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毒药”
2015-08-10知念实希人
知念实希人
一
“昨天傍晚六点左右,一名家住足立区的四十多岁妇女,喝了家附近便利店买的清凉饮料后恶心呕吐,被送进医院抢救。这名入院时已丧失意识的妇女现在已恢复知觉,暂无生命危险。目前,警视厅正在慎重调查,此事是否与上星期在足立区发生的多起瓶装饮料中混有农药事件有关……”
……真无聊!香川昌平伸手关掉收音机,一脚踩下了油门。顿时,他屁股底下,那驱动五吨卡车的发动机发出了强劲的吼叫声。
这些日子净听到一些让人灰心丧气的新闻,得自己找点儿乐子纾解心情。昌平重重地咂了咂嘴,转动了下身子,挪了挪那几乎无法被驾驶席容纳的巨大臀部。
前方的信号灯翻红。昌平踩下刹车停住车子后,将手伸向副驾驶座。那里搁着三瓶1.5升装的可口可乐。他随手拿起一瓶,拧开盖一仰头猛喝起来。
昌平每天上班要喝掉三瓶1.5升装的可乐。自从几个月前他供职的运输公司社长斥责“吃剩的东西弄脏了车厢”而禁止在车内吃零食后,每天喝上三大瓶可乐就成了昌平必做的事。但这样一来,他内急频频,不得不经常停车找厕所。
“你这样子拼命喝可乐,可要得糖尿病的呀!”昌平突然想起出门时妻子的警告。当时他满不在乎地回答说:“不会的!”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儿不服气。
这道理谁不知道呢?昌平想到这又啧啧咂嘴了。二十来岁的时候他只是个身高一百七十厘米,体重七十来公斤的小胖模样,可上个月体检时,他的体重已超过了一百四十公斤!五年前昌平就开始慢慢发福了,而近三年他更是像吹气球般“日长夜大”。
原因不用说,是社长。现任社长一上任,就对工作百般苛刻,为了减压,昌平养成了不停地喝可乐,吃各种点心糖果的习惯。
以前的社长是个好人。昌平高中毕业后,因为经济不景气,工作难找,正走投无路时,前任社长要了他。虽然他并没有因此而大富大贵,但至少让他后来能成家立业,还有了个可爱的女儿。
想到这里,昌平眼前便浮现出前任社长满布皱纹、慈祥和蔼的面容。但随即又被他的儿子、现任社长的那张脸所代替。昌平拍了下方向盘,猛按了一下喇叭,似要挥去内心的不快。
前任社长因心脏病发作骤然去世,连三十岁都不满的现任社长仓促接任。此人一点儿没有他父亲十分看重的“人情味”,只想着如何赚钱。为扩大市场份额,他拼命压低运输费,然后将亏去的成本转嫁到员工身上。工作量比以前增加了不少,薪水却不增反减。
这混蛋,等着吧,马上有他好看的!昌平越想越恼火。此时,他脑中社长的脸又慢慢变成了妻子的脸。他更来火了。这些年,他对妻子的喋喋不休越来越不满。妻子唠叨的内容不外乎是数落昌平的饮食习惯。
老子天天累死累活,还不是为了家里人吃饱穿暖,就这点儿干活时的唯一乐趣还要我放弃,真是太过分了!想到这里,昌平再次一仰头喝了一大口瓶里的可乐。一股甘甜味在口中慢慢漾开,滑到喉咙时却有一种辛辣的刺痛感。以往,这种刺激的感觉多少能安抚一下被惹毛的神经,可今天怎么越发让人心绪不宁了呢?昌平又往嘴里灌了一口,含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然后将瓶盖旋上,放回副驾驶座。突然,他的视线被贴在汽车仪表板上的照片攫住。一瞬间,他原先紧绷的嘴唇绽开了。
照片中,一个外眼角有点儿下垂的少女真对着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对于昌平来说,正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儿阿葵,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一结婚他就想要个孩子,可就是没法如愿。过了几年,夫妇俩都去做了检查,原来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因为精子缺少活力,自然受孕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正在他为昂贵的治疗不孕的医药费发愁,差不多几近绝望的时候,女儿降临了。
女儿出生至今已有九年。昌平不管吃多少苦,只要一想到这是为了女儿,他就忍下了。一般女孩子到了读三年级的年纪,大多会与父亲疏远,但阿葵却不,总是喊着“爸爸、爸爸”与父亲亲热,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
昌平不由得用舌头轻轻舔了下厚厚的嘴唇,感受可乐独特的味觉。咦,他皱起了眉头,往副驾驶座上的瓶子瞥了一眼。他发觉,留在舌尖上的甜味与往常熟悉的味道有点儿不一样。也就在这个时候,后面响起了刺耳的喇叭声。昌平回过神来一抬头,才发现前面的信号灯已翻成绿色。
“叫怎么叫!我知道了!”昌平挂上排挡踩下了油门。卡车越开越快,前面不远就是东久留米市的货物送达处。肚子有点儿饿,才上午十一点刚过。还是到了目的地卸下货再赶紧吃午饭吧。昌平一边开着车,一边这样想。忽然,他觉得身上哪里有点儿不对劲,轻轻地摇了摇头。眼前挡风玻璃外的道路看上去歪歪扭扭的。
怎么回事?正在疑惑间,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向他袭来,有热乎乎的东西反上食道。昌平本能地将头转向一边。一股逆流而上的液体吐了出来。温热的呕吐物都倾泻在他抓着排挡杆的手臂上。
究竟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脑中一片混沌的昌平突然想起刚才收音机里听到的报道:“足立区接连发生多起瓶装饮料被下毒的事件……”已眼神迷离的昌平不由得又朝副驾驶座看了一眼。刚才喝的可乐味道确实有点儿怪。这几瓶可乐是在家附近的超市里买好后,出门时带出来的。自己的家正是在足立区……
难道真让我碰着了?刚想到这里,昌平握着方向盘的手就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始于手腕的颤抖就像虫子爬一样,朝臂膀、腹部、下半身扩散开来,眼前也慢慢染上了一层白雾,意识渐渐变得飘忽起来。
昌平想踩下刹车,但抖个不停的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眼前就是个弯道。蒙着白雾的视线中,一根电杆迎面扑来,昌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束手无策……
二
“那就拜托你了。”将几十分钟前救护车送来的八十多岁肺炎病人移交给住院部病房的护士后,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看了下手表。时间正指在下午5点15分。快到下午6点的交接班时间了。
这里是天医会综合医院。在这个号称拥有六百张病床的东久留米市重点医院急救部,我一早就被指派参与急救工作。其实我是隶属内科第一诊疗科的“综合诊断部”,并不是急救部的医生。在蛮横上司的命令下,才每周抽一个半日到急救部上班,参与急救工作。
今天送来的病人特别多,忙得半死,人感觉特别疲劳,心里就巴望着在下班前的几十分钟里不要再有什么事。
我在电子病历记录仪前坐下,想早点儿完成刚刚那个肺炎病人的病历记录。就像遥相呼应似的,连接走廊和隔壁抢救室的门被打开,进来一个体格魁梧、鼓鼓的肌肉被紧紧裹在一身廉价套装里的男人。好眼熟。
“啊,是梅山先生吧?你好!”
我向东久留米警署刑事课的刑警梅山打了一声招呼。
急救部常会有不少与案件有关的伤者、药物中毒的病人送来。每当这个时候,也就会有警察跟来。这位梅山刑警也是在属于刑事课管辖范围的事件相关者送来抢救室时出现,次数多了,彼此就熟了。
“你好……”
梅山只是动了动那厚厚的嘴唇,便匆匆地朝抢救室里面的急救处置室走去,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难道又有需要刑事课刑警跟着来的病人送来了?这时,一位已在医院研修了一年的女实习医生从急救处置室走了出来。我向她招了招手,她发现后晃着一头染成淡褐色的秀发一路小跑着朝我奔来。
“什么事,小鸟医生?”
“怎么又这样称呼我?”我皱起了眉头。这些日子,一帮来院研修的实习医生和护士越来越频繁地将我这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大男人称呼为“小鸟医生”,而拼命扩散这个由“嘴损”上司想出来的绰号的正是这些实习医生。“我问你,刚才又见有刑警来了,又出什么案子了?”
“不,是交通事故受伤的人。好像说是开卡车撞上了电杆。”
“车子轧死人了?”
“是单独事故。好在司机本人系紧了安全带,没受到严重创伤。可能有点儿脑震荡,搬运的时候已完全失去知觉,但现在已能清晰地回答问题。”
“那怎么会有刑警?”
这种常见的交通事故,通常只要有个穿制服的警察来问问话就可以了,来这样一个虎背熊腰的刑警就有点儿让人不解了。
“嗯,是呐……”实习医生突然压低声音,“是因为那个司机说出了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嗯,说是开车的时候人突然抽筋不听使唤了。”
“那有可能是癫痫发作或者脑中风。”
“可那人好像并没癫痫病史,而且身体还十分健康,说是以前几乎从没进过医院。怀疑脑中风吧,可做了CT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脑梗死的话,要过两三天后CT才查得出。”
“但如果是造成身体无法动弹的脑梗塞,那就会出现麻痹之类的症状,可那人却一点儿都没有。”
“那么TIA呢?要是TIA的话,麻痹只是一时性的,如果不予重视,就有可能引起真正的脑梗死。”
“你是说短暂性脑缺血吗?诊查的医生也想到了这种可能,建议以后给其服用抗血栓类药物。这个病人虽然还不到四十,可胖得吓人,一身的肥肉!所以也有可能是平时不太注意饮食起居,由高血脂或糖尿病之类引起的血管梗死。”
“有那么胖?”
“嗯,属于相扑选手等级,体重至少是公斤三位数,估计一百五十公斤都有可能!”实习医生张开双臂比划着。
“真是这样的话,还可怀疑是‘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胖人的脖子上一圈脂肪会压迫呼吸道,假如开车的时候睡意袭来一歪头,也是有可能会失去知觉的。”
“啊,这个倒真没想到!小鸟医生果真名不虚传,不愧是综合诊断部的名校博士!”
对实习医生给戴的“高帽子”,我只能一笑了之。到综合诊断部已有半年时间,我常常被似乎有着超级计算机般脑子的上司痛骂:“你的脑子是被豆腐塞住了吗?”“说你是小鸟,大概真的长着一个麻雀的脑子?”骂归骂,照样还是要接诊各类病人。这样,也就慢慢提高了自己的诊断水平。不管怎么说,这个病人既然入院,就应该认真查清引起事故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但是……
“但是,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明白为啥刑警要跟着来……”
“关键部分正是我接着要说的。初期治疗快结束的时候,那个病人说,是因为他在开车时喝了有毒的可乐,才导致身体无法动弹的。”
“有毒可乐?”这个出乎意料的词汇使我蹙起了眉头。
“嗯!这是个近来大家议论纷纷的传言。说是有人在可乐里放了农药,等哪个倒霉蛋喝了发觉味道不对时,他的身子已无法动弹了!”
这倒是个严重事件!此事要是让那人知道,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保不定会兴奋得觉也睡不着吧!我朝天花板瞟了一眼——我那比我年轻的上司喜欢整天待在她搭建在医院大楼顶层的屋子里(理事长的千金就是牛!)。以前我有好多次被迫要求配合这类刑案调查,但愿这次能逃避掉。好在一会儿我就下班了,一到交班时间就赶紧溜之大吉吧!
正这么想着,刚才梅山走进来的那扇门又被打开了,一看门里站着的人,我不禁发出一声哀叹。
来人正是综合诊断部部长、我的上司天久鹰央。只见她小巧玲珑的身子绿色的手术服外披着一件尺寸偏大的白大褂,小小的脸庞上有一对仿佛猫眼似的大眼睛,一头微卷的乌黑长发散乱地披在脑后。
“咦,鹰央医生怎么来了?”
我故作镇定嘀咕了一句。一旁的实习医生却若无其事地说:“嗯,是我给鹰央医生打了内线电话。”真是多管闲事!我这才想起,这个疯丫头曾宣称自己是鹰央医生的粉丝,难道已到了什么事都要电话通报的地步?
“那个有趣的病人在哪儿?”
看着问话的鹰央一脸笑容,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您好!”
一走进急救处置室,鹰央便抬手向梅山打了个招呼。梅山那张严肃的脸顿时变了形,那表情的意思明显就是“你怎么又来了?”
如果是一般的人,赶他出去就行了,但鹰央确实非同一般。听说她曾以自己超乎寻常的智慧和不依不饶的韧劲,为梅山负责的好几件案子的破解出了力。所以,对于干涉自己工作的鹰央,梅山心里十分矛盾,他既讨厌鹰央那种什么事都爱插一手的作风,又想借用她的聪慧为自己的工作助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