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死亡的生存意识
2015-08-08余聪聪
【摘要】关注人的精神空间,书写人的生存境遇是余华始终如一的努力和追求。在小说《河边的错误》中,作者为我们建构了一个不合理性的、充满了虚无的、荒诞的世界。这幅看似非理性的荒诞图景,揭露的正是一种真实的生存意识,即人的存在的终极意义上的虚无,人生命的脆弱和人内心的隐疾、人性的异化。同时,作者把生存的苦难意识植入文本内部,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来展示人们所面临的现实生存困境,但不难看出,他对生存进行严厉拷问的背后,包含着一颗热情的心灵:唤醒人们对人性“溢恶”的敏感,启发人们对荒谬世界中荒诞真相的警醒。
【关键词】荒诞;溢恶;死亡宿命;生存哲学;人文关怀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格非、苏童、北村等先锋小说作家,在作品中展开了对人的多属性、深层次的揭示,暴露出社会转型时期所有的深刻精神问题或危机,从而探求精神中那一片痛楚,即探求生存焦虑的根源,成为作品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其中,余华是言说精神苦旅,揭示人们生存意识最为激烈的一个。在余华的小说《河边的错误》中,为我们建构了一个不合理性的、充满了虚无的、荒诞的世界,而荒谬的世界中演绎着的荒谬真相成为了一种巨大的生存压力围困着我们,使得与之对立的个体生命走上了死亡的宿命。
一、世界真相:荒谬的真实,真实的荒谬
荒诞性是余华小说的重要标志,它既是现实世界的存在状态,也是人无法逃遁的生存状态。正如作者所说:“我觉得今天的社会生活中充满着荒诞,从压抑禁欲到纵欲乱性,从政治癫狂到经济混乱,从无视经济到金钱至上,从人性遏制到伦理颠覆。”《河边的错误》正为我们建构了一个不合人意、不合理性的、充满了虚无、人人皆难逃一死的荒诞的世界。
河边充满了诱惑,这里有青草、柳树、小桥、无忧无虑的鹅群、麻雀的叫声,存活在这个时代的芸芸众生都被吸引着,情不自禁地来到这里。然而这幽深的去处,却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布满了杀机。幺四婆婆、35岁的工人,以及一名孩子先后在这里被疯子杀死了。重复的非正常死亡贯穿了小说的整个过程,“疯子”屡次在河边以同样的方式杀人:每次杀人后,疯子都会把受害者的尸身埋进坟堆,把用柴刀砍下来的头颅安放在坟头。作者有意地描写了一个疯子用粗陋的柴刀砍杀一个又一个的无辜者,然而荒谬的真相却使司法机关对疯子无可奈何,最后侦察科长马哲忍无可忍击毙了疯子,但又不容于法律只能自己装成疯子来逃避。如果说“河边”隐喻着不合理性的荒诞世界,那么在河边展示世界荒诞真相的就是“疯子”。
在余华的笔下,最具反讽意味的是小说中的人物。幺四婆婆在疯子的惨痛折磨下,脸上却洋溢着幸福微笑。见证人许亮越是想证实自己,越是受到嫌疑,越是想躲开杀人案,越是躲不开,几次的杀人凶案都是他首先偶然撞上或幻觉到的。年幼的孩子偶然闯进了“河边”这块禁地,他只知道这里新鲜有趣,全然忽视了真实暗藏的杀机,他死了,成为世界荒诞的一个佐证。公安人员马哲一时怒起杀了疯子后,越是保持神经清醒,越是证明自己是个精神病患者,为了制止疯子杀人,他开枪打死了疯子取代疯子而成为荒诞的化身,最终他也果真成了人们眼中杀人的“疯子”。不正常的人(疯子)是“正常”的,正常的人(马哲)反而是“不正常”的。小说中当事人越严肃,反而显得越荒谬;他们越是想立即破案,越是破不了案。浓郁的反讽意味与充溢着的偶然性使小说显得更为离奇荒诞。
二、“溢恶”的审美方式:内心的隐疾,人性的异化
关注人的精神空间,书写人的生存境遇是余华始终如一的努力和追求。余华擅长在极端化的情境下描述人的存在状态和心灵世界,试图在文明秩序的另一面呈现人性邪恶与丑陋。正如余华所说:“在暴力和混乱面前,文明只是一个口号,秩序成为了装饰。人类文明的递进,让我们明白了这种野蛮的行为是如何威胁着我们的生存。”诡秘的余华,将人类心理深层中那些原始成分裸呈出来,在他所建构的充满暴力的荒诞世界里,他不仅说出了现世中许多冰冷的生活实相,更为重要的是,余华还将一个充满绝望与恐惧的未来推到了我们面前,人们在荒诞的真实面前,内心的隐疾,人性的异化在他的小说中得到了裸露。
《河边的错误》中,作者有意地描写了一个疯子用粗陋的柴刀砍杀一个又一个的无辜者,“暴力”成为人性之恶的表达方式,余华将其寄寓在残忍本性之上,通过人物的变异行动来探查人性中的隐疾景象。作品中,一桩无审判对象的杀人凶案引发另一桩执法者的故意杀人案,其意旨不在批判执法者愚弄法律,也不在通过轮回杀戮的故事制造先锋叙述,而在于揭示人性。疯子反复杀人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召唤,隐含着暴力本能,马哲杀疯子又何尝不是人的暴力本能的表现?余华在一篇创作谈中说:“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
余华笔下的“非常人”一个显著特征就是精神价值的缺失,他们的荒谬行为举动显示出一种主体“自我的退隐和迷失”。在世界的荒诞真相面前,不同年龄层次的人显示了不同的人性特征及生存意识。幺四婆婆在与疯子相处时扮演着母亲和妻子的双重角色,角色感的再次获得使幺四婆婆有着重归社会的幸福,这种意义远大于来自皮肉的痛楚,在“她告诉邻居,他打我时,与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样,真狠毒啊”的时候,脸上却洋溢着幸福微笑。许亮,他也经常去河边,他也洞察了死亡。面对人之必死这一现实,他感到恐慌、畏惧,过度的畏惧甚至让他患上了妄想症。许亮不愿意直面荒诞的真相,最终,他忍受不了人生的真实而自杀了。自杀,是对人性弱点的屈从,是对荒诞的逃避,同时也体现出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异化的紧张。年幼的孩子经常到河边去,他发现了幺四婆婆的被害,以他好奇的眼光,窥见了人生的荒诞真相。面对真实,涉世未深的孩子并不知道恐慌,他把此事当作一件好玩的事情来讲述。然而,人们都不愿意相信他,当孩子告诉父亲时,父亲打了他一耳光,叫他不要胡说;告诉母亲,母亲也不相信,认为他是乱说;告诉几个年轻人,他们哈哈一笑,认为孩子在开玩笑。人们日复一日被围困在生存压力之下,他们丧失了对事物的新鲜感与灵敏度,丧失了得以窥见真实存在的本领。
三、生存哲学:精神苦旅,死亡宿命
在先锋派作家群中,余华是比较出色的一位。正如某些评论家所言:“格非、孙甘露、余华代表了先锋小说在叙事革命、语言试验、生存探索三个方面的发展。”而余华小说,无论是先锋作品还是写实作品其主要价值表现在他的生存哲学上,而他的生存哲学又贯注了他的死亡主题。余华对死亡的关注实际上是对人类生存的关注,通过死亡表现了人的生存苦难和困境,直指人的内心疼痛。
在《河边的错误》中,核心事件不是杀人,而是“死亡”的“展示”。作者在小说中建构了三次死亡,疯子三次杀人,对象分别是年老的幺四婆婆、中年男性工人和孩子。横向来看,三位死者的性别与身份分别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名小孩,这代表着整个人类。纵向来看,幺四婆婆65岁、工人35岁,小孩则乳臭未干,三位死者不同的年龄层次象征着人生的三个阶段:老年、中年与少年,这意味着个体在任何时间都有可能走向死亡。同时,在小说中,“死亡”成为了一种仪式,它得到了反复的“展示”。疯子每次杀人后,都会把受害者的尸身埋进坟堆,把用柴刀砍下来的头颅安放在坟头,这是疯子在向世人展示人生死亡的真相。当死亡成为一种仪式,并且不断呈现在世人面前时,这种直达存在本质的虚无无疑让人触目惊心,也让人警醒与深思。
恰如朱虹说:在荒诞的概念中,死亡也是一种经验,是人的归宿。”作者笔下的苦难与死亡恰是作者的一种人生感悟的表达。“死亡意识的自觉,是对现实苦难的大彻大悟,对人生终极的哲学意义上的思考。”
四、文学的突围:体悟生存意识,期待人文关怀
余华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的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余华在《河边的错误》里为我们建构了一个不合人意、不合理性的,充满了虚无,人人皆难逃一死的荒诞的世界,然而是生存的苦难导演了这一切的发生。余华注视着这一切,坚定地揭示出了它所蕴含的全部悲剧性。“不离弃苦难的世界,决非是因为乐于受苦,进而炫耀痛苦精神,而只是因为苦难的世界迫使我们相信上帝终会听到我们的哀告。”余华的所有努力都企图朝生存的深处进发,从而在这途中说出最严厉的判词,指出我们精神现状所遭遇到的麻烦与困境。
小说中,幺四婆婆忍受着疯子折磨的苦痛再次获得重归社会的幸福;许亮不愿意正视荒诞、承认荒诞,最终,他忍受不了人生的真实而自杀了;窥见了人生的荒诞真相,面对真实,涉世未深的孩子并不知道恐慌,把此事当作一件好玩的事情来讲述;贯穿杀人事件始终的侦探马哲,通过调查、走访,他逐渐洞察了世界的死亡真相,与许亮的逃避、软弱不同,马哲敢于直面荒诞,他试图消除荒诞,阻止人之死亡这一现实。为了制止疯子杀人,他开枪打死了疯子取代疯子而成为荒诞的化身,最终他也果真成了人们眼中杀人的“疯子”。“起来,笑声越来越响,不一会他哈哈大笑了。他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真有意思呵。”“疯子”依然存在,世界的荒诞依然存在。
死亡一直是余华小说的主题之一。在他的前期作品中,对死亡的态度是冷漠关注,在后期作品中采取的态度则是温情反抗。无论是冷漠关注还是温情反抗,余华所关注的都是人类的生存图景,最终达到对死亡的超越和对生命的肯定。在《河边的错误》中,余华以“溢恶”的方式审美,以暴力情节期待人文关怀。他把生存的苦难意识植入文本内部,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来展示人们所面临的生存现实困境,但不难看出,他对生存进行严厉拷问的背后,包含着一颗热情的心灵:唤醒人们对人性“溢恶”的敏感,启发人们对荒谬世界中荒诞真相的警醒。余华在小说中以体悟生存意识,期待人文关怀的方式表现为超脱于这些实际生活困境之上的一种对生命终极寄托的需求。在终极人文关怀里,人的生命活动指向生命意义之究竟,它摆脱了一切现实的阻碍,直奔那最高的自由境界,故而最能显示生命对自由的向往,对悲观的生存、虚无的超脱的冷漠关注和隐匿的温情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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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余聪聪(1993—),女,汉族,江西上饶人,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生在读,主要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