取了肋软骨和牙髓。”

“拿去鉴定的是哪一个?”

“是从断手上提取的血迹。”

当刑警的都知道,DNA鉴定采用断肢的检材是非常业余的,因为你根本就不能肯定断肢和尸体是同一个人的。即使断口很吻合,也不能排除偶然性因素。作为一名有丰富实践经验的资深法医,李奕肯定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是故意的。

小许解释说:“当时李姐本来打算用尸体的肋软骨做DNA鉴定的,后来匆匆忙忙拿错了,就用了断手上的血迹。做断肢拼接的时候,断口完全吻合,感觉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当时时间也比较紧,DNA鉴定就没来得及做第二次。”

梁昕问:“断口吻合的结论是谁做的?”

“是李姐做的。当时我和李姐有分工,我只负责鉴定死者的死亡原因和死亡时间,李姐做DNA鉴定和断肢拼接。”

梁昕吩咐小许,用尸体的肋软骨再做一次DNA鉴定,这事暂时保密,鉴定结果直接告诉他。

DNA鉴定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尸体肋软骨的DNA和朱瑾的DNA不符。这一结果意味着,尸体上的肋软骨和断手上的DNA不是同一个人的;或者说,死者是另外一个人,那只断手是朱瑾的。

显然,这个结果是小许没有想到的。同时他也知道,这是法医的重大失误,是渎职,如果追究起来,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他两只眼睛瞪得很大,惊恐的样子让梁昕看了有些心疼。梁昕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这和他没关系,不要害怕。

对这个结果,梁昕已经不感到吃惊了,因为他猜到,朱瑾还活着。这一切都是朱瑾、郝波精心设计的,李奕也参与其中。此时的梁昕,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又犯愁。高兴的是朱瑾还活着;难过的是自己一个老刑警竟然被耍了;犯愁的是“7·11”案的真相不知怎样才能查清。同时,他还觉得有点儿滑稽:李奕主观上的“渎职”,让办案人员在一个错误的方向上进行侦查,浪费了警力;但是阴差阳错,客观上竟然为打黑除恶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在这事已经无法追究了,但如果追究起来,是该嘉奖呢,还是该处罚?

“梁大,还有一个发现。”小许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梁昕立即警觉了起来:“哦,什么发现?”

“尸体肋软骨的DNA,和在藏刀刀柄上提取的血迹DNA相匹配。”

小许的话,就像晴天霹雳,又一下子把梁昕震蒙了。那把藏刀上有两种血迹,一种在刀刃上,是朱瑾的;一种在刀柄上,原来不知道是谁的,现在已经确认是死者的。梁昕几乎可以肯定,这把藏刀就是杀死死者的凶器,而刀刃上朱瑾的血迹,应该是后来抹上去的。朱瑾并没有像郝波说的那样,用藏刀杀死自己。

小许走后,梁昕又把案情重新梳理了一遍,发现了很多疑点。既然朱瑾没有死,那么郝波以前说过的很多话就都是谎言,是在演戏。死者到底是谁,和郝波、朱瑾又是什么关系呢?在“7·11”案中,李奕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李奕从哈尔滨来到瀛州不久,怎么会有胡向东这么一个线人,还把他介绍给了潘峰?在案件侦破的初期阶段,寻找作案车辆的时候,李奕为什么提醒梁昕,欧尚木业集团门前的监控可能会拍到嫌疑车辆?还有,“7·11”案后,李奕主动投怀送抱,有意接近自己,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这一个个疑问让梁昕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中。他决定,再去一趟哈尔滨,找到朱瑾,把真相彻底弄清楚。

元旦这天,天气很好,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从上午十点开始,梁昕的亲戚、同事、同学陆陆续续赶到酒店,等待出席他和李奕的婚礼。梁昕的同事能来的都来了,包括平时很少打交道的那些人。个中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最近市局传出风声,梁昕在前不久的打黑除恶行动中表现特别突出,是瀛东分局副局长职位的不二人选,也许过不了几天,正式任命就会下来。来参加他的婚礼,自然是和他联络感情的好机会。

根据梁昕老家的习俗,婚礼的头天晚上,两人是不能住在一起的,所以梁昕和父母住在他自己家里,李奕则借住在一个年长的女同事家里。

因为兴奋,李奕几乎一夜都没睡着。凌晨四点,她刚有了点儿睡意,婚庆公司的婚车就来了,接她去化妆。八点左右化完妆,又把她送回来,等着九点钟梁昕带着车队上门迎亲。按照程序,迎亲之后,车队会在市区主干道环游一圈,随后到酒店举行婚礼。

九点到了,梁昕没来。九点一刻,梁昕还没来。李奕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关机了。九点半,婚车终于来了,女同事的家门口鞭炮齐鸣。听到鞭炮声,李奕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可是,从婚车里下来的不是梁昕,而是他的父亲。这位身板硬朗、不苟言笑、西装革履的老教师,带来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梁昕一大早出去了,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婚礼取消,改成答谢宴。

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新郎却不见了,这算什么事?一辈子只结这么一次婚,还有什么比这事更重要的?大家都很着急,争着打梁昕的手机,可他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好在司仪经验比较丰富,他说,那就按新郎说的办,答谢宴只让新郎父母出面就行了,对外就说一对新人旅行结婚去了。李奕无奈,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谁也不会想到,此刻,梁昕正在飞往哈尔滨的班机上,因此他关闭了手机。

飞机落地后,梁昕给李奕发了短信:“我很安全,两天后回家。别给我打电话,在家等我。”

出了哈尔滨太平机场,梁昕乘坐机场大巴来到市区,又打车来到朱瑾父母居住的位于红旗大街的小区。他猜测,朱瑾应该和郝波在一起。通过郝波找朱瑾似乎更顺理成章,可是他想避开郝波,单独和朱瑾见面。到了朱瑾父母居住的小区门口时,已经十二点多了。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他不想去打扰两位老人。趁这个时间,他在路边一家小饭馆简单吃了点儿饭,在附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住下。

在酒店房间里,梁昕试着拨了一下那个归属地为甘肃酒泉的手机号码。他以为肯定打不通,或者打通了也没人接,但出乎意料的是,手机刚响了两声,居然通了。他一下子从椅子里跳起来,手机也仿佛变成了炸弹,拿着不是,扔了也不是。他等着对方说话,但对方迟迟不开口。

他极力镇静下来:“我知道你还活着。现在我就在你爸妈家附近,正准备去找你。”

电话那头沉默着。

梁昕继续说:“我昨天刚刚确认你还活着,我想见到你,一天都不想等。”

电话那头传来了朱瑾的声音:“你还是来了。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这儿,只是没想到是今天。”

这是两人分手四年多以后,朱瑾对梁昕说的第一句话。朱瑾的嗓音没有什么变化,但似乎略显疲惫,让梁昕觉得有点儿陌生。

梁昕激动得浑身哆嗦:“你在哪儿?我马上去找你!”

朱瑾轻声笑了笑:“还是我去找你吧,告诉我你住哪儿。”

“你的左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朱瑾来了。梁昕打开房门的时候,朱瑾冲他浅浅一笑。他想笑,却没笑出来,表情很僵硬。朱瑾身穿黑色半身貂皮大衣,黑色及膝长靴包裹住她颀长的小腿,手拎黑色LV包,深栗色的长发高高地盘起,脸上化了浓妆。和四年前相比,她消瘦了一些。虽然化了浓妆,但仍能看出脸上的皮肤粗糙了一些,眼神也不再那么清澈、纯净,多了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沉静。

梁昕曾无数次地想象朱瑾失去了左手是什么样子,于是急忙抓住她的左胳膊。这时,意外出现了:梁昕看见了一只白皙、细嫩、光滑、修长的手,一条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朱瑾的左手完好无损。

可是,朱瑾的左手不是被砍掉了吗?梁昕浑身的血直往脑门上涌,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的左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朱瑾的手被梁昕攥得很疼,她使劲挣脱了他,伸出双臂,给了他一个拥抱。她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俯在他耳边柔声说:“你先别生气呀,今天我来找你,就是要把一切秘密都告诉你。”

梁昕推开朱瑾:“案发现场的那只左手是谁的,死者到底是谁?”

朱瑾说,死者是李江豪的贴身秘书蒋琬。

梁昕没见过蒋琬,但知道这么个人,也听很多人谈论过她。讯问李江豪的时候,李江豪曾说过,蒋琬的身高、体型、肤色和朱瑾很像,如果从背后看,很难区分。因为朱瑾是王若林的“好朋友”,李江豪有所忌惮,不敢打她的主意;得不到朱瑾,就把蒋琬当成了她的替身。没想到,蒋琬最终也成了朱瑾的替死鬼。

如果蒋琬也在朱瑾的复仇计划之中,那朱瑾就太狠毒了。梁昕觉得,坐在他身旁的不再是他曾经的恋人和未婚妻,而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刽子手。想起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他板着脸怒视着朱瑾:“她是无辜的,你为什么杀她?是不是在你的计划中,需要谁死,谁就得去死?”

对梁昕的愤怒,朱瑾似乎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申辩说:“蒋琬的死,一开始并不在我的计划之中,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被误杀的。”

蒋琬是山西人,三十岁左右,大学毕业后在瀛州一家外企工作。三年前,她和男朋友分了手,正巧江豪集团招聘,她被录用了。她很漂亮很风骚,身材也很好,李江豪很喜欢她,就让她做了自己的贴身秘书。名义上是秘书,实际上是情妇,这在江豪集团是公开的秘密。李江豪不止一个情妇,蒋琬经常独守空房,慢慢就厌倦了这种生活。今年春天,蒋琬提出要回山西老家,要求李江豪一次性给她两百万元。李江豪很生气,不仅没给她钱,还对她冷淡了许多。

不甘寂寞、放荡轻佻的蒋琬早就对郝波暗生情愫,受到李江豪的冷落之后,更爱纠缠郝波了。对蒋琬的心思,郝波心知肚明,而且,为了达到激怒李江豪的目的,他和蒋琬虚与委蛇。7月8号晚上,蒋琬去郝波的住处。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有意勾引郝波。不过此刻,对郝波来说,戏已经演完了,蒋琬不再有利用价值。因此,他向她摊牌说,他心里只有朱瑾,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了。蒋琬早就知道李江豪把她当成了朱瑾的替身,平时她最恨的女人就是朱瑾,现在又听郝波这么说,她气急败坏,大骂朱瑾是“贱货”、“婊子”。郝波抡起巴掌狠狠地扇了她两个耳光。蒋琬抓起一个空酒瓶子就向郝波脑袋上砸,郝波一把夺过酒瓶子,另一只手掐住了蒋琬的脖子,把她推到墙角。蒋琬使劲挣扎,还用高跟鞋的鞋跟踩郝波的脚。郝波掐着她的脖子不松手,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不动了。郝波蹲下试她的鼻息,已经没气了。他急忙把蒋琬抱到沙发上,做人工呼吸,可最终也没把她救过来。

郝波急忙去找朱瑾商量怎么办。这时,朱瑾举报李江豪贩毒的事情已被李江豪怀疑,于是两人连夜密谋,在蒋琬身上做文章,制定了一个极其周密的复仇计划。按照这个复仇计划,朱瑾必须死,就要制造死者是朱瑾的假象。为此,郝波用那把藏刀在蒋琬尸体上捅了几刀,并剁下了她的左手,之后把藏刀冲洗干净,在刀刃和断手上抹上了朱瑾的血。实施计划需要一辆车,正巧那段时间李江豪的老婆犯胃病了,每天都去医院打吊瓶,李江豪安排郝波开那辆“瀛AC7777”宝马车接送。一切安排妥当,复仇计划开始实施,就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梁昕问:“如果蒋琬没死,复仇计划会是什么样的呢?”

朱瑾说:“不知道,我真的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能说,蒋琬的死加快了我复仇的进程,也让我的计划更加完美。”

在梁昕看来,这个复仇计划并不十分完美,也有瑕疵和疏忽,就是那本相册。朱瑾承认,7月10号夜里,确切地说,是7月11号凌晨,郝波第二次返回她的别墅,除了破坏监控设备,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找这本相册,但匆匆忙忙中没有找到。梁昕这才明白,朱瑾别墅里那个翻找东西的现场,并不是郝波找李江豪的犯罪证据。李江豪的犯罪证据,应该早就带在身上了。

朱瑾知道,如果相册落在梁昕手里,他一定会发现她和郝波的关系,事情还会再生枝节。所以,在案子结束之后,她让郝波假借她父母的名义,去公安局取回她的东西。其他东西都是次要的,主要是那本相册。可是,郝波却空手而归,当时她就预感到事情不会就这么完了。果然,后来梁昕又来哈尔滨,去学校调查她和郝波的情况。

当然,让事情穿帮的并不是那本相册,而是朱瑾发给梁昕和李奕的短信。梁昕感到很不可思议,朱瑾应该能够预知那两条短信有可能导致事情穿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这样做呢?朱瑾说,她生日那天,去西山公墓祭奠自己,以此向过去的自己告别。她原以为没有人给她送花了,没想到梁昕去了。当时她在停车场旁边的松树林里,躲在一棵松树后面,梁昕在明处,她在暗处。看见梁昕那么伤心,她心里很难受,很想说点儿什么,就忍不住发了那条短信。关于她发给李奕的那条短信,她说,她和李奕暗中一直保持联系。李奕曾叮嘱她,如果发短信,一定要在上班时间,下班以后她和梁昕在一起,千万不能发,免得被梁昕发现。可是那天晚上,就像鬼使神差一样,还是忍不住发了。后来没收到李奕的回复,她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她知道,梁昕肯定会来哈尔滨找她,也一定能找到她。既然如此,她就决定不再躲着他了,想和他见最后一面。

说到那本相册,朱瑾问梁昕这次带来了没有。梁昕打开背包,从里面掏出那本相册递给朱瑾。朱瑾接过相册,站起来走到桌子旁,打开那只LV包,把相册塞进去。接着,她从包里抽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说要请梁昕看一样东西。梁昕慢慢把信封里的东西抽出来,他的眼睛顿时瞪大了:那是一副色彩艳丽的塑料面具,上半部分是浅绿色,下半部分是绯红色,面具的形状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蝴蝶面具?!梁昕脑子里一下子蹦出了两个字:“冰狼”!

他一把抓住朱瑾的胳膊,撸起她羊绒衫的袖子看她的手臂。她手臂上满满的都是针眼,内行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注射毒品留下的痕迹。

“你是‘冰狼’?你真的是‘冰狼’?”

他绝望地看着朱瑾,希望她说“不是”,可朱瑾却不动声色地说:“是的,我就是‘冰狼’。”

忽然,梁昕把那副面具狠狠地摔在墙角,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为什么这样做?你知道你会害死多少人,又会让多少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你怎么能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朱瑾坐回椅子里,眼睛定定地盯着墙角的那副蝴蝶面具,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不断滚落下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从樱花岛那个饭局开始,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复仇。他们毁了我的幸福,毁了我的未来,我就要让这帮人渣血债血还。你说我伤天害理,可是如果没有我,你们能准确掌握‘金狐’的动向吗?如果没有我,你们能找到‘山哥’吗?如果没有我,你们能切断瀛州的毒品来源吗?我知道你鄙视我,可是如果我不融进这个圈子,怎么复仇?我给王若林当情妇,还主动献身给孔少南,你以为我愿意作贱自己的身体吗?你以为我就没有羞耻没有尊严吗?”

朱瑾的话,每个字都像利箭,射在梁昕的心口,让他疼痛难忍。她的眼泪,更是让梁昕的心刹那间碎成了渣渣。这是朱瑾第一次在梁昕面前流泪。梁昕发现,此时他对朱瑾的那种心疼的感觉,仍像五年前的秋天她为了帮他破案充当诱饵,被歹徒用刀片划伤的那个夜晚一样强烈。他真想把朱瑾抱在怀里,安慰她几句,或者抱着她和她一起哭。于是他站起来,走到朱瑾身旁。可是,他伸出手来,却又把手抄在了裤兜里。他望着窗外,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

朱瑾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事到如今,我的心愿已经达成。对我来说,‘冰狼’的身份不重要了——其实生和死对我来说也早就不重要了,反正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是没有灵魂的躯体。你想问什么尽管问,我一句假话都不会说。”

梁昕问朱瑾是怎么成为“冰狼”的,“金狐”的出现是不是也在她的计划之中。

朱瑾说,她到江豪夜总会不久,就发现里面毒品泛滥。后来她认识了胡向东,听胡向东说,李江豪在贩毒,所有毒品来自一个叫“山哥”的人。她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并处处留心,试图找到李江豪和“山哥”贩毒的证据。后来,她通过王若林结识了孔少南,经常去海晏会所消遣。有一天晚上,她和王若林、孔少南、孔少东正在桥牌室打扑克,有个人进来,似乎不经意地叫了孔少南一声“山哥”,她这才知道孔少南就是大毒枭。她决定打进孔少南的贩毒组织,一是掌握李江豪的贩毒证据,二是牵出孔少东来,一箭双雕。为了博取孔少南的信任,她主动献身于他,还开始吸毒。

朱瑾终于赢得了孔少南的信任,成了贩毒组织里的二号人物,并取了个代号“冰狼”。孔少南的很多交易——包括卖给李江豪毒品——都让她去做,所以,她轻而易举地就掌握了李江豪贩毒的证据。

制定了复仇计划之后,朱瑾联系“金狐”,约他7月10号那天亲自来瀛州送货。之所以让他亲自来,交易量大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把他抓住,就能牵出孔少南和孔少东。她通过网络,在极短的时间里和“金狐”敲定了交易方式、交易地点、行车路线等细节,之后让胡向东给市局禁毒支队传递情报。

当时,因为这个情报太确切太详细了,梁昕还感到很奇怪。但因为线人的情况是保密的,他不便多问,但心里一直有个疑点。现在豁然开朗了,他忍不住自言自语:“哦,那个线人原来是胡向东啊。”

朱瑾不无嘲讽地说:“你们还真以为,你们的线人都为你们卖命吗?胡向东是为了帮我,才给你们传递情报的。如果不是在我的计划里,你们别想抓住‘金狐’,更别想找到‘山哥’。还有你没想到的呢,你知道李奕在这个计划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吗?”

梁昕只知道李奕在DNA上动了手脚,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出她还做了什么。

朱瑾说,在这个计划中,李奕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一是要在DNA上动手脚,得出死者是朱瑾的结论;二是提供那辆“瀛AC7777”宝马车曾经路过欧尚木业集团大门口的信息。

梁昕没想到,李奕居然这么大胆,敢冒渎职的风险。他觉得他小瞧她了,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的,其实是个很有心机的人。

自从父母去世后,李奕就从齐齐哈尔转学到了哈尔滨,住在朱瑾家里,两人比亲姐妹都亲。李奕知道她被迷奸的事之后,非常气愤,很想帮她扳倒那几个人,哪怕脱下警服也在所不惜。李奕之所以从哈尔滨调到瀛州,就是为了帮助她,和她有个照应;她之所以不干轻松的户政而坚持当法医,就是为了便于接触案子。李奕发展胡向东做线人,后来又介绍给了潘峰,这些也都是有意的。案发后,李奕主动向梁昕投怀送抱,也是为了便于了解案件的侦破进展。当然,她对他的那份情感是真的,她是真心喜欢他,这一点不容置疑。只不过,如果没有这个案子,她一个女孩子家可能不会那么上赶着去追梁昕。

直到这时,梁昕才明白他被李奕“利用”了。而李奕的背后是朱瑾的操纵。朱瑾利用了他对她的一片痴情,扰乱了他的侦查思路,引导他一步步走进她设计的圈套。他越是急于查清“7·11”案的真相,就越是失去了应有的理性和冷静,以至于对案情的判断多多少少有些跑偏,有些疑点被放过了,讯问李江豪和郝波也不够细致,以至于稀里糊涂地陷入了“罗生门”里。他不得不承认,对朱瑾的痴情使他被牵着鼻子走,最终自己也成了复仇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关于“7·11”案,现在所有的疑点都解开了。案子的由来很简单,就是朱瑾被迷奸。可能在很多人的观念里,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当然,作为朱瑾未婚夫的梁昕除外,但他不会因此嫌弃朱瑾,不会因此改变对她的爱,只会更心疼她。可是,朱瑾把事情做得太大了,不仅搭上了两个人的幸福,还采取了一种自残式的方式复仇,甚至铤而走险成了一个大毒枭。

梁昕不住地摇头:“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当初你从家里搬走的时候,我不知道背后的缘由。我本来可以和你分担,可你却一个人忍辱负重……”

朱瑾平静地说:“我就是告诉你了,你又能怎么样?能扳倒他们吗?我是不想连累你,怕毁了你的前程。我知道,我离开你的时候,你觉得我太绝情了,心里肯定很难受。但我也只能那么做……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梁昕何尝不知,他一个小小的副大队长,人微言轻,如果和王若林、孔少东、李江豪他们叫板,无异于以卵击石。而朱瑾的“绝情”,恰恰是一种深到了骨头里的爱!虽然现在她说得有些轻描淡写,但背后的辛酸、无奈、痛楚,绝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朱瑾是个受害者,可她作为“冰狼”,又是一个罪恶累累的大毒枭,她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法律责任。还有郝波,虽然是过失杀人,也应接受法律的审判。而现在,大毒枭“冰狼”就坐在梁昕身旁,杀死蒋琬的凶手就在哈尔滨的白桦林餐厅,梁昕该怎么办呢?

梁昕在心里琢磨着,他决不能放过他们。这是他的职业操守,他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他劝朱瑾叫上郝波,跟他回瀛州,一起去自首。

朱瑾“哼”了一声,摇了摇头:“自首?你不觉得太搞笑了吗?谁都知道朱瑾已经死了,难道还能从坟墓里爬出来?再说,这种面具谁都能买到,谁都能戴,凭它就能证明我是‘冰狼’吗?如果你有证据能证明我是‘冰狼’,我这就跟你走。还有郝波,你有他杀人的证据吗?你别忘了,案子已经结了呀。放心,我和郝波暂时不会离开哈尔滨,你什么时候有证据了,随时可以来抓我们。”

其实,梁昕也明白,关于“7·11”案,大家知道的事实是:死者是朱瑾,王若林是凶手。随着王若林跳楼自杀,这个案子早已结案了,现在不可能推倒重来、重新侦查。事情都过去好几个月了,这个时候如果郝波去自首,说出真相,大家都情愿相信他疯了,封顺廷会让人把他赶出去。至于朱瑾,即使她走进廖敏的办公室,承认自己就是“冰狼”,估计廖敏也拿她没办法。

那么,就这么眼睁睁地放过她吗?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大毒枭“冰狼”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吗?梁昕不甘心。

两人沉默了很久。这时,外面的天光越来越暗了。朱瑾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沉吟着说:“这些日子我一直盼着你来,也算和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从此咱们相忘于江湖。咱们情深缘浅,你我的缘分今天就到头了。爱一场,剩下的是回忆,我会把这份回忆一直搁在肚子里,死的时候带走。今后你多保重,和李奕好好过日子。李奕是个好孩子,值得你爱。我会永远为你们祝福。”

朱瑾的这些话,每个字都让梁昕感到锥心般疼痛。如果两个人还活着,却再也不能相见,也永远不再联系,那真的是“永别”了。现在就是他和朱瑾“永别”的时刻,是生离,也是死别。“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他多么希望回到过去,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重新开始。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今天他已成为李奕的新郎;他和朱瑾,注定只能成为彼此生命里的一个过客。朱瑾给他带来过快乐,但也注定会让他心痛一生。这种痛,就像体内挖不出的弹片,直到有一天烧成了灰,才能抛到一边。他甚至想,如果当初没有认识朱瑾,就没有后来的爱和恨,那该有多好啊。

朱瑾从椅子里站起来,提上那只黑色LV包,穿上貂皮大衣,轻声说:“我走啦。”说着,她向房门口走去。

梁昕坐着没动,他仰起脸,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房门“咔嗒”一声,随后走廊里响起高跟长靴“咔咔”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梁昕睁开眼睛,慢慢站起来,把吊灯、廊灯、落地灯等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一样东西上,刹那间眼睛被刺得生疼。那是被他摔在墙角的那副蝴蝶面具。他盯着那副蝴蝶面具发呆,愣怔了一会儿,他穿上外套,冲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