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战大舞台
2015-08-10谈歌
谈歌
名 单
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深夜,盘踞保定三年多的国民党部队,仓皇弃城北逃了。
翌日清晨,暖暖的冬阳升起之时,人民解放军列队入城。中共保定特委组织群众沿途夹道欢迎。“梅氏杂戏魔术社”的艺人们衣着一新,与多家戏社接连数天在街头巷尾摆场子义演,庆祝保定解放。
“梅氏杂戏魔术社”经理梅天凤没参加演出。梅天凤已公开了共产党员身份,这位昔日保定最有名的魔术大师、悲壮地死于日本人枪口下的女中豪杰梅三娘的二女儿,如今已是保定公安局的一名科长。
梅天凤心中一块悬了多天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侦察员曹正汉不负众望,终于在保定特务站站长马凯旋撤逃之前,拿到了“保密局”的潜伏名单,圆满完成了任务。曹正汉哪儿知道,他费尽心机拿到的名单,共计潜伏特务二十一人,他和梅天凤竟也名列其中。
梅天凤多年后回忆,马凯旋的这份名单,就是给窃取情报的曹正汉准备的,也就是马凯旋搞清了曹正汉的中共身份,却不抓捕的理由。马凯旋暗中命令潜伏在公安局的警员车晓义积极“配合”,让曹正汉“蒋干盗书”,将名单交给中共。为了证实名单的真实性,其中当然要有几个货真价实的国民党特务。这般鱼龙混杂,只是为了给接手保定的共产党制造麻烦。真是谍中谍,计中计。
名单破译后,敌工部深感事情重大,当即上报新任市工委副书记杨昆平。杨昆平看过名单之后,不在意地笑了:“敌人的反间计么,太过拙劣。”
也有不同意见,副局长张少东说:“这份名单来之不易,我们不能贸然下结论。梅天凤和曹正汉的名字,毕竟写在上面了,不能轻易排除他们的嫌疑。”
杨昆平戏谑地笑道:“这几个同志久经考验,能有什么嫌疑?不过是敌人以假乱真离间我们罢了。我杨昆平的名字,当年也上过敌人的自首名单,国民党捉刀代笔为我写的悔过书,还登了报纸。莫非我也是叛徒了?”
马凯旋与“狼”绞尽脑汁策划的这个企图搞乱保定共产党的计划,被杨昆平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地粉碎了。只是杨昆平没有想到,“文革”初期,这件事被重新翻腾出来,梅天凤和曹正汉被打成了“军统”特务,杨昆平背上了“包庇军统特务”的罪名,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这天一早,杨昆平与市主管领导在公安局研究敌特情况,梅天凤照常列席。结束后,她走出公安局大门,身后有人喊她。
梅天凤回头一看,却是曹正汉:“有事儿,老曹?”
曹正汉悄声说道:“我发现季钧了!”
梅天凤惊讶:“季钧?他……没离开保定?”
“他还在保定,昨天我在街中看到他背影了。”
“背影?你不会看错吗?”
“看错?绝不会!我俩是同学,我在保密局跟了他几年,彼此太熟悉了。我跟踪他走了一条街,似乎被他发现了,这人太狡猾,高低被他甩了。”曹正汉沮丧地说。
梅天凤点了点头:“看样子,保密局留下的潜伏特务,比我们估计的要多啊。”
梅天凤看着曹正汉的背影,心里稍稍紧张了。适才说到季钧,她不由想到了早已分道扬镳的小妹梅可心,季钧留下潜伏了,梅可心很可能也留下了。梅可心会躲藏在哪儿呢?
梅天凤在街中吃了饭,心里想着梅可心,回到了“梅氏杂戏魔术社”,进了自己的房间,刚要和衣躺下歇息,身边的艺人霍玉珍推门进来了。
霍玉珍惊讶了一下:“哎呀,你回来了,我还说给你收拾一下屋子呢。”
梅天凤起身笑道:“玉珍呀,我正要找你。”
“有事?梅经理……不,得改嘴了,得叫你梅科长了。”
梅天凤笑道:“玉珍姐,以后没人时,你还叫我天凤吧。你一口一个梅科长,叫得我怪不自在呢。”
“那好,没人的时候我还叫天凤。”
梅天凤说道:“张宗民的堂弟来了封信,说想来保定找个事由,我不好推辞,让他在社里干点儿事吧。”张宗民乃保定警备司令部独立支队的司令。
霍玉珍摇头苦笑:“梅科长,咱们社里……你是不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想说这话吧?我知道,社里的人已经够多,可我想推辞这事儿,也张不开嘴呀。我跟张宗民毕竟是朋友,他堂弟的事我能袖手吗?”说着话,梅天凤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递给霍玉珍,“这个张宗信我也没见过,谁知道他能干点儿什么呢?”
霍玉珍接过信看了,皱眉道:“让他干点儿什么呢?”
“你先想想吧。”
梅天凤看着霍玉珍的背影,暗自点点头。这封信交给了霍玉珍,她相信必定有特务上钩,她只是还猜不透上钩的鱼会是些什么角色。
她起身关了房门,不禁又想起了季钧,如果季钧留下来潜伏,那么潜伏特务比她预先想的还要多。像保定这样一个城市,如果没有更大的阴谋,国民党为何要留下这么多潜伏特务呢?
季钧果真在保定城内吗?会不会是曹正汉看错了呢?
阴谋刺杀
曹正汉没看错,昨天傍晚,他的确在街中发现了季钧。
“保密局”保定站副站长季钧潜伏后的公开身份,是保定“天时古董店”的经理,改名李士增,两个潜伏特务给他当伙计。李经理穿一件灰布长衫,戴一副平光眼镜,完全一副生意人的打扮了。昨天下午,季钧接到医生出身的站长马凯旋的命令,去与南京来的张特派员会面,接受新任务。会面地点在北关“恒祥布店”。
季钧匆匆出门,真是冤家路窄,竟然在街中看到了曹正汉,曹正汉分明也看到了他。季钧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接连拐了两条胡同,借着浓郁的暮色才算甩掉了曹正汉。季钧一路上惊魂不定,很是恼怒马凯旋,当初既然发现了曹正汉是共党卧底,就应该杀了他呀,潜伏人员就能少了几分危险。干吗非留着曹正汉唱“蒋干盗书”?你马凯旋当真是周公瑾呀?
眼看着保定转瞬间易手,季钧心情格外沮丧。他在保定工作了十余年,熟悉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而此刻,他却感觉这个城市太陌生了。季钧此时不再相信上峰那些发扬蹈厉之类的漂亮话儿了,对特派员将要安排的什么“新任务”根本没有热心更不抱信心。
季钧赶到“恒祥布店”时,特派员张复一正阴冷着一张脸等他。前几天,季钧见过这位张特派员一面,总觉得这人阴阳怪气,端着个大架子却不大着调。
张特派员向马凯旋和季钧传达“狼”的命令,“狼”命令马凯旋与季钧组织力量,元旦当天在保定搞一次刺杀行动。具体细节,由马凯旋布置。
季钧斜眼看了看马凯旋。马凯旋现在的位置有些尴尬,奉命潜伏后,保定站已经被划分成几个小组,名义上归马凯旋指挥,实则全由“狼”操控。而“狼”一直很神秘,除马凯旋外,保定站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其真面目。据马凯旋说,这位南京来的张特派员,也没见过“狼”,只是由“狼”派人与特派员联系。这只“狼”到底是个什么神秘角色呢?
张特派员传达了命令,便匆匆走了。
季钧一肚子牢骚:“站长,怎么谁都可以对咱们指手画脚呀?这个牛皮哄哄的张复一,算是哪个庙里的和尚呀?”
马凯旋苦笑:“张特派员是毛局长派来给‘狼当副手的。你也替他想想呀,由暂时太平吉祥的南京城,跑到保定这么个险象环生的匪区,怕是这位特派员比咱们还闹心呀。不扯这个了,先说任务吧。”
“具体刺杀对象?”
“保定军管会主任孙毅。”
季钧听得一怔:“这行动……可行吗?”
“我也问过特派员了。他说‘狼已得到内线情报,共党保定军管会主任孙毅,将在元旦上午视察西大街商铺,届时可让我们的人化装成商家,寻机刺杀。‘狼说毛局长有过严厉指令,要求保定潜伏的同志们,搞出点儿大动静来,给困守于北平的傅作义打打气。我想,这次行动的意义,或是毛局长想让我们在保定上演一出荆轲刺秦王的好戏吧?”马凯旋看看季钧,“我们当务之急是挑选一个荆轲。”
季钧白了马凯旋一眼:“荆轲?”
“梅可心他们在后院等着呢,咱们去跟他们说说吧。”
后院的房子,是一间空闲的仓库,中间摆了个火盆,梅可心等十几个潜伏特工正在烤火。见马凯旋和季钧进来,众人站起来。马凯旋摆摆手:“都坐吧。”
马凯旋看看众人,干咳了两声,宣布了刺杀孙毅的任务及具体行动方案。元旦上午孙毅在西大街视察时,先由特工于西大街东口制造爆炸。混乱之中,担任刺杀任务的特工近身行刺。
季钧环顾众人:“谁来承担刺杀任务?”
众人一时都不作声。
梅可心左右看看:“既然没人争抢,那就派我去吧。”
马凯旋摇头:“你是熟面孔,街中许多人必定认识你,你不能承担刺杀任务。”
梅可心刚要说话,身旁的陆城缓缓地站起身:“站长,将刺杀任务交给我吧。”
马凯旋看着瘦弱的陆城,犹豫道:“陆城,你一直是做内勤的呀。”
陆城笑了:“我是一直做内勤,但总想出外勤,站长一直没有给我机会呀。”
季钧皱眉:“你一直做文案,打过枪吗?”
陆城笑道:“在保定站参加过多次训练。”
马凯旋问:“你想怎么做?”
“刚才听站长说,此次刺杀任务有两项,一个爆炸,一个刺杀。爆炸需要技术,难些。刺杀相对容易些,我做容易的吧。”
马凯旋听得皱眉,冷笑一声:“容易?这是去送死!懂吗?”
“我不畏死,死奈我何?”陆城不觉提高了声音,屋子里有了嗡嗡的回声。
马凯旋登时哑了。
陆城给人的印象,一向小心翼翼,说话和气,此时却突然变得怒目金刚,他硬声说道:“站长,所谓潜伏者,就应是死士,就应抱玉石俱焚的决心。铲共,暗杀,就是潜伏者的首要任务,这任务就是以暗杀多少共党为标准。陆某既然潜伏,就不怕杀人。婆婆妈妈儿女情长还能做什么潜伏?做潜伏就不要怕飞蛾扑火!”
屋里平添了浓烈的杀气。
马凯旋沉吟了片刻,问道:“陆城啊,你不要找个帮手吗?”
陆城摇头说道:“秦舞阳失败之例在前,人多分心,不如我一人行刺专注。”
马凯旋缓缓点头,起身说道:“陆城,你去准备吧。我会选派几个手段高强的同志,在现场支援你。”
陆城立正敬礼:“站长,下属先去了。”
马凯旋表情郑重地送至门口,望着陆城的身影消失在暗夜里,不觉慨然长叹:“陆城,你真是一只布袋里的锥子呀!只是你的锥尖显现得太晚了,马某愚钝,发现得也太晚了啊……”说到这里,声音一时哽咽,两眼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梅可心起身道:“站长,既然陆城担当刺杀任务,爆炸任务就交给我吧。”
马凯旋点头:“好的。悉心准备吧。”
众人离开后,季钧见马凯旋呆呆望着门外,近前说道:“站长,适才陆城虽精神可嘉,但容我说句泄气话,一个荆轲挽救不了燕国,一百个陆城也救不了党国。因为天变了啊。今天来的路上,我看到两个共军士兵,搀扶一位老婆婆过马路,我不禁想起了两个月前,国军两个伤兵在街中吃霸王餐,还打伤了店主一家的丑事。我瞬间明白了一个事实:党国真的回不来了啊。”
马凯旋看着季钧,目光渐渐地黯淡下来了,怅然地点头:“人心向背是关键,党国的确做了太多有失民心的事啊!”
南茂才
傍晚时分,“梅氏杂戏魔术社”的艺人李天才刚要关门,却快步走进来一个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拱手笑道:“先生,我不是来看杂戏的,我来找我堂妹南雨鸾,听说她在这儿搭班儿。”
李天才诧异了一下:“先生怎么称呼?”
“在下南茂才。”
李天才摇头哂笑:“南先生,你这都哪年的黄历了?你堂妹早不在这儿了。”
南茂才怔了:“怎么,她……不在这儿了?”
李天才揶揄道:“翅膀硬了,一年前另开了字号。”
“她的班子在哪儿?”
“她的班子在南大街,不过么,这几天她应该不在,我瞎听了一耳朵,说去外县演出了。”
南茂才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转而又道:“兄弟,我能不能见见梅班主?”
正在此时,梅天凤与曹正汉说着话从街中回来,梅天凤见到李天才与中年汉子说话,走过来问:“天才,来客人了?”
李天才忙笑道:“梅科长,你回来巧了,这位是南雨鸾的堂兄,南……茂才,来找南雨鸾。”
梅天凤听了,赶忙朝南茂才拱手笑道:“久闻南先生大名,我是梅天凤,是南班主的朋友,听说南班主这些日子到外县演出了,算算日子么,应该这两天就回来了。”
曹正汉奇怪地看看梅天凤,刚要说话,却被梅天凤悄悄拨拉了一下,拦住了。
南茂才哦了一声:“是这样啊。”
梅天凤转身对李天才道:“天才,带南先生到客房去歇息。”
南茂才忙摆手:“谢过梅经理,不敢劳烦了。我已在城中的客栈住下了。告辞,明天见。”说罢,深揖一礼,转身走了。
曹正汉望着南茂才的背影道:“这人行止利落,抬腿生风,应是个当行中人。”
梅天凤点头笑了:“你果然眼亮,这个南茂才入杂戏行当之前,本是江南有名的拳师,当年颇有些名声呢。”
曹正汉不解地问:“咱们刚才在街中见到了南雨鸾的跟包呀,她肯定回来了,你怎么那么对南茂才说呢?”
梅天凤笑了:“这个南茂才,咱们从没见过,只听他自说自话是南雨鸾的堂兄。南雨鸾愿见不愿见呢?咱们不好多事儿呀,还是他自己去找吧。”
曹正汉点头笑了:“还是你明白。对了,听街人说南雨鸾前些天结婚了,怎么也没告诉咱们一声儿?这喜酒也没请咱们喝呀。她这么做也太没人情味了。”
“我听说了,或是人家不愿张扬吧。新郎官是干什么的?”
“听说是个走街串巷的江湖游医,叫章什么来着?”
曹正汉前脚刚走,霍玉珍款款走出来,迎住梅天凤:“天凤呀,那个张宗信下午来了。”
“哦,给他安排事由了吗?”
“按你的吩咐,我先让他在社里打杂儿了。对了,他还没睡呢,你见见他不?”
“改日吧,我先不见他了。”
霍玉珍面带难色:“另外呢,张宗信说……还有两个沾亲带故的老乡,也是生计没着落,他想一块儿带过来,怕你不高兴,让我跟你商量商量。你看,咱们做好事儿倒招来麻烦了。”
“那就一块儿带过来吧,都先在社里打杂儿吧。”
“那开销可就大了……”
“一只羊是赶,几只羊也是放。让他们来吧。”
翌日清晨,静谧的保定城悄然起雾了,淡淡的雾气似怀着诸多心事,在街道上缓缓弥漫滚动。梅天凤走出街门,想去街中的小吃摊上吃早点。她前几天听人说起,东大街角有处老豆腐摊儿,味道很好。
她走到东大街角,雾气朦胧中,见影影绰绰一群人围着吵吵嚷嚷,走近了看,却是公安局一个名叫苏树申的留用警察,鼻子淌着血,正跟卖老豆腐的摊贩争辩着。梅天凤认识这个摊贩,这人名叫杨来宝。
梅天凤听了几句听明白了,苏树申刚才吃老豆腐,杨来宝只给苏树申盛了半碗,苏树申说我花了一碗的钱,你凭什么给半碗?杨来宝讥笑说,你个国民党臭警察,给你吃半碗就不错了。苏树申骂了句奸商,竟被杨来宝扑上来扇了两个大耳光。
杨来宝和苏树申其实很熟,两人一同做过多年巡警,杨来宝也跟苏树申一同留用。杨来宝旧警察习气不改,留用没两天呢,竟勒索街中小商贩,被苏树申举报了,杨来宝就被除名了。杨来宝一直记恨在心。街人悄声告诉梅天凤,杨来宝老婆的表哥,是政府的副秘书长,杨来宝有仗势,不然怎敢这般横行霸道。梅天凤听了暗自生气,分开众人走上前。
苏树申忙招呼:“梅科长。”
杨来宝看到梅天凤,神色惊讶了一下,旋即却满不在乎了:“梅科长也来吃老豆腐?”
梅天凤看看杨来宝:“苏树申给钱了吗?”
“给了。现在解放了,谁敢不给钱?”
“少给了?”
“没有。新社会了,谁敢少给钱?”
梅天凤火了:“那你凭什么给他盛半碗?你奸商呀?你还敢打人?你土匪呀?”
杨来宝满脸不服气,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苏树申:“他……骂人了。”
梅天凤冷冷地说道:“他骂人?你给他半碗,他能不骂你吗?换作我,就不是光骂你了。”转身喊道,“苏树申!”
“在!”
“听着,你过去当的是国民党警察,现在当的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是保护老百姓的,人民警察不能被坏人欺侮。明白吗?”
“明白。”
“他打了你几个耳光?”
“……两个。”
“去,也打他两个耳光!多打一个算占便宜。”
苏树申愣怔了,满脸疑惑地看看愤怒的梅天凤。
“打他!”梅天凤怒吼一声。
苏树申当即壮起胆子,上前打了杨来宝两个响亮的耳光。
杨来宝登时被打蒙了,回过神儿来才瞪眼怒骂:“梅天凤,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操你祖宗……”骂着就抄案板上的菜刀,刚举起,梅天凤扬手一巴掌,杨来宝“哎哟”一声倒在地上了。
梅天凤掏出手铐,上前给杨来宝戴上了:“杨来宝,你还敢动刀?你扰乱市场,强买强卖,另找个地方说话吧!”转身对苏树申说,“你把他押到治安科去。”
猛听到有人喊道:“住手!”
围观的闻声赶忙两旁闪开,但见一个身穿制服的中年男人,踱着方步走进来。这男人身材很高,而且敦实,眉宇间透着威严,他就是市政府副秘书长梁占义。梅天凤听过两次梁占义作报告,梁占义声音雄浑,字正腔圆,很像当过老师的样子。
梁占义冷眼打量梅天凤,闷声问道:“你是梅天凤?”
“我是梅天凤。”
“怎么回事?为什么铐人?”
梅天凤哼了一声:“梁副秘书长,你家这个亲戚欺行霸市,人家买一碗老豆腐,他只给人家半碗,还满嘴污言秽语。我得替梁副秘书长管管你这个奸商亲戚,不然的话,他将来怕是要给你闯大祸的。”
梁占义沉吟了一下,看看杨来宝:“你跟他们去一趟吧,说明情况。”说罢,转身走了。
梅天凤端起桌上半碗老豆腐,递给苏树申:“拿去,打官司是个证据。”
梅天凤刚进办公室,早点没吃,却生了一肚子气。这时,曹正汉咚咚地跑进来,满脸惊慌:“梅科长,出事了!南茂才被人杀了,在兴隆客栈。”
“啊?南雨鸾知道了吗?”
“我派人去通知了。”
“走,咱们去兴隆客栈。”
梅天凤一路猜测,想不透是谁杀害了南茂才。特务?特务为什么要对南茂才下毒手呢?南茂才身手不凡,取他的性命,并不是件容易事,凶手必定不是寻常人物。凶手会是谁呢?南茂才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两个警察正在勘查现场。南茂才坐在椅子上,头仰着,目光定格在天花板上,嘴巴微微张着,似有话要讲。他胸前被刺中了一刀,嘴角溢出的血迹已干涸了,呈酱紫色。屋中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很可能是熟人作案,南茂才应是在毫无提防的状态下被杀的。梅天凤看得明白,南茂才是被淬有剧毒的利刃杀死,凶手冷酷而且果断。
梅天凤再次四下打量,桌上有两杯冷茶,一杯应是南茂才自己的,另一杯应是待客的。客人会是谁呢?梅天凤若有所思,又看看曹正汉,便走出房间。曹正汉忙随她出来了。
巡警正在门外盘问客栈的掌柜,隆冬天气,掌柜的却满头大汗。他惶惶摆手:“我真不知道谁来过……”
梅天凤刚听掌柜的说了几句,忽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梅天凤转身看,南雨鸾来了,她身后跟着两个跟包儿。南雨鸾哀伤的目光看了看梅天凤和曹正汉,就进客栈了。不一刻,客栈里传出了南雨鸾的哭声。
梅天凤站在客栈门前等了一会儿,南雨鸾走出来了。南雨鸾面色苍白,像刚大病了一场。
梅天凤迎上两步:“雨鸾。”
“梅科长……多天不见了。”南雨鸾欠身致意。
梅天凤皱眉道:“我一早听到了这件凶事,很意外。”
南雨鸾悲切说道:“堂兄千里迢迢而来,怎么会遭了毒手呢?或是堂兄得罪了人?不然就是冲着我来的?”说到这里,南雨鸾突然捂住胸口,很难受的样子。
梅天凤关心道:“病了?”
南雨鸾摇头:“前些天在台上失手不慎跌了,受了点儿轻伤。”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要好生歇息。”
“多谢梅科长惦记,咱们这行当,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儿,不碍什么。”
“令堂兄遭遇不幸,雨鸾节哀顺变。冒昧问一句,你在保定有什么仇人吗?”
“梅科长应该知道,我来保定几年了,一直小心翼翼,只以魔术为生计,从不跟人结怨。”
“再冒昧问一句,你当初为何到保定立身呢?”
“不怕梅科长笑话,当年家乡的杂戏班子散摊了,我一路卖艺北上,本想去北平,走到保定,却懒了腿脚,便入了梅氏杂戏魔术社。之后,你都知道的。”
南雨鸾还要说什么,却看公安局里自己的部下车晓义匆匆飞跑过来,向梅天凤报告:“梅科长,有紧急情况!”
抢 劫
《保定史志》记载:1948年底,保定发生了一件大案。
之前几乎没有任何征兆,位于保定西大街的中国人民银行储蓄所被抢劫了。
银行职员还原现场景况:早上8点储蓄所开门,两个商号的会计和几个市民进来,排队办理业务。不多时,竟然闯进来一个醉汉,先后与办理业务的群众和银行职员寻衅争吵。正在纠缠之时,进来了五个巡警,讯问了几句,便将这个醉汉与两名来办理业务的顾客及两名银行职员带走了,并以调查赃款赃物为由,连钱款和实物也带走了。
三天后,两名职员被杀,两名顾客同时被杀。尸体被扔在西城外的河滩上。
经统计,此次被抢钱款共一千七百三十五元;所抢实物,计小米两百斤、面粉三百斤、白布三匹。
那时一千多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当时保定的小米八分钱一斤,面粉一角二分一斤。算算,一千块钱得买多少东西?那可真是笔大钱呀。
梅天凤赶到时,杨昆平已经带人勘查了现场。据街前群众提供的线索,这五个巡警是分乘三辆马车来的。
无可置疑,五个巡警是国民党潜伏特务装扮的。现场分析,至少有十名敌特分子参加了行动。
有没有“内鬼”里应外合?
银行内部排查,一个负责打扫卫生名叫刘兰芝的妇女失踪了。刘兰芝是满城县城关镇人。公安局当即追查这个人,发现却是冒名顶替的身份。
第二天,有人将从银行抢劫的钱给公安局寄了一百元。当然,并非想收买谁,而是嚣张的敌特分子对公安局的嘲弄。
转天就是元旦。元旦这天,银行抢劫案的侦破还没有重大突破,公安局却有了另外的收获。
元旦早上,鲜润的太阳东山再起,西大街各家商铺先后开门。到上午九时许,西大街熙熙攘攘,行人如织,逐渐热闹起来,人群中出现了陆城,他身后跟着四个支援他的特务。预先埋伏在周边的公安人员当即收网抓捕,陆城开枪拒捕,被当场击毙,跟在他身后的两个特务缴械投降,另外两个开枪抵抗时被击毙。化装成农妇的梅可心,正带着几个特务在街角安置炸药,听到枪声,梅可心情知不妙,当即扔下炸药,混入人群跑了。余下几个特务却慌不择路,四下乱撞,先后被公安人员抓捕。
孙毅主任视察西大街商铺,本是杨昆平放出去的一个假消息,借以探查公安局内部有无敌特卧底,此举果然奏效。杨昆平锁定了在公安局卧底的国民党特务。
连续几天,梅天凤审讯了在西大街被抓捕的特务们,却没有关于银行抢劫案的线索。这天早上,梅天凤披一身寒气刚走进办公室,曹正汉打来电话说,清晨抓住了一个国民党高级特务。
梅天凤问:“高级特务?什么身份?”
“经两个被捕的特务指认,此人是从南京来的保密局特派员,名叫张复一。这家伙在东大街的粥摊上吃早点,我们站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嘴里正忙着吃烧饼呢,一点儿反抗都没有,嘴里嚼着烧饼就被抓了。”曹正汉哈哈笑道。
梅天凤被捕
1949年2月3日,解放军进入北平。
消息传来,保定市民一片欢腾,北平无战事了呀!
马凯旋一早来到“天时古董店”。季钧与马凯旋进了里屋,相对坐了,季钧给马凯旋倒了杯茶,皱眉问道:“我听说,北平站的几个行动小组,春节期间相继被共党抓捕?真的假的?”
马凯旋点头:“情况属实。诸多同志被捕,一些不坚定分子先后叛变,加剧了这场灾难。傅作义举城附逆,或在预料之中。万没想到,保密局北平站站长顾也正也反水了。保密局在平津两地潜伏的同志,多被顾出卖,余下的群龙无首,现处于惊弓之鸟的失措状态。顾祸虽尚未殃及保定,但我们的情况也越来越困难了。保险起见,我昨夜关闭了两个联络站。”
“站长做得恰当。”
“你这里如何?”
季钧的目光黯淡下来:“自元旦刺杀孙毅的行动失败,同志们的情绪都很低落。”
“关于孙毅的那个情报不实,‘狼过分相信那个内线了。”
“损失太大了,陆城与两个支援的同志当场被杀,其余的都被捕了。梅可心还算机灵,跑出来了。”季钧搓着两只手。
“可惜了陆城呀!”马凯旋叹惜不已。
“‘狼和张复一是猪脑子呀?简直是乱指挥呀!”季钧恨恨地骂道。
“总结起来,张特派员真有些冒失了。但‘狼策划抢劫了共党西大街银行储蓄所,总算对毛局长有个交代了。”
“这件事震动的确不小!”
“张特派员前些天被捕了。”
“我听说了,想不到呢。”
“共产党效率太高,民众多被赤化,眼睛太多。”马凯旋目光突然警觉起来,兀自四下看了看。
“站长放心,张复一没来过这里。”
“这还好。毛局长来电,再次强调,时局危艰,苦撑待变,我们还要有大的行动。”
“苦撑待变?大的行动?”季钧不屑地笑了笑,“站长与我说这话,无异于两个秃子讨论梳子的话题。”
“季钧,情绪太低落了吧?”马凯旋的口气有些不满。
季钧摆手:“开句玩笑而已。站长今日找我,有何指示?”
马凯旋站起身,一只手撑着桌角,伏下腰,盯着季钧的脸,郑重说道:“传达毛局长指示:国军撤离保定仓促,军令部一批重要档案不慎遗落在保定,档案装在十余只木箱里,木箱贴着‘军令部督察”的封条。毛局长命令我们,尽快安全起运送到南京。”
季钧听罢撇撇嘴:“我不大相信,党国都到了全线溃败的地步,还有什么重要档案能留在保定?不可思议。”
马凯旋重新落座,严肃说道:“季钧,此事不容怀疑。‘狼昨天告诉我,这就是保定站全体留下潜伏的理由。‘狼及其小组为完成这个任务,也一起潜伏了。”
“如何行动?”
“‘狼已查明,这批档案藏匿在大舞台剧场,具体位置尚不清楚,我们分头寻找。”
“明白。”
“再有,梅天凤太了解我们,她是我们安全潜伏的最大威胁,要利用那份被共党窃走的名单,尽快置梅天凤于死地。‘狼分析,梅天凤若被共党逼急了,依其暴烈性子,或还能为我们所用。到时,由你出面策反此人。”
“梅天凤能被策反?”季钧摇头看着马凯旋。
“除了梅天凤,还有一个甄广宁,对我们也是个很大的威胁。”
“也要策反他吗?”
“不!‘狼决定除掉甄广宁。此人在保密局卧底多年,熟知我们的情况,若不及时除掉,就会有大麻烦。此事由‘狼亲自安排。你负责打探甄广宁的活动规律。”
“是。请站长转告‘狼,特派员被捕,很难预料后果,他若撑不住,我们打入共党内部的卧底很可能暴露。潜伏不易,若无特殊需要,内线同志或应及早撤离。请‘狼多多体恤。”
“‘狼已经做了安排。”
“保密局”特派员张复一被捕后,咬牙抗拒了几天,终于“熬”不住了,昨天夜里彻底“撂”了,悉数交代了他所知道的情况,供出了潜伏在保定市区的“火龙”(即季钧);及潜伏在徐水县的“火蛇”、“火虫”(二人真实姓名不详——作者注)。让审讯的干警绝对想不到的是,张复一最后供出了潜伏在公安局的“恐龙”:梅天凤。
审讯人员当即将审讯情况上报杨昆平。杨昆平大吃一惊,昨天一早,他已派梅天凤带人去满城县抓捕特务了。张复一的口供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呀。杨昆平当即派车晓义,迅速带人去满城县寻找梅天凤。杨昆平指示,一旦找到梅天凤,立刻逮捕。
就在车晓义带人匆匆去满城的途中,一个可疑的疤脸汉子,在保定街中被公安局的侦察员发现并追踪。这疤脸竟然去了“梅氏杂戏魔术社”,他悄悄进了梅天凤的房间。侦察员不想打草惊蛇,要继续跟踪,没料到,疤脸竟被霍玉珍发现了,他刚从梅天凤的房间溜出来,便被霍玉珍带着几个艺人抓住了。霍玉珍检查梅天凤的房间,发现了疤脸汉子偷偷放进来的一封信。
这信竟然是写给“恐龙”的,要“恐龙”按计划行事。
梅天凤当真是恐龙?
疤脸当即被押到公安局审讯,他却死也不肯开口。
公安局的领导感觉情况严重,张少东副局长建议,立刻上报保定市委领导。
市委领导读了那封送给梅天凤的信,却并不相信,认为这是敌人的反间计。张庆春书记笑问张少东:“少东同志,如果梅天凤是国民党潜伏特务,那我们是什么?仔细审讯这个特务,一定要让他说实话。”
而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疤脸特务被审讯时,突然气绝身亡。尸检证明,这特务之前服了特制的毒药。这种毒药是当年戴笠主管“军统”时的发明,类似定时炸弹,定时毒性发作,若无解药,登时毙命。区区一个送信的特务能如此顽固不化不怕死?公安局副局长张少东认为,如果说这是敌人的反间计,可是反间计也不至于搭上人命吧?张少东进一步推断,此人是死间。
后来才知道搞错了。这疤脸汉子并非特务,而是“狼”花钱从外地雇佣的一个混混儿,预付了一半定金。临行前,“狼”给这混混儿服用了“定时毒药”,“狼”告诉混混儿,给“恐龙”送信后,如若被捕,一句话也不要说,只要坚持两天,必定有人搭救。这混混儿被关在公安局,还傻乎乎地盼着有人来搭救,再去找“狼”要另一半酬金呢。
杨昆平立即召开公安局干部会议分析案情。谁也想不到,杨昆平在会上竟然转变了态度,他基本认定,梅天凤就是代号“恐龙”的国民党潜伏特务。证据之一:特务给梅天凤送信,信中称其“恐龙”;证据之二:被捕的“保密局”特派员张复一,供认梅天凤就是“恐龙”。张复一还交代,南茂才也是“保密局”特务。南茂才与梅天凤接头后,梅天凤担心南茂才暴露她的“恐龙”身份,当即杀人灭口。另有补充证据,杨昆平之前接到侦察科报告,南茂才被杀现场,留有一块手帕,经霍玉珍及“梅氏杂戏魔术社”的艺人辨认,确属梅天凤所用之物。
案情分析会上,有人惊讶,认为梅天凤隐藏太深了,应立刻逮捕。更有人反对说,梅天凤绝对不会是特务,多年来,梅天凤同志在对敌斗争中,英勇顽强,对党忠心耿耿,是经受过考验的好同志。张复一的指认,未必可信。现场所留的手帕,以及特务送信,都是敌人栽赃陷害。
杨昆平最后做总结发言。他郑重说道:“同志们,我也不愿意怀疑梅天凤,我与她是多年共同出生入死的战友,若怀疑她是特务,岂不是也怀疑我自己吗?可种种证据表明,梅天凤就是混入我们队伍里的敌特分子。时下,我们由暗处转到了明处,敌人则从地上转入到地下。斗争环境变了,斗争更加复杂,同志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中央领导说过,我们的同志,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不会被带枪的敌人打倒,怕是要被敌人的糖衣炮弹打倒呢。就在前几天,刚刚解放的张家口,就发生了一个干部私吞公款并与敌特勾结的案子。此人是我的一个老战友,他坐过敌人的牢房,受过敌人的严刑拷打,但是他挺过来了。想不到呢,他却栽倒在胜利之时。不必详说了,种种证据表明,梅天凤是国民党特务。”
副局长张少东插话说:“昆平书记的话很深刻。就算梅天凤历史上没有问题,难保她或是近期被敌特拉拢下水了啊。”
治安科长李立群附和道:“张局长所言极是。”
李立群,河南安阳人,他于清风店战役负伤,出院后,分配到保定工作。这个李立群却是“狼”安排到公安局的特务。
正在开会,满城传来了消息,梅天凤已在满城县调查完案件,正于返回保定的途中。
杨昆平当即命令:“梅天凤一旦在保定露面,立刻秘密逮捕。”
梅天凤却一点儿不知情,她风尘仆仆从完县赶回保定,刚走进公安局,就被捕了。
傍晚,杨昆平亲自审讯梅天凤,李立群陪审,车晓义记录。想不到,刚问了几句,就谈僵了,梅天凤诘问:“杨局长,只凭敌人送来的一封信,就认定我是特务?就认定我梅天凤是什么‘恐龙?你们是不是太幼稚了?一块留在南茂才被杀现场的手帕,就算是我的,就能怀疑我是杀人凶手?”
杨昆平与李立群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
梅天凤皱眉道:“我真的不理解,这样对待我,组织上是不是太过草率?”
李立群哼了一声:“梅天凤,你说得很感人,但我们都知道,骗子一向都很让人感动。”
杨昆平摇头:“梅天凤,认定你是特务,我很遗憾。”
梅天凤哼了一声:“我也遗憾呢。”
杨昆平不想再说,喊人进来,命令秘密看押梅天凤,明天继续审问。杨昆平厉声说道:“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见梅天凤!”
但是,半夜时分,还是有人来看望梅天凤了。
谁来了?
杨昆平。
杨昆平在黑暗中走进关押梅天凤的房间。
梅天凤惊讶道:“杨书记,你怎么来了?”
“嘘!我还是不大放心呢。”
“按照我们预先的计划,杨书记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你想呀,我们原来的计划,是根据南茂才被杀现场发现的那块手帕逮捕你。可是突然来了一个近乎送上门的‘保密局特派员供出了你,再来了一个特务送信给你。这说明什么?说明敌人急于陷害你,敌人必定有更大的动作。”
“我也想过,敌人在保定这样一个城市,潜伏了这么多特务,实在出乎我们的预料。他们急于对我下手,或是怀疑我掌握了他们什么秘密?”
“目前还没一点儿线索。先说眼下吧,我还是有些担心,我们这次顺水推舟,敌人会不会怀疑呢?”
“我仔细考虑过,我们这次行动很缜密,敌人不可能识破。”
“天凤呀,这件事必须做得跟真的一样,否则骗不过敌人的。”
“我出去之后,先做什么?”
“这正是我要来告诉你的。北平已和平解放,顾也正也随傅作义起义了,他是你的老熟人了,你‘逃出去之后,要迅速赶到北平,找到顾也正,核实保密局在保定潜伏的特务名单。”
“好,我去找顾也正。”
“你不能大摇大摆地去呀。顾也正随傅作义起义之后,毛人凤怒不可遏,已经悬赏取他的性命。顾也正现被北平公安局严加保护,不能随便见人。”杨昆平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梅天凤,“你到北平后,先打电话给公安局的薛仲平同志,你把这封介绍信交给他,由他帮你联系顾也正。”
梅天凤接过来:“知道了。还有一件事,我想通过霍玉珍,甄别出潜伏在杂戏魔术社里的特务。杨书记暂且不要对杂戏社有什么行动。”
“好吧。你现在就要孤军作战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黎明前,梅天凤逃跑了。
向晚时分,公安局治安科长李立群在搜捕梅天凤无果后,走到南大街,左右看看,便径直去了大旗杆南边的“好面馆”。
这是个不大起眼的面馆,已开了两代。老掌柜名叫曲老根,共有四个儿子。抗战中,曲老根和三个儿子被日军的炮弹炸死了,小儿子曲四宝当了掌柜。面馆很简陋,两张餐桌几条板凳已经破旧不堪,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李立群进门之前,有个中年汉子在这里吃过了。这汉子吃了一个半红薯面的菜合子,喝了大半碗菜汤。汉子衣着不算华贵,但剪裁很好,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礼帽,压到了眉毛,吃饭的时候也没有摘下,似乎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的真实面目。
李立群进来时,汉子刚刚走了。李立群四下打量,看到临窗的桌上还留着半碗菜汤,半个红薯面菜合子。一双筷子并拢,放在了碗的左边。李立群的瞳孔收缩了。这是接头暗号。一双并拢的筷子表示:事情开始了。
掌柜的曲四宝欢欢儿地迎上来,欠身笑问:“先生吃点儿什么?”
李立群笑道:“来碗羊汤荞麦鱼儿。”随即低声问,“刚才的客人几时走的?”
“与你前后脚。”曲四宝左右看看。
“是个什么样的人?”
“穿着很体面的汉子,脸没看清楚。给了我一块钱,没让找零。我收拾桌子,知道是自己人。”
“知道了。这几天你眼睛要睁大些。告诉‘狼,梅天凤已经逃走。”
“明白。”
“我这儿已准备好了,请示‘狼,何时铲除甄广平?”
“我天黑就去请示。”
“若有紧急情况,在门外挂出减价的牌子,我另设法联系你。”
“记住了。”曲四宝转身向灶房喊道,“羊汤荞麦鱼儿一碗。”
顾也正
保定公安局全力追捕梅天凤的时候,梅天凤已由保定东去十五里的漕河火车站悄然上车,去了北平。车到北平时,天色已晚。梅天凤顶着料峭的寒风,匆匆赶到了北平公安局,打电话找薛仲平。不料,薛仲平竟出差了。梅天凤很沮丧,只好先找客栈歇了。
梅天凤耐着性子等了三天,薛仲平才回来。梅天凤匆匆去见薛仲平,薛仲平看了梅天凤的介绍信,请梅天凤在会客室坐了,给梅天凤倒了杯热水,便打电话联系顾也正。
梅天凤双手捂着热热的水杯,望着北风呼啸的窗外,一时有些出神了。她想象不出,顾也正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这个顽固的国民党特务,怎么会幡然醒悟起义了呢?
顾也正接了薛仲平的电话,匆匆赶来见梅天凤。梅天凤起身迎了,但见顾也正满面红光神采卓然,身穿灰布制服,完全一副共产党干部的打扮。
顾也正惊讶地笑道:“天凤姑娘,想不到你来找我。”
梅天凤哂然一笑:“顾先生,久违了。”
“你是共产党……”
“你没想到?”
顾也正尴尬地一笑,摇摇头后又点点头:“真没想到,却也在情理之中啊。快请坐。”
二人相对坐了,寒暄几句,顾也正先说了他起义的前后经过,之后感慨万千:“天凤呀,说句实话,我这样一个手上沾着共产党鲜血的国民党特务,跟着傅将军起义,也算是冒险一赌,先冷汗三身又热汗三身呀。万没想到,共产党真的不计前嫌,真正是宽宏大量啊!”
梅天凤点头称赞:“顾先生弃暗投明,识时务知大体,让人佩服。我此次来,是有公事相求。”
梅天凤说了来意,顾也正听了皱眉:“保定站的潜伏名单,马凯旋并没有报给我。前后报我的两份名单,都是假的。”
“为什么?”梅天凤惊讶。
“马凯旋或另有深意。”
“为啥?为遮人耳目?”
顾也正摇头:“不止如此。马凯旋行事,一向精密计算,他此举用心良苦,或是为我考虑。他担心这个名单一旦外泄,顾某必有嫌疑。于是,保定站的潜伏名单,直接报告了毛人凤。”
“原来如此。”
“还有一事。据我所知,按照原来拟定部署,保定不会有这么多潜伏人员。仅我知道,保密局留在保定的潜伏特工,远远超过了既定人数。不只有保定站全体,还有其他人员,如南京保密局直属行动组,也留在了保定。”
“你说的……是‘狼吗?”
“是的。”
“此人是什么公开身份?”
“公开身份?我不清楚。只听说此人原是‘青抗军乔运典下属,后归毛人凤领导。我从没见过此人。”
“还有‘恐龙,顾先生知道多少情况?”
顾也正摇头:“我只听说过这个代号。我猜测,此人与‘狼相似,都是保密局总部的直属特工。换句话说,他们直接归毛人凤领导。”
“毛人凤派这么多特务在保定潜伏,有什么具体任务?”
“我一无所知。”
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梅天凤有些失望,怏怏起身告辞。
顾也正送梅天凤出来,走出很远,才挥手告别。
梅天凤又走出几步,兀自回头,望着顾也正的背影,梅天凤顿生感慨,如果马凯旋也像顾也正一样弃暗投明,那该多好。但她清楚,马凯旋必定顽固到底。
顾也正追随傅作义和平起义后,暂时留在傅作义身边工作。同年8月,顾也正随同傅作义、邓宝珊到绥远,促成和平起义。其间配合公安人员,粉碎毛人凤派遣“保密局”特务对傅作义的暗杀行动,顾也正起到了一些作用,受到傅作义的表扬。随傅作义回北平后,顾也正奉调北平公安局协助工作,在之后的反特运动中,顾也正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
1951年春天,顾也正调北京民政局任参议员。
史载:1954年1月13日(农历腊月初九,星期三)下午4时许,江苏泰兴的天色,一片苍黄,长江水突然枯竭断流,江中航轮一概搁浅。此景骇然,犹如鬼怪作祟。
回家探亲的顾也正一家五口(包括岳父岳母)闻讯也来至江边,观赏这一奇观,沿江居民纷纷下江拾取江中遗物或捉鱼。顾也正一家看得惊奇,即兴冲冲随着人们下到江底捉鱼,一时乐不知返。不料两个多小时后,江水如骤然发怒,汹涌而下,众人惊骇之下,急速上岸,顾也正一家五口却不及上来,俱身葬江中。顾时年四十三岁。
顾也正这样一个结局,让人嗟叹。
梅天凤悄然回了保定。按预先约定,她在保定北大街“梁记裁缝铺”与杨昆平见面了。这里是杨昆平当年使用过的地下交通站,裁缝梁孝阳师傅,是杨昆平直接领导的地下交通员。
这里会面,绝对保密。
梅天凤汇报了与顾也正见面的情况。杨昆平听过,稍加思索,即指示梅天凤继续“逃亡”。杨昆平估计,敌人很快就会联系梅天凤。他还告诉梅天凤,最近几天,国民党潜伏特务活动猖獗,大舞台剧场频频有特务出没,大舞台经理韩起和昨天夜里遭绑架。杨昆平要求梅天凤,尽快摸清敌人对大舞台有什么阴谋。
二人谈话结束时,杨昆平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天凤啊……”
梅天凤心下生疑:“杨书记,还有事?”
杨昆平沉痛点头,告知了梅天凤一个不幸消息。梅天凤去北平的那天晚上,甄广宁牺牲了。
一向谨慎,身手敏捷的甄广宁竟然死于暗杀。
《保定传说》记载:保定解放后,甄广宁奉调公安局治安科,因了带着跟了他多年的小猴“玉米地”工作不方便,便把“玉米地”送到了“梅氏杂戏魔术社”,由杂耍艺人李天才带着演出。偶尔得闲,甄广宁便去看望“玉米地”。那天晚上,玉米地随李天才去大舞台演出。甄广宁下班后,赶去大舞台看戏。开戏前,甄广宁先去后台看“玉米地”,却被埋伏在后台的三个特务枪杀了。“玉米地”扑上前与三个特务搏斗,将其中一个抓了个满脸花,“玉米地”一条腿受了伤,三个特务仓皇跑了。
甄广宁牺牲第三天,被葬入保定西郊烈士墓地。
甄广宁入葬那天黄昏,有人看到“玉米地”拖着一条伤腿,蹒跚到了甄广宁坟前,倚着墓碑盘腿坐了,之后引颈长啼,整整一夜,啼声悲凉无限,似向主人告别,又似要在一夜之间,将满腔的悲愤哭尽。
及到天亮,“玉米地”的悲啼声才渐渐停歇。曹正汉一夜心悬不定,匆匆赶去了西郊烈士墓地,但见“玉米地”已在甄广宁墓前气绝身亡。曹正汉伤痛不已,请示了上级,将“玉米地”盛殓了,葬在了甄广宁墓旁。
由此,保定那些精彩纷呈的民间传说之中,增加了一个“玉米地”。
季 钧
夜深人不定。梅天凤蹑足潜踪住进了保定东城“瑞祥旅社”,刚要和衣躺下,忽听店家敲门,说有人给她送来一张字条,搁在了柜上。
梅天凤便到柜前,取了字条,上边写着:到“凤鸣旅社”见面。
“凤鸣旅社”在“瑞祥旅社”的街对面。隔街相望,或是取你“凤鸣”我“瑞祥”之意?梅天凤知道,现在必定有一双或两双眼睛于暗处盯着自己,这家“瑞祥旅社”,或许就是特务的联络据点。梅天凤没犹豫,径直去了“凤鸣旅社”。
“凤鸣旅社”一个粗眉毛伙计开门迎了,拉着一张长脸不说话,引梅天凤去了一个房间。伙计轻轻敲了敲门,便转身走了。
季钧笑呵呵地开门迎出来。
梅天凤怔了一下,惊讶道:“你……”
“没想到?”
“真是没想到,我以为季副站长早就逃之夭夭了呢。”梅天凤讥笑了一声。
“请进来说话吧。”季钧却不介意。
二人相对坐了。梅天凤四下打量,这是个里外套房,里间门关着。两扇窗子,挂上了厚厚的棉帘。屋中央有一个很大的火盆。火盆周遭围了四只凳子,或是刚刚还有人烤火。烤火的人应该就在里间屋。
季钧用嘲讽的语气问道:“天凤,眼下的日子很难过吧?”
“怎么讲?”梅天凤伸手烤火,斜眼看着季钧。
“你现在百口莫辩,已走投无路。你的同事们正在全城追捕你。说不准什么时候,你就成了公安局的枪下之鬼了。”
梅天凤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季钧揶揄道:“怎么,不想说些什么吗?”
梅天凤摇头问道:“季副站长,就凭你们区区几个特务,以为能得逞吗?”
季钧摆摆手:“天凤,今天不说我,只说你。”
梅天凤愤然站起,恨恨说道:“说我?拜你们保密局所赐,我现在闹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你得意了吧?”
季钧摊开双手:“天凤啊,实在是党国看中了你的才能,才有心招募,共举大事呀。看过《水浒》吧?梁山泊看中了卢俊义,才一步一步逼得卢俊义上了梁山。我们也是如此一个初衷啊!”
“我?我是卢俊义吗?”
“你说呢?”
“我……或许是吧。”梅天凤颓然坐下,点头叹息。
季钧哂笑道:“天风呀,若说这世间最伤人心的事么,并非被人当街打耳光或莫名痛骂,而是街中的流短飞长,上级怀疑你的眼神,同事拒绝你的表情,举凡无端遭受过屈辱的人,都会感到深深的绝望无助。天凤,你现在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人生苦短,你精明干练,正值年富力强,何苦非在共党这一棵树上吊死呢?”
梅天凤点了点头:“无论我多么恨你们,你说的道理或是不错。”
“眼下共党四处抓你,你除了投靠我们,别无出路。”
“我被你们陷害到这步田地,我能相信你们吗?再说了,似你们老鼠一般躲躲藏藏,能有什么指望?”梅天凤哼了一声。
“天凤,共党虽甚嚣尘上,但肯定不会长久,国军暂避一时,很快就会反攻。良禽择良木而栖,君子择明主而侍。你此时投诚过来,正合时宜呀!”
“我……现在心里很乱,容我考虑一下如何?”
“好,我们有耐心。只是,共党可没有耐心呀。”
“……下次怎么见面?”
“等我通知。”
“好的,我先回去了。”梅天凤起身告辞。
季钧送走了梅天凤,梅可心闪身从屋内走出来,身后跟着三个特工。
“你们都听到了,可信吗?”季钧问梅可心。
“派人跟上了吗?”梅可心皱眉问。
季钧用嘲讽的语气问道:“天凤,眼下的日子很难过吧?”
“派了两个人,昼夜盯着。”
“我总感觉哪儿不对。”梅可心摇头说。
“你听出什么破绽了?”
梅可心疑惑地说:“破绽么,倒还没有。只是……似乎太容易了呢,依我二姐的性子,她不容易被说动呀。”
季钧讪笑道:“不是被我说动了,而是她走投无路了,我们只是给她指了一条生路罢了。”
梅可心笑了:“那么,甄广宁也应该策反过来才是呀。”
“甄广宁用不着了,他已经死了。”季钧摆摆手。
梅可心听得心下大颤,惶然盯着季钧:“死……了?”
季钧得意地笑了:“还没对你说呢,前几天在大舞台,姓甄的被咱们的人杀了。”
“谁……干的?”
“‘狼的手下,听说是‘狼的副官张家亮带人干的……可心,你怎么了?”季钧突然发现梅可心脸色苍白。
“没事儿,我忽然有些头晕……”
季钧狐疑地看看梅可心:“你脸色不好,要不,一会儿马站长来了,让他给你看看?”
“我没事。马站长来了,先吩咐任务吧。”
话音未落,马凯旋推门进来。
马凯旋看看屋里的人,点头道:“诸位辛苦了。”
众人纷纷答道:“站长辛苦!”
马凯旋问季钧:“跟梅天凤谈的效果如何?”
季钧笑道:“不出站长所料,梅天凤现在共党那里有口难辩,她已感觉自己无路可走了,我看出她已经动摇了信念。”
马凯旋点点头:“算是个意外收获。这个反间计,本想让共党乱了方寸起内讧,借其手除掉梅天凤与曹正汉,不承想,梅天凤竟能逃出生天。杨昆平看似聪明,实则愚蠢,刚唱完了《蒋干盗书》,又唱《天水关》,逼反了一个女姜维呀。”
季钧问:“站长,梅天凤已有投诚意向,我下步如何行动?”
马凯旋笑道:“我想么,目前梅天凤对共党仍抱有幻想,还要共党再逼逼她,她才能最后下决心。‘狼已经安排‘望日莲有所行动,不日便见效果。哦,先不说梅天凤的事了,眼下要紧的任务,是要迅即起出那批档案,运往南京。毛局长又电催了多次,‘狼也沉不住气了。”
季钧皱眉:“唉,我们去过几次大舞台了,并没找到呀。冒险绑了那个韩经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大家都没什么信心了。”
马凯旋摆手说道:“一定有!诸位,上峰将保定站与‘狼一起留下,就是为了起运这批档案。我可以告诉大家,‘狼已经找到了大舞台剧场结构图,我想就这两天,会找到档案存放的位置。”
马凯旋转身问梅可心:“可心啊,你……你怎么了?”
但见梅可心扶着墙,呕吐起来。梅可心无力地摆摆手:“站长,我没事……”
马凯旋凑近前:“我给你看看……”
梅可心突然愤怒了:“我说了,我没事!”
马凯旋尴尬笑道:“好好,你真是要强的性子啊。”转身对季钧说道,“你要紧紧盯住梅天凤。”
“她的确很危险,现在保定公安局的人都在找他。”
“你要派人暗中保护她。”
“明白。”
马凯旋看看众人:“散了吧。”
众人悄然离开旅社。
季钧路上仍想着梅天凤的事,梅天凤虽然那样表态了,但季钧心中还是忐忑,梅天凤真能被策反吗?或如梅可心感觉的“哪儿不对”?但共党公安已在保定周遭撒开大网,全力抓捕梅天凤。难不成梅天凤对共党还抱有什么幻想吗?
梅天凤此时也在盘算季钧,她知道季钧对她并非完全相信,她之所以刻意表现出犹豫,或许能稍稍打消季钧些许怀疑。之前她与杨昆平分析,敌人最初的想法,用反间计置梅天凤于死地,这算得上一个完美计划,其中每个细节都精心设计细密安排,以期梅天凤的战友与上级怀疑梅天凤是“保密局”潜伏特务,从而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但梅天凤与杨昆平都没想到,敌人却突然改变初衷,竟想借机策反梅天凤,这会是马凯旋与“狼”的真实想法吗?
梅天凤悄然回到“瑞祥旅社”,和衣躺下,朦胧之中,忽听有人敲门。问了一声,却是店里的伙计。
梅天凤打开门,伙计满脸惊恐,李立群从伙计身后闪身出来,手枪指着梅天凤。摇头示意,伙计仓皇去了。
李立群讥讽地笑道:“行啊,居然敢用真名实姓登记住宿?居然还敢住在城里的繁华之处?梅天凤,你胆子也太大了些吧?”说着话,小心走进屋来,四下掠视,抬了抬下巴,示意梅天凤坐下,他也对面坐了,手枪始终瞄着梅天凤。
梅天凤淡然笑道:“李科长辛苦,亲自来抓梅某。”
“全市都在抓你。”
“李科长相信我是特务?”
“我也觉得这事有些奇怪。”
“说说看?”
“我并不相信你梅天凤是国民党特务,但领导认定了你是特务,你就只能是特务了。大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李科长真的相信我不是特务吗?”
“明摆着,假如你是特务,你必定逃之夭夭,绝对不会继续藏匿在保定,你之所以在保定滞留,想干什么呢?必定是为了找机会洗清自己。你之所以选择在繁华地方住下,只是为了让公安发现你,找到你。对吗?”
“李科长说完了吗?”
“你现在跟我走,我暂时不会报告领导。我会亲自弄清楚这件事,还你梅天凤一个清白,还你梅科长一个公道。”
梅天凤满脸微笑看着李立群,却没有说话。
李立群站起身:“走吧。”
“李科长说了半天,其实就说了一句话,你来抓捕梅天凤。”
李立群讪笑:“职责所在,不敢稍有懈怠。”
“我若不走呢?”
“我现在就打死你!”李立群晃了晃手枪。
梅天凤摇头:“不一定。”
“我知道你的身手,但你总不会快过子弹。”
“我是说,枪若没打开保险,必定打不死我。”
“你……”李立群发现手里的枪果然没有打开保险。
“或是你不善用枪?或是情势紧急掏枪太快?总之你没有打开保险。我既然发现你没打开保险,你还能有机会打开吗?”梅天凤哂笑。
李立群冷笑一声:“梅天凤,你觉得我打不开吗?”
“你不能!”
李立群瞬间打开保险:“我为什么不……”话没说完,便哎呀一声躺在了地上——梅天凤已经抬腿。这是一招旋风腿。李立群虽也精熟拳脚,他也很想接下梅天凤这一招,但彼此功夫高下立现,李立群只能躺在地上了。
梅天凤刚要夺门出去,房门却倏地推开,曹正汉闪身进来了。
“老曹?”梅天凤惊讶了。
“你快走!”
“老曹……”
曹正汉挥掌推开窗子:“你快……”他却愣住了。
夜色朦胧中,但见窗外站着一群公安干警,端枪瞄着梅天凤和曹正汉。
再听一阵脚步响,几个公安干警端枪走进门来。
李立群狼狈地爬起来,气恼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冷眼看了看曹正汉:“真看不出呢,你老曹还是梅天凤的同党呀,都带走!”
梅天凤和曹正汉被李立群押到公安局时,已是东方既白。
刚起床的杨昆平当即审讯梅天凤。
李立群和车晓义奉命审讯曹正汉。
李立群气愤地说:“曹正汉,原来你也是狗特务。”
曹正汉怒声吼道:“老子当特务也是给你们逼的!”
车晓义摇头叹道:“老曹呀,你可是把我们骗得好苦啊!快说实话吧,还有谁是你的同党?”
曹正汉骂道:“同党个屁!你们都瞎了狗眼!”
从黎明审到中午,再审到黄昏,曹正汉除了怒吼就是乱骂,没能审出个结果。杨昆平走进来,皱眉看了看曹正汉,摆手让李立群和车晓义出去了,让人端饭进来。
杨昆平挥手摒去看守,看着狼吞虎咽的曹正汉,低声笑了:“正汉同志,很像那么回事么。”
“杨书记,我怕演不好呢。”曹正汉吃罢,抹了抹嘴,腼腆地笑了。
杨昆平手指贴着嘴唇“嘘”了一声,悄声道:“正汉同志,这场戏你还得继续往下演呢。”
杨昆平告诉曹正汉,局里决定,公安局近期将张复一等国民党特务十余人及梅天凤和曹正汉押送满城看守所。潜伏在公安局的国民党特务,届时必定通风报信,敌人必定要拦劫囚车营救张复一。梅天凤、曹正汉会与张复一被敌人一起劫走,可就此打入敌特内部。
1985年8月,曹正汉接受《保定日报》记者袁竹采访,回忆这件事时,曹正汉笑道,这本是一次计中计的反特行动。梅天凤、曹正汉借机打入敌特组织,随后里应外合,将潜伏在保定的国民党特务一网打尽。计划很周密,但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杨昆平断然取消了这次行动。
大舞台
1949年2月26日,星期六。
是夜北风寒,万里冷云厚。北方早春无春色,气温骤然降到零下十五度。天色蒙蒙亮时,大舞台门前先后驶来了两辆胶轮马车,赶车的都是解放军战士。马车在冻得邦硬的路面上停下,第一辆马车的车篷帘子掀开,四个解放军跳下车,为首的是个干部模样,他警觉地左右看了看,迈步走上结冰的石阶,抬手敲响了剧场的大门。
因了剧场经理韩起和前几日遭了绑架,至今下落不明,更因了前些天甄广宁在大舞台被袭击牺牲,并发现有些可疑的人总在大舞台剧场出没,公安局最近派了数名警察在大舞台剧场昼夜值勤。今天值勤的是治安科副科长金福林。金副科长搓着双手迎出来,为首的解放军干部向老金出示了公安局开具的介绍信,信上证明,这位解放军是驻军某部侦察科长丁野生,奉命带人到大舞台搜查国民党埋藏的炸药。
时值解放军正于保定周遭搜缴国民党藏匿的武器弹药,老金自然知道这个情况。当即收了介绍信,打开剧场大门,丁科长带着几个战士进了大舞台。一个小时之后,丁科长和几个战士接连抬出了十五只木箱,搬上了两辆马车。老金看得眼呆,“我的个天老爷,这么多炸药呀?”向丁野生道了声:“同志们辛苦了!”俯仰之间,但看两辆马车碾着硬邦邦的路面扬长而去。
金科长并不知道,这位丁野生科长,竟是国民党“保密局”保定站站长马凯旋冒名顶替的。
再一个小时后,杨昆平召开公安局紧急会议,他拍着桌子怒声质问,治安科是如何当值的?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竟然让敌特分子大摇大摆进了大舞台,挖开了地下室,从容不迫搬走了十五只箱子,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公安局一无所知。金科长收到的那封介绍信当然是假的。但这封假介绍信上的公章,比较保定公安局的真公章,竟然像模像样。信笺么,也无从判断,保定刚解放,政府办公经费捉襟见肘,公安局出具的各类证明的纸张,没钱统一印刷,一概从文具店购买,并无特殊标志,这才让敌特分子钻了空子。杨昆平命令,尽快找到这个刻印章的人。
公安局正在全城寻找刻印章的嫌疑人的时候,驻军打来电话通报,昨天半夜,位于北大街的军需仓库,被人从墙外凿洞潜入,盗走了三十余套解放军军服。杨昆平当下明白了,化装去大舞台起走箱子的特务,必是穿着被盗的军服。可是,特务们为什么不多不少盗窃三十余套军服呢?
就在杨昆平疑惑之时,马凯旋正在城外东郊大李庄怒吼。
马凯旋根据“狼”提供的大舞台结构图,冒险带着几个特务化装进城,终于找到了隐藏在大舞台后面的地下室。然而他们找到的不是什么“重要档案”,而是十五箱价值不菲的黄金珠宝,木箱上确有毛人凤所说“国民党军令督察”的封条。
马凯旋愤怒之下,当即致电南京毛人凤,质疑这批黄金珠宝是不是所谓的档案。毛人凤很快回电,说这批黄金珠宝,就是之前所说的重要档案,乃是几位长官当年交给乔运典托管的私人物品。毛人凤下令,不惜代价,迅即将这批黄金珠宝运往南京。马凯旋当即复电,共军已封锁交通,目前这批黄金珠宝绝无可能安全运抵南京,只能待机而后动。不及毛人凤回电,马凯旋恨恨地静默了电台。
马凯旋怒火万丈,他至此彻底明白,在保定站即将撤离之际,毛人凤才得知这批黄金珠宝的下落,毛人凤为起运这批黄金珠宝,仓促间,竟然借口搜寻国家重要档案,命令保定站全体特工潜伏,还搭上了“狼”及手下的特工。说白了,为了保护这批大人物的黄金珠宝(必定也有毛人凤局长一份),毛人凤不惜以牺牲这些特工的性命为代价。这些党国的潜伏特工变成什么了?变成了毛人凤等大人物的私人雇工?
季钧兀自疑惑:“这批黄金珠宝到底怎么个来路?果真是上边的长官交乔运典托管的?”
马凯旋摇摇头:“所谓乔运典托管,纯属胡扯。我猜想,这批东西,或是乔运典拿出来保命的,毛局长也应该答应了。但是蒋总统执意杀乔运典,毛局长也说不上话了,只得派‘狼杀了乔运典。但乔运典买命的这批东西,毛局长却不肯放手,但他并不知道乔运典将这些黄金珠宝藏匿到哪儿了,当‘狼探知这批东西可能藏匿在保定时,正是国军即将撤离之际,这才是毛局长将我们一体留下潜伏的真正理由啊!”
“‘狼知情吗?”
“我猜想么,‘狼也被蒙在鼓里了,也不会知道这批‘重要档案竟然是黄金珠宝。”
“站长,你想怎么处置?”
马凯旋苦笑一声:“我当不得家呀!‘狼即会派人来起运。眼下运不走,‘狼必是想找个安全地点暂时藏匿。”
“狼”当天便得知了马凯旋已在大舞台得手的消息,黄昏时派来了八个特工,协助马凯旋隐藏“档案”。马凯旋带着梅可心会同八个特工,当即将十五箱“档案”装上两辆马车,运到了城北八里铺。梅可心后来回忆,这个地点是马凯旋独自选定的,“狼”并不知情,季钧也不知情。
马凯旋带着梅可心与“狼”的八个手下在八里铺山下刨坑。数九时节,天寒地冻,刨坑是件辛苦的事,众人用了近一夜的工夫,都磨了两手血泡,一个深坑才挖好,再将十五只木箱悉数埋了。回城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两辆马车前后行至满城县碾子沟时,马凯旋命令随行的八个特工下车。
八个特工不知就里,茫然下车。四下打量,但见晨光之下,碾子沟了无人迹,景色萧瑟,一片灰凉冬景。
有人小心问:“马站长,还有事?”
马凯旋冷笑:“诸位,知道今天的事情要保密吗?”
有人率先谄笑:“当然知道。”
“你们能保密吗?”
八个人异口同声回答:“能!”
马凯旋满意地点点头,爽声笑道:“说得好!我也能!”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冲锋枪便吼叫起来,八个特工应声倒地。
眼看着八个活人倏忽间变成了死鬼,梅可心惊骇万分:“站长……你这是为什么?”
马凯旋摇头长叹一声:“我也是不得已呀。那十五箱财宝,都是上峰的私人财物,但凡这八人若心存不轨,之后再来盗窃,我们将来如何向上峰交代呢?”
梅可心冷笑一声:“说得好!那为何不将我一并杀了灭口,站长岂不是更安心?”
马凯旋听得一怔,他看着梅可心,目光变得哀伤了,凄然叹了一声,摇摇头:“可心呀,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连你也信不过吗?苍天在上啊!”
梅可心心中倏忽一热,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对不住站长,怪我多疑了。”
马凯旋苍凉说道:“可心呀,这八个人都是‘狼的手下,我杀他们,只是为了不让‘狼知道这埋藏地点。唉!我却还不知道如何向‘狼交代呢。”
“可也太残酷了,他们毕竟是……”
“从古至今,大多数的秘密都是用人命垫底的。”
“站长说得是!”
“可心呀,你千万记死八里铺那个地方。记住那十五箱黄金珠宝。”
梅可心郑重点头,皱眉看着马凯旋,她一时弄不明白,马凯旋为什么一定让她记住藏匿黄金珠宝的地方呢?季钧知道吗?
“可心还记得从刘化南仓库里弄出的那堆黄金和银元吗?”
“记得呀!”
“除去一部分用作了潜伏人员的活动经费,大多也都埋在了八里铺。你要记死那个地方!”马凯旋重复了一遍。
梅可心听得狐疑:“站长……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呢?”
马凯旋沉默良久说道:“可心呀,这地方或许是你日后活命的筹码呀!”
劫囚车
1949年3月2日清晨,南方已是草长莺飞,春意盎然,保定却是倒春寒天气,北风依然凛冽。
保定公安局院内停着五辆由马车改造的囚车,张复一等十余国民党特务及梅天凤、曹正汉陆续上车,他们将被押往保定西郊满城看守所。
保定西郊满城看守所,即解放初期保定公安局关押改造敌特分子的拘押地,后改名为保定太行监狱。许多没获死刑的敌特分子及获刑十年以上的犯罪分子在此劳动改造。
敌特在保定公安局的卧底,已将情报传出,马凯旋与“狼”接到情报当即安排行动,紧急集结数十名潜伏特务,迅速赶往了囚车必经之路满城大庄,于山道周遭悄然埋伏,准备劫车。
“狼”与马凯旋并不知道,保定公安局已改变了行动计划。“狼”与马凯旋正在满城大庄山道上设伏的时候,保安公安局正在召集紧急会议。
1998年出版的《保定故事》,将保定公安局这段反特档案解密,文摘如下:梅天凤、曹正汉随张复一等被捕的特务“押解”上了囚车,尚未出发,市委得到情报,“狼”与马凯旋已调动了众多潜伏特务,计五十余人,欲在途中劫囚车。此事若与之前保定驻军军需仓库被盗事件联系,敌人必定会伪装解放军劫囚车。面对出现的新情况,杨昆平等领导考虑到梅天凤、曹正汉的安全,当即撤销梅天凤、曹正汉打入敌特内部的计划,改为提前收网。为蒙蔽敌人,张复一等特务重新关押,另派公安战士装扮被捕的特务上了囚车。与此同时,保定驻军迅速在满城大庄一带埋伏。为便于现场识别,驻军派出的部队,一律身着便装。也就是说,只要当场有“解放军”出现,即可认定为敌特分子,予以击毙。
原行动计划撤销后,杨昆平召开公安局干部会议,杨昆平在会上通报,即将在满城大庄一带展开围歼国民党敌特分子的军事行动。
会议尚未结束,李立群掩饰住内心的极度恐慌,悄然溜出会场,匆匆赶往“好面馆”传递新情报。共党的变化也太快了,李立群也算蛮拼的,张复一、梅天凤等押往满城看守所的消息,他刚于两小时之前传送出去,怎么共党行动又撤销了呢?而且又另给“狼”与马凯旋织了一张大网,或许此时“狼”与马凯旋已惬意地步入了共军的包围圈?
李立群一路走得满头热汗,挑门帘儿进了“好面馆”,却又冒出了一头冷汗,迎接他的不是掌柜曲四宝,而是梅天凤和曹正汉。
李立群登时傻眼了:“我……没走错庙门呀?”
曹正汉乐呵呵说道:“没想到吧,李科长。”说罢,招了招手,曲四宝被两个公安战士从厨房推搡出来。曲四宝一脸沮丧看着李立群。
梅天凤笑道:“李科长,曲掌柜,二位该亮出真实身份了吧?”
李立群和曲四宝面面相觑。
梅天凤点点头:“哦?不愿说?那走吧,到公安局细说吧。”
多年后,梅天凤回忆,能及早揭露李立群、曲四宝的真实身份,是上级重视内查外调的成果。解放初期,保定公安局的组织工作,始终是内紧外松的状态,对一些由外调入公安局的同志,及一些亟须证明身份的人,一概秘密进行了内查外调。李立群原在部队接到保定公安局的外调函,很快回复,我部侦察科长李立群同志,于清风店战役中负伤,伤愈后奉调保定公安局。赴任途中,被国民党特务杀害。时任保定公安局治安科长李立群,当属冒名顶替。
“狼”与马凯旋对此时的外界变化还一无所知,他们信心满满地带人在满城大庄山道左右埋伏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五辆囚车上,押解的不是犯人,而是化装的公安战士。他们周围,已悄然包抄上来了解放军驻地部队。
《保定往事》记载:“1949年3月2日清晨,潜伏在保定市内的五十余名国民党特务,企图于满城拦截公安局押解被捕敌特分子的车辆,特务们竟然自作聪明装扮成解放军的模样,却被身着便装的解放军围歼了……”
让人遗憾的是,马凯旋与“狼”几个竟然逃走了。马凯旋于这次逃脱实属侥幸,缘由盗窃的军装不够用。之前“狼”派人盗窃驻军仓库,原计划盗窃上百套解放军军服,但负责行动的特务组长撬仓库门时,因用力过猛,肩膀脱臼了,疼痛难忍挨不住,几个特务只匆匆盗了三十余套,便提前收工了。此次拦劫囚车,马凯旋与“狼”共集结出动潜伏特务五十余人,原想一律化装为解放军,因了军装不够,马凯旋与“狼”和几个随从则穿了便装,让化装成解放军的特务冲在前边。战斗打响后,特务们却没想到,包抄上来的解放军竟然都身穿便衣,对他们这些“解放军”猛攻起来。自家埋伏的阵地,反而成了人家的狩猎场,他们身上的军装,竟然成了攻击的“活靶子”。马凯旋与“狼”见势不妙,急忙趁乱跑了。
战斗结束后,杨昆平亲自提审几个被俘的特务,想了解大舞台剧场被搬走的十五只木箱里边,到底装的什么。但这些特务竟一概不知。
稍有收获的是,侦察科仅用了两天时间,便找到了为“丁野生”刻印章的人。此人名叫何万金,常年在保定城隍庙前代写书信并刻字。可何万金却不能说话了,何万金自杀了。经公安局尸检,何万金是被杀之后,凶手伪装了其自杀现场。据何万金老婆交代,曾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找何万金刻过印章。这年轻漂亮的女人会是谁呢?
也许找到这个让何万全刻印章的神秘女人,就能找到“狼”。或者说,这个神秘的女人就是“狼”?
梅天凤一早进了办公室,便召集侦察科全体警员开会,研究搜捕找何万全刻印章的神秘女人。正在策划搜捕手段,杨昆平却打来电话,要梅天凤过去。梅天凤以为杨昆平要听汇报,便匆匆去了杨昆平办公室,没想到,刚张嘴开个头儿,就被杨昆平摆手打断了。
杨昆平满脸严肃地说道:“天凤同志,先放下这个神秘女人,立即逮捕我们已掌握的全部敌特分子!”
梅天凤疑惑不解:“杨局长,不是说再放放长线,待他们……”
“不再等了,立即收网!”
“为什么?”
“执行命令。至于为什么,将来我会告诉你的。”
“是!”
“为保密起见,行动人员为清一色部队转业的公安干警,留用警员概不参加,此次行动由你单独指挥!明白吗?”
收 网
梅天凤回了“梅氏杂戏魔术社”,霍玉珍正在院子里浇花儿,抬头见梅天凤进来,呵呵笑道:“天凤,今天怎么得闲了?”
梅天凤点头笑道:“得空回来看看,张宗信在吗?”
“在呢?”
“你喊他来见我。对了,还有他那两个老乡。”
霍玉珍赶忙放下喷壶去了后院,片刻工夫带着三个中年汉子来了。
梅天凤打量了这三人一眼,不待霍玉珍开口,便指着其中一个汉子淡然说道:“你是张宗信?”
那个男子笑道:“梅科长好眼力,我是张宗信。”
“他二人是你老乡?”
“是的,多谢梅科长收留。”
“不谢,今天得重新找个地方收留你们了。”梅天凤笑了笑,喊一声,“带走吧!”
话音未落,门外大步走进来十几个公安干警,上前绑了张宗信三人。
张宗信惊叫道:“为什么抓我们?”
梅天凤笑道:“到了新地方再说‘为什么吧。”
张宗信三人被押走了。
霍玉珍惊得目瞪口呆:“天凤……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梅天凤笑了笑,拿起喷壶浇花儿,之后坐在了院子里的青石案上:“玉珍呀,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都说了吧。”
霍玉珍张口结舌:“你让我……说什么呀?”
梅天凤讥讽的目光打量着霍玉珍:“玉珍,你当‘内鬼几年了?我都快没耐心了。坐下说吧。坐呀!”
霍玉珍颓然与梅天凤对面坐了:“你……怎么发现的?”
“简捷说吧,你当年遭人绑架,我发现了问题。一、绑票么,从来都是爱护‘票的,因为‘票是他们手里的银子呀,绑匪怎么会狠打你呢?我很疑惑,而且你受伤很重,你去了医院几次,我都知道。二、你原本是个很超脱世外的人,之后,你开始关心起时局了,或许你过于关心了。我开始怀疑你暗中当了国民党特务。”
“你知道绑架我的是谁吗?”霍玉珍哀叹了一声。
“起初不知道,我曾经怀疑过马凯旋。现在知道了,是‘狼吧?我想,你没见过‘狼,是‘狼派人跟你联系。对吗?”
“是的,就是这个冒名张宗信的人与我联系。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个‘张宗信也没什么破绽呀?”
“玉珍呀,我跟你说明白了吧,本来就没有张宗信这么个人,我编造了这么个名字,只是想引你们上钩。我又写了封信,给你看了。你肯定要报告你的上线,你们认定这个张宗信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于是,你们借机派了一个特务冒名顶替张宗信,潜伏到我身边,再找借口,又派了两个特务过来。对吗?”
霍玉珍听得呆住了,继而叹道:“天凤呀,你真是太精了。”
梅天凤皱眉问道:“玉珍啊,你进梅家班二十多年了吧?”
“二十三年了,那时你还小呢。”
“你自进了梅家班,一直勤勤恳恳,我娘一直夸你是个老实人,你何苦走得这么远呢?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了。你若早回头,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结果呀。”梅天凤兀自摇头叹了口气。
霍玉珍的眼泪流下来:“天凤呀,我没出息呀!他们打我,吓唬我,我忍不过,真害怕呀!”
梅天凤略有伤感地点点头:“我明白。可是……玉珍呀,你现在说什么都显迟了,你手上有了血债,大舞台刺杀甄广宁的特务,是你领到后台的吧?”
“天凤……”
梅天凤抬眼示意,站在街门的几个干警走过来。
梅天凤站起身:“带走吧!”说罢,率先走出了街门。
抓捕了霍玉珍,不及审讯,梅天凤迅即在办公室集合行动人员,让曹正汉打电话通知车晓义过来开会。
车晓义兴冲冲地来了,梅天凤看了他一眼,喊人给他戴上了手铐。
车晓义满脸惊讶:“梅科长,这是为什么呀?”
曹正汉瞠目结舌:“梅科长,老车……”
梅天凤笑了:“老曹呀,车晓义这个保密局的卧底很辛苦呀。为了打入我们内部,取得我们信任,他与你一起费尽心机盗取了保密局的潜伏名单。可你老曹知道他之前的来历吗?”
曹正汉张口结舌:“老车他不是……赵元初……”
车晓义嚷道:“梅科长,我一直是跟赵元初同志单线联系,老赵同志牺牲后,我与组织失去了联系,这也不能怪我呀!”
梅天凤扑哧笑了:“你看你急的,我还没说到这儿呢,你却先说了。那我就明白告诉你吧,赵元初同志牺牲前,已经将他所有单线联系的同志,以及他秘密发展的下线,逐一向保定特委领导汇报了,可惜,这里边并没有你的名字。你是在国民党撤逃之前,受了马凯旋指令,打入我们内部的。不是吗?”梅天凤突然怒吼一声,“说!”
车晓义惊得怔了一下,随后泄气地点点头:“我是奉命潜伏的,但我不跟马站长联系。”
曹正汉怒视着车晓义:“你原来是特务……”
梅天凤摆手拦了曹正汉:“车晓义,你不受马凯旋指挥吗?”
“我不跟他联系。我们不是一条线的。”
梅天凤皱眉问道:“你是‘恐龙?”
车晓义摇头:“我不是‘恐龙。”
“‘恐龙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是‘狼?”
“我不是‘狼。‘狼领导我,但我从没见过他。”
“那你们怎么联系?”
“大多是他的直接手下联系我,我只认识其中一个。”
“哪个?”
“张家亮。”
“张家亮?干什么的?”
“‘狼的副官。”
梅天凤摆摆手:“先关起来!”
两个干警押走了车晓义。
“立刻逮捕白玉贤!”梅天凤对众人说道。
白玉贤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被捕的,押回公安局,梅天凤当即审讯。
白玉贤一脸不屑的表情:“你们说我是特务?搞没搞错?”
梅天凤冷笑:“你说说看,你是什么身份?”
白玉贤哼了一声:“我什么身份?我是‘水的妻子!是中共天津地下组织派我过来的,协助‘水的工作。难道不对吗?”
“‘水的真名叫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我与‘水是假扮夫妻,不能相互打听对方情况,这是组织纪律。你们应该懂的。”
梅天凤笑了,起身说道:“那我来告诉吧,‘水,也就是‘粥掌柜的掌柜。他的真名叫周昌义。你来到‘粥掌柜之后,周昌义同志凭着多年地下工作经验观察你,逐渐对你产生了怀疑。之后他将你的疑点,告知了敌工部。周昌义同志被捕后,你或是发现周昌义已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为了你继续潜伏,你们借暴狱之名,杀害了周昌义同志。老周同志牺牲后,我们便与天津特委联系,调查你的情况。调查结果证明,周昌义同志的怀疑是对的,你的确是打入我们内部的保密局特务。你冒名顶替混入‘粥掌柜的同时,为了消除你可能暴露的蛛丝马迹,保密局买通了天津黑社会,以民间纷争的借口,杀害了我们天津特委交通站所有同志。不是吗?”梅天凤愤怒地看着白玉贤。
白玉贤听得怔了。
梅天凤哼了一声:“怎么?还是不想说你的真实身份?那我继续替你说。你的真名叫王琢,曾用名张轸、白晓云、白玉贤。祖籍山东历城,民国三年生人,济南再肤女子中学毕业。民国二十五年加入国民党,二十六年三月,你参加南京电讯训练班,学习期间被戴笠看中,引荐你加入复兴社。之后你曾被派往徐州、上海、杭州等地的军统组织,从事情报工作,代号‘望日莲。二十八年九月,被派往军统天津站,先后任行动组长、电讯主任,数次参加袭击日军行动,成为军统天津站赫赫有名的女杀手。数次行动中,你曾五次负伤,仍能坚持完成任务,曾受到戴笠两次表彰。”
“三次表彰。”白玉贤纠正。
“哦,我记忆有误。简捷说,你此次被派往保定,是由保密局平津督察齐家轩推荐的。”
“还有什么?”
“你还想听什么?”
“看来你们对我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不容易啊!”白玉贤点点头,声音里仍有一种傲气。
“若不了解你的身份,我们没有理由逮捕你。”
白玉贤淡然笑了。
“你笑什么?”
“我低估了你们。”
“说吧,谁是‘恐龙?”
“‘恐龙?”白玉贤稍稍怔了一下,旋即摇头,“我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说吧,抢劫西大街银行储蓄所、抢劫东大街商铺,谁指使的?”
“你们认为是‘恐龙吗?”
“你说呢?”梅天凤不动声色。
“可惜,你找不到‘恐龙。”
“找到你也行。”
“你可以抓到我,却抓不到‘恐龙。”白玉贤稳稳地笑了。
“总会找到的。”梅天凤自信的目光飞扬。
意外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但看白玉贤突然抽搐了一下,便歪倒了,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服毒!梅天凤醒悟过来,上前摸摸白玉贤鼻孔,已经没了呼吸,掰开她的嘴巴,白玉贤竟是咬碎了嘴里的毒牙。
梅天凤正沮丧地跺脚,杨昆平走进来,他上前看了看,讥讽道:“又一个甘愿殉葬的顽固反动分子。抬走吧!”他转身走了出去。
梅天凤跟了出来,杨昆平正站在门口等她。
杨昆平道:“此次收网,要严格保密。”
“我已经反复叮嘱了参加行动的同志。”
“好。”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提前收网呢?”
“因为有紧急任务。”杨昆平笑了。
“什么任务?”
“保卫毛主席!”
“保卫毛主席?”梅天凤惊讶。
杨昆平告诉梅天凤,省委紧急通知,毛主席和中央诸多领导同志,近期将要经过保定。市委研究决定,之前必须清洁保定的政治环境,其中措施之一,就是对已掌握的国民党特嫌分子立即逮捕。这就是提前收网的原因。
刺杀与保卫
《保定市志》记载:1949年3月中旬,保定敌工部截获并破译了敌特电报,国民党潜伏特务预谋在毛主席和党中央往北平的途中,实施刺杀行动。中共河北省委对这个敌情高度重视,省委书记林铁指示河北省公安厅,一定要保证毛主席和党中央在途中的安全。
从西柏坡通往北平,途经石家庄、定州、保定、涿州。共产党的军警会在哪个地方重点布防保卫呢?国民党的特务会在哪个地方伺机行刺呢?无论保卫还是刺杀,敌我双方共同问题的关键所在是,毛泽东和中共中央会在哪个地点休息?石家庄不在考虑之列,西柏坡距离石家庄很近,毛泽东不会在这个地方歇脚打尖。“保密局”行动处长李莫林分析后判断,毛泽东一行会在保定停留休息。而中共河北省公安厅则认为毛主席会在定州歇脚。
河北省公安厅认为毛主席会在定州落脚,其理由是,毛主席对历史文化有浓厚兴趣,很大可能于途中去看定州塔。而定州的警备力量,相对保定太过薄弱。敌特分子很可能在定州动手。至于保定与涿州,河北省公安厅认为,保定是河北省委驻地,保卫力量强大,敌特不可能在保定采取行动。涿州则距离北平太近,且驻军很多,敌特分子根本混不进去。通盘分析之后,公安厅最后决定,保卫力量重点部署在定州,由杨昆平到定州坐镇指挥。
梅天凤参加了省公安厅会议,她的意见与公安厅的最后决定相左。梅天凤认为,保定是进入北平的必经之路,即使毛主席不在保定休息,也要穿城而过,敌人在保定采取行动的可能为最大。她的理由有两条:一、保定虽是省委驻地,警戒力量强大,但这一点也容易造成我们麻痹大意。而敌人很可能出于灯下黑考虑,冒险在保定采取行动。二、保定的敌特分子尚未肃清。他们以各种身份掩护,活动仍然猖獗。敌人若在保定动手,“狼”与马凯旋必然调动所有潜伏特务给予武装支持。
梅天凤的意见,被河北公安厅领导当场否决了。公安厅领导说,保定驻军防卫森严,毛主席若到保定暂住,警备力量必定更加到位,敌人势必知难而退。即使敌特分子胆敢以卵击石,若稍有动作,也会被一举拿获。
敌人果然知难而退吗?真理有时真的就在少数人手里。事后证明,梅天凤是正确的,李莫林已决定在保定城内展开刺杀行动,行动代号“荆轲”。
梅天凤因为保留意见,没有被派去定州,留在保定公安局值班。梅天凤想不到,这次如同坐“冷板凳”的值班任务,竟然让她冷锅冒热气,立了个大功。
完全出乎河北省公安厅预料,毛主席没有在定州停留。
中共中央一行由十一辆小汽车和十辆卡车组成的车队,于3月23日上午从西柏坡出发,天黑之前,悄然在名不见经传的唐县东淑闾村住下了。第二天上午,即24日,车队继续向保定行进。
此时,李莫林以北平药材商人的身份,已在保定住了三天,通过情报,他确定了毛泽东一行于23日由西柏坡出发了。李莫林当即召集会议,具体安排“荆轲”行动如是:毛泽东一行进入保定后,由马凯旋带枪手混入市民欢迎队伍,寻找机会舍命刺杀。若此击不能成功,则由“狼”侦察落实毛泽东一行在保定的确切住处。之后,集结“保密局”在保定所有潜伏特工组成敢死队,由李莫林率队指挥,对毛泽东一行的住处发动自杀式攻击。
马凯旋后来说,他带着五名枪手混入夹道欢迎的群众之中,伺机行刺。他看到毛泽东一行车辆开进了保定。他万没有想到,他竟能如此近距离看到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中共要人。一行车辆开的速度很慢。马凯旋颇感惊讶,类似这等首脑人物上街,为安全考虑计,车辆速度应该一律很快。因为这一行车辆目标太大,许多市民都跑来瞧稀罕看热闹。马凯旋很奇怪,为何没有警察上前疏导交通呢?这一行车辆开得如此之慢,以至于他能清晰地看到毛泽东等中共首脑坐在汽车里的怡然神态,但见毛泽东微笑着,频频向街道两旁的欢迎群众招手致意。
马凯旋瞬间明白了,如闲庭信步的毛泽东,根本就无意让警察上前疏导交通秩序,或许毛泽东根本就不在乎欢迎的群众中混入了国民党特工。拥挤在人群中的马凯旋,心中顿生感慨,若是国民党首脑乘坐汽车,老百姓唯恐避之不及,哪个还敢向前凑着看热闹呢。端的是:耳闻欢声笑语,眼见世道人心。
马凯旋后来回忆,他带着五名枪手混在人群中,竟都没能上前行刺。一则,人群中公安便衣多多,上下左右似有无数只眼睛紧盯着他们。他们若稍有异常,定被当场逮捕;二则,他们内心深处,彻底被毛泽东一行的阵势震慑了,他和五个枪手的手脚,竟然好像鬼使神差般被凭空捆绑了,根本动弹不得。
马凯旋事后怅然长叹,他当时心中只有两个字:气魄!
这是共产党的气魄!
群众一路簇拥追赶着看热闹,马凯旋和五个特务拥在人群中,眼睁睁看着毛泽东一行车辆,缓缓地开进了冀中区党委大院。
从史料里发现,马凯旋的叙述,与现场景况丝毫不差。毛主席的卫士长当时督促司机:“开快点儿,不然老百姓会把车子围住的。”毛主席却阻止了:“开慢点儿,不急么。这里群众很多,开快车要出事的。万一伤着老百姓,那就不好了。群众想看,就让他们看看么,群众知道,这是自己人坐的汽车。”
《中共保定党史》记载:当时省委指示保定市委,毛主席一行所经过街道的商铺,一律关门,留下几家确实信得过的就行了。所以,当时西大街的商铺大都关门了。毛主席进了军区大院之后,进门做的第一件事,是让商铺都开门。他皱眉批评道:“你们搞的什么呀?耽搁了商铺的生意,第一个挨骂的,是我。群众要骂我们是国民党!”
毛主席一行中央领导,下车后便在冀中军区大院吃午饭,边吃边听汇报,毛主席指着一盘清蒸鲤鱼问:“林铁同志,这从哪里来的呀?”
林铁笑道:“白洋淀的鱼。保定吃的鱼,大都是从白洋淀运来的。现在市场上能买到鱼、买到菜,城里重新开业的饭馆也不少了。保定刚刚解放不久,变化还是不小的。”
毛主席感慨道:“敌人在这里占领了那么多年,在敌人占领时期,这一带的人民群众可遭了大难呀。解放才几个月,看来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取得了不少的成绩。今后还要抓紧安定人心,人心安定了,工作就好做了。”
孙毅将军多年后回忆,毛主席吃饭时说:“明天,我们就进北平了,接管全国的政权。有一个人,我想了很久。”
孙毅问:“哪个人?”
毛主席说:“历史上不是有个李自成吗?他进了北京,失败了,被人家赶出来了。”
周恩来插话:“这是个历史悲剧,给后人留下了惨痛的教训。”
毛主席点点头:“是呀!”他抬腿在鞋底磕了磕烟灰,继续说道,“李自成打进了北京,住进了金銮殿,忙着做皇帝。他的丞相牛金星张罗登基大典。大将军刘宗敏不讲政策,胡乱杀人。当官的只知享受,当兵的只知吃喝玩乐,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没多久,李自成就被吴三桂赶出来了。”
之后多年,孙毅将军在回忆录中写道,他当时看出来,毛主席心事重重。孙毅只想让首长们吃好这顿午餐,可毛主席似乎不愿意离开“李自成”这个话题。毛主席继续说道:“李自成是农民领袖,揭竿领兵,前仆后继,好不容易取得了胜利,一骄傲就失败了,连他自己的性命都没有保住。”说到这里,毛主席环顾众人,“我们可不要当李自成呀!”
吃完饭,毛主席一行车队,在群众的欢呼雀跃之下,缓缓驶出保定。
精心准备以求一逞的李莫林万没想到,毛泽东竟会简单吃过午饭就离开了保定。代号“荆轲”的刺杀行动,至此全部落空。
远在南京的毛人凤也绝不会想到,他寄予厚望的“荆轲”行动尚未展开呢,诸多参与行动的特工行踪,便已进入了保定公安局的侦察视线,他的爱将李莫林即将面临灭顶之灾。
原来,毛主席路经保定之前,公安局已连续接到群众举报,纷纷反映这几天,一些平时不大走动的人,开始莫名活跃了。保定公安局迅即在全城展开搜捕行动。
梅可心被捕
这几天的日子或如平湖秋月,水面风平浪静,水下却云谲波诡,出乎意料的事情在各色人等中间发生太多。梅天凤也没有想到,毛主席离开保定一个小时之后,她竟然意外发现了一群集结待命的敌特分子线索。
说来有些搞笑,梅天凤的线索,竟是由一个烧饼引出。而始作“烧饼”者,李莫林也。
李莫林、马凯旋与“狼”之间的联络员,是一个名叫孙也众的潜伏特务,孙也众的掩护身份是保定西大街“孙记驴肉铺”的掌柜。孙也众每天负责向马凯旋和“狼”传达李莫林的命令,命令的传达方式比较繁琐:由孙也众派出一个名叫陶秋生的外围联络员,扮作驴肉铺的伙计,以送外卖的方式,向东大街帽子胡同的“喜来客栈”的掌柜姜大旺传递,再由姜大旺选派亲信向马凯旋和“狼”转递。
陶秋生每天不定时在姜大旺的“喜来客栈”门前叫卖,姜大旺一旦听到陶秋生的叫卖声,便出来接受命令,命令就是一张纸条,夹在烧饼里。这天早上到偏晌时,姜大旺已陆续在“喜来客栈”集结了十多个潜伏特务,荷枪实弹等待行动命令。因为他们都藏匿在客栈里,街中发生了什么情况他们一概不知道,决定他们命运的只能是陶秋生送来的那只“烧饼”。假若他们发现毛泽东一行已离开保定,他们必然会紧急撤离疏散,其命运就不会是后来那样了。下午四点多钟,孙也众派陶秋生给姜大旺送情报,情报照旧夹在一只烧饼里。姜大旺接过烧饼之时,突然从街中蹿来一条黑狗,那狗或是饿极了,扑上去就咬了那烧饼,猝不及防之下,姜大旺和陶秋生都蒙了,醒悟过来,那黑狗叼着烧饼已跑出十几步远了。二人同时大叫一声,撒开腿狂追那条黑狗,沮丧!两人四条腿,竟然追不上那条黑狗的四条腿。引得一街人看热闹,有人见了陶秋生丢在街中的那篮子烧饼,摇头讪笑:“这伙计太傻,为一只烧饼,值当吗?”
真是太傻了呀,扔下一篮子烧饼,去追一只烧饼?肯定缺心眼儿!街人哪儿能知道,狗嘴里那只烧饼,装着天大的秘密呢。
没能追上那条饿狗的姜大旺简直要捶胸顿足了,他惶惶地问陶秋生:“快说!是什么命令呀?你没看看吗?”
陶秋生也快急死了,跺脚道:“我哪儿知道呀?我就是个送信儿的。再说了,我就是看了也是白看,我不认识字呀!”
姜大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让陶秋生赶紧回去,问问孙也众到底是什么命令。陶秋生惶惶地去了,姜大旺回了客栈,按住心中慌乱,继续耐心待命。
就在这个时候,来此巡逻的梅天凤在街中听说了“傻子追烧饼”的笑话,梅天凤却没笑,直觉提醒她,一个外卖的伙计,能扔下一篮子烧饼,又同客栈的掌柜共同追赶一只已经入了狗嘴的烧饼,那应该是只什么烧饼呢?
梅天凤兀自盯上了“喜来客栈”,当即派一同巡街的警察迅速回局里请求支援。
此时姜大旺的客栈里,特务们已等得不耐烦,眼看着天色向晚,跑回去问孙也众问询命令详情的陶秋生仍然不见人影儿,姜大旺只得在一片吵嚷声中,给特务们安排晚饭了。
就在特务们聚到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梅天凤带着十几个公安干警破门而入。姜大旺和十几个刚刚吃了半截儿饭的国民党特务,当即举手投降。
梅天凤逐一审视这些落网敌特的面孔,她大感意外的是,开武馆的一丈青竟然混迹在其中。梅天凤后来才搞清楚,抗战胜利后,一丈青竟被乔运典胞妹乔瑞雪高薪聘用,乔运典失势后,乔瑞雪悻悻离开军令部,一丈青又被“保密局”毛人凤私下招募,留于南京“保密局”行动处听用。一丈青此行专程陪同李莫林,秘密到保定参加“荆轲”行动。梅天凤得知这些情节之后,真是大跌眼镜。
随后出现了一个更搞笑的情节,使得这场意外的抓捕行动,有了一个完满的结局。那个送情报的陶秋生竟是个菜鸟,又颠儿颠儿地跑了回来,他来给姜大旺传达孙也众的命令,也就是被那条饿狗叼走的命令,命令姜大旺立即解散队伍,各自散去继续潜伏。这个文盲伙计绝对想不到,等待他的不是姜大旺,而是梅天凤。他一路辛苦奔跑,却是赶着自投罗网来了。
审讯很顺利,姜大旺交代了上线孙也众。梅天凤立刻派人抓捕了孙也众。孙也众交代了李莫林藏身地点在东大街“好运客栈”;还交代了在西城外李庄车马店,季钧已集结队伍等待命令。十万火急,梅天凤顾不得向上级汇报,当即命令曹正汉带人去抓捕季钧。她去东大街“好运客栈”抓捕李莫林。
梅天凤带人赶到“好运客栈”,已近午夜。李莫林正带着两个随从惶惶出来,双方当即交火,李莫林和一个随从被当场击毙,另一个随从则缴枪被捕。这个随从后来交代,因为一丈青半夜未归,生性多疑的李莫林担心有变,便要转移住所,另找家客栈。谁知出门就撞上了梅天凤,当下彻底转移——去找阎王爷住店了。
《军统人物》记载:李莫林(1903—1949),河北省徐水县人,黄埔军校六期肄业,曾任国民党“军统”办公室副主任,国民党北平行辕情报处少将处长,国民党“保密局”行动处处长。1949年3月在保定拒捕被击毙。
曹正汉带人赶到了城西李庄车马店,里边已经响起了枪声。曹正汉心说不好,急忙带人冲进去,夜色中却见梅可心带人匆匆冲出大门,被公安干警堵住去路,一场交火下来,几个特务被当场击毙,余下的特务举手投降。梅可心见大势已去,便举枪自杀,枪里却没了子弹。梅可心当即被捕。却不见季钧的影子,曹正汉带人进车马店搜查,发现房间角落里有三具尸体,经被捕的敌特分子指认,这三人是“狼”派来的,刚才被梅可心私自处决了。之前曹正汉听到的枪声由此而来。
曹正汉后来才得知事情原委。季钧奉命在李庄车马店集结特工,组成敢死队,时刻听李莫林调动。
等到将近午夜,仍没等到李莫林的命令,季钧等得心焦,便留下梅可心带队待命,季钧便进城去打探消息。季钧前脚走了,却来了“狼”的三个手下,“狼”等不到李莫林的指令,也担心情况有变,让手下通知梅可心带队转移到城北张村待命。梅可心随口问一句这三人的姓名,为首的自称“狼”的副官张家亮。
梅可心怔了一下,讪笑道:“张家亮?张副官?是你带人在大舞台打死了甄广宁?”
张家亮自得地笑了:“是啊,活该那个共党短命,撞在我们枪口上了。”
“张副官带谁去的?”
“他们俩。”张家亮看看身边的两个特务。
“就你们三个?”
张家亮笑道:“梅组长,不会有假。我们三人总一起行动。”
梅可心哦了一声,冷冷地笑了:“你们今天算是凑齐了!”当即拔枪,打死了张家亮三人。
在场的特务们都吓毛了。
梅可心四下环顾:“我只处决这三人,与旁人无关。”
特务们一头雾水。
其实此事不言自明,梅可心杀这三人,只是为了安抚甄广宁的在天之灵。
如此国民党,果真是有组织,无纪律。焉能不败?
曹正汉将梅可心等十余名敌特分子押到公安局。梅可心被带进审讯室。
梅天凤站起身,双手握拳抵着审讯桌。
梅可心表情愤怒,昂首直立看着梅天凤。
两个干警走过来,大声喝道:“老实点儿!”
梅可心冷笑了一声:“你们没资格跟我这样讲话。”
梅天凤摆摆手,两个干警退到一旁。梅天凤笑道:“姐妹相见,竟是分外眼红。可心一向可好?”
梅可心冷笑一声:“现在更好,我做了二姐的阶下囚。”
梅天凤指了指屋中的凳子:“坐下说吧。”
梅可心坐下了。
梅天凤皱眉说道:“可心呀,回头是岸,投降吧!”
梅可心笑道:“投降?二姐,你看错了可心。既然落到你们手里,杀剐存留,悉听尊便。”
梅天凤哼了一声:“梅可心,你以为我们不会杀你吗?”
梅可心笑了:“你梅天凤有何不敢呢?一个梅可心在你眼里有什么分量。”
梅天凤抬高了声音:“梅可心,你在保密局效力多年,杀人如麻,草菅人命,多少爱国人士死在你们保密局?想想你犯下的罪恶吧,你梅可心欠了我们多少血债?实属血债累累!”
梅可心傲然笑了:“我杀人如麻?我草菅人命?我血债累累?我梅可心为政府效力尽忠,有什么不对?我倒要问问二姐,如果不是你们共产党作乱,这普天之天下,何来生灵涂炭呢?”
梅天凤冷冷说道:“收起你这套说辞吧!生灵涂炭?那全都是国民党作孽。政府?你们是什么政府?是坚决与老百姓为敌的政府!旧账不算,只说抗战胜利后,你们在保定为非作歹,杀了多少人?且不说你们杀害了我们多少同志,更有多少无辜百姓冤死在你们保密局?你们的所谓政府,是大奸大恶之政府,破坏这个国家的,正是你们这个政府!”
梅可心仰头不语。
梅天凤走上前,拍拍梅可心的肩膀,低低叹了口气:“可心呀,国民党作恶多端气数已尽。你到了这个地步,还不知罪孽深重?咱娘和大姐若地下有知,会作何感慨呢?”她的声音突然哽咽,转过身去了。
梅可心听得心头凄然,声音有些苍凉了:“二姐呀,我这辈子,很少低头,我自知杀人太多,早就准备下地狱了。你别再问我什么了,我不想再对你说什么了,换别人来审我吧。”
梅可心闭上眼睛,入定了一般。
梅可心冷笑了一声:“你们没资格跟我这样讲话。”
曹正汉匆匆走进来,走到梅天凤跟前,附耳说道:“南雨鸾找你,很着急的样子,说要报案。”
梅天凤怔了一下:“报案?什么案子?”
“她说只能对你讲,信不过别人。我让她在会议室等着呢。”
“好,我这就过去。”
梅天凤目光重重地看了看梅可心,长叹一声,走出了审讯室。
自 杀
南雨鸾看到梅天凤进来,惶惶地站起,脚下一急,险些摔倒。
梅天凤忙上前扶她重新坐了,她看着满脸惊恐的南雨鸾:“雨鸾别慌,慢慢说。”
南雨鸾气喘着说:“梅科长,快去抓我丈夫,他是特务……”
“你丈夫?”
“是的,他是特务,我刚刚知道……他是特务……保密局特务呀……”南雨鸾急得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保密局的特务?”梅天凤惊讶了。
南雨鸾着急地摆手,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了。
“雨鸾,你别急,慢慢说。”梅天凤给她端过一杯水。
南雨鸾喝了口水,镇定了一下情绪,长长叹了口气,对梅天凤详细说了她与特务丈夫的来龙去脉。
保定解放不久,南雨鸾带着杂戏班子去县里演出,那天在唐县演出时,冰天雪地路很滑,南雨鸾不慎摔折了腿。恰巧遇到了一个走乡串村的游医,名叫章培叶,颇有些手段,当下就给南雨鸾接骨捏好了。接下来二人交往了几天,南雨鸾觉得章培叶知书达理,心下渐生了爱慕;章培叶或也感觉彼此情投意合。二人就搬到一起住了,却还没到人民政府登记。南雨鸾渐渐发现,章培叶行为举止有些奇怪,比如,章培叶似乎总戴着一张人皮面具,睡觉时也不肯摘下。昨天傍晚时,章培叶匆匆赶回来了,面色紧张,还带回来四个人。章培叶或是疏忽了,竟然摘下了面具洗脸,南雨鸾这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的丈夫章培叶,竟然是马凯旋。
“马凯旋?”梅天凤大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南雨鸾。
南雨鸾点头:“就是他!我以前见过他,就是马凯旋!”
“你快接着说。”
南雨鸾点点头,继续往下说。
马凯旋冷冷地对南雨鸾说道,你既然发现了,你就得保密!南雨鸾吓得连连点头,是,是,我保密,可我害怕呀。马凯旋叹道,雨鸾,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想杀你。但你不要逼我。南雨鸾流着泪苦劝道,我都是你的人了,我还能说什么?可你们变不了天的,听我一句劝,你快去自首吧,请求政府宽大……马凯旋恼怒地叱喝一声,闭嘴!马凯旋让人捆了南雨鸾,用毛巾塞住她的嘴,把她关到了偏房里。南雨鸾隐约听马凯旋对手下说,收拾行装,明天一早出城,我们去易县的山里,暂且避避风头。向来精明的马凯旋却忘记了,南雨鸾是个杂戏演员,通晓缩骨之术。挨到后半夜,南雨鸾听着马凯旋和手下都睡熟了,便悄然解脱了绑绳,跑到公安局报案了。
南雨鸾一口气说完了,梅天凤却听得愣怔了,她再次质疑道:“章培叶真是马凯旋?雨鸾,你不会认错吧?”
“梅科长,千真万确就是马凯旋呀!”但看南雨鸾的表情,恨不能赌咒发誓了。
梅天凤霍地站起:“雨鸾啊,你现在就带我们去抓马凯旋!”
梅天凤当即让南雨鸾领路,她带着一队干警匆匆跟着赶往南雨鸾的家。
此时天光大亮,真是差一点儿呀,南雨鸾领着梅天凤赶到时,马凯旋正带人出来,四下张望,见南雨鸾和梅天凤一行公安干警跑过来,马凯旋慌忙退回院子。梅天凤率先冲进院子,马凯旋和手下便开枪了,火力相当密集,两名干警先后负伤倒地,梅天凤一时占不到上风,带人退了出来。
干警们将院子围住,梅天凤高声喊道:“马凯旋,投降吧!你们被包围了!”
院子里的枪声逐渐稀落下来,特务们的子弹应该快打完了。梅天凤刚要带人冲进去,猛听到几声巨响,院墙登时被炸塌了。
梅天凤恨得跺脚,真没想到,这几个特务怎么带着炸药呢?她顶着飞扬的尘土,带人冲进院子,但见三间屋子都炸塌了,满院子燃起熊熊大火。街邻们纷纷赶来帮着救火。火扑灭之后,干警们找到了五具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五具尸体都有煤油烧过的气味,或是说,爆炸之前特务们已经往身上浇了煤油?只为不让人们认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南雨鸾认不出哪具尸体是马凯旋了,但她坚持说,马凯旋共带回来四个特务,加上马凯旋,共是五个人。也就是说,马凯旋就在其中。
马凯旋自杀了?依着马凯旋的性格,他会自杀吗?梅天凤深感疑惑,特务们为什么要选择爆炸的方式自杀?只为留下五具被烧焦的尸体吗?可能吗?
答案或是,为了给人看。
给谁看?给梅天凤看?
梅天凤派干警将五具尸体拉到医院解剖了。梅天凤看了解剖结果:五名死者,除去一概烧得面目全非,呼吸道和鼻腔内都没有发现灼伤和烟灰,确定为死后焚尸。花费这么大气力杀人,只是为了掩盖什么吗?梅天凤兀自笑了:“金蝉脱壳。”
她知道,五具尸体里绝对没有马凯旋。马凯旋还没有死。
梅天凤要继续追捕。
“恐龙”是谁
接下来收获很大,根据被捕的敌特分子交代的情况,马凯旋精心安排的几个潜伏据点相继被端掉,其中包括季钧的“天和古董店”。梅天凤亲自带人去抓季钧,却扑空了。季钧和两个伙计都不在店里,梅天凤只抓住一个看店的老汉。经审查老汉不是特务,老汉是被季钧临时从街中雇佣来的,老汉说李经理(季钧)带着两个伙计去外埠办货了。
公安局再次细致地审讯姜大旺和孙也众,姜大旺又交代了一个重要情况。李莫林为完成“荆轲”行动,启动了已在保定潜伏很久的“恐龙”。
“恐龙”是谁?
公安局综合分析敌情,认为在马凯旋与“狼”的背后,还藏匿着一个沉默无语的人。
这个人就是“恐龙”?
公安局整理了恐龙的资料:
代号:恐龙。
真实姓名:不详。
性别:不详。
身份:国民党“保密局”直属特工。
案底:无记录。
行踪:保定周遭。
这份资料简直就是一张白纸。
就在公安局研究如何搜捕“恐龙”的时候,满城县公安局打来电话,当地群众提供线索,有三辆可疑的马车,出现在去往涞源县的山路上。根据保定公安局的协查通报,很像在抢劫保定西大街银行现场出现过的那三辆马车,满城县公安局已经派人尾随盯上了。
杨昆平立即派曹正汉率领抓捕队伍,星夜赶往涞源。曹正汉带队赶到涞源地界,会合了满城县公安局正一路跟踪的干警,追上了那三辆马车,当即扣押,并抓捕了车上的五名特务。殊料返回途中却遇到了大雨,一口气下了近一天两夜,曹正汉带着队伍便滞留在途中。
雨停之时正值夜半,曹正汉正要下令起程,月光下但见山道上来了一队人影,待近了些细看,曹正汉顿时惊得六神无主了,竟然是四个穿道袍的汉子,赶着四具僵尸匆匆走来。但看他们走到马车前二话不说,径直将五名特务拉下车,推入那四具僵尸之间。干警们惊得瞠目结舌,木呆呆看着这几个特务也如僵尸一般,被那四个穿道袍的汉子一路赶着走了。
月光之下山野如洗如银,干警们一时如梦如幻……
干警们沮丧地押着三辆马车回了保定,曹正汉心有余悸地向杨昆平报告了前后经过。
杨昆平皱眉:“僵尸?”
梅天凤摇头冷笑一声:“当年有人为虎作伥,帮着日本人布下僵尸疑阵,抢走军火。今天又见僵尸拦马车抢特务,分明是敌特分子捣鬼么!老曹啊,我不说别人只说你,且不说你枉长了这么大的个子,你也参加革命多年了,共产党员要带头破除封建迷信你也忘了?”
曹正汉脸一红,尴尬地说:“唉!我当时真的晕头转向了,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到僵尸走路呀!”
杨昆平点头:“天凤所言极是,这就是敌特分子捣鬼。你们遇到的所谓赶僵尸,就是敌特分子利用你们怪力乱神的迷信心理,借机劫走了被捕的特务。”
再三天后,五名在曹正汉手中被“僵尸”劫走的国民常特务,在察哈尔省涞源县接头时被捕(1952年之前,今河北省涞源县尚属察哈尔省管辖)。经涞源县公安局审讯,五名特务交代,他们参与了抢劫保定西大街储蓄所的行动。涞源县公安局迅即电话通知了保定公安局,杨昆平在电话里表示感谢,要求涞源县公安局将这五名特务押送保定审讯。
马凯旋落网
《保定志》记载:1949年8月1日,成立河北省,保定为省会城市。
为向保定成为省会城市献礼,保定公安局按照市委的要求,深入工厂、街道,宣传组织群众,开展“揭发检举敌特分子”的活动,并提出宣传口号,对敌特分子“活人要落实到人头,死人要落实到坟头”,由此,揭发检举敌特分子的活动,在群众中掀起了高潮。
在此次清查敌特的活动中,梅天凤与侦察科的干警们广泛收集线索,全力追捕马凯旋等在逃的敌特分子。梅天凤综合多条线索分析判断,马凯旋仍在保定藏匿。梅天凤认为,马凯旋若想在保定长期隐身,他必定已改名换姓,或者冒用了他人的名字。如何找到马凯旋?梅天凤推断,季钧是马凯旋的直接下属,季钧应该距离马凯旋很近,若能找到季钧,马凯旋必然显形。且季钧身边有手下,目标相对较大,搜捕季钧相对容易。梅天凤便将搜捕季钧作为了当务之急。
侦察科不断接到群众举报,季钧的行踪很快进入了侦察科的视线。季钧化名李士增,在保定东大街“乡亲客栈”任经理。
梅天凤却没有急于抓捕“李士增”,她耐心等着马凯旋与“李士增”联系。梅天凤亲自布控,在“乡亲客栈”附近的几家商铺安插了便衣干警,就近观察“李士增”的行动。可一连几天过去,“李士增”除了去过两回保定人民医院,并没有异常行动。保定人民医院与“乡亲客栈”隔街相望,“李士增”去医院干什么?或是就近看病吗?若不是看病,便是去找人。找谁呢?
最大可能是去找马凯旋。
如此推断,马凯旋或匿名躲藏在保定人民医院?
梅天凤迅即派曹正汉带人调查,保定人民医院近期增加了哪些四十岁上下的男性医生、护士或勤杂人员。
曹正汉调查一天后向梅天凤报告,保定人民医院新近来了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内科门诊医生,名叫辛德浩,天津人,讲一口流利的天津话。辛德浩单身一人,住在医院的职工宿舍。辛德浩医术颇高,每天上班,总是患者盈门。外县偶尔有上门央请辛医生出诊的患者家属,经医院批准后,辛德浩便出诊,从不推辞。
梅天凤仔细看了辛德浩的照片,兀自点头笑了:“这个辛德浩我不认识,我却认识他这双眼睛。或者说,我认识他的目光。抓吧,不会错的!”
梅天凤晚了一步,辛德浩没来上班,宿舍里也没人。医院领导说,辛医生请假回天津了。
曹正汉疑心:“难道他发现什么了吗?”
梅天凤自信地笑了:“不会。目前我们广泛发动群众检举揭发,敌特分子已如惊弓之鸟,我想,他或是外出与同伙联系去了?他的宿舍很整洁,没有仓皇出走的迹象。我相信,不久他就会回来的。”
“抓‘李士增吗?”
“不行!我们如果现在抓了‘李士增,那个‘辛医生必定不会露面了。”
果然不出梅天凤所料,过了十几天,辛德浩又回医院上班了。
这天傍晚辛德浩医生的门诊室,来了一个女性患者。
患者是梅天凤。
梅天凤先自报了家门,然后讪笑道:“我今天不是来看病,只是想跟辛医生聊聊天。”
辛德浩皱眉道:“梅同志,现在是上班时间,我还有很多患者在外面等着,我们不好聊天的。”
梅天凤点头称是:“辛医生说得对。那我就换个理由,我找辛医生是要了解些情况,也可说是例行公务。”
辛德浩笑了:“既然如此,梅同志请说吧。”
“辛医生的名字应该很有讲究,或说是意味深长?”
“梅同志什么意思?”
“辛德浩?是否含有‘心中怀德付浩声的意思呢?”
“梅同志……”辛德浩皱眉。
“哦,说笑了。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吗?”
“请讲吧。”辛德浩表情稍稍有些急躁了,他抬手看了看表。
梅天凤笑道:“为这场谈话,我预先准备三个话题。”
“哦?”
“我先请教第一个问题。”
“请讲。”
梅天凤皱眉道:“辛医生,若想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脸,最好使用什么方法?”
辛德浩笑道:“梅同志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只是问问。”
“我说不大好。梅同志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面具的事。”
“面具?”
“面具就是换一张脸,这样理解对吗?”
“对。换了脸等于换了一个人。通俗的说法是这样。”
“我想问辛医生,脸的什么地方是不能换的呢?”
“这个么……或许是口音?身材?体型?表情?等等,我一时说不大好。”
梅天凤摇头笑了:“辛医生说得不对,这些都能改变,只有一样东西改变不了。”
辛德浩诧异:“哪样东西?”
“目光。”
“目光?”
“对,目光!一个人的目光是不能改变的。比如说,你辛医生,过去可能讲保定话,你现在又换成了天津话,或者另外什么方言,你一概讲得精彩地道,堪称真假难辨。外人识别不出来,即使你的一些旧相识,也不会听出来,因为你学得太像了。可是你的目光呢?尽管你刻意掩饰,但熟识你的老朋友,还是能看出来的。此谓洞察!对吗?”
“梅同志说的目光……”辛德浩下意识地摸了摸眼镜。
“目光不能戴面具。”
“目光出卖了我?”辛德浩苦笑了,笑得很浅。
“我应该说对了,目光不能戴面具。你此时的目光与当年的目光是重叠的。不瞒你说,之前看到你的照片,我还没有完全的把握,而此时,我与你的目光对接,我便有了十分把握,你面具的背后是马凯旋医生的脸。”
“……”
“我现在应该叫你马凯旋医生,或许我也可以叫你一声马三哥。对吗?”
辛德浩怔了一下,长长嘘出一口气,颓然仰靠在椅子上:“该来的迟早要来的。天凤呀,你高低还是找到我了。”
“是的。”
马凯旋埋下头,抬手扯去了假面,重新抬起头时,阳光正穿过云层从窗子扑落进来,映在他的脸上。这张脸仍是那张美男子的脸,仍然能让怀春的女子心旌摇荡,但是,无论谁与他的目光对接,都能感觉到那种冷酷的光芒。
马凯旋皱眉道:“我还是很好奇,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在这个人头攒动的城市里,找到一个人并非件容易事。而且我已经改头换面。”
“我也有一个疑问。”
“你说。”
“你为什么总要扮作医生呢?”
“除此我别无所长。再者说,三十六计之瞒天过海,也是讲熟视无睹常见不疑的道理。”
“因为你总是太出色,你才容易露出马脚。”
马凯旋点头:“百密一疏,我的确大意了。”
“你此时很沮丧?”
“也不全是,你找到我,我就解脱了。每天都用另一张面孔生活,我感觉很累。我也知道我的兄弟一直在找我。”
“兄弟?”
“回想当年于紫石街同和轩饭庄结拜的兄弟,大都中途凋零,只剩下了你我两个了。”马凯旋凄然笑道。
“是的。”梅天凤黯然点头。
“你没想过我已经死了吗?”
“我相信你没死。”
“为什么?”
“南雨鸾院中你伪装的自杀现场,或是你过于匆忙,经不起推敲。”
“我想到了。”
“我问第二个问题。”
“讲。”
“谁是‘恐龙?”
“我不知道,这个人隐藏一直很深,是毛人凤直接指挥的高级特工。”
“你们是一个组织吗?”
“当然是一个组织,但却是两条线,‘恐龙是暗线。我分析过,上峰一直不肯让我撤离保定,是为了牺牲我这条明线。上峰应该有两个目的。其一,银行抢劫案之后,你们急于破案。上峰留下我,是为了危急时刻,由我鱼目混珠从而保住‘恐龙。”
“其二呢?”
“为保住我的上峰。”
“你的上峰是谁?”
“我唯一的回答,就是不回答这个问题。”
“你的上峰是‘恐龙吗?”
“或是,或者不是。这等于没说。”
“哦。再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想到这一天了吗?我刚进门的时候,看你精神状态不大好。”
“你的目光很准确。”
“为什么?”
“说句怪力乱神的话吧,这几天我右眼皮总是跳,情绪糟糕透顶。现在反而心里踏实了。”说到这里,马凯旋站起身,伸出双手,“戴上吧。”
梅天凤摇头笑道:“不忙。三哥先看病吧,今天应该是三哥最后一次门诊了,我在门外等你。”
马凯旋点头:“好的。”
梅天凤起身走出门诊室,她转身的时候,听马凯旋喊道:“下一个。”马凯旋的声音很平静,是那种如释重负的平静,梅天凤兀自微微笑了。
梅天凤站在门诊室外边,看了看混在候诊患者中的两个便衣干警,两个干警都用目光告诉梅天凤,患者中没有可疑分子。
梅天凤走到人民医院的门口,隔街望着“乡亲客栈”。
保定的夏天很热。最热的时候好像老天在下火,今天也像下火。而梅天凤站在烈日之下却气定神闲,似乎进入了清凉门。
梅天凤看到“乡亲客栈”门前人来人往,一个卖烟的小贩倚着树干乘凉,一个推车卖西瓜的汉子,则在炎日下高声叫卖。梅天凤知道,便衣干警们已悄然包围了“乡亲客栈”,抓捕“李士增”的行动片刻就要开始。她已看到一副农民打扮的曹正汉,挥了挥手里的草帽,大步走进了客栈大门。
曹正汉站在柜台前,皱眉问那个瘦削脸伙计:“我说,掌柜的回来了吗?”
那伙计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我都说几遍了?没回来!”
曹正汉挥着草帽扇着凉儿,撇撇嘴讪笑道:“伙计脾气好大呀,你们掌柜的牌桌上输了钱,也不能躲着赖账呀!我今天就在这儿等他了,等到他八月十五,看他回来不回来!”说着话,就扯过只凳子在柜台前坐了。
说话间,一个脸色黝黑的年轻汉子背着筐走进客栈,像去地里收庄稼的样子,但眼下还不是收割的季节呀,而且他的筐里空空如也。再看他脚下,一双旧鞋露出的新袜子暴露了此人绝对不是农民。曹正汉暗自窃笑,赵玉书呀,你小子还嫩呀!
赵玉书刚从部队转业到侦察科,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抓捕行动。他四下寻望,目光很锐利也很焦躁,径直穿堂而过,往里面走去。
瘦削脸伙计抬头发现了,忙喊了一声:“我说这位兄弟,你找人呀,还是住店呀?”
赵玉书没搭话,竟然就地坐下了。谁会坐在过道里呀?显然,赵玉书成心要挡着别人的去路。伙计走过来,苦笑道:“兄弟呀,这儿是客栈,不是庄稼地!”正在说话,院子里款款走出了一个中年妇女,这女人打扮得很入时,脸上涂了厚厚的胭脂,却没能遮掩住脸上的几颗麻子。
麻脸女人被赵玉书挡了路,她看看赵玉书,粗粗的声音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赵玉书抬起头,奇怪的目光盯着麻脸女人,这女人的声音怎么像在灶火里烧过似的呢?赵玉书不禁笑了,黝黑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笑容,好似乌云中出现了好看的阳光。
麻脸女人或是被赵玉书看得不好意思了,转身对伙计说道:“甭跟他废话,你去街上找个巡警来,看他走不走……”话音未落,麻脸女人突然出拳了。
这一拳非常快,赵玉书没有料到。但他身子一歪,还是躲过了这一拳,他想笑,这个驴嗓子的女人竟敢偷袭他?但他还没笑出声来,麻脸女人已腾身跃起,凌空重重地踢出一脚,赵玉书已跌落到丈外。
麻脸女人哈哈笑了:“就你这两下儿,也敢到这儿来捣乱?”
麻脸女人的笑声戛然停了,像被突然折断的树干,麻脸女人惊惶地看到,曹正汉正笑吟吟地用枪对着他:“李掌柜,你终于肯露面了?”
但听一阵匆匆的脚步响,一群便衣干警冲进来了,那个瘦削脸伙计先被摁倒在地,干警们又刮风般冲到院里去了。
赵玉书尴尬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咧嘴骂道:“你这个臭女人还真敢踢我呀!”
曹正汉伸手拽下麻脸女人的头发,连带人皮面具也一同扯了下来,正是季钧。
赵玉书登时张大了嘴,惊讶道:“你……是个男的呀!”
曹正汉摇头看着季钧,咧嘴咂舌:“哎呀!季副站长,你说你这是什么扮相呀?”
季钧看看曹正汉,苦笑道:“老曹呀,你都盯了我几天了?不嫌累呀?怎么才动手呀?”
曹正汉先给季钧戴了手铐,才点头笑道:“老同学,咱们彼此彼此,你是弄得男不男女不女,我呢,弄得没白天没黑夜。这下行了,总算收工了。”他转身看看,几个客栈的“伙计”举着手,从院子里被押出来了。曹正汉对刚才街中卖西瓜的汉子说道:“老赵呀,把他们都带走!你得留下几个人,再打扫打扫,看看这黑店里还藏着什么。”
曹正汉信步走出“乡亲客栈”,隔街望着对面的人民医院,举起草帽,用力挥了挥,通知梅天凤,他这里已经收工。
梅天凤也正在收工。
马凯旋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起身走出门诊室,朝梅天凤伸出双手:“戴上吧!”
梅天凤掏出手铐,表情肃然地走过去。
此时夕阳正在西下,树上蝉声一片,满街洒金落晖。
马凯旋的秘方
马凯旋被捕后凭记忆抄写了父亲马浮白留下的
诸多秘方,并抄录了他自己多年临床的验方,请梅
天凤转呈人民政府。
梅天凤后来回忆,马凯旋抄写的秘方验方呈报后,有些同志当即向上级反映意见,考虑到马凯旋是个医药人才,建议留他一条性命,在看押所做些医疗服务工作。但更多同志则坚决反对,马凯旋在“保密局”经营多年,血债累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两种意见截然相反,一时相持不下。
杨昆平随即找了梅天凤,杨昆平说,马凯旋上交的秘方验方,很受各医院欢迎。杨昆平让梅天凤再跟马凯旋谈谈,希望马凯旋再多上交些秘方验方。
梅天凤当即提审马凯旋,略略寒暄几句,梅天凤颇为艰难地说道:“我就开门见山吧。我们有些同志,建议留下你的性命,但更多的同志却坚持处决你。我想呢,你若能再交出些秘方验方,或许……”
马凯旋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梅天凤:“你们误会了,无论我知道的秘方,还是我的临床验方,我没有一点儿保留,全部抄写呈交了。你不相信?”
梅天凤皱眉,疑问道:“再没有了?”
马凯旋喟然叹道:“天凤呀,我已不再穿着盔甲!”
梅天凤听得一怔,随即点了点头:“三哥应该卸甲了!”
马凯旋摇头笑了:“我之所以交出那些秘方验方,并非为了立功保命,我只是不想让这些东西随我长眠于地下。这些东西还是留下来,为百姓造福吧。至于我个人,作恶多端,百死莫赎。我手上沾的鲜血太多了!唉,千古艰难唯一死,我还是去死吧!这样,对那些在我手上死去的人们也是一个交代了。天凤,请代我谢谢你们的领导了!”
梅天凤黯然无语。
马凯旋随之淡然摆手:“就不说这些了吧?你若还有耐心,彼此说点儿别的好吗?”
“……三哥想说什么呢?”
“你相信共产主义多少年了?”
梅天凤怔了一下:“如果我没猜错,当年三哥也这样问过我大姐吧?”
“是的,我问过立春。”马凯旋黯然点头。再提梅立春,这位被“保密局”特务杀害的共产党女英雄,悲怆啊,斯人去矣,清水听音。
梅天凤皱眉:“三哥问这个?什么意思呢?”
“其实也没什么,我尊重你们对自己信仰的忠诚,虽然我不认同你们的信仰。”
“我也同样。”
“是啊!但凡我们这个行当的出类拔萃者,都是透明的。”
透明?从古到今,举凡干这行的,大白天儿都身在云里雾中,影影绰绰。
梅天凤没有回答,她皱眉看着马凯旋,一时不知道马凯旋往下想说什么。
马凯旋淡然问道:“天凤,国共两党已见胜负,不必赘言。若究其根源,你认为我们国民党败在了何处?比如说,徐蚌战场、东北战场,国军连连失利,真是我们败北的最终原因吗?这些天我总在思考这个问题。”
梅天凤哂笑了:“或许你有什么新的想法儿?”
马凯旋肃然说道:“只说长春战役,其结果之前殊能预料?共军以十万部队围困十万国军。驻守长春的60军和新7军怎么就能一枪不放临阵倒戈了呢?由此想开去,昔日秦王朝之灭亡,难道真是天意吗?老天真是忍无可忍,才有了大泽乡那一场暴雨,从而阻断了那一队苦力的行程吗?再说得简捷些,真的是大泽乡那场暴雨,冲塌了秦王朝?秦王朝为何不知道在大雨之中,追杀大泽乡这只可能颠覆秦王朝的蝴蝶呢?换到当下的话讲,如果能控制了临阵倒戈的长春部队,就能挽救国民党政府吗?”
“难能三哥痛定思痛。”
“唉,不想说太多了,你知道我杀过多少无罪之人吗?”
“差不多知道。”
“一共二十六个人。”
“后悔过吗?”
“唉……想我一生追求独善其身,殊料却有了百死莫赎之罪孽。事到如今境地,已然悔之不及了!”马凯旋哀声长叹。
梅天凤看着马凯旋,心中渐渐五味杂陈。唉,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曾让她一度视若兄长的男人,这个在抗日战场上从未退缩过的男人,这个男人并不是善男信女,却也不是泯灭天良的恶魔。险象环生你死我活的各种斗争,使其亲情渐渐远去,使其孑然一身倍感孤单,难为他竟能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多人因他而死去,他却背负着罪恶活到现在。他上交秘方验方,并非为了救赎自己的生命,或只是为了救赎自己的灵魂?梅天凤良久无语,最终声音干涩地问了一句:“三哥还想再见谁吗?”
“还能见谁呢?”
“比如……南雨鸾。”
马凯旋愣怔了一下,摇头苦笑道:“还是算了吧。她必定恨透我了。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老话了。夫妻但若反目,向来视作寇仇啊!”
“话也不好这样说,她见过我,也问及过你的事儿,我看得出,她为你……还是很伤感的。”
“那……我给她写封信,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们会转给她的。”
“谢了。”
“你还想说什么吗?”
“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好,今天……”
马凯旋却又问了一句:“天凤,你怎么理解忠诚这两个字?换句话说,忠诚的极致是什么?”
梅天凤看着马凯旋,沉吟了一下:“忠诚,我理解应该是最大的热情。对吗?”
马凯旋摇头:“不是!”
“那应该是什么?”
“忠诚的极致是无情。”
“三哥这样说?”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们共产党人说的,不过,发此宏论者,却是个外国共产党人。他的名字也十分响亮,捷尔任斯基。”
“我记下了。”
“我很欣赏他这句话,也一直很欣赏他这个人。”
“三哥或是看得通达了?”
“通达说不上,这两天我却总能想起一个人。”
“谁?”
“保定名医唐行一,唐品直。不出户,知天下。我枉虚名为其师,他的确比我智慧,比我通达呀!他若能看到我此时楚囚南冠的境地,却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呀!”
“我听说唐先生一直在完县经商,也听说他妻子……”梅天凤欲言又止。
马凯旋疑问:“他妻子怎么了?”
梅天凤皱眉道:“坊间传说唐先生的妻子最近染上了赌瘾,嗜赌如命,把唐先生挣下的家业都输了个干净呢。”
马凯旋怔了一下,旋即摇头,意味深长地笑了:“内情未必如此,唐品直或是另有所想呢。”
梅天凤诧异:“什么意思?”
马凯旋晒然笑道:“依唐品直的干练性情,他如何管不住自己的妻子呢?抑或是唐品直一味纵容吧。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内中曲折,他人就不得而知了。”
梅天凤点头:“唐先生心机向来高深,或是别有隐情了。”
梅天凤看看马凯旋,马凯旋或是有些累了,目光有些倦怠。梅天凤道:“今天就问到这里吧,却还有一件事,我再问一遍,大舞台被你们盗走的那十几只木箱在哪儿?里边都装了什么?三哥现在能回答了吗?”
“此事你们已经审过多遍了,我不会说的。”
“三哥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了吗?”
“这是个秘密,我想过,你们会知道的。因为之后会有人告诉你们的。相信我的话。”
“什么意思?”
“我只说到这里。”
梅天凤不再问,转身喊进两个看守说道:“带回去吧!”
马凯旋缓缓站起身,被两个看守带出了审讯室。
又过两天,马凯旋被执行枪决。他被押到刑场,左右看看,对行刑的干警说道:“我想唱两句戏文,允许吗?”继而笑道,“不许就算了。”
行刑的干警听得呆了一下,他执行过许多死刑犯,从没有听过有谁提过这种要求,他兀自回头看看行刑队长,队长也很诧异:“要死的人了还想着戏文?”想了想,揶揄地笑了,“他想唱就唱两句吧!”
马凯旋便仰头唱了起来:“昔日有个刘关张,弟兄们结义真豪强……”
季钧与马凯旋同一天被枪毙,刑前,曹正汉获准去送季钧上路。曹正汉带去了一瓶酒。
季钧酒足饭饱,抹抹嘴朝曹正汉笑道:“老曹,咱们是老同学,你是大力士,我的力气也不弱。当年在郑州无线电训练班,我就想着与你比试比试。后来一直没顾上。我知道赢不了你,但我想过,如果我用两只手,应该能赢了你一只手。以后没机会了,现在试试如何?”
曹正汉撇嘴笑道:“季钧呀,你两只手也不行。来吧!”
曹正汉和季钧最后掰了一次手腕。季钧输了。
曹正汉笑道:“季钧,你永远赢不了我呀。”
季钧点头:“你这大力士果然名不虚传。输给你,我今生服了。”
曹正汉说了最后一句话:“季钧呀,一路走好吧。”
多年后,有人对曹正汉说,对季钧这样一个即将被枪决的人,你们是老同学,为什么掰手腕一定要赢他呢?他岂不是更有人生的失败感了吗?曹正汉点头:“是的,他必须有失败感。因为他走错了路。其实那天两只手掰我一只手,我赢得很吃力,但我必须赢他。说得政治一些,国共两党,从无谦让。”
梅天凤没有去刑场。她回到办公室,曹正汉随后进来了。
曹正汉沉默了一下:“马凯旋今天执行了。”
梅天凤点头:“知道了,他罪大恶极。”
曹正汉叹了一声:“我时常想起他打日本鬼子的事儿,就跟昨天似的。”
梅天凤看了曹正汉一眼:“老曹……我想跟你说句……犯错误的话呢。”
曹正汉看着梅天凤:“你说。”
梅天凤长叹一声,眼里就有了泪光:“我……真是不想……”
曹正汉喟然说道:“你不用再说了,我懂的……”
旧情成追忆,说来也惘然。
二人再无话。
当日《保定日报》发布消息:昨日,国民党潜伏特务马凯旋、季钧、李小平、张志、林继业、张丽娜等人,罪大恶极,在保定被执行枪决。
这则短消息后边,中共保定市委宣传部长兼报社社长路一亲自写了短评:《坚决镇压一切反革命特务分子》。
很简单的一条消息,给马凯旋、季钧等人画上了句号。精神上得到了解脱的马凯旋和季钧,最终也在肉体上得到了解脱。
记住这两个有资格被记住的名字:
马凯旋。终年四十岁。
季钧。终年三十六岁。
消息里却没有梅可心的名字。
梅可心没有死。
梅可心即将临产。于是被继续关押。
之后,梅可心在监狱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儿。那是她和牺牲的共产党人甄广宁的孩子,这个秘密只有梅天凤、曹正汉知道。看守让梅可心给孩子起个名字。梅可心则说,日后谁家带走谁家起名字吧,我起名字怕要给孩子带来晦气呢。梅可心继而苦笑:“比获罪死刑更难过的事儿,莫过于死刑犯再生下一个孩子了。”
梅可心的孩子四个月大后,便被带出了监狱,经梅可心同意,交给了曹正汉抚养。
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后,按照条例,梅可心哺乳期过后,要被执行枪决,但是,梅可心交代了“保密局”潜伏特务由大舞台盗走的十五箱黄金珠宝,还有“保密局”从刘化南军需仓库里起走的大批黄金和银元,埋藏在城西八里铺。梅可心此举被认定有功,被改判无期徒刑。
梅可心还交代,这个秘密是马凯旋告诉她的。深知共产党政策的马凯旋,之前曾暗示梅可心,若其被捕,这个秘密可让她保全性命。梅可心说,这应该是马凯旋送给她的一个人情。
梅可心接到判决书时上诉说:“我供出这批黄金珠宝,并非为了立功保命,而是不愿意这批东西长眠地下。我有受死的勇气,却没有坐牢的耐性。我希望你们维持我的死刑。”
梅可心的上诉被驳回。
梅可心的孩子被曹正汉起名叫曹长青。“文革”初,曹正汉被批斗,曹长青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仍在监狱服刑。1968年曹长青初中毕业后下乡,1972年曹长青选调回城在保定机械厂当工人,次年结婚生子。1978年秋天,曹长青才与母亲梅可心见面。此是后话,这里按下不说。
马凯旋被枪决后,因其没有家人认领,《保定日报》广而告之,尸体被行医的唐行一认领走了。
唐行一为马凯旋落葬的事情,很快在坊间传开,便有群众向公安局举报了,言称有人为反革命分子收尸下葬。保定公安局也为此争论,有人说唐行一曾经为国民党办事,分明敌特分子无疑,唐行一处理反革命的后事,就是同情反革命,同情反革命,当然就是反革命,应该立即抓捕唐行一归案。
杨昆平听了汇报,却讥讽地笑了:“人民群众的革命警惕性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提高警惕不能神经过敏。由此推想唐行一是反革命,就太武断了。唐行一先生是保定赫赫有名的医生,也是赫赫有名的抗日英雄。他出面给马凯旋下葬,只因马凯旋是他的老师呀。伦理道德,我们共产党是要讲的。比如我大哥杨伯叙,就是天津的大汉奸。他被枪毙之后,还是我去收的尸呀。怎么,我也是反革命了?”
与会者哑口无言。
“恐龙”现身
1949年9月,北平上下忙于建国前诸多准备工作。保定市一些民间文艺团体,也频频赶往北平演出。“梅氏杂戏魔术社”也应邀去北平演出,梅天凤获杨昆平批准,随团去了北平。
其实,梅天凤没去北平,却悄然去了南京。
梅天凤前脚刚走,保定公安局接到了北平公安局的协查电报,因北平一起敌特纵火案件与保定潜伏的敌特分子有所关联,要求保定公安局协同破案。另,北平公安局逮捕的敌特分子交代,潜伏于保定的“保密局”特务“恐龙”,正策划一次重大破坏行动,代号“焰火”。近期,台湾“保密局”与北平潜伏的敌特分子电报来往频繁。综合已截获的敌特电报分析,北平公安局认为被捕特务所交代的情况,当属真实。“恐龙”很有可能在建国前实施“焰火”行动,借以制造国际影响。希望保定公安局尽快抓获“恐龙”。
杨昆平等局领导认真研究了北平公安局的电报,随后在保定城内撒网,再次搜捕神秘的“恐龙”。与此同时,重新提审被抓捕的敌特分子,从新的口供中查找有关“恐龙”的线索。十几天过去,却仍没找到“恐龙”的蛛丝马迹。
9月15日上午,杨昆平召集侦察科及参加搜捕“恐龙”的干警开会。听了大家的汇报,杨昆平说:“被捕的诸多特务都没见过‘恐龙,特务们甚至不知道‘恐龙是否真实存在。再加上那个一直隐藏的‘狼,应该是敌特‘焰火行动的主要角色。”
正在开会,梅天凤风尘仆仆回来了。众人起身欢迎。杨昆平笑道:“梅科长此去北平演出,台上台下或多有收获?”
梅天凤立正报告:“报告局长,此次演出当算成功!”
杨昆平会意,当即宣布散会,留下梅天凤谈话。
杨昆平倒了杯水递给梅天凤,笑道:“这一趟南京也够你辛苦了。你性子也太急,歇口气儿再过来么。”
梅天凤起身接过水杯:“心里有事,歇不了。情况怎么样?”
杨昆平简要讲了这十几天对“恐龙”的搜捕情况,重点说了敌特的“焰火”计划。说罢问梅天凤:“说说你这趟的收获吧。”
梅天凤道:“局长,我在路上想透了一个问题。‘狼和最近突然冒出的‘恐龙,我们一直认为他们隐藏得很深,甚至没人见过他们。他们为何如此神秘?但凡我们换个思路去想,其实他们应该就在我们的视线之内,甚至我们与他们还非常熟识。这就是瞒天过海的效应,我们熟视无睹罢了。”梅天凤掏出两张张照片,先递给了杨昆平其中一张。
杨昆平接过,却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她是谁?”
“南雨鸾。”
“南雨鸾?”杨昆平惊讶。
“对,照片上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南雨鸾。”说着话,又将第二张照片递给杨昆平,“而这个与我们相识多年的‘南雨鸾,却是个冒名顶替的。我带去这张‘南雨鸾的照片,经南京公安局查阅军统南通训练班名录与照片,此人名叫那兰春,那兰春之前是江南著名魔术师‘抄天手尹小培的弟子。”
杨昆平看着照片点头笑了:“我说么,一个保密局特务怎么会有那么高的魔术技巧呢?原来她真是门里出身呢。你继续说。”
“那兰春进入军统之后,代号‘狼,抗战爆发后,她先后发展了许多杂戏艺人加入了军统,那兰春率领这些艺人在江苏、上海、杭州等地执行任务,曾刺杀过当地多名日寇汉奸头面人物,那兰春多次被军统表彰,一时在戴笠面前蹿红。后因派系斗争,那兰春很快排斥出局,抗战胜利后被发落到乔运典麾下,乔运典失势后,那兰春想重回军统,却遭排斥。后来,她却深得毛人凤器重。”
杨昆平看着那兰春的照片,点头笑道:“真是个跳来跳去的女人呢。她跟南茂才有什么关系?南茂才又是个什么身份?”
“按照之前既定的调查对象,我到南京先调查了南茂才。经过调查,南茂才基本可以排除敌特嫌疑。”
“哦?”
“南茂才本是扬州一家武馆的拳师,这个情况我也大概知道,当年我在梅家班随我娘去扬州,就听说过此人的名头。经调查,南茂才因与馆主起了冲突,后改行到杂戏班子当了高跷演员。抗战爆发后,他所在的杂戏班子解散,南茂才流离失所,曾先后在多个杂戏班打零工糊口。基本可以认定,南茂才是个单纯江湖艺人的身份。”
“如此说,南茂才与那兰春没有任何关系。那兰春为何冒名顶替南雨鸾呢?”
“我在调查南茂才的过程中,在南京‘百花杂戏团找到了一个名叫张辰的杂戏艺人。偶然得知,张辰是南茂才的同门师弟,南雨鸾竟也是张辰的同门师妹。我把带去的南雨鸾的照片让张辰看过,张辰当即说此人不是南雨鸾。张辰告诉我,当年南雨鸾所在的‘青云杂戏社,于抗战胜利前夕,突然遭到日军集体屠杀,南雨鸾也在其中。综合分析,此事绝非日军所为,而是戴笠让杂戏艺人出身的那兰春,冒名顶替南雨鸾,下令集体灭口‘青云杂戏社,以保证那兰春的绝对安全。”
“分析有道理。”
“抗战胜利后,南茂才重回杂戏团,偶然一次搭班演出,他遇到师弟张辰,闲谈中南茂才听张辰说起,师妹南雨鸾或许还活着,有同行去北平演出,途经保定时,曾在当地报纸上看到过南雨鸾的消息。南茂才此时在杂戏班子颇不得志,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兴冲冲北上投奔南雨鸾。我回想南茂才到保定时的情景,应该是南茂才的突然出现,引起了那兰春的惊慌,那兰春担心被南茂才揭穿其冒名顶替的假身份,才冒险下手杀了南茂才。”
“可是,那兰春为什么要举报马凯旋呢?”
“那兰春告发马凯旋,是为了迷惑我们,也是她未雨绸缪的策略,既能让我们将追捕视线全部集中到马凯旋身上,更为了让我们打消对她的怀疑。如此一石二鸟,她才能安全地准备‘焰火行动。现在可以断定,那兰春的‘南家班,就是潜伏特务藏身的据点,利用‘南家班这块招牌掩护这个据点,那兰春便可在此聚集力量。我审问马凯旋时,马凯旋说过,他是保密局在保定的明线,抛出他是为了掩护‘恐龙这条暗线和他的上峰。他的上峰会是谁呢?我判断就是‘恐龙。换句话说,就是那兰春。”
“丢卒保车?哪‘恐龙与‘狼是什么关系?”
梅天凤说:“这个问题一直困扰我,昨天我在路上,突然解开了这个谜团。杨局长有小名吗?”
“有啊,老娘给我取名长水,老娘说,我出生那年,家乡干旱。你问这个干什么?”
“杨昆平和杨长水是一个人,对吗?”
杨昆平点头:“你是说,‘恐龙与‘狼是同一个人?”
“好比说杨局长回家乡,见到老娘,你是儿子杨长水;在公安局,你则是局长杨昆平。我的意思是说,两个名字,两个角色,却是同一个人。”
“明白了。‘狼在军统局代号‘狼,而后在保密局,则代号‘恐龙。”
梅天凤皱眉道:“建国在即,那兰春肯定会有所动作。我分析,就是所谓‘焰火行动。”
“抓捕她吧!”杨昆平把照片递给梅天凤。
梅天凤接过照片笑了:“‘狼和‘恐龙应该显形了。”
就在杨昆平和梅天凤决定抓捕那兰春的时候,那兰春端然坐在大舞台剧场后台化妆。
这是一场“南家班”之前与大舞台剧场签订了合同的演出,“南家班”近两年已在保定有了名声,“南雨鸾”也成了报纸与电台的追逐对象。这场下午三点开演的杂戏,票已经卖出九成。这是一般杂戏班子少有的盛况。开演时间快到了,“南雨鸾”清晰听到了观众入场的嘈杂声,她已想到开演后,记者们举着相机争相拍照的景况。“南雨鸾”很享受这种被记者追逐的快乐,她有时遐想,当年如果不去报考“军统”训练班,仍在杂戏班子,而今是否比“南雨鸾”景况更精彩些呢?她有时暗自喜欢“南雨鸾”这个名字,但她终归哀叹,自己不是“南雨鸾”,自己是“狼”。
她一直以“狼”的身份努力工作,她的“恐龙”身份已沉睡了两年,她感觉早已迷失了这个身份,她近乎忘记了“恐龙”就是“狼”。两个月前她被突然唤醒时,她感觉“恐龙”已倦怠了的活力,重新潮水般漫卷了身体。却同时感觉到内心有一丝颤抖,她当然明白,任何一个被唤醒者,面临的最大可能就是牺牲。她按照上峰的要求,去报社发一个寻人启事。她的脚步不疾不徐,心里却是一路狂奔。
那兰春的这则寻人启事,是上峰通知“保密局”直属的潜伏特工迅速集结的暗语。这是一则不到紧急情况不可使用的寻人启事。那兰春发完启事,便着手准备“焰火”行动。短短不到两个月,人员和武器炸药,她都已准备完毕,行动的具体时间也已定下。现在距离9月30日还有短短几天时间,那兰春正忙于“清理院落”。那兰春令手下清除所有遗留问题,重点清除那些将或暴露的同伙,确保这短短几天的绝对安全,从而安全实施“焰火”行动。
那兰春化妆完毕,执行“清理院落”的三个手下跑到后台,沮丧地报告,目标失踪了。那兰春登时愤怒了。目标是潜伏在保定煤厂的特工,近期情绪异常,两次召集都没露面,那兰春担心此人或向公安自首。此人知道“狼”,所以必须清除。可这点儿事,三个手下竟没有办好。这三个向来身手敏捷的手下,尤其是这个瘦瘦的组长,过去多么精明强干呀,最近怎么变得如此愚蠢笨拙了呢?
那兰春和蔼可亲地看着瘦子组长:“为什么失手了?”
瘦子皱眉道:“我们盯得很紧,可还是让他跑了。要是……”
那兰春微微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让‘狼亲自出马。但是‘狼从不需要自己动手,而是要你们这些‘狼的手下去‘清理院落,你们却办不好,你这个组长是怎么当的呢?你想过吗……”说着话,那兰春已转到了瘦子身后,她突然闪电般出手,手中的丝巾勒住了瘦子的脖子,瘦子恐怖地鼓起眼睛,奋力挣扎了几下,随后像只空布袋,瘫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那兰春将丝巾丢在瘦子的脸上,平静地看看另外两个特工,平淡的口气像在问他们吃饭了没有:“你们还行吗?”
两个特务脸色焦黄,赶忙说道:“行,我们行……”
“去吧。”
两个特工匆匆走了。
那兰春招招手,后台跑过来两个杂戏班子的跟包儿,那兰春斜了一眼地上的瘦子:“把他装进戏箱,夜里扔到街中的井里吧。”
两个跟包儿惶惶点头,拖起瘦子尸体去了道具间。
开演的铃声急急地响起来了。“南雨鸾”走上台去。
走到台上的“南雨鸾”似换了个人,倏忽变得青春焕发神采奕奕。她满脸欢快走到台口,即向热情的观众们深深鞠躬,立时招来一片热烈的掌声。
梅天凤在剧场外听到了开演的铃声,她指挥着数十名干警包围了剧场,十几名便衣干警悄然进了后台。
梅天凤带着两个便衣干警走进剧场时,“南家班”已演出了多半场。“南雨鸾”正带着助手表演“大变活人”。梅天凤和两个便衣悄然走到了前排的一侧,他们倚着墙看台上表演。坐在前排的观众中的熟人看到了梅天凤,便欲起身让座,却被梅天凤轻轻摆手制止了。
台上“南雨鸾”看到了梅天凤,她对接住梅天凤的目光,微微笑了。梅天凤却看出“南雨鸾”笑得十分疲惫。
梅天凤后来说,她当时在台下看得出神,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南雨鸾”的表演了,她看得很用心,很专注,她发现“南雨鸾”的手彩果然精湛。看到入神处,她几乎分辨不出在台上表演的是那兰春抑或“南雨鸾”了。她醒过神之时,“南家班”的表演已到了尾声。“南雨鸾”表演完了最后的压轴节目。
梅天凤兀自鼓了几下掌,“南雨鸾”照例走到台口向观众鞠躬致谢,又面向梅天凤鞠躬致意。随后“南家班”全体站在“南雨鸾”左右,目送观众退场。几个瞅准机会欲上台采访拍照的记者,却被几个便衣干警悄然拦下,耳语几句,记者们登时满脸惊讶,赶忙匆匆退场了。
观众已全部退场,梅天凤这些特殊观众仍然在场。“南家班”要回后台卸妆,可他们却回不到后台了,十几个公安干警大步走上舞台,持枪围住了他们。
“南雨鸾”惊讶地四下看看,把目光定格在梅天凤身上。
曹正汉匆匆从台侧下来,走到梅天凤跟前,低声道:“‘南家班无一漏网。后台五个杂工已全被控制;开演前两个外出的也被抓了;戏箱里有一个死的,据说是刚被南雨鸾勒死的。”
梅天凤低声道:“你带人再检查一遍,不可马虎!”
曹正汉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梅天凤信步走上台,看看不知所措的“南雨鸾”,讥讽地笑道:“‘恐龙的节目演完了?”
“南雨鸾”听得一怔,旋即笑了:“恐龙?我听不明白梅科长说什么呢。”
梅天凤笑道:“听不明白?我若喊你那兰春,想必你能听得明白吧?你我都是明白人,咱们还用兜圈子吗?”
“南雨鸾”又是一怔,沉吟良久,喟然点头:“我听明白了。”说罢,满脸的惶恐竟然归于了平淡,安静的目光看着梅天凤,“你们是怎么看破的?”
梅天凤没理会“南雨鸾”,她看看台上满脸惶恐的十几个“南家班”的杂戏艺人,摇头笑了:“诸位杂戏艺人,台上拿手好戏,技艺精彩纷呈,谁能想出,各位真实身份,竟全是保密局潜伏特工?真让人大跌眼镜呀!”
曹正汉匆匆从后台出来,走到梅天凤跟前,低声道:“又检查了一遍,的确没人了。”
梅天凤点头:“都带走吧!”转身看看“南雨鸾”,“你留下,彼此说说话吧。”
曹正汉带着十几个干警,押走了“南家班”。
舞台上只剩下了梅天凤和“南雨鸾”。台侧远远站着几个便衣干警,望着台上的两个女人。
梅天凤摇头笑道:“‘狼?‘恐龙?那兰春?南雨鸾?对了,还有余晚秋。我叫你什么好呢?你现在在台上,我若再喊你一声‘南雨鸾,或是对逝者不敬,那还是叫你那兰春吧。”
“你们到底是怎么看破的?不方便说吗?”
“那兰春,你我都是变魔术出身,魔术界常说的一句话,你看到的越多,就越容易被骗。”说着话,她拿起桌上的扑克牌,熟练地洗过,抽出了一张老K,抬手向那兰春展示:“你能知道下一张会变出什么吗?”
那兰春淡然笑了:“梅天凤,你我都是门里中人,这点儿技巧还用拆吗?依你刚才手势,K后边当然是J,而且是黑桃J。”
梅天凤扬眉笑道:“是吗?上眼!”但见她一只手抬起,闪电般一晃,手里的牌倏地变成了梅花A。手再一晃,梅花A变成了红桃A。舞台上一张张飞来飞去的扑克牌,一时铺天盖地,眩晕了那兰春的目光。那兰春看得呆住,她摇头叹了口气:“梅天凤,你不愧为梅三娘的女儿。我心服口服了。”
“见笑了。”
“你还没回答我,你们怎么发现我的?”
梅天凤笑道:“说来话长,我只说事实吧。你叫那兰春,江南‘抄天手尹小培的入室弟子。你加入军统后,代号‘狼;在保密局,你代号‘恐龙。你的‘南家班成员,概是一伙潜伏的国民党保密局特工,这些艺人身份的特工,大多是你当年发展的‘尹家班同仁。对吗?”
那兰春缓缓点头,似沉浸在往事回忆中:“不错。‘狼和‘恐龙都是我。‘南家班是保密局直属特工行动组。”
“那兰春,你很坦率。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梅天凤招手示意,站在台侧的几个便衣干警走过来,押着那兰春走出大舞台剧场。
杨昆平当即亲自提审那兰春,那兰春交代了“焰火”行动的全部细节。按照台湾“保密局”指令,“南家班”于本月30日借进北平演出的机会,将近一吨TNT炸药伪装成演出道具,带上保定往北平的火车。定时在北平火车站引爆,以期制造国际影响。这就是所谓“焰火”行动。行动计划所用TNT炸药,概由国民党部队撤逃保定时留下,一直藏匿于“南家班”的仓库。
杨昆平问完重要情况,与梅天凤耳语几句,便起身走了。梅天凤继续审讯。面对倾筐倒箧的那兰春,梅天凤觉得应该说点儿别的什么了。梅天凤后来回忆,她很想探究一下这个国民党女特工的真实心态。
梅天凤道:“那兰春,你还想说些什么?”
那兰春笑道:“我还想问一句,除了南茂才,除却你们南京发现了我的档案,我还有什么破绽引起了你们怀疑?”
“马凯旋诈死。”
“马凯旋诈死?”
“我那天跟你抓捕马凯旋,你家却发生了爆炸,这场爆炸是你与马凯旋预先设计的。现场留下了五具烧焦的尸体,你虽没当场指认马凯旋在其中,但你的目的,是要给我们制造一个马凯旋自杀身亡的现场。其实,这种鱼目混珠的做法,显得愚笨了。”
“说的是。我们这个设计不太明智。事前也想过,但有破绽,便会弄巧成拙。可当时情况紧急,马凯旋已无路可走,我们只好冒险一试了。”
“你们的现场做得粗糙了,你们忘记了一个细节,那五具尸体都是被杀之后,再泼上煤油烧焦的。”
“你的意思……”
“很简单,那五具辨认不清的尸体,口腔都是干净的。杀人之后再焚尸,过程应该从容不迫,所以,我怀疑你参与了此事。”
“你很细心。”
“我是变魔术出身,很注意细节。”
“细节?”
“你还忽略了一个细节。你没想到,我会调查马凯旋当天中午吃饭的情况。他吃过一盘松子炒白菜。松子一类的干果,不容易消化。那五具尸体解剖之后,都没有松子。也证明了那五具尸体里并没有马凯旋。”
“你太细致了。”
“成功有时与细致无关呢。”梅天凤另有味道地笑了。
“什么意思?”
“那兰春,你们以求一逞的‘焰火计划,不可谓不细致,但你们没有成功,不过是你们灭亡前猖狂一跳罢了。”说到这里,梅天凤安静的目光看着那兰春,“你是个聪明人,明知不可为,就该早些收手。”
那兰春点头说道:“你说得对,之前已有人劝过我了。”
“谁?”
“马凯旋。”
梅天凤略一皱眉:“他何时劝过你?”
那兰春淡然笑道:“他被枪毙之前,给我写过一封信。”
“这我知道,看押所的同志转交给你了。本来还想让你们夫妻见最后一面,可马凯旋拒绝了。他只给你写了那封信。”
“你知道信的内容吗?”
“我那几天没去看押所,所以没看到。我听看押所的同志说起过,好像是一首诗?”
“是一首有隐语的诗。”
“隐语?”
那兰春吟诵道:“就车不遇伤心路,从此梦中辗转时。去无收成地何苦,回春妙手天怜之。”
梅天凤听罢点头:“难为他一片苦心了,他是喜欢你的。”
那兰春摇头:“诗的表面意思是这样,其实不然。”
“这诗另有内涵?”
“说白了,这是一首藏文诗。择出第一句第一个字,第二句第二个字,第三句第三个字,如此类推,马凯旋告诉我了四个字:就、此、收、手。”
“……他是个聪明人,你也聪明呢。”
“我笨,他聪明呀!”
“你为什么没收手呢?”
“是啊,我没有。”
“你很自负。”
“我并非自负,只是感觉我那兰春已变成了一支射出的箭,箭本身控制不了自身的飞行速度,惯性使然罢了。”
“或许……是这样。”
“还是马凯旋说得对啊!”
“他说什么了?”
“共产党已是赢家了,无论国民党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提个要求可以吗?”
“你说。”
“我被枪毙后,若有可能,我愿意跟老马埋在一起。”
“我理解,你们是夫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之前有过丈夫,在抗战中牺牲了。我跟马凯旋是为了执行任务才住在一起的。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们住在一起,却没有那种寻常的夫妻关系。我很爱马凯旋,只个人品质而论,我佩服他是个少有的男人,换句话讲,他是我见过的少有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
“是的。你不知道,当年我曾奉命勾引他。醉酒之时,他竟还能坐怀不乱,慎独行笃,诚然君子所为。或许从那时候,我就深深爱上他了。我想与他死同穴。”
“这个……”
“如果为难,只当我没说。”
“……我尽力。”
那兰春起身向梅天凤深深鞠了一躬:“那就多谢梅科长了!”
“不客气。”梅天凤转身说道,“带走吧!”
两个干警走进来。
那兰春长起身形,坦然向外走去。
“那兰春。”梅天凤喊了一声。
那兰春回过头来,没说话,目光似乎在问,还有什么事吗?
梅天凤笑道:“你的魔术的确很精彩。看得出,你的确得了尹小培师傅的真传。”
那兰春摇头笑了:“梅科长客气了。我不如你,今天在舞台上我已领教过了。你的确胜我很多,那兰春甘拜下风。”
梅天凤诚恳说道:“纸牌不是你的强项。我说的是手彩,你是顶尖的。这绝非敷衍奉承之词,你那兰春可谓当行出色。”
“非常感谢梅科长这样说!谢谢了!”
那兰春再朝梅天凤深鞠一躬,转身走出了审讯室。
“保密局”的“焰火”计划,随着“恐龙”被捕而流产。
那兰春于当月被执行枪决。
那兰春的后事由唐行一出面料理。唐行一依旧雇佣了一辆马车一干人,将那兰春的棺材拉到百丈岩,与马凯旋埋在了一处。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
当日向晚时分,梅天凤收听了广播之后,信步走出办公室,但见满街欢快的人们载歌载舞,但听喜庆的鞭炮声激烈悦耳。
金色的秋阳下,一个名叫宋春玉的记者正在街头采访,她偶尔发现了站在路边微笑的梅天凤,当即举起相机,抓拍了一张。这张照片上,梅天凤笑得灿烂,背景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